第31章 第31章他和她的命运,竟也有过……
赵明臻侧着脸,欣赏着燕渠陡然凝滞的脸色。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故意道:“本宫又不是在看春宫,燕将军怎么这幅表情?”
燕渠的目光很快从舆图上挪开了,惊讶亦只有一瞬。
虽说舆图是机要之物,不可能在市面上流传,但常年行商的商队、走镖的镖局,也会口口相传、留下记录,只不过比军中所用要潦草太多。
赵明臻眼前这份,显然就不是军中所用的版本。
燕渠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赵明臻眉间:“臣竟不知,长公主对边关局势如此挂心。”
……至于她话里话外那些不合时宜的调笑,他的耳朵已经会自动忽略了。
这反应好生无趣,赵明臻嘁了一声,随口道:“本宫想要了解,自己的驸马在哪里建功立业,不可以吗?”
燕渠不信她这番说辞,不过没追问,只道:“夜已深,不知长公主到底想要与臣说些什么?”
赵明臻倒也还记得正事,没再玩笑。
不然这个点,她早睡下了。
她掩唇小小打了个呵欠,才道:“两件事,头一件下午已经派人去过你府里知会了。”
燕渠挑了挑眉,道:“臣还以为,长公主只是客套。”
下午那会儿他还在燕府,正要去宫里和皇帝禀明军情,他的兄长燕池,便来书房敲门找他,言道长公主府来人,说是要请他们去府上做客。
那时燕渠已经意外过一次了。
赵明臻瞧他表情,已经能猜到他心里七七八八地在想什么,不由冷笑一声,道:“燕将军担心本宫刁难你的家人不成?我还不至于如此不知礼数。明日晚上,让他们来就是了,我也就走个过场,主要还是你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在成婚以前,赵明臻自然嫌弃燕家的身份太低微,嫌弃燕渠配不上她,但现在木已成舟,踩燕家、踩燕渠的脸面,和给她自己一脚也没区别,她自然不会去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燕渠垂下眼帘,应道:“长公主抬举,臣自是心领,并没有误会。”
“谅你也不敢。”赵明臻哼了一声,又道:“你我新婚,在你还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不好别府另居,你若是想要和家人住在一起,把他们接来公主府就是。”
剩余的话她没明说,但是想来燕渠是能明白她意思的。
尚公主本质上,和接他的亲人入京一样,都是皇帝让自己安心的手段。说得难听点,他日燕渠若回到北境,他的家人估计得在京为质。
以她长公主的身份,到时可以在京中,庇护他的家人。
燕渠起身,淡淡应道:“多谢长公主美意,但移居就实在不必了。”
这会儿,赵明臻终于觉出他态度平平,不免有些意外。
提到自己的家人,这人怎么也还是没什么波澜?显得她这些施恩笼络的小手段很无趣。
他们这些武将,当真对待感情淡漠如斯?
赵明臻皱了皱眉,看向燕渠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她也懒得纠结,转而又道:“第二件事……今日燕将军匆匆进宫,可是边关有了新的军情?”
闻言,燕渠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臣该夸长公主料事如神,还是耳目通天?”
赵明臻睨他一眼:“能让燕将军急匆匆赶入宫闱的,除了军情有变,还能是什么原因?”
她倒是想在御前插人,问题是有那么好插吗?至于燕渠身边……他才回京几天?
话已至此,燕渠却还没有主动张口,说今日进宫禀报了什么,赵明臻冷笑了一声,起身道:“燕将军允诺本宫的忠诚,便是这样表现的吗?”
她想撂脸子走掉,起身后才回过味来——这儿明明是她的地方,要走也不该她走。
问题是人已经站起来了。于是她只好绷着脸,挪步到门口,啪地一下推开了殿门。
“不乐意说就滚出去。”她抬了抬下巴,冷哼道:“你信不过本宫,本宫也信不过你。”
已经立冬了,京城的夜又冷又长,一开门,冷风就灌了进来。赵明臻的肩膀本能地瑟了瑟,下一秒,她居然真的看到燕渠起身了,还朝她这儿走过来。
放狠话当然不是为了把人真的赶出去,而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见他似乎真的要走,赵明臻怔住了。
可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做,燕渠忽又停步,站在了她身前。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起来,简直像一堵墙,把意图窜进温暖寝殿中的冷风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明臻本能地警惕起来:“你做什么?”
燕渠伸出手,把殿门轻轻带拢了,神色倒是如常:“长公主若受寒生病,臣可吃罪不起。”
赵明臻皱眉,道:“你别转移话题。今日在宫里,你到底都和皇帝禀报了什么?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难不成还会泄露你的军情给谁吗?”
她显然已经在发作的边缘,燕渠轻轻一叹,终于是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想,要如何与长公主道来。”
说话的时候,他站在她身侧,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有了台阶,赵明臻倒没有再拿乔。
她坐回案前,正要追问,燕渠却先一步拿起了砚台上搁着的彤管,在她的舆图上添了几笔。
他确实没念过几年书,拿笔的姿势不太端正,不像拿笔,倒像提刀。
赵明臻蹙着眉,正要纠正,一低眼,却见原本潦草的舆图,在燕渠的勾画下,变得详实精细了许多。
燕渠顿了顿,又在阻隔乌尔霄汗国和北狄之间的浮断山脉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赵明臻看懂了他的意思,缓缓抬眼:“你的意思是,北狄已经投向了乌尔霄?”
燕渠点头,道:“已如实禀明陛下。”
赵明臻皱眉盯着那只箭头,良久才道:“如果北狄卷土重来,那会怎样?”
燕渠摇了摇头,道:“不只是北狄的问题。乌尔霄汗国这几年势头很猛,对外扩张得厉害,若非山脉阻隔,他们早就把手往这边伸了。”
赵明臻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也就是说,乌尔霄会利用北狄,越过山脉开疆拓土?”
燕渠没回答,只道:“所以今日,我与陛下建言,趁这些人还没落稳脚跟,先打一仗,打退了乌尔霄的胆子,才能保北境几年平安。”
燕渠没说皇帝是如何答复的,但是赵明臻心里已经能猜到了,她忽然也知道了,为什么她问起此事,他会那般欲言又止。
赵景昂不会答应的。
首先,作为皇帝,他还沉浸在上一次大败北狄、收复失土的余韵中,难免不把可能的敌人放在眼里。
其次,如今国力空竭,能打完前两年都是咬着牙,他不可能把所有的资源都调配给北面。
最后……
也许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赵明臻抬眸看向燕渠,仿佛不忍心般叹了口气。
也许,赵景昂还会觉得,是燕渠夸大了事态的危险程度。此番请战,也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回到北境的理由和借口。
燕渠察觉了她眼神中的叹惋之意,挑眉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被他看出来了,赵明臻恼羞成怒般扭过了头,道:“你管我什么意思。”
可说完,她却还是又转过了脸来,认真地道:“本宫也会想办法的,燕将军。”
她的眼神纯粹明净,不掺杂任何试探的意味,燕渠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道:“长公主这是希望,臣早日回到北境?”
说实话,下午在紫宸殿的时候,他心里都没想起赵明臻来。
现在并不是讲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与她之间,也不存在谈情说爱的成分。
可这会儿,燕渠才蓦然发觉,一旦他离开京城,似乎……
这位长公主殿下,是不可能纡尊降贵,和他一起离开的。
本就只是互相利用,她也没有这个必要,和他一起去吃苦寒之地的风沙。
那就……再见不到了?
想到这儿,他忽然有一瞬茫然。
“不只是为了你。”赵明臻却难得认真地道:“多年兵戈,那么多百姓死在北狄手里,身为大梁长公主,我当然希望,北狄人死得更干净一点,不要再卷土重来。”
所以在最开始,她尽管抗拒赐婚,但是并不讨厌作为将军的燕渠——作驸马另说。
燕渠很少见她这样的一面,不由道:“是我小看了殿下。”
赵明臻垂着眼,但眼尾的弧度依旧锋利而上挑,“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冠冕堂皇的原因,我自己也很讨厌北狄人,算是私仇。”
她明显有话想说,于是燕渠问了下去:“长公主此话怎讲?”
赵明臻盯着眼前的舆图,脊背一点点挺直,直到紧贴上椅背:“你没听说过吗?六年前,大梁大败的那一场,北狄悍然入京上殿,还敢求娶公主。”
燕渠的瞳孔颤了颤。
他身在北境,如何能不知晓这场战败?
只是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把这一切和赵明臻联系在一起。
“本宫名声最响,北狄人张口要的就是我。”赵明臻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点阴郁的颜色:“我不愿意和亲——我当然不愿意,可是我的不愿意,并不重要。”
燕渠哑声道:“和这次的赐婚一样,你不愿意。”
他似乎明白了赵明臻在抗拒什么。
其实以她的身份,下降给哪位臣子都不会过得差,她厌恶的,是这种受人摆布的滋味。
“一样,也不一样。”赵明臻搭在桌边的手渐渐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这次赐婚,我不愿意,旁人最多说我不识好歹,但那一次是和亲,我……”
“我不愿意,我就成了大梁的罪人。他们说,能用公主摆平的战争,何须再靡费兵马,他们说我享天下万民供养,也到了该付出的时候了。”
那一次,只有徐太后和赵景昂,依旧顶着所有的压力,想尽了各种办法挽留。
赵景昂那时身为太子,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却还是为了她,在朝堂上公然与皇帝抗争。
想到这儿,赵明臻吸了吸鼻子,缓了缓才道:“连我自己都快觉得,世人说得实在有理,也许我享受了这些荣华富贵,就活该去做他们北狄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妻子。可后来……”
她只是稍
作停顿,声音却忽然就愉快了起来,仿佛那时侥幸脱险的雀跃,也绵延到了今天。
“可后来,竟然有人潜入敌营,把那北狄的大王给杀了!”
北狄各部落本就松散,头领一死,大大小小的势力又陷入了争抢和内乱,一时间,只得偃旗息鼓,暂时退开了北境。
“对了,你长年在北境,当年刺杀北狄大王的人,没准也打过照面。”赵明臻看向燕渠,道:“那人是桓阳府的大都督之子,聂听渊。”
“说起来,这件事情简直像传奇故事一样,这个聂听渊当时是被北狄人掳走了,可最后,他不仅从草原逃出生天,还刺杀成功,带回了那颗北狄王的头颅。”
“后来,我派人送过礼物给他,只是地处太远,倒也没见过这位。”
赵明臻话音一落,寝殿倏然就安静了下来。她终于发觉不对——眼前的男人,似乎有点太沉默了。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渠虽然寡言,可也不至于话这么少,何况讲起当年战事,早就从军的他应该很有话聊才是。
燕渠像是才缓过神来,道:“当年战败,臣在前线,自觉没脸与公主说话。”
赵明臻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
安坐京中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边关的将士,没有打赢那一仗呢?
燕渠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长公主,夜很深了,该睡了。”
其实赵明臻还不太困。
方才说起旧事,就像旁观了自己的人生,她瞌睡劲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但是确实很晚了,她点头“嗯”了一声,起身,又嘱咐燕渠道:“是该睡了,你去洗洗,今天本宫让下人多备了一只浴桶。”
她是当真喜洁,还记着这个呢。
燕渠失笑:“谢长公主体恤。”
——
和昨晚一样,燕渠在床下打了个地铺。
漆黑的夜里,他躺在公主府温暖的寝殿里,忽觉世事实在无常。
六年前,那场战败后,桓阳府大都督的公子,亦在前线落于敌手,被北狄人掳去当了俘虏。
大都督爱子心切,在军中征集能人,去救自己的儿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而他恰好缺钱。
草原的霜夜冷极了,他面无表情地提着那位大都督的公子,避开沿路看守的守军。
就要离开之时,他却突然顿住了脚步,急得那位聂公子跳脚。
“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他注视着亮着灯的、最大的那只营帐,摸向了腰间的短刀。
……
一直以来,燕渠心里都没什么波澜。
冒功就冒了吧。
至少他拿到了允诺的赏金,并且用这笔钱,治好了长嫂的病。
可现在。
燕渠忽然觉得有些庆幸,也有些神奇。
庆幸那颗头颅,发挥了这样大的用场。
而神奇的是,在那封赐婚的圣旨之前。
他和她的命运,竟也有过这样短暂的交集。
第32章 第32章短刀相赠
赵明臻睡得不太安稳。
六年前差点远嫁北狄和亲,始终都是她心中的梦魇。
睡前骤然提起不太美妙的旧事,到了夜里,她果然做梦了。
梦里她还是嫁了。
黄沙漫漫,在视野的边缘翻腾起一场黄色的大雾。身上鲜红的嫁衣变成了绳索,勒得她动弹不得。而那孙子的年纪都比她要大的北狄大王,狞笑着朝她扑了过来。
赵明臻被吓醒了。
她蓦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黑黝黝的床帐,胸膛随呼吸剧烈起伏着。
颈后出了凉涔涔的冷汗,贴在丝质的枕面上,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赵明臻缓了一会儿,摸黑坐了起来。
她这回倒是记得床下还有人,于是压低了声音道:“燕渠、燕渠——你睡了吗?”
燕渠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低,“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咬了咬下唇,道:“我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
燕渠早听见了赵明臻在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再配上她主动聊天的举动,猜也猜得到她是做噩梦了。
于是他问道:“可要臣给个亮,去把蜡烛点起来?”
