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这一朵仙姝,今夜任他采……
沈青不管不顾地说完这通重话,她和岳瑛短暂地陷入一种似乎是冷战的氛围。
她没像往常一样每天都要去岳瑛房中探望一番,只不过更多派了些人手严加看护下来。
用来给她温补身子的药,府上还是有人每天照常不误送到她手上,某天她偶尔经过岳瑛的窗前,竟然发现整日紧闭的窗户,撑开了窗页。
有风吹动窗下的绿纱,或许房里的人,该重新萌生出生机了。
今年是一个雨季,已经开春很久了,人穿在身上的衣裳越来越薄,可是春雨连绵,日夜不息。
这几日,整个洛京依旧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中,因陈郡侯之死,整个京城也处处迷茫着冷肃低迷的氛围,连路上行人都没有几个。
此案太过于骇人听闻,震动朝野,京中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兵部以及所有能够调动的禁卫军,都着重投入到此案的探查中。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陈郡侯是惹了什么血海深仇在身上,这凶手一日不归案,朝廷其他官员就也有可能在某天好好在自家用膳或者就寝,毫无预兆被残杀。
以及,就算在陈郡侯这个案子上,大家是清白的,但是朝廷中,也没有几个官员家能经得起这样严厉的盘查搜寻,万一被抖出一些藏在府里多年不可见光的阴私,可怎么办?
凶手最开始,是混在南风楼祝寿的歌女舞姬中,南风楼自然是最开始就被上下查封,严加审问的。
只不过,这个世上,那个刺杀了陈郡侯的舞姬,并不存在。
所以即便将南风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是查不出关于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南风楼在洛京经营多年,秦楼楚馆中最独大一家,背后靠了不知多少势力,他们早就熟练于应对,什么地方该咬死,什么地方该推卸,又确实查无此人,查得越深,南风楼反倒慢慢洗脱嫌疑。
沈青又请了晋王暗中极力周旋,短短几天,本来就没人想真正查办南风楼,南风楼便彻底从这件事摘身出来。
只不过京中如此局面氛围,南风楼虽然重新挂牌开门,凶案未破,暂时也是歌舞萧条。
而沈府,除了应对两次例行的搜查,一切如常,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沈青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虽然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刺杀了陈郡侯的舞姬,可是悍匪沈青是实实在在当庭犯了案。
那日事发突然,她临时布署得也很仓促,甚至原本她根本没想要在那天取人性命,毕竟雁过留痕,朝廷和世家几乎倾全力来搜查凶手,她不敢保证真的不会被人查出蛛丝马迹。
所以她必须要先发制人,在东窗事发之前,将陈郡侯构陷岳闻渊的所有罪证都搜罗出来,板上钉钉给他定罪。
此人死有余辜,身负血仇,这桩案件才会从另一个方向被消解。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谢珩。
谢珩作为缉凶查案的主要官员之一,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可是沈青摸不准他的态度。
当初,在朝堂之上,他为了包庇陈文轩,不惜公然撒谎,她一直以为,他的立场应该是站在陈郡侯府的。
可是那天他认出她来,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指认捉拿,却还安排了人接应她逃离现场,现在几日过去,也不见他带人上门缉凶。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青深深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渐渐昏寂的天色,纷纷暮雨到了黄昏雨势更大,她都能看到雨滴像断了线的串珠,一颗一颗晶莹圆润地从屋檐簌簌落下。
这要是放在从前,有一个这样随时会将她拖入深渊的隐患,她根本不会多想,就直接灭口一了百了,不会再开口的人,永远最安全。
可是现在呢?
她竟然在千方百计揣摩一个男人的心思?
意识到自己这匪夷所思的行为后,她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啪”地一下狠狠合上窗页,将点点滴滴扰人的细雨全部隔绝在窗外。
同样觉得窗外夜雨扰人的,还有正在书房中伏案的谢珩,自案发以来,他作为最主要的办案官员之一,几乎没有过好好休憩的时候。
他与其他负责查办此案的官员联手配合,为了缉凶,人马不停,几乎将洛京翻了个底朝天,连日折腾下来,上上下下都有些疲惫不堪了。
今日算回府尚早,奔忙一天,缉凶依旧一无所获,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回府,他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挑灯伏案本是常态,只不过今夜的雨不似往日濛濛,总是不轻不重打落在庭院草木间,一阵一阵发出沙沙脆响,卷宗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他终于不耐,起身关窗。
俊秀颀长的身形默然在窗边立了会,他盯着院中梨花被夜雨打落得一地狼藉零落,终于抬手毫不犹豫利落合上了窗页。
回身正准备重新走到案前,他浑身忽然像是被什么定住,僵直了脊背,不敢再超前迈一步。
原本他坐着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个轻纱紫裙的曼妙女子,虽然有面纱遮面,可是从那双流转美目里,看得出她正在冲着他巧笑嫣然。
“谢珩,你怎么不过来?”
是沈青的声音,是沈青在宴厅上说话的那道声音。
轻软,甜腻。
他不敢相信,脚下却已经不受控制,短短几步,像是朝圣一般,他无比虔诚一步一步靠近过去。
少女仰头看他,一双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看得人心神一荡,眉心的花钿在灯台照映下娇艳妖娆。
她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我字认得不全,有两个字不会写,要请教公子。”
“哪两个字?”
“鸳鸯成双的鸳鸯怎么写呢?”
“好,我教你写。”
她问一句,他脑海中什么也没想,就跟着脱口答一句,等她问完,他已经俯身循着她握笔的位置,轻轻握住了笔杆上方,带着她落笔纸上,一笔一划。
一副玲珑秀骨此时就在自己臂弯之内,他略一低头,鼻息间都是她乌发间干净的皂角香,轻纱掩映下,冰肌玉骨,若隐若现。
最后一笔,他再写不下去,笔尖一顿,一小团墨渍在原本写成的“鸳鸯”二字上晕开了花。
臂弯中的少女立刻抬眸看她,眸子里的笑意敛去,带上一点嗔怒,竟也看得人心神荡漾。
“谢珩,你怎么字都不好好写?”
谢珩垂下眸子,抬手覆上面纱,少女察觉到他的动作,眼神中有一点惊惶,却没有躲开,