赵明臻刚要同意,想了想又道:“别点灯,百宝柜里有个匣子,你去把里面的夜明珠拿出来。”
夜深了,她嫌弃烛火晃眼。
燕渠摸黑起身,去她说的百宝柜里拿了她要的夜明珠出来。
捧着这玩意儿,他难得的有些束手束脚起来,“放在哪?”
赵明臻道:“放我床头吧。”
隔着纱帐,她看着男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莞尔。
夜明珠光华柔润,像是把月亮摘到了房间里。赵明臻看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复。
燕渠盘腿坐回地铺,目光却始终落在纱帐里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上。
想到她方才梦里挣扎般的嘤咛,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长公主方才……可是做了噩梦了?”
赵明臻“嗯”了一声,手指下意识搅紧了被角。
“梦见什么了?”他又问。
赵明臻垂着眼:“梦到恶鬼吃人,凶恶极了。”
床下的男人没再接话。
以他的脾性,也许这就算是陪她说话了,至于哄人什么的,显然不在他的理解范畴内。
赵明臻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她抿抿唇,正打算重新躺下,却又听得燕渠叫她。
“长公主。”
赵明臻翻身撩起床帐一角,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你还想说什么?”
男人走到了床沿边,半蹲下,递上一把黑色的短刀。
“据说,把刀刃压在枕下,有驱散梦魇之效,长公主可要试试?”
赵明臻眨了眨眼。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既张扬又灵俏,在夜明珠的光华笼罩下,轻抬眼睫这样的小动作都显得十分勾人。
纱帐下,她轻轻伸出手,搭在了他握着的短刀另一侧。
明明没有肌肤相触,燕渠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很快低下头,收回了手。
虽说是短刀,但也有她的小臂长,刀刃处有一层鞣制过的牛皮包裹,似乎就算是刀鞘了。
赵明臻没有见过这样拙朴的武器,一时间忍不住抓在手里,多看了几眼,才把它压到枕头下面去。
她缓缓躺下,闭上眼,轻声道:“多谢你了,燕将军。”
阒寂无声的夜里,赵明臻很快就睡着了。
但她还是做梦了。
眼前所见,依旧是那漫漫黄沙。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
……
鲜血飞溅到脸上的触感太过真实。
——她攥紧了手中短刀,狠狠插进了朝她扑来那人的心脏。
醒来后,赵明臻下意识抬起手背,擦了擦脸。
……真奇怪。
明明也算是噩梦吧,甚至比接续的第一段还要更血腥一点,可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赵明臻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把短刀,双手握住,龇牙咧嘴地在床帐里乱挥乱砍了几下。
听到床帐里起床的动静,寝殿的屏风外,碧桐试探着开口:“殿下醒了?可要奴婢们进来服侍?”
赵明臻动作一顿,往纱帐外看了一眼——床下空空如也,燕渠早起来了,连被褥都收拾好了。
她放下刀,清了清嗓子,道:“进来吧——对了,驸马呢?”
碧桐走了进来,道:“燕驸马起得很早,就是他把奴婢们喊进来候着的。这会儿他好像正在外面练剑。”
赵明臻坐了起来,便有小丫鬟过来服侍她穿衣梳头。简单收拾过后,她正要去洗漱,却听得收拾床铺的丫鬟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呀——床上有把刀!”
赵明臻眉心微动,复又回身。
这把短刀,虽然没有驱散梦魇的作用,但……
——
内院中,燕渠雷打不动地在练晨功。
新婚夜闹腾得有点久,起来又赶着进宫,才耽搁了一日。
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天,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
回廊外,已经有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在那儿拄着笤帚悄悄围观了,一面装模作样地扫扫地,一面又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
“哇——驸马这一招好厉害。”
“是呀是呀,面前的要是敌人,不得捅个对穿?”
只是热闹还没看一会儿,她们就瞥见了那道施施然走来的华贵人影,赶忙低下头,收敛神色行礼道:“长公主。”
赵明臻下巴都没抬一下,直走到了院中。
燕渠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收剑入鞘后拱手道:“长公主。”
赵明臻并不寒暄,她抬起持刀的右手,直抒来意道:“这把短刀,本宫想要。燕将军介意将它赠予我吗?”
昨晚的梦,她想明白了。
摆脱梦魇,靠得不是躲避,能驱散过往阴霾的,只有手中真实的武器。
闻言,燕渠扬了扬眉:“看来这把刀,当真能安枕。”
这是给是不给?
赵明臻顿了顿,补充道:“燕将军随身携带,想来定是爱重此物,本宫可以补偿你几把其他的精兵,以作交换。”
燕渠抛了抛手中的剑,道:“昨夜既给了公主,公主想要,就拿去吧。臣方才只是有些好奇。”
赵明臻挑眉看他,追问:“好奇什么?”
燕渠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臣还以为,长公主会嫌弃这把刀太丑。”
以她爱俏的性格,买只萝卜都要挑最俊的。
这把短刀没有任何的造型和纹理,刀柄处都只是用牛皮裁成的条子,潦草地缠了几圈,绝对不是她会看中的类型。
燕渠不说还好,赵明臻还没觉得,但这么一说……她不忍直视地别开视线,道:“还好,也不是非常丑。”
丑就丑点吧……昨夜她在梦里,可是用这把刀杀人了,很有纪念意义。
看赵明臻这副表情,燕渠没忍住轻笑一声,多解释了一句:“这是臣少时,自己打的。”
赵明臻惊讶道:“你自己锻刀?”
“嗯,没钱。”燕渠坦坦荡荡地答:“给附近一家铁匠铺干活,自己琢磨着打了把刀。”
听他这么说,赵明臻难得有些犹豫:“那对你来说,这把刀应该有不一样的意义吧。就这么给本宫了,你真的愿意?”
她虽然想要,但是没打算强取豪夺,燕渠要是不愿意给,那就算了。
见她似乎想把短刀递还给他,燕渠退后了两步,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淡淡道:“杀人就是武器的意义,它早圆满了。如今能入长公主的眼,算它运气不错。”
这人总是把这种骇人的事情说得轻描又淡写,赵明臻下意识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刀身上那些神色的痕迹看起来很可疑。
但她转念又想,也许正是这股凶气,压住了她陈年的梦魇呢?
于是赵明臻也就没说什么了,只坦然道:“好吧,那本宫收下了,一会儿用完早膳,你随本宫到公主府的武库去,本宫给你再挑些好的。”
燕渠微微一笑,抱拳道:“遵命。多谢长公主。”
——
“禀公主,先前抓到的‘流民’,属下已经审出结果了。”
越铮单膝触地,行礼后恭声禀报道:“他们,已经供出了幕后指使。”
“嗯,起来说话。”
听得赵明臻这般说了,越铮才缓缓起身。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恭谨,只是恭谨之余,却还是不免。流露出一丝打量的意味,落在眼前新婚的长公主身上。
赵明臻却没多看他一眼,她正剥着手上绿油油的莲蓬——早不是产莲蓬的季节了,但她爱吃这个,公主府便会在冰窖里存一些。
半晌听不见越铮说下去,她这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越铮一激灵,赶忙低下头道:“那些流民,本是些京郊游荡的市井泼皮,那天是拿钱做事,指使他们的是……是韩家的二公子、韩简。”
赵明臻微微瞪大了眼睛,道:“不是吧?真是他?”
她当然记得韩简这个名字——
狂写酸诗,拿她这个尊贵的长公主当他“深情”的背景板;还在飞鸢围场,和其他几个纨绔纠集在一起,含沙射影地嘲讽燕渠。
她一面剥着莲子,一面忍不住嘀咕道:“还真让燕渠说中了,是我引来的?”
说实话,被这种人“喜欢”,心里有点儿恶心……
越铮没听清,下意识追问:“殿下,您说什么?”
赵明臻摆摆手,道:“没事,你继续说。还审出什么来了?”
越铮以为她在怀疑不是韩简所为,于是多解释了两句:“属下细细审过了,而且也派人去查了那韩简前段时间的行踪,确实是他做的。”
赵明臻扬了扬眉,问道:“泼皮是他找的,那禁卫呢?他爹虽是国子祭酒,但毫无军中背景。而且,他做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一群泼皮无赖,总不能指望他们武艺高强,把本宫劫走吧。”
越铮垂着眼,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禁卫的事,那两个流民并不知情,不过他们供出,主使之人的目的是……呃……就是埋伏燕将军……”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他们原本准备了些泔水之类的秽物……嗯……”
“然后,韩简纠集的泼皮,也不止我们那日发现的那么点,本有个七八十号人,还真能添些乱子出来。但他找来办事的头子吞了一部分钱,所以最后……”
赵明臻:……
她实在没忍住,嘴角抽了一抽。
不过,这个计划乍一听虽然觉得荒唐,冷静下来之后,赵明臻又觉得未尝不可行。
也许,韩简真是冲她来的,目的也只是让燕渠在婚仪上丢一丢丑。
但唆使他、配合他做这些事的人,目的真有这么简单吗?
仪仗被冲散、婚礼贻误吉时,背后的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稍加思忖后,赵明臻道:“人先押住了,等宫里的消息。”
赵景昂那边也会从禁卫里开始查,还是再等等再下定论吧。
越铮应下,紧接着又听见赵明臻咬牙切齿地道:“另外,这两天给我盯住韩简,他总有走夜路的时候,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吧?”
大喜的日子准备了泔水,这恶心的是燕渠还是她呢!
“属下明白。”越铮露出会意的表情:“走夜路多了,总会碰到鬼的。”
——
傍晚时分,赵明臻在婢女簇拥下,来到了前院。
按理说,主人家应该早些来迎客,但她是公主,宴请的又是自己驸马的家人,所以并不能用常礼对待。
席面已经摆开,因为有男有女,所以是分席而坐。公主坐于上首,驸马在她左手边,驸马的兄嫂则在右面。
见赵明臻姗姗来迟,燕渠挑了挑眉,起身的瞬间,他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他的兄长燕池,目露警告。
对面的男人似乎瑟缩了一下,旋即朝赵明臻的方向露出谄笑,见礼道:“参见长公主——”
赵明臻的目光也正落在右手边的席位上。
只是看清燕渠兄长的长相时,她瞬间就失望了。
燕渠的模样实在是生得好,眉骨高挺、眼窝深邃。
珠玉在前,她难免会对他家人的长相抱有期望。
毕竟,她和赵景昂这对同父同母的姐弟,就生得有五分相似。
可这燕池实在是……
赵明臻皱了皱眉。
倒不是说他和燕渠长得有多不像,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如果抱着知道他们兄弟身份的想法去看,总能找到些相似的所在。
问题是这两人的气质实在是大相径庭。这个燕池实在……生得太不正派了,眼目虚浮,面颊的轮廓也透着一股下垂耷拉的劲。
在燕池身侧,他的妻子饶妙茵,则是普通小妇人的长相。她的年纪应该也就三十左右,但边境的日子辛苦,她的眼尾已经有不少细细的皱纹了,打眼一看,能比赵明臻大上一轮不止。
不过,赵明臻还是很快收回了目光,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任何异常。
身份过于悬殊的一场宴席,无甚好聊。赵明臻耐着性子多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起身,客套地笑道:“今日也算驸马的家宴,且坐坐吧,本宫喝得有些多了,去后头醒醒酒。”
燕渠看着她面前空了一多半的酒壶,低头笑了一声。
……
赵明臻倒也没扯谎。
今日的席实在无聊,连燕渠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她打发时间多喝了几杯水酒,这会儿确实微有些醉意了。
公主府的果子露,还
是很好喝的。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赵明臻连头都懒得回:“你不陪你兄嫂坐坐,来找我做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支着上半身趴在池塘的围栏边,感慨道:“说起来,你和你哥哥,长得可真不像。”
脚步声停了,燕渠站在她身后几步外,垂眼淡淡开口:“长公主慧眼如炬。”
这话,一下子就叫赵明臻清醒了。
她扶着围栏的立柱,猛地转过身来。
“你什么意思?”
淡薄如水的月光下,燕渠缓缓抬起眼帘,露出一双过于深邃的眼窝。
他哂笑一声,自嘲般道:“我无父无母,天地托生。确实不该像的。”
第33章 第33章他再多说一句,她就要晕……
风忽然变得很静。
赵明臻的惊讶只有一小会儿。
很快,她就被燕渠展露出来的,仿佛剖白一般的态度给惊住了。
她转回身去,面朝着一池凄清残荷,嘟囔道:“燕将军和本宫说这些做什么?又没问你。”
仿佛他多信任她一样,连自己的身世都能和盘托出。
可是嘟囔完,赵明臻又忍不住转头去看燕渠,问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见她这幅欲问又止的表情,燕渠轻笑一声,拱手道:“欺骗长公主是大罪,臣岂敢。”
他态度如此,似乎并不为自己的过去伤怀,赵明臻更好奇了。
但“无父无母”,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她不好意思追问,只好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燕渠说完这句之后,就再没解释了,只是道:“天气寒凉,长公主方才又喝了酒,不宜在外久留,该回殿内去了。”
赵明臻实在是忍不住,咬了咬下唇后道:“燕将军……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吗?”
燕渠本欲转身,闻言挑眉看她,反问道:“长公主想听臣说什么?”
赵明臻酝酿了一下,欲言又止道:“夫妻间,应当坦诚相待,燕将军,你说是不是?”
这话似乎把燕渠问住了,他沉默一瞬,继而才道:“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
赵明臻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人的记性怎么都用在了这种地方!
他自己方才拿话勾她,这会儿不答就算了,反而拿她的话呛起她来了!
而且论起来,今天巴巴地把他家人请来,不也是给他抬面子么?
赵明臻越想越气,瞪了燕渠一眼,就又转过身去,撂下狠话道:“行,本宫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回去吧,管我作……阿嚏——”
池塘四面无遮无拦,冷风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刮了过来,赵明臻话音还未落,便迎风打了个喷嚏。
刹那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她。
赵明臻整个人瞬间一僵,小腹处也开始隐隐作痛。
完蛋了,这段时日忙忘记了!
贪嘴吃的莲子性寒,席间又喝了许多杯凉酒,再加上这迎面灌进来的冷风……
若是碧瑛这两日在伺候,兴许她还能提醒两句,但刚巧她吃了挂落,这两天伺候的是碧桐。也不是碧桐不好,只是不比碧瑛伺候她伺候得多。
好像越来越痛了……是心理作用吗?
腹痛如绞,赵明臻下意识捂住了肚子,皱了皱眉。
身后,无知无觉的燕渠轻轻叹了口气,也走到了围栏边。
他身高腿长,池塘的白玉围栏还没他胯高。颀长的身影被月光投影在粼粼的水面上,皴起细细的皱褶。
“请回吧长公主,夜晚风凉,我们回去再说。”
赵明臻埋着头,没说话。
燕渠见状,以为她是恼了自己,下意识上前一步,然而却还是顿足,垂眸又唤了一声:“长公主?”
赵明臻还是没应声,整个人像一只沉默的鹌鹑。
燕渠终于觉出不对,上前走到了她的身侧。
月光如水,照得她面颊都是冷的,秀丽的眉正紧蹙着,往日嫣粉莹润的唇,此刻也被她自己咬得有些泛白,像是在忍痛。
燕渠有一瞬迷惑——等等,他方才做了什么,能把人气成这样?
好在第一阵痛劲很快过去,赵明臻缓缓抬起发白的脸,有气无力地道:“回去吧。”
她抬起手,想扶着立柱撑起自己转身,却被石头冰冷的触感,激得立马缩回了袖子里。
好在这时,有一只男人的手臂从旁伸了过来。
靠在燕渠平稳而有力的手臂上,赵明臻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抓着他的手臂站稳,只想赶快回殿内该换的换该躺的躺,却听得身侧扶着她的男人,忽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长公主,你……可是哪里受伤了?”
受什么伤?
赵明臻没力气和他扯闲篇,只面无表情地道:“没有。”
燕渠皱了皱眉,道:“臣闻见了一股血腥气。长公主,你方才磕碰到哪里了吗?”
闻言,赵明臻的瞳孔蓦地一颤,脸也瞬间涨红。她掐着他的胳膊,恼羞成怒道:“你闭嘴!不许再说了!”
再结实的肌肉,没有发力的时候也是软的,她这一下掐得严严实实,燕渠却连痛也没喊,只把眉头锁得更死,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这血腥气,分明……”
他再多说一句,她就要晕过去了!
赵明臻在心里无声地尖叫,又掐了他一把:“闭嘴!燕渠!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能死给你看!”
第34章 第34章让他上来睡一晚?
即使是之前赵明臻最生气那次,她也还端得住体面,不会如此疾言厉色。
燕渠有些茫然。
好在,侍候的下人们就等在花圃外,看到碧桐在那儿之后,赵明臻立马就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而扑向了自己的婢女,和她耳语了几句。
碧桐了然,立马把事情吩咐了下去,又扶着恹恹的赵明臻回了寝殿。
事无巨细地安排好后,碧桐闪身从殿内出来,却见那位人高马大的燕将军,还等在门口,不由得抿唇笑了。
“见过驸马。”碧桐走上前道:“正好您在这儿,长公主说,时辰也差不多了,让您去送一送您的家人。”
这丫鬟的脸色轻松,并无焦急之意,想来她应该没有大碍。
燕渠不着声色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应了声“好”后,又往殿内望了一眼,问道:“长公主她……还好吗?若要请郎中来,眼下尚未宵禁,还来得及。”
碧桐讶然,理解了一会儿他的问题之后,释然笑道:“驸马,您误会了,长公主没有哪里不好,只是……”
碧桐顿了顿,想了想眼前的人是长公主的驸马,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只是癸水造访。小日子的时候身子不爽,她难免心情不好,还请驸马多担待些。”
燕渠先是没反应过来——
他十二岁就进入了军中,触目所及别说女人了,连个雌鸟都看不见。
好在,他虽不甚了解,但还有一点基本的常识。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之后,燕渠只觉,方才被赵明臻拧过的胳膊,连带他的脸,全都一跳一跳的烫了起来。
——
平复好心情之后,燕渠缓步回到了前院。
哪怕入夜了,公主府也是灯火通明的,院中各处都点着灯笼,每个时辰都有人来添灯油。
见燕渠去而复返,燕池从席间站了起来,讪讪道:“回来了,二郎。公主殿下呢?”
他确实生了一张和燕渠不太肖似的脸孔,但是轮廓和骨骼,倒都是北地人大开大合的姿态。
其实也不难看,眼鼻甚至还算得上俊秀。只不过赵明臻抱着和燕渠对比的心态,才会有大失所望之感。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燕家的二郎。”燕渠的神色淡淡,看不出家人团聚的喜悦,脸上更多的,是一种
无可无不可的情绪:“长公主身份尊贵,回殿内休息了,命我送你们回去。”
听到长公主走了,燕池和饶妙茵的表情俱是一松。
长公主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的亲姐姐,来京城这些日子,他们也更是听说过她的名声。
公主府外,车马已在等候,燕渠就要转身之际,燕池却突然搓着手,拦住了他。
“二郎……当年的事,是兄长骗你、胡诌的。”他声怀忐忑道:“你别记怪,不管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燕’字不是……”
燕池似乎还有话想说,可一抬头,看见燕渠冷峻的、没有丝毫表情的眉眼,忽然又犯怵了,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
寝殿内,赵明臻披着羊毛的小毯子,正歪坐在案前,闲闲打着香篆。
她的脸色仍有些白,腿上窝着一只汤婆子。
碧桐端了姜枣茶来,见状不免惊奇道:“殿下怎么大晚上打起香篆来了?用的还是檀香粉。”
赵明臻咬牙切齿地道:“防着有的狗鼻子呢。”
碧桐一脑门子雾水,不解道:“狗?咱公主府没有养狗呀。”
赵明臻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随即放下香印,接过姜枣茶,闭着眼睛喝了下去。
这茶里两样东西都是她不喜欢的,尤其是姜那股辛辣的气味。但这次肚子实在痛得厉害,赵明臻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见她皱眉,碧桐赶忙接下空碗,又送上漱口的清茶。
紧接着,碧桐却又听得赵明臻道:“对了,你回去和碧瑛说一声,歇差不多了,让她明早记得起来。”
碧瑛毕竟跟她跟得最久,这离了贴心人不过两日,赵明臻就觉得哪哪都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碧桐娟秀的眉心动了动,旋即垂下眼睫,温声道:“好,奴婢回去就和碧瑛姐姐说。”
碧桐正要退下,殿外便有小丫鬟通传,言道驸马来了。
赵明臻垂着眼,不说话,去拿香印的手却是一顿。
见状,退了一半的碧桐抿唇笑道:“殿下,方才……驸马还问奴婢呢。”
赵明臻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他都问你什么了?”
碧桐答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关心长公主呢,还问奴婢要不要去找郎中来。”
“嘁,要他做好人。”赵明臻低声道:“好了,你歇着吧,外殿留两个值夜的就成。”
刚刚实在是太尴尬了,赵明臻本有些不想看到燕渠,可她转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驸马,他活该伺候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让燕渠进来了。
赵明臻虽没说,但是碧桐听她的话,便知这是让燕渠进来的意思。她会意一笑,行礼后退了出去。
只是走出寝殿的范畴,碧桐脸上温婉的笑就消失了。
一旁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碧桐姑姑,怎么了这是?可是长公主她又发作了?”
碧桐垂着秀眉不吭气,狠狠跺了几脚才道:“才几日功夫,这次明明是她自己做错了事了,又能叫长公主想起来,碧瑛到底给长公主下了什么迷魂汤!”
碧字辈的大丫鬟里,数碧瑛最得长公主眷顾,谁看了不眼红?好不容易见她吃了挂落,碧桐以为自己有了机会,结果却还是昙花一现。
小丫鬟抿着嘴,只敢随便劝劝,也不敢说碧瑛的不好——都是主子信重的大丫鬟,哪个她也招惹不起。
好在碧桐自己也没太失了分寸,抱怨过以后,也就收起情绪,回她们住的花廊去了。
——
燕渠在赵明臻的寝殿外踟蹰了许久。
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糊涂话,一贯面容冷肃的男人只觉脸热得很。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刚刚确实是他唐突冒犯,她便是气恼,也是理所应当。
吱呀一声,燕渠推开了虚掩着的殿门。
寝殿内,外间的灯已经吹熄了,内间的灯也只留了床边几盏。角落里,香炉内的檀香正在安静地焚烧,散发着让人平心静气的香气。
燕渠的脚步有些踟蹰,他试探着道:“长公主?”
这会儿,赵明臻已经上床了,她整个人窝在锦被里,靠坐在床头,鼻音有些嗡嗡的:“人已经送走了?”
她身体还不错,只是每回月信来,都要疼上两日。
前两天没注意调养,这次更是要命。于是喝了那盏姜枣茶后,她就缩进了被子里。
她的神色恹恹,倒叫燕渠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垂眸答道:“多谢长公主体恤,臣的兄嫂已经回去了。”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殿下这般……真的不用去请大夫来?”
他的目光灼灼,看得赵明臻有些受不了,她把被子扯过头顶,把自己的脸盖住,才问他:“燕将军是在关心本宫?”
燕渠沉默一瞬,没来得及回答,赵明臻忽然又掀起了被子一角,眨着眼看他。
“燕将军若关心本宫,不如……不如陪本宫,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聊一聊?”
原来还在这儿等着他。
燕渠失笑,道:“长公主想听什么?”
“怎么就成了本宫想听。”赵明臻不自在地扭了扭腰,道:“他日你离开京城,你兄嫂留下,本宫难免还要和他们打交道,你不和我透个底,我怎知该如何掌握这个度呢?”
虽然是顺嘴扯来的理由,但她这么说了,自己却也觉得有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她说起他离开京城的语气,与说起下一顿吃什么也没有分别,听起来并无半分在意。
燕渠轻轻一哂,道:“长公主言之有理,夫妻之间,也确实需要坦诚。”
“臣并非是燕家的孩子,只是当年他们捡回来的弃婴。我与燕池,不是亲兄弟,所以也确实生得不像。”
尽管已经在他的话里,猜到了一星半点,赵明臻此刻听来,却还是不免惊了一惊。
“那你……”
话一出口,赵明臻又觉得不对了起来。
她盯着燕渠皂白分明的眼瞳,困惑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小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父皇,母后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母后时,都悄悄哭了很久。
都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但其实,孩子对父母的濡慕,有时才是与生俱来、更纯然无暇的。
可眼下,燕渠提起自己模糊的身世,却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眉眼间的神色,反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松快。
难道说,这个男人当真感情淡漠?
燕渠此刻的情绪,赵明臻一时无法读懂;赵明臻眼底的困惑,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唇边渐渐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心下忽然生出一个很恶劣的念头。
养在深宫中、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哪里晓得真实的人间疾苦。
不知撕开一个角给她瞧瞧,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害怕吗?抑或者只觉嫌恶?
“长公主不觉得奇怪吗?”他的声音低沉:“燕家的条件并不好,又怎么会多捡一个弃婴回来?”
赵明臻别开些视线,没说话。
她刚刚确实在想这个问题。
燕渠的身世,其实不是秘密。查过他底细的不少,可哪怕是皇帝,得到的结果,也就是面上这些——
出身清苦,家中关系简单,少时从军入伍,直到一朝发迹,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
这也是赵明臻对他的全部了解。
如果他前半生的经历是一出戏,那无疑已经有一个好结局。
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燕家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时,是荒年。第一个孩子觉得家里多了张嘴抢吃的,把他带到河边,丢掉了。”
赵明臻生在锦绣堆里,哪里直面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脸上的神色都凝固住了。
原本攥在锦被边缘的手也松了,拥在胸前的毯子滑了下去,堆到了她的膝盖上。
她微微泛白的唇颤了颤,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那个叫燕池的,把自己的亲
弟弟妹妹丢掉了?只是为了一口吃的?”
她当然在书丛中,读到过卖儿鬻女的故事,可这和身边人和她说来自己真实的经历,是不一样的。
在她的衬托之下,燕渠的声音显得更加平静了:“也许他只是做了,其他人也想做的事情。”
赵明臻别开头,不想看他了,只吸了吸鼻子,道:“那你呢?你后面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谁知道呢?”燕渠自嘲般笑笑:“也许是觉得后悔了,愧对那个孩子;也许是后来荒年过去了,北境年年征兵,只有一个孩子不够用,又从哪捡了臣来。”
听到这儿,赵明臻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席间燕渠看起来对自己名义上的兄长,表现得很冷淡。
地方官员呈上来给皇帝看的东西,大概是美化和润色过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燕家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未必对这个捡来的孩子有多好,而所谓长兄如父拉扯弟弟,可能也更接近,一起偷吃捡剩。
赵明臻忽然觉得好难过。
最让她难过的是,燕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
感受到她的怜悯,燕渠偏开头,避开了她手心的触摸。
很奇怪的是……他本抱着看一点瞧好戏的心态置身事外,然而此刻,看到赵明臻紧蹙着的眉头、微微濡湿了的眼底,他心里,却也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快慰。
燕渠低声道:“臣还以为,长公主听完会觉得,以臣这样的低贱的身世,更配不上公主了。”
她主动伸手,他居然避开了。
赵明臻忍不住瞪他一眼,却还是轻叹道:“一码归一码,这些事……终究是我父皇造的孽。”
很多道理,她不是不懂。
燕渠沉默了,没有接话。
要顺着女儿的话,责怪她的父亲吗?还是昧着良心说,其实也不都是皇帝之过?
他避开了全部的话题,只道:“夜深了,该睡了,殿下。”
赵明臻没再说什么,扯着被子躺下,算是回答。
月信一来便精力不济,她这会儿确实是困了。
只是她一转头,见燕渠铺他那个地铺,忽然又觉得,瞧着有些可怜。
要不……
赵明臻咬着唇想:让他上来睡一晚?
第35章 第35章驸马只是一个好用的物件
这个念头一出,赵明臻立马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怎么可怜上这个男人了?
不行!当然不行!
赵明臻收回目光,努力告诫自己。
睡公主府的地上又怎么了,难道委屈他了不成?
多少人想拜倒在公主府门下还没机会呢!
可是……
见燕渠利落地收拾好了地铺,要去吹灯了,赵明臻松开了紧咬的下唇,还是开口唤道:“喂,燕渠——”
燕渠侧过脸看她,剑眉轻挑:“长公主有何吩咐?”
赵明臻在被子里窸窸窣窣一阵,抱膝坐起,用脚尖踢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
“不暖和了,你去给我换一个。”
巴掌大的铜壶包裹在一只绣工精致的布袋中,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沿。
公主府的小物件无一不细,即便只是个汤婆子。但是做工再精巧,本质上也就是个灌热水取暖的玩意儿,不妨碍它变冷。
小事而已,燕渠依言照做,只是指腹在感受到铜壶上明显被赵明臻的身体同化了的温度后,无意识摩挲了两下。
他很快换了热的进来,递给赵明臻。
赵明臻正要伸手去接,指尖才碰到就缩了回来,不满地皱眉道:“太烫了,这会儿用不了。”
也不知这男的到底有多皮糙肉厚,她摸一下都觉得烫,他居然就这么托在掌心里。
想到这儿……
赵明臻的心神微微一晃。
习武之人的身体,也许就是要更滚烫一些,上回她趴在他的背上时,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贲张的肌肉间,散发出的灼人热意。
既如此,还舍近求远,用什么汤婆子?
燕渠轻哂一声,道:“那臣重新换了再来。”
见他要转身,赵明臻抿抿唇,叫住了他:“等等——不必换了。”
燕渠定住脚步,虽然没说话,但是眼神里很明显有疑惑。
长公主这是又想折腾什么?
赵明臻自己本也有点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妥。
他是她的驸马,用一用又怎么了?况且,让他不必可怜巴巴地打地铺,这也是她的恩典她的体恤。
于是,赵明臻清了清嗓子,又道:“驸马左右是伺候本宫,今夜不如上床来睡吧,也方便些。”
她话音刚落,燕渠竟然站在原地,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长公主这是在……可怜臣?”
赵明臻不承认:“燕大将军威名赫赫位极人臣,本宫有什么好可怜你的。”
她扭开头,恶狠狠道:“你爱来不来,本宫只是缺个人暖床,燕将军不愿意伺候,本宫就去叫别人进来了。”
——
汤婆子很快被卸磨杀驴的主人踢到了一边。
燕渠没给她喊别人进来的机会。
熄了灯火之后,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都被放大了许多。
黑暗中,赵明臻躺在床的内侧,双手交叠在隐痛的小腹前,听到燕渠在身边缓缓躺下,心跳又是咚咚两声。
除了小时候被奶嬷嬷带着的时候,她还没有和谁同床共枕过。
更何况是个男人。
他应该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但在同一床被子里,存在感还是高到让人不能忽视。
赵明臻的脸开始微微有些发烫了。
也许床帐里的温度,似乎真的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上升。
管他呢,人都上来了。
她闭上眼,伸出一只手,往旁边试探。
锦被下,手腕被骤然握住的燕渠呼吸一滞,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赵明臻虽然否认了,但是他不是傻子,能感受到她的怜悯。
……从最开始就感受到了。
她的好奇心是没有恶意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感觉自己和自己经历的所有,被高高在上地俯视了。
他不想要她的怜悯,不想要被她俯视,然而往前数这二十来年,他还没有机会去学,该怎样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只好选择逃避。
只是,赵明臻没给他逃避的机会,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她的凤榻。
……从她说大不了让旁人来时,他其实就没剩多少思考的能力。
其他问题,他尚且可以留后再想,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清楚,他不想承受。
而现在,她微凉的指尖就扣在他的手腕上,仿佛冰冷的刃锋划过他的脉搏,他竟不想挣脱。
沉沉的暗色中,燕渠的喉结不自觉滑了一滑。
他不知道赵明臻想做什么,只得闭上了眼。
算了。
左右她今日……也不会真的发生什么。
赵明臻则多用了几分力,握住了他的手背。
热热的。
她没有想错,捂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定很舒服。
她心安理得地掰开了他虚握住的拳头,拿他宽厚的掌心,轻轻贴住了自己的小腹。
熨帖的热意传来,赵明臻不由呼出了一口气,还攥着他的手揉了揉。
这不比硬邦邦的汤婆子强多了!
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她放在哪的燕渠陡然睁开了眼:“长公主——”
她身上除了一件丝质的寝衣,大概只有一层小衣了。这样轻薄的两层衣料,和没穿也没什么差别。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如同要化开的杏仁霜一般的质感。
好软。
燕渠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想抽开手,却都疑心自己一用力,掌中的茧,就能将她的寝衣划破。
燕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呼吸后,接着那声“长公主”继续道:“殿下这是……肚子不舒服?”
感受到燕渠的抗拒,赵明臻想瞪他,但是一想眼前黑咕隆咚,瞪了他也看不见,干脆往他手背打了一下:“你才知道?不然我抱着个汤婆子做什么?”
这一下有没
有抽痛燕渠不好说,她自己的指尖倒是有点发麻,于是愈发没好气地道:“堂堂大将军在这儿给本宫这个小女人揉肚子,委屈你了,行吧?从和本宫成亲起,就委屈你了!”
她甩开他的手,朝内侧躺了过去。
身边的人却忽然支起了上半身,倾身撑在了她的枕边。
赵明臻下意识揪紧了被角,紧接着,已经有点熟悉的那只宽厚大掌,在被子里重新落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她的手在牵,他一时没找对位置,按在了她的腰上。
赵明臻的侧腰瞬间一紧。
“是哪里在疼?”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随呼吸声一起飘到她的耳朵里。
不知为何,赵明臻忽然觉得,耳廓微微有点痒。
她犹豫一瞬,还是悄悄地,用压住的手,牵着他的指尖,往下来了一点。
其实……腰上也行。
每回月事一来,她的腰也酸得很。
身后的男人领会了她的意思,掌心贴在她小腹上,轻轻地揉动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大,热烘烘的,可以照顾到所有坠疼的地方。习武之人也很知道轻重,力道也用得刚刚好。
小腹的隐痛,像是堆叠的泡沫一样,被他一点点吹掉了。赵明臻渐觉眼皮沉重,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可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见燕渠说话了。
他低低地开口了,声音低沉。
“在长公主心里,驸马只是一个好用的物件,对吗?”
和那只汤婆子一样。
只该在合适的场合,发挥合适的作用。
说话的时候,他手下的动作没停,赵明臻本就半梦半醒着,舒服得哼哼唧唧的,这会儿更是理直气壮地道:“对本宫有用,燕将军……不应该高兴吗?”
她这话实在倨傲。可倨傲到理所应当的地步,却反而坦然得让人讨厌不起来。
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低眸道:“是,臣应该感到高兴。”
从始至终,他都是因为有用而活着的。
燕家丢掉了残疾的亲子,捡回了四肢健全的、有用的他;
父母死后,燕池没有抛弃他,带着他偷吃捡剩,因为小偷小摸被捉了,可以推他出去挨打;
从军以后,填线时,这条卑贱的性命,也能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像动物一样,凭借着对生存的本能活着的那么多年,才是他生命里的常态。
现在,他对她来说有价值,他也确实应该高兴才是。
也不该不满足。
床帐内,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沉默。
赵明臻的意识渐渐迷离,很快就沉沉睡去,也并不记得他问了什么。
只是快要睡着之际,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几声男人的低喘。
仿佛压抑,仿佛快蔚,又仿佛,是她梦中的错觉。
……
翌日,晨。
赵明臻难得醒了个大早。
前一天晚上睡得够早,这一宿又歇得踏实,自然早早醒了,以至于她睁眼的时候,床帐的缝隙里只有一点点晨光透进来,而身边的燕渠,居然还没醒。
赵明臻微微有些讶异。
昨天不过新婚第二日,他都早早起来练他的剑了,今天居然醒得比她晚?
不过,等她支着胳膊坐了起来,拢了拢头发和衣领,燕渠倒也醒了。
他的意识苏醒得很快,几乎是睁眼的瞬间,眼瞳中就看不见什么迷离的颜色了。
赵明臻却还打了个哈欠,撑着腰道:“醒了呀,燕将军。”
一觉醒来,她身上爽利不少,想到燕渠昨晚的功劳,和他说话的语气都好了许多。
而燕渠抬起眼帘,正好看见,她寝衣的袖子滑了下来。
赵明臻不算纤瘦,骨肉匀停、纤秾合度,露出的这节小臂上也不薄不厚地贴了层肉,像被挖出来洗干净了的新藕,让人很想啃一口。
掌下柔软的触感犹在,燕渠转过头,一骨碌翻了起来。
他垂下眼帘,抓起放在床边的外衣披在肩上,随即便起身道:“时辰不早,臣去练早功了。长公主请便——”
赵明臻挑了挑眉,道:“好啊,你去吧,顺便把碧瑛给我叫进来。”
燕渠匆匆应是,转身便下了榻。
他动作极为迅速,赵明臻怎么瞧,都觉得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至于他在遮掩什么……
赵明臻先勾了勾唇角,旋即冷哼了一声。
书送去之前,她自己可是先读了的。不跟这个蠢货男人一样,昨儿连她月信来了都不晓得!
第36章 第36章她的驸马会对她有妄念,……
碧瑛提着小心走进寝殿内时,正好撞上燕渠落荒而逃。
她心里立马咯噔一下。
不会刚巧赶上长公主生驸马气吧……
不过,碧瑛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她在心底悄悄鼓励自己:别怕!若不是身边人都侍奉得不周到,长公主怎么会这么快想起她呢?就得是他们都不妥帖,才能显出她来。
碧瑛咬着牙,低眉敛目地往里走,刚走过屏风,还没到内间,就对上了赵明臻往外探来的视线。
她眉尾松弛,神态悠闲,不见一点生气的痕迹,反倒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颇佳。
长公主这是在……瞧驸马?碧瑛微微一愣,回过神来,便听得赵明臻朝她道:
“探头探脑的做什么,寝殿都不敢进了?快些过来,本宫等着你梳头。”
她的语气平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碧瑛抬起眼睛,“嗳”了一声,赶忙走近殿中。
赵明臻已经转过身,在镜台前坐下。
菱花镜的镜边贴着碎碎的金花,这些原本是大婚那日的装饰,但是她喜欢,也就都留下了。
这座公主府所有的人和事,本就是按照她的喜好,一一装点的。
碧瑛看着镜中人精致的脸孔,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公主今日,是想轻便些,还是隆重些?”
平素梳头穿衣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让大丫鬟一个人忙活,都有小丫鬟在旁搭着手,她们只做精细的部分。
但今日显然不同,碧瑛看得出赵明臻是给回来的她一点表现和相处的时间,才只留了她在殿内,丝毫不敢怠慢。
赵明臻抱着装耳饰的梨木匣子,一个一个地拿起来,对着自己的耳朵比划。
她的眼睛并不看镜中为她梳头的碧瑛,只淡淡道:“轻便些吧,小日子来了脑袋本就疼。”
碧瑛懊恼道:“都怨奴婢,前两日……忘了提醒碧桐了。”
说这话的时候,碧瑛偷偷抬眼透过菱花镜去瞧赵明臻的脸色,结果却和她平静的视线撞个正着。
碧瑛被唬了一跳,随即便见,赵明臻摔了手上捏着的那只红宝的耳铛。
“还在上碧桐的眼药不是?”虽摔了东西,但赵明臻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愠怒:“这就是你反省的结果吗?”
她的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连眉梢都没有抬一下,碧瑛却吓得站都不敢站着了,赶忙跪下道:“长公主,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
表面上是说自己忘了提醒碧桐,实际上是在说人家的小话。碧瑛自己心里最清楚自己的意思。
只是她以为,长公主换她来,是嫌碧桐侍奉得不好了,才敢这般说的,未曾想赵明臻会发作。
她的盘算本没有错,只是没料到昨晚燕渠把人哄得舒舒服服的,她骤然一提,反倒让赵明臻的心情变得有些毛躁。
见碧瑛没有辩驳,赵明臻扫她一眼,才淡淡道:“真知道了?”
碧瑛白着张脸,喏喏点头。
赵明臻这才侧过身去,重新坐正,又捏了被她砸到镜下
的红宝耳铛到手心里,爱惜地抚弄了两下。
还好还好,这红宝不算脆,也没砸到镜面上,没碎。
“心里有数就成。好了,起来,没得第一天回来侍候本宫,就闹得鸡飞狗跳。”
赵明臻很清楚公主府里的弯弯绕绕。
像碧瑛,就只是在她面前恭谨而已,在外时常仗着她的宠爱,在其他婢女跟前作威作福。
碧桐也最看不惯她,和她不对盘。
但底下人的不那么和谐,对上位者其实是有好处的。她们要都是一条心,她就该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什么事都被瞒在鼓里了。
赵明臻也是有心敲打,才借题发挥。
碧瑛抿着唇起来了,再不敢说些撺掇人的话,只老老实实地梳头。
不过见赵明臻没有再提之类的话,知道这事翻篇了,她也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搜罗起话题来,不让气氛变得更尴尬。
“不知殿下可瞧见了,驸马刚刚出去得可真是匆忙……”
和一个新婚不久的公主聊天,总绕不开她的驸马。
碧瑛偷瞄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见她听到“驸马”二字时没有排斥,反倒轻抬了抬眼,这才继续道:“奴婢瞧着,他衣领子都压成了右衽。”
赵明臻当然知道燕渠为什么要跑。
但在这一点上,她并不介意——无论是早间某种正常的身体状况,还是说,是因为身边的她产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生理反应……
如果是前者,说明他没有不行;
如果是后者……她的驸马会对她有妄念,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反正,迄今为止,所有事情的准绳都捏在她自己手里。
不过想到这儿,赵明臻还是有点脸红。
她不自在地扭了扭头,别开视线才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人家可是大将军,要练早功的。”
碧瑛有些疑惑地道:“可他都已经是将军了,还要这么辛苦吗?将军不都是在帐中,运筹帷幄就可以了。”
赵明臻摇摇头,也有些说不上来。不过她很快又道:“快些梳,我还想去看一眼驸马练剑呢。
昨日起来得晚,去要短刀的时候,燕渠已经差不多练完了,她只瞧见了个尾巴。
他的身手飒沓,比她之前校阅的公主府侍卫强了不知多少,即便只是一个收剑入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行云流水、落拓不羁。
今天醒得早,赵明臻想去多欣赏两眼。
碧瑛把她微妙的雀跃看在眼里,心念稍动。
——
和昨日一样,那抹裙摆迤逦行来的时候,燕渠正在院中练剑。
正经学了些武艺、看了些兵书,那都是近几年崭露头角之后的事情了。
他的剑法招式,全都是野路子的杀招,没什么道理。
他的耳力灵敏,早早就听见了赵明臻过来的声音,是以等她的脚步声转过回廊时,他正好收下最后一招。
剑锋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光,很快就消失了。
“长公主。”
燕渠低下眼帘,朝她拱手。
他的表情沉静,颈间沁着些薄汗,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
赵明臻施施然上前,大大方方地赞道:“燕将军好漂亮的身手。”
他保持着垂眼的姿态,回避着她的视线,往后退了两步道:“长公主谬赞。时辰不早,臣该去上朝了。”
赵明臻狐疑地看他一眼:“婚假至少三日,难道皇帝今天就要你去了?”
赵景昂应该还没这么缺德吧?
她这边怎么都算新婚燕尔,把她的驸马提走算什么!
练了一早上剑,燕渠早在脑内编好了借口,此刻对答如流:“军情多变,再加之陛下要臣在兵部学习,现下已经耽误了两日,不好再耽搁。”
说到这儿,他没等赵明臻的反应,行礼后径直便退下了。
看着他迫不及待逃掉的背影,赵明臻挑了挑眉。
——
上午的朝会上,却出了件事儿。
一向简在帝心的国子祭酒韩永安,被赵景昂狠狠申饬了,罚俸停职思过一条龙,直接打包送回了家。
同时,禁卫统领汤益,因为玩忽职守,收受贿赂,也直接被赵景昂卸了职。
尽管绝大多数朝臣,并不清楚此事与新近成婚的长公主的关系,但是时间隔得这么近,怎么都会让人有所猜测。
下朝后,燕渠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落在他背后的眼神一样,神态自若地走在人群中。
——
下晌,韩永安提着他的倒霉儿子,屁颠屁颠地赶来了公主府。
前厅内,赵明臻正拿着一柄绞丝银叉,吃着才从宫里送来的蜜瓜——徐太后得知了婚仪差点受阻的消息,自觉女儿受了惊吓,送了些瓜果来安抚。
惊吓虽然没有,但是瓜还是要吃的。
赵明臻爱吃这个,但身子还有些不方便,就叫人拿温水泡一泡,再切了送来。
韩简多少有些看不出人形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是昨晚越铮提着棒子去把人给打的,又有多少,是他爹嫌他这幅尊容还不够凄惨,还再补了一些。
“罪臣教子无方,竟不知他如此言行无状,在下人唆使下,冒犯了长公主殿下——请长公主降罪!”
本该体面的小老头为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也是豁出去了,邦邦地叩着头。
赵明臻安坐在上首的圈椅里,第一眼看那韩简的样子还觉得好笑,多看两眼就觉得犯恶心了,摆摆手,叫人把他扶一边去了,又一个眼神示意下人去架住了韩永安。
赵明臻冷冷一笑:“天、地、君、亲、师——韩永安,你乃朝廷命官,本宫是公主,又不是皇帝,可受不起。你这般叩本宫,是无知,还是有意陷害?”
韩永安冷汗都下来了,直觉今日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他连额角冷汗都不敢抬手擦,下意识想叩,可是赵明臻又那样说了,他只能直挺挺地跪着,然后道:
“殿下明察,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还请长公主开恩呐!”
废话,你当然不敢有这个意思。
赵明臻白了他一眼,又叉了一块蜜瓜吃了,这才缓缓道:“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不重要。问题在于,本宫都会这样多心,那皇帝呢?他看着令郎勾搭禁卫,又会作何感想?”
闻言,韩永安急急道:“还请长公主见教——”
赵明臻不说话,只将视线,缓缓地挪向了一旁鼻青脸肿的韩简。
自家怎么出了个连长公主都敢招惹的不孝子!韩永安转头,狠狠剜了韩简一眼,勒令道:“还不快给长公主赔罪——”
韩简眼泪汪汪地膝行上前了,他原本就瘦得风一吹就倒,现下这幅模样更是凄惨。
他含怨般抬头看了赵明臻一眼,道:“请殿下饶恕,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与我父亲无关。”
赵明臻却不看他,只盯着韩永安道:“与本宫赔罪可没用呀,韩大人,令郎不交代是谁撺掇他做的这件事情,本宫如何开口,向皇帝求情?”
徐太后的消息和瓜果一起送来的,言道禁卫那边,赵景昂竟只查到了面上几个传话的,连到底是谁哄了人走都不晓得。赵景昂大为光火,这才把汤益一撸到底。
闻言,韩简竟挺了挺背脊,大义凛然地道:“长公主,我说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韩永安实在是被这个不孝子蠢得发笑,而上首的赵明臻,则真的笑了出来。
“韩大人,你家的蠢儿子,都被人利用成这样了。”
韩永安额前青筋狂跳,几乎想要动手了,可见韩简现在的可怜模样又下不去手,而韩简却还挣扎着想要说什么——
堂前一时间一片混乱,赵明臻看得心烦,正要把人全部都轰出去,视线却扫到了进前院的门
开了,燕渠牵着马进来,似乎是刚下值。
赵明臻起了玩心,忽然和一旁的碧瑛附耳道:“把驸马给本宫请过来。”
随即,她忽然拿腔拿调地朝这韩家父子道:“不如这样吧,你们去求一求驸马。夫为妻纲,他若松口了,本宫就答应,进宫说情,如何?”
话音未落,她便抬起了下巴,黑沉沉的眼珠,直对上燕渠看向她的眼瞳。
燕渠的脸色倒是波澜不惊。
只在听到“夫为妻纲”四个字时,讶然挑了挑眉。
第37章 第37章本宫的床是龙潭还是虎穴……
不过很快,燕渠就挪开了视线。
赵明臻察觉到他的逃避,颇为好笑地轻哼了一声。
从早上开始她就发现了。
一起来就跑得飞快,她一来他剑都不练了就要跑!当她看不出来吗?
不过,赵明臻脸上微妙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里,就难说是什么意味。
这位长公主性情乖张,如韩永安这般的老油条也拿不准她的心思,何况她这会儿的语气实在惊悚。
他踟蹰着回头看了燕渠一眼,便见这位新婚燕尔的燕大将军,缓步走到了厅前。
燕渠的表情依旧淡淡,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多余的人,只垂眸走到赵明臻近前,道:“臣怎敢做殿下的主,长公主说笑了。”
他面容威严、神色冷峻,正色开口的时候,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成玩笑话。
在外人面前,燕渠确实永远对她保持着十足的尊重,很对得起他那句“侍君之礼”的承诺。但赵明臻才不要他这样公事公办的答复,她非得把他也扯进来。
“被影响的婚仪,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她扬眉道:“燕将军别躲懒呀,也帮本宫合计合计,这个情……该不该求呢?”
燕渠瞄了地上的韩简一眼,道:“陛下明察秋毫,自会彻查此事,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今日在朝堂之上,赵景昂没有挑明责难汤益和韩永安的缘由,但当事人自然都心知肚明。所以,韩永安才会带着儿子来公主府负荆请罪。
此事与长公主有关,自然只有她出面说情有用,但是燕渠并不知晓赵明臻是个什么打算,故而只这样应答,并无旁的意思。
谁知他这一眼、和这句话,倒像是尖刺,直戳入了韩简此刻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燕渠话音未落,本跪伏在地的韩简忽然就支起了身,扶着墙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
“我呸!我不无辜,你又是什么好人吗?若非你蒙蔽了陛下,凭你这等嗜杀成性的恶贼……也配尚公主吗?”
昨晚越铮套麻袋时,下手应该挺重的,韩简这会儿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然他这话一出,厅前瞬间静了下来。
韩永安则被儿子吓了一大跳,赶忙扑上前去捂他的嘴——鬓角苍苍的小老头动作还挺快,只是韩简虽然瘦得像猴,但到底年轻力壮,很快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爹,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位高权重又如何……”
赵明臻挑了挑眉,余光落在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他竟也恰好朝她看了过来,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倒像是有些嘲讽。
是完全不在意吗?
还是说,掩饰得比较好?
赵明臻心念一动,忽然朝面前的父子俩开口道:“韩大人先不必当着本宫的面教子,本宫倒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她的语气危险,韩永安心里咯噔一下,而韩简显然没有这种自觉,闻言,他竟挣开自己的父亲,露出一种仿佛大喜过望的神情,直直扑倒在赵明臻裙裾前。
“长公主!您常年在京中有所不知啊,这燕渠在北境风评极差,他不仅坑杀俘虏、草菅人命,对手下将士也极为苛待。最过分的是,他还豢养了一院子来路不明的姬妾!这样的人,怎配得上您?”
“长公主——我实在不忍你蒙在鼓里,所以那日,才想当着所有礼官的面,揭穿他的真面目。我做的错事我认,只是不知,燕将军是否敢认自己的罪孽!”
还有意外之喜?
赵明臻没理会韩简的叫板,只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是有京外的人,告诉你这些了?”
她的声调缓缓,闻言,连燕渠都没忍住,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人都道她骄横,就觉得,她一定是莽撞的、不冷静的。可若谁真的只这么看她,一定会吃大亏。
韩永安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怒斥道:“你个小畜生……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你牵的线搭的桥,唆使你对长公主动手?还不快快供出来!”
真相到此,早已昭然若揭——有人利用了韩简过于质朴的脑子,以他对长公主所谓的情意,热血上头,做了这些事情。
“韩大人的话说得很中肯。”赵明臻点头附和:“不过别担心,令郎虽然蠢钝,可也忠诚啊,就是畜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前面一直梗着脖子的韩简,这会儿却像突然被她的话说懵了一样,抬起头,嚅嚅地道:
“长公主……长公主不是不愿意嫁他吗?像他这等低贱的出身,在我们韩家,连倒泔水都不配,怎配侍奉公主……”
低贱低贱低贱,这人自己很高贵吗?
赵明臻本就上扬的眉眼,此刻更是一挑。她裙裾轻移,忽然抬起了手。
韩简看到她扬手,下意识以为她要打自己,闭上眼却听到她笑。
“凭你也配叫本宫动手?来人,给他醒醒脑子。”
赵明臻的手轻轻落下,便有公主府的侍从上前,架起韩简,劈手便是两耳光。
而她已经背过了身去,语气淡淡:
“本宫的驸马是否低贱、是否配得上本宫,轮不到你来置喙。”
“韩大人,今日让你踏进公主府,已经是看在你多年官声上,给你留了情面和机会。可你的儿子如此冥顽不化,不论是本宫还是皇帝,恐怕都不敢相信,你能教得好学生。”
韩永安还欲再说些什么,可是回头一见自己儿子的模样,想到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一声闭了嘴,又朝赵明臻和燕渠两人各自作了一揖,告了声罪,这才带着儿子,缓缓退了下去。
韩简是他的老来子,实在是宠纵得太过。
原本哄闹着的前厅霎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一应侍从这会儿都噤若寒蝉,厅前只剩下他们收拾东西的声音。
赵明臻要走,燕渠却忽然拦住了她。
“长公主……”
他欲言又止。
赵明臻高昂起头,仿佛一只骄傲的孔雀:“做什么,不必谢本宫,他应得的。”
她早也烦上这个韩简了,写点酸诗就敢自诩情深不渝,而她的好名声坏名声,也都成了他所谓深情的背景板。
这次,他虽是被利用,可事情也都是他做下的。赵明臻简直不敢想,要真是让这小子得逞了,她将会成为多大的笑话!
虽然说不必谢,但看她的姿态……
燕渠轻笑一声,眼中堆积的情绪忽然有些化开了。
“长公主出言维护,臣怎能不谢。”他顿了顿:“只是有一件事,臣还想再解释解释。”
赵明臻以为他终究还是在意韩简说的那些话,于是轻描淡写地道:
“本宫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会偏听偏信。另外,敌国的俘虏该怎么处置,我也相信,燕将军比我这个久在宫闱的公主要懂。”
她的话很直接,没有遮掩。
燕渠别开视线,道:“臣觉得,有些事还是该亲口说。”
他倒是难得这样执着,赵明臻扬眉,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势。
燕渠回过头,正色看向赵明臻,乌眸诚恳而又认真:“臣不曾有过其他女人。”
赵明臻没想到,他在意的解释的居然是这一句。
“谁在乎你是不是……”
她下意识嘀咕着,脸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热。
只是话音未落,赵明臻还是忍不住朝他走近,将信将疑地问道:“当真?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吧?”
寻常男子,这个年纪便是孩子都有了。
军营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会是什么德行,
她猜也猜得到。
虽说皇帝之前派人调查过燕渠,但不管谁查,这种事情也查不到人家的裤。裆里,只能说至少明面上,他没有染上什么桃色的传闻。
所以像韩简说他豢养一院子姬妾,这个她是全然没信的。
燕渠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发闷:“长公主不信臣吗?”
他还质问上了!
赵明臻瞳孔微微放大,旋即走到他面前,轻轻踩了他靴尖一脚,轻声呵斥道:“我没有,你污蔑本宫。”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还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燕将军憋肚子里就好了,说与本宫做什么。”
她的语气不甚妙,燕渠下意识抬头,还来不及再解释什么,却正好瞧见,她转身时,微微翘起的唇角。
很细微的弧度,也……很可爱。
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燕渠哑然失笑。
只是看着她翩然离开的背影,和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公主府侍卫,他的拳心,还是有些发紧。
唇边轻松的笑意,也很快就变成了自嘲般的一抹苦笑。
他也想知道,在她身为长公主高高在上的这些年里,到底有过多少入幕之宾呢?
只是这些话,他没有资格去问。
——
傍晚,因为有事要谈,赵明臻难得和燕渠一起用的晚饭。
公主府上,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切的标准都是:她乐意。
早前刚开府的时候,赵明臻的奶嬷嬷还跟着她一起出来,后来她不乐意被人管着,也就让人家回去颐养天年了。
燕渠从来习惯不了这样的场合,无论是宫宴,还是现在——被人侍奉着用餐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好在赵明臻看出来了,把他身边布菜的丫鬟撤了下去。
她舀起一勺松仁鸡丁,慢条斯理地送到嘴边,斯文地咀嚼了一会儿,才道:“都这个时候了,燕将军应该也能猜到吧。”
她自己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基本的礼仪却还是很好的。
燕渠早放了筷子,就等她开口了——说实话,他是真不能理解,就她面前碗里那点东西,怎么就能吃这么久。
“那韩简倒是还讲些义气,”燕渠哂笑一声,道:“但他身边那位姓聂的朋友,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赵明臻抬眸,与燕渠对视一眼,亦是一笑。
她和他都已经猜到了,大概是谁在背后唆使韩简做这件事了。
婚仪事小,背后的牵扯却大。皇帝只是在犹疑敲打,不肯那么快放燕渠回北境,但有些人,是真的不想看到他回去重掌兵权。
譬如说,桓阳府的那位大都督,聂修远。
和燕渠的家人一样,他的小儿子聂听枫,如今,正在京城为质,与韩简过从甚密。
韩简的目的,是让燕渠丢丑。而聂家人,显然目的不会这么简单。
“但这件事情,已经不能由公主府再查下去了。”
赵明臻也吃得差不多,她一搁下筷子,一旁便有侍奉的婢女上前,端来清茶和香片。
她姿态优雅,连掩帕子漱口的动作都显得行云流水。
漱个口都要前后三种茶水,燕渠看得咋舌:“若是没这些玩意儿,公主岂不是吃不成饭了——是,此事现在只能让皇帝自己斟酌了。”
赵明臻本分心用着一只耳朵听他讲话,但他话音转得太快,她一时反应不及,被茶水呛了一呛。
赵明臻咳了两声,推开紧张得要给她拍背的丫鬟,转头就拿帕子往燕渠身上砸,冷冷道:“是啊,那又怎样?燕将军看不惯了?”
丝帕虽轻,但也有些重量,竟还真的飘到了燕渠面前,他下意识接住了,却又觉得烫手,顿了顿,把它搭在了桌沿边。
“臣不敢。”他收回手,道:“臣只是感慨,长公主身边的人伺候得精心。”
赵明臻信他个鬼,不过也懒得和他计较。
她起身,自燕渠身边走过时,从他面前,精准地把那条帕子抽回了手里。
丝帕轻拂,擦过了他的鼻尖。
她常用的东西,都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嗅到这缕香气的瞬间,燕渠下意识连背都绷直了。
她的话也轻飘飘的:“那燕将军,今晚也要精心着点哦。”
——
是夜,天边竟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来。
寝殿内,赵明臻已经上床了。
她闲闲翻着怀里的书,渐有些困意。
微凉的雨夜,其实很适合睡觉。
她打了个呵欠。
淅沥的雨声,掩盖了暖阁里的声响,等她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时,他已经走到了床边。
她耐着性子又翻了两页,却没听到旁边再有什么动静。
赵明臻终于不耐烦了,合上书道:“本宫的床是龙潭还是虎穴?”
燕渠悄悄叹了口气,没再踟蹰,吹了灯上来。
躺在她身边,和上刑也没区别。
但现在只能认命了,至少在这特殊的几日里……
漆黑的床帐里,赵明臻已经轻车熟路,精准地捕捉了燕渠的左手。
“快点,和昨天一样。”她朝床内侧卧下,把他的手掌掖在小腹上,心安理得地吩咐:“给我揉揉。”
她其实很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和徐太后说话的时候,总是说着说着就靠了过去,和碧瑛玩闹的时候,也动不动就缠上人家的胳膊。
燕渠又悄悄叹了口气。
“这样可以吗?”
他控制着力度,轻声问道。
赵明臻不说话,只哼哼,像是也懒得理他。
没多久,她的呼吸声便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
床帐里的另一道呼吸声,却渐渐重了起来。
燕渠的夜视能力很好,而今天她的腹痛已经好了许多,身上也不再作冷,只盖了薄被,没有多盖毯子。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侧卧时,凹凸起伏的弧线。
第38章 第38章只想……让她也摸摸他……
赵明臻的睡相一般,平素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张利嘴,此刻微微张着,在幽微的光线里,显出格外诱人的樱粉的色彩;寝衣的领口更是被她自己蹭掉了半边,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肩膀。
她与纤瘦二字没什么关系,有些地方甚至可称丰腴。云雾间柔软的山峦微耸,半遮半显,叫人挪不开眼。
夜色让燕渠的瞳色愈发幽深,他垂着眼帘,抬手把被子往她肩上再拢了一点。
阒寂无声的夜里,他能明晰地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所有反应。
他的慾念因她而起,来自他自己浅尝辄止的抚慰,全然无法纾解。
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得到她。
可身体的慾望以外,他更能清楚地分辨,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与她成婚之前,他从不曾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
甚至,他心底其实是厌恶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的。
厌恶他们高高在上,将所有人分成三六九等,
一个人是低贱是高贵,轮不到他们来划分。
至于他到底是罪孽深重,还是功德无量,到了阎王殿前,自有分辨。
反正他早晚会死,以武将的身份来说,这一日也不会来得太迟。
可现在,他却对她动心了。
明明她是贵族中的贵族,而那些人上人的劣根性,更是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她骄矜、倨傲,无论是身边的丫鬟、侍卫,又或者他这个驸马,在她眼里,都是可用的工具而已。
身份地位的鸿沟有如天堑,他却没有办法不被她吸引。
那韩简其实说得没错,以他的出身,若无这场赐婚,她是万不可能与他在一起的。
即使现在,她对他百般撩拨,可哪又怎样?自始至终,她都是抱着或好玩或有趣的心思,不曾动半点真心。
也许,换了谁来做这个驸马,都是一样的。
胸口闷闷的,像是堵了一股浊气,燕渠正要闭上眼,收回为她尽职揉了半晌小腹的手,早该睡着了的赵明臻却像是有所察觉,忽然翻了个身,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他动作一僵,腰腹下意识绷紧了。
好在她没有睁眼,只是在被窝里蹭了蹭,然后发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悦耳小噪音。
鬓角的碎发被她蹭到了鼻尖上,似乎有些痒,她本能地抬手,想把这缕碍事的头发拨弄开,但碍于还在梦里,拨弄几次也没找到方向。
燕渠的喉咙,忽然也有些作痒了。
鬼使神差的,他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连她的面颊都没有触碰到,只抬起她的手,帮她轻轻拂掉了那缕作乱的发丝。
或许该就此打住,可见酣眠中的她没醒,他的喉结,难以自抑地滚了一滚。
燕渠折下腰,拾起她的掌心,轻轻贴了一下自己的侧脸。
他没有什么妄念。
只想……让她也摸摸他。
——
他没注意,松开手时,赵明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赵明臻是睡着了,不是昏死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的意识还有一点。
她朦朦胧胧地察觉到,燕渠在握她的手。
但她困困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一时间也懒得动,心里倒是在想,如果这个男人敢趁她睡觉动手动脚,她一定……一定把他给活阉了!
燕渠听不见她的心声,可最后,他只是轻轻地俯身,轻轻地,贴了贴她的手心。
很轻很轻,像蜻蜓点水一样。
然这一下,赵明臻却彻底醒了。
他的呼吸就打在她的手腕上,她想睁眼,却还是咬着牙,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好在床帐里一片漆黑,任燕渠如何耳聪目明,也察觉不到她眼睫的轻颤。
他把她的手掖回了被子里,缓缓躺回她的身侧。
四方的小天地里,再没有任何的动静。
赵明臻的心跳却变得有些慌乱,手心也开始烧烫。
如果说,他趁她睡着轻薄她,只能说明他色欲熏心、狗胆包天。那她大可以直接醒来,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可他这是在做什么!
像从前她养过的一只小狗一样,把他的脸托在她的手心里……
落针可闻的夤夜,细碎的情绪如潮泛起。
她再睡不着了。
——
深夜,兴乐宫灯火惶惶。
只是十二盏燃到盛极的桐油灯,都照不亮上首赵景昂阴沉的脸色。
“事情大抵就是这样。”昌平侯赵承睿垂手站在殿中,偷偷觑了一眼赵景昂的表情,继续道:“臣查到的几条线索,最后指向的,都是桓阳府那一位了……”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条条线索,都指向了桓阳府的那位大都督,聂修远。
韩简所为,是受他在京为质的小儿子聂听枫唆使。而那些地痞流氓组成的“流民”里,也藏了好些钉子,不是只泼一泼燕渠、叫他丢丑这么简单。这些钉子原本预备着,婚仪的队伍一乱,就劫走长公主。
“若真叫他们得逞,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赵承睿说着,不禁抬手擦了一把汗。
真如此,亲事不成了是一回事,燕渠会遭到迁怒也是必然的结果,再加上他本就背负的凶名,恐怕谁也不敢让这样的人主政一方。
赵景昂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由燕渠收复的十三城,地域广袤,背靠雪山,虽然经历北狄多年压迫,如今人口锐减,但只需要一点时间稳下来,就足以变成一块巨大的香饽饽。
聂家当然不愿意自己掌控的地盘上,平白多出一个燕渠,把这一块地方抠出来吃掉。
若不是前几年打仗打得太厉害,边关还需要京城的粮草支援,恐怕聂家连皇帝的脸色都不会看,直接就会派人去接管了。
赵景昂很清楚这些,他显然正在发怒的边缘,不过憋到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发脾气的欲望。
“辛苦小叔了。”赵景昂甚至克制着笑了,道:“替朕查案,有时也是得罪人的活儿。”
昌平侯赵承睿,辈分算起来是赵景昂的叔父,但年纪其实只比他大个五六岁。
赵承睿出身宗室旁支,父亲那一辈便不出挑。但他模样英俊,小时候更是生得玉雪可爱,被当时女儿出嫁后倍感寂寞的陈太后瞧见,接来了宫里养着。
而赵景昂早早就被封了太子,一应兄弟间,虽然还要日日一起念书,但身份有别,很难相处出什么感情了,倒是和这个养在太后膝下的赵承睿有些情谊。
赵承睿本人有能力又知进退,在赵景昂继位之后,很快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当年北境督战,也是他去的前线。说起来,与燕渠的关系还不错。
他忖度着赵景昂的态度,试探性地问道:“陛下这一次……是什么打算?”
赵景昂无力地叹了口气,道:“没有真的酿成恶果,朕最多只能动一动底下的人,以示威吓。聂都督毕竟是国之重臣,胡乱加以惩处,恐怕反失了民心。”
其实主要还是不能做什么。
大梁开国至今已快百年,任何一个王朝该有的积弊一个没少。
边关重镇只能仰赖地方,皇权对它的渗透和掌控在一步步减弱。聂家根深叶茂,只要不是真的动了反心,谁又会去动他?
况且……
赵景昂眼神微暗。
谁到了那个位置上,都会被逐渐同化。
就连他这个皇帝也一样。
天高皇帝远,难道真把这样的权柄交给燕渠,他就能放心了?倒不如两厢制衡,都拿起来,再放一放。
赵景昂顿了顿,转而沉声道:“相比这些……朕竟不知,禁卫军久在京中,竟能松散成这样,连朕三令五申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总归是朕的疏忽,差点害了皇姐。戴奇,传朕旨谕,让礼部草拟一份加封的圣旨来,朕要为皇姐再加食封。”
赵承睿在一旁听着,心下了然。
事情到这儿,安抚完长公主、处置处置面上的肇事者,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
赵明臻睁眼到后半夜才睡着。
清早起来时,一副想杀人的表情赫然挂在她脸上。
碧瑛进来侍奉时被唬了一跳,下意识道:“长公主……”
还好,赵明臻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没迁怒,只是绷着要死不活的表情,恹恹地道:“服侍本宫梳妆吧。”
碧瑛扶她在镜台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劝道:“今日无甚杂事,殿下不若回去再歇一会儿?”
赵明臻揉了揉脸,清醒了一下后道:“起都起来了,也睡不着了,中午再睡吧。”
没发脾气,看起来只是昨夜没睡好?碧瑛心下稍安,略想了想后,笑着哄道:“奴婢看这会儿,驸马又在前院练剑呢,殿下若是不睡回笼觉,一会儿要去瞧瞧吗?”
赵明臻:……
她当然知道碧瑛是好心,毕竟就在昨日,她还兴冲冲地跑去要看燕渠练剑。
但现在,她仅仅只是听到“驸马”两个字,心下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更不想主动去看他。
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悄悄碰了碰她?
赵明臻有一瞬茫然。
难道说,她是在介意燕渠对她动心?
可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的。
无论是驸马、又或者旁的什么男人,对她心存爱慕,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这种感觉让赵明臻很不舒服,她不想再往下想了,扭了扭头,嘟囔道:“叫他练去,与本宫有什么干系。以后别和我说他的事情。”
——
午饭过后,宫里来人通传,请长公主进宫。
赵明臻随手赏了把金瓜子,来通传的宫人便兴冲冲地与她透了底:“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陛下这回,是又给您加了二百户的食封呢。
这才宣召您进宫。”
赵明臻秀眉一跳,倒是有些意外。
她的食封,在公主里已经算逾矩了,赵景昂还能给她再加?
不过稍一思忖,她倒也能猜到一点缘由。
皇帝突然施恩,要么是她做了什么大好事,故而犒赏;要么……就是有人要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皇帝此举,是为安抚。
婚后这几日,她过得懒散又清闲,能有什么功劳?
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只有成婚那一件了,很明显,赵景昂是查到了有人想害她,心下歉疚以示弥补。
但加封这样实打实的好处,管它是什么原因呢?赵明臻装作什么也没猜到,眉开眼笑地进宫了。
只不过,她的好心情止步于下鸾轿那一刻。
紫宸殿外,竟然是燕渠和几个内侍在等候。
一身暗紫色官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松,朝她见礼道:“参见长公主。”
昨夜才下了些雨,这会儿天色依旧阴沉。赵明臻扭开脸,平静地从他身旁走过,道:“可巧陛下召你议事了?”
见礼后,燕渠也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故而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是。”他微垂眼眸,声音淡淡:“所以陛下让臣来迎一迎。长公主,请——”
两人的琐碎心思,外人自然瞧不出来。紫宸殿内,赵景昂让戴奇宣读了加封的圣旨,又和赵明臻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
他越是避而不谈婚仪有人设伏之事,赵明臻越是能确认,这场加封与此事有关。
她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视线忽而又落在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加封她是公主府的喜事,自然与他这位驸马有关。
又或者,这次的事情,让赵景昂意识到聂家把手伸得太长,心里有了偏向?这场加封,本就是在给他抬轿呢?
想到这儿,赵明臻心里忽然有点儿微妙的不舒服。
虽然她嘴硬不肯承认,但这几日与燕渠的相处,确实还算和睦。
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她与他,本该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
是夜,京城骤然刮起了一阵寒风。
雨显然已经不会再落了,天边再飘下来的,只能是冰碴。
寝殿内,赵明臻端坐在外间书桌前,长发半绾,正安静地打着香篆。
燕渠进来的时候,祥云状的香粉,刚好完整地脱出了香印。
赵明臻垂着眼,并不看他。
她一边挑起一旁烛芯上的火苗,凑到炉前引香,一边淡淡开口:“燕将军回来得真是晚,叫本宫好等。”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视线随即穿过屏风,落在了内间的床边,那张规规矩矩的地铺上。
和新婚那夜没有区别。
可地上那只枕头孤零零的,看起来好生可怜。
第39章 第39章(含情人节小剧场)不许……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燕渠的视线落在赵明臻平静的脸上。
大约也有一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加成,她的气色很好,面颊粉润。只是鸦羽般的眼睫轻轻垂着,以他从上到下的角度,看不见她瞳孔里的颜色。
幽静的香气自香炉顶端盘旋而出,燕渠像是被它呛到了,别开了脸。
他的下颌紧绷,语气是一种尽力而为的松弛:“今日和陛下商议北境布防事宜,回来得晚了。长公主可还有事?”
赵明臻抬起眼帘,却只盯着面前袅袅娜娜的烟气。她一贯是话多的,这会儿却变得惜字如金了起来:“自然。”
她抬起葱白的指尖,从右手边的玉质镇纸下,拿出了一张信笺纸。
公主府的造物无一不细,薄薄一张纸,都染了金色的浮印,纸的角落上还细细压了花,几乎能算是一种艺术品。
只是此时此刻,燕渠没有心情欣赏。
因为他已经看清了纸上写了什么。
字迹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若无多年积淀,是写不出来的。
只是这样的一笔好字,写得却是些好笑的、过家家一般的内容。
“不许并肩、不许牵手,不许……”
燕渠居然念出了声,赵明臻瞳孔微颤,下意识伸出胳膊,略扑上前捂住了它:“你闭嘴,不许念!”
他挑了挑眉,眼睛却还在往她的手底下看,话音轻佻:“臣似乎没有看到这一条。”
赵明臻心里本来乱得很,那些细微的,因为他莫名的情绪而牵动起的情绪,陌生得让她害怕。
可燕渠这么一搅合,她心里的慌乱一点不剩,全都变成了恼羞成怒。
“你!”腾地一下,赵明臻拍桌站了起来:“燕渠,谁允许你用这种态度与本宫说话了?”
她拍得很重,连玉镇纸都是一跳,语气却显得色厉内荏,底气不足。
察觉了这一点的赵明臻别过了头去,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了。
她答应成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如赵景昂所说,燕渠是武将,哪日出征后,她照旧可以在京中过自己的日子。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只是没有料到,男女之间感情的酝酿可以这么快。
不过,现在既察觉了,就应该及时处理才是。
赵明臻深吸一气,努力忽略掉心里说不上来的感受,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随即重新坐了回去。
她垂着眼帘,依旧不看燕渠,只把面前的纸笺轻轻往他站着的方向推了推。
“喏,纸墨已经备好,你把它签了,我们继续保持没有瓜葛的关系,如何?”
她听到燕渠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的声音,余光里,也看见了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了笔架上的狼毫。
……难看死了。
哪有这样拿笔的!
赵明臻皱着眉,把视线更挪开了些,紧咬下唇,克制住想掰他手的欲望。
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他落笔的声音,赵明臻心下渐渐疑虑。
难道是,生气了?
这几日,所有的主动权都叫她牵在手里,她想让他近就近,想让他远就远,她这样戏弄于他,他应该……是会生气的吧。
虽然燕渠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没什么脾气,但她从来不觉得,一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会是什么没脾气的老好人。
他的情绪就像是封冻着的冰川,那些讥笑和鄙薄,只不过太肤浅,触及不到冰川下真实的情绪而已。
不过……
赵明臻悄悄捏了捏自己的袖角,心想,他要是生气了也好,她就可以顺势发作一场,自然而然的……逼他把这东西签了。
只是燕渠的反应,显然没遂她的愿。
通明的烛火下,男人的神色冷峻,却并无愠色。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不平等契约,察觉到她投来一瞥,甚至还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以臣卑下之躯,实在不值得长公主动气。”
他这样冷静,倒显得她局促了起来,赵明臻皱了皱眉,在桌下勾着脚尖踢他一脚:“你签不签?你要不签,我明日就上奏陛下和离。”
燕渠坐得端直,不动如松,只抬起黑沉沉的眼瞳,定定地看着她:“圣旨赐下的婚事,长公主怎么如此确定,你我能离得了?”
糟糕,好像有点说漏嘴了。
想到被放在书房柜子里的那封和离旨意,赵明臻神色微晃,继而更加恼羞成怒地道:“你……你只说你签不签吧。”
她当然知道,这张笺纸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就像孩童玩笑时拉的勾、唱的“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样。
她只是需要一个东西,来提醒她自己。
也提醒他。
燕渠捏着笔杆,悬着笔尖,却是不紧不慢地,在几个字词上虚虚圈画着。
“臣是驸马,本也不可与长公主并肩,这是长公主之前提点过的。”
“至于这一条,臣也不记得,何时曾与殿下牵过手。”
“还有这里……”
他一条条数来,话音平淡,赵明臻听了心里来气,想去夺他手上的笔。
“好,那本宫就照燕将军的意思,把这些都改掉。”
燕渠轻巧地躲开了,赵明臻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旋即却见他垂下皂白分明的眼,提着笔,在纸笺的末尾,将不太规整的“燕渠”二字轻轻落下。
明明得逞了,赵明臻却也像泄了气一样,没声儿了。
她秀丽的眉心微蹙,盯着那两个斗大的丑字。
燕渠搁下笔,垂眸道:“臣只是想说……公主不必特意写这么多的。”
除却万籁俱寂时,杳无人声的角落。
他本也不敢肖想。
——
内间,只剩下床
尾暗灯一盏。
“喏,今晚燕将军还是睡地铺吧。”
赵明臻努努嘴,示意道。
见燕渠顿足,她以为他终究还是介意,想到自己对他确实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于是难得好脾气地多解释了两句。
“燕将军不必觉得委屈,这地铺睡不了多久。皇帝抬举本宫,也是在抬举你,我会再想办法从中斡旋,助你早日回到北境,重掌兵权。”
燕渠不无稀奇地看她一眼:“长公主纡尊降贵给臣铺床,臣有什么好委屈的?”
嗯?他怎么知道是她铺的!
赵明臻一惊,不过她才不承认,恼道:“不许瞧本宫——本宫怎么可能亲自干这种活,当然是让碧瑛她们来弄的。”
……要不是她不想叫底下人揣摩她的私事,她才不呢。
燕渠挑了挑眉。
哪个丫鬟能做出把被子和褥子铺反这种事?
但他很聪明地没再说下去。
她今日心情显然不佳,再说真要生气了。
她真生气起来凶得很,算了。
反了就反了,左右他也不讲究。
想到她刚刚一个人吭哧吭哧地琢磨怎么铺被子,燕渠原本滞涩的心情,倒也微妙地松快了许多。
打地铺也挺好。
……睡她身边,忍得和上刑也没什么区别。
——
夜晚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黑漆漆的床帐里,赵明臻本闭着眼,却又忍不住偏过头,睁眼看向一旁枕头空出来的位置。
是她的错觉吗?
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她抱着被子,朝床内翻过了身去。
……
地上的燕渠,也没有如他自己想象中那般好眠。
他隐约能猜到一点赵明臻忽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原因。
加封自然是好事,只是这桩好事背后的诸多牵扯,终究是提醒了她,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本就不纯粹。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始努力调息。
这两夜的同床共枕,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绮梦。
如果没有这场梦,他也许并不会生出那样多无端的肖想。
可感受过她的存在以后,眼下,哪怕只是躺在她铺的被子里,听着床帐内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他忽然觉得,床上床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
翌日醒来后,谁也没有再提那纸契书,却都默契地保持了微妙的距离。
新婚那几日,赵明臻只是在躲懒,公主府平素还是有很多庶务要她亲自过目的。
再加上她如今有心多推举些士子到赵景昂面前,那些递到公主府的拜帖,她就也有必要仔细看看了。
燕渠就更是公务繁忙,白日里几乎没有在公主府待着的时候。
有时他回来得太晚,外面都已经宵禁,而赵明臻也已歇下了。
今夜也正是这样。
寝殿内黑咕隆咚的一片,安静异常。
燕渠站在屏风外,把脚步声放得很轻,才开始往内间走。
然而幽寂的夜里,床帐内,赵明臻的声音却忽然传来。
“你回来了?”
燕渠停步:“是臣吵醒了殿下?”
赵明臻在床上打了个呵欠,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懒散道:“没有,本宫还没睡着。”
“明日冬至,宫中有节宴,你记得早些下值回来,到时和本宫一起过去。”
这句话,是这段时间,私底下她和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燕渠轻哂一声,道了声“好”。
听到他的回复,凤榻上的长公主没再多话,只翻了个身,躺了下去。
刻意疏远后宁静下来的心绪,又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泛起了微妙的波澜。
燕渠轻轻叹了口气,也打算睡下了。
最近的朝野内外,可不太平,皇帝想重新整顿科举,把先帝那时的三年一考恢复回一年一考,遇到了诸多阻力。而北境那边,也有足足一旬,没送来新的线报了……
燕渠思量着近日发生的桩桩件件,一时间没有睡着。
床上的人,似乎也没睡着。
但她不如燕渠老实,睡不着也笔直躺着,她反复翻了好几次身。
听到赵明臻的动静,燕渠闭上眼,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她是因何难眠呢?
公主府最近,应该没有什么烦心事才对。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床帐内传来咯嗒一声。
像是一个匣子,被她轻轻打开了。
他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
直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传来,新婚那晚的记忆,不期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燕渠缓缓睁开了眼。
神色晦暗难明。
第40章 第40章(修)……她好像有一万……
木匣被打开的脆响,在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明臻的心也因此多跳了两拍。
其实她有段时日没把这只匣子拿出来了。
倒不是她突然变得清心寡欲,只是最近连得两次加封,又都是实封,这都是她的身家,总要多花些功夫在正经事上头。
而蔡赟给的这匣千奇百怪的东西,成婚前,她就都瞧过了,那时只觉得稀奇,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成婚后,明明物件还是这么些物件,再瞧见时,她却觉得耳朵都是烫的,眼前几乎能浮现出,用上这些东西的画面。
他的手臂肌肉饱满,单臂就可以抱起她,还有线条分明的肩背,宽厚的、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
可一想到新婚那晚他拒绝了她,赵明臻心里就来气,羞愤之下,就把这匣东西束之高阁了。
只是许久未得纾解的慾望,终于还是不再潜藏,悄悄浮出了水面。
赵明臻搅着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回,心里实在是为自己叫屈——
不是,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明明有驸马,却过得连她之前独身时都不如!
想到这儿,赵明臻简直忍无可忍,心一横,在夜色的掩蔽之下,打开匣子,拿出了那块熟悉的暖玉。
这个小把件的线条可称玲珑,不过她半个掌心那么大,是摆在桌面上也不会引人遐想的形状,几乎可以当成一个装饰品。
但她此刻显然没有玩赏品鉴的心情,只想速战速决。
她抿着唇,提着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屈起腿,扭着腰把自己藏进了被窝里。
只是她自以为轻巧的动作,落在床下燕渠的耳朵里,和掩耳盗铃也没有什么区别。
夜色只蒙蔽了部分无足轻重的感官,而床围悬下的轻薄床帐,更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她好像有一万种方法折磨他。
今晚,燕渠比新婚夜还要清醒。
他才在宫里议事,赶着宵禁匆匆回来,意识和感官清醒极了,不比大婚那天,还饮了几杯酒。
他甚至能分辨出来,锦褥间溢出的闷哼里,快意几何。
这回,在心里念多少遍心经也没有用了。
黑漆漆的夜色中,燕渠只觉眼眶都有些烧灼了。
脑子里的弦紧得要断了,平素运筹帷幄的将军再克制不住,忽然翻身坐了起来。
燕渠没有刻意放轻动作,又或者,他本就是存着打断她的心思。
男人起身的动静传进了床帐里,赵明臻吃了一吓,原本微微蜷着的脚趾都绷直了,下意识惊呼出声:“你——”
这一嗓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太过柔腻,赵明臻急忙刹车,意识到燕渠似乎醒了之后,她的心更是开始狂跳。
她匆匆把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欲盖弥彰地道:“你何时醒了,燕将军?”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燕渠倏然冷静了下来。
不可。
他宁可她像现在这样,冷待着他,把他当成公主府的空气,也不愿意,被她一辈
子当成床。伴或是男宠看待。
如果他想……新婚那晚,就该答应了她,而不是等到现在,才做下什么冲动的选择。
他与她的关系,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甚至还不如那时。
至少那时,她还没有跟他签什么狗屁契约。
燕渠掐着自己的虎口,又闭了闭眼。
真是个骗子。
明明之前在飞鸢围场,她把他抵在树上时,看着他的眼睛说,只要她愿意成为她的权柄,她的眼里,就只会盛着他一人。
骗子。
其实在她眼中,他和其他人,并无半点差别。
虎口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燕渠没说话,只缓缓站起了身。
窗外月光极盛,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纱帐上,他的影子越来越近,被笼在阴影里的赵明臻蓦然一惊,直起身往床头缩了一缩。
“你……你做什么?”
燕渠偏开头,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臣只是想起夜,吵着公主了?”
不知为何,赵明臻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凶,像是很有怨气。
不过她还心虚着,也没空计较这些,只道:“没有,本宫刚睡醒一会儿。”
女人似乎不自在地扭了扭腰,床帐的缝隙间,燕渠看得分明,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似乎又是一停。
等他走后,倒是便宜她继续了?
他挑了挑眉,侧脸的轮廓在浅淡的月色下显得越发英挺。
“是吗?”他忽然反问:“怪不得臣方才,听到了长公主在说梦话。”
坐起来之后,那只玉把件就从腿间滑落了,赵明臻正要悄悄把它捏回手心里,却听得燕渠如此问她。
梦话?哪来的梦话?
她又没睡着。
赵明臻刚想反驳什么,就闭上了嘴。
才醒是她自己说的,她不可能就把话吞回去。
可燕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他不会听见什么了吧?
赵明臻心里一慌,立马凶巴巴地道:“本宫从不说梦话,你胡诌些什么?”
淤积的夜色中,传来男人若有似无的低笑声。
“是,许是臣听错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改口了?
他到底听没听见什么!
她还来不及再问,燕渠就已经转身,离开了寝殿。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明臻的脸却是热意蒸腾,烫到不能再烫,几乎都要红透了。
她猛捶了几下被子,旋即自暴自弃似的把自己又蒙了回去。
灭口!灭口!
他如果真发觉了什么,她一定要把他杀掉!
燕渠似乎预感到了自己惹上的“杀身之祸”,这一晚,没有回内间。
而勉勉强强释放了一回的赵明臻,蒙着被子,倒也还是睡了过去。
——
第二天是冬至,天边应景的下了点小雪下来。
起床后的赵明臻,坐在床上好好整理了一会儿心情。
夜里发生的事情,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他没揭穿,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虽是这样想着,梳头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问碧瑛:“驸马呢?他去哪儿了?”
碧瑛答道:“和平日一样,驸马他练过剑就出去了。”
赵明臻不解:“今日冬至辍朝,他上值走这么早?”
碧瑛笑道:“驸马回燕府去了,他临走前特地给奴婢留了话,说让公主不必着急,他记得公主昨晚的嘱咐,今日会早些回府的。”
赵明臻现在真是听不得“昨晚”这两个字,特别是疑心燕渠听到了什么之后,现在更是觉得他的留话都有些意味深长的可疑。
她别过头,冷不丁道:“管他什么时候回呢,他要是晚回来,我正好早些时辰进宫,去陪母后多说说话。”
闻言,碧瑛不由好奇地道:“殿下,恕奴婢多嘴,只是奴婢实在是有些不明白,您和驸马……这……”
新婚的新鲜劲过后,在碧瑛眼中,长公主便是和驸马冷了下来,很少再有什么交集,连顿饭都不在一起吃了,也就是每晚还是歇在一处。
赵明臻冷哼了一声,答道:“你别多想,今日是大节宴,我才多问他一句。”
侍奉赵明臻多年,碧瑛很清楚她的性格,她真不放在眼里的人,那是多看一眼也不愿意,更不可能说这种类似赌气一样的话。
碧瑛了然,不过也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
——
燕府。
窗边鸟架上,一只身形瘦弱的信鸽正单腿站着,整只鸟看起来非常蔫巴,连圆眼睛都合上了,一抖一抖地睡着。
燕渠走到它身边,抬手摸了一把它黑花的尾羽。
北境与京城相隔千里,哪怕这些信鸽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善于飞行的,能活着抵达,也得飞没半条鸟命。
一旁,项飞鹏端着鸟食来了,有火麻仁和豌豆,“真是只争气鸟,来,吃食咯。”
这信鸽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闻言立马睁开了眼,飞到了它的小陶碗边。
项飞鹏看了一会儿鸟啄谷粒,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过于沉默的燕渠一眼,道:“大将军,您……”
前段时间迟迟未至的线报,终于和冬至的雪一起到了。这一次的线报,都是喜事——
边关风平浪静,北狄未有大的动向,只在远处盘桓;陛下派去的两位钦差也已经抵达十三城,安顿百姓、修垦荒田。
尽管四下没有旁人,只有一只鸟,项飞鹏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虽说是好消息吧,但属下觉得,那皇帝实在是太多疑,北境这样风平浪静下去,他恐怕……”
燕渠从鸟嘴下捏了两颗豌豆在指尖盘玩,眉眼神色却愈发冷肃:“未必是好消息。去一封信,给驿站那边的驻军,让他们找几个最擅马的,亲自回北境看看情况,速去速回。”
这一趟进京,燕渠只带进京二十来个亲兵,还有一队兵马,留在了二百里外的驿站休整。
项飞鹏神色一凛:“大将军是怀疑是假消息?可军报皆是秘文写的……”
“经过人手的东西,能有多可靠。”燕渠抬起了锐利的眼瞳:“上一封军报,还在说乌尔霄汗国接受了北狄余部的投靠,这一封信,突然间就天下太平了起来,事情未免也太顺利了一点。”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北狄人,既借了乌尔霄的势,就不可能等兵疲马乏的大梁,在收复的失土站稳脚跟、重新迁定人口后,才卷土重来。
他一定会现在就打。
燕渠的眼神渐沉——
他是没有养寇自重、放任北境情势发酵,好让皇帝派他回去救急的意思。所以在上月第一份军报来时,就已经上奏皇帝。
虽然皇帝的意思,实在叫人失望。
但这不代表北境其他人没有,譬如那位聂都督。
聂家把持桓阳府多年,对他们而言,如果收复的十三城不能到手,那桓阳府作为边境重镇的意义就会被大大削弱,也许,还不如叫北狄人拿去。
项飞鹏听着听着也急了,忙道:“如果军报有问题,大将军,我们现在鞭长莫及,该怎么办?”
几句话的功夫,信鸽已经把加餐吃完了,又盯上了燕渠手上的那两粒豌豆。
感受到鸟嘴在啄他,燕渠哂笑一声,摊开了掌心,道:“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不过,上月的回信,我已下了军令,如有异动,先存人、再留地。”
城池丢了还可以再打,已经被北狄统治奴役了数十年的遗民,此番若是再被掠夺回去,恐怕十难存一。
这两年下来,他在北军中也有拥趸,并非聂家可以号令。实在不行……
项飞鹏定了定神,躬身应是后没再犹豫,直接牵马出城、去往驿站找同僚报信回合。
碎雪飘飘,天似乎
更冷了。
燕渠看着漫无边际的白,神情复杂。
事态再酝酿下去,他恐怕不会等谁的首肯了。
只是到那时……
也不知会否牵连到她。
——
申时方至,燕渠打马从兵部衙门里回了公主府。
天边细雪未停,他肩上落了一层浮白。
赵明臻已经在前厅等他了。
为赴节宴,她今日穿着宫装,梳着凌云髻,画了严妆,连头发丝都散发着盛气凌人的姿态。
很难不被她张扬夺目的美貌震慑住,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才翻身下马的燕渠偏开眼,拱手道:“长公主。”
赵明臻把他的神态看得分明,意义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不过,她上下扫他一眼,还是不满地道:“你这身衣裳都骑马骑皱了,去换一身,等会儿进宫也别骑马了,和本宫一起坐车。”
燕渠挑眉应是,掸了掸衣摆,转身回了内殿。
赵明臻先进了马车,等燕渠换了官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小坐了一会儿了。
她别开头,和仆从说可以出发了,随即转过头来坐得端正,眼神却还是飘到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领子。”她蹙起秀丽的眉,偏开头才道:“你的领子掖进去了。”
燕渠不习惯仆从贴身侍候,一概事情都是自己来。方才穿得太快,领口处有些不齐整。
燕渠从善如流地低头整理领口,只是马车里没有镜子,他弄了几下也没翻好。
赵明臻用余光看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朝他伸出了手。
燕渠的脖颈瞬间直了。
视线……也随之落在了她指尖那一抹绯红的颜色上。
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十指纤纤,修得圆润的指甲上,染了恰到好处的蔻丹。
她明明心无旁念,只是在为他整理衣领,他的眼前,却仿佛看见了,这双手是怎样剖开新摘的莲子,又是怎样在寂夜里,搅乱一池春水。
他别开脸,喉结难以自抑地一滚,擦过了她的指尖。
“长公主。”
他唤了一声,嗓音低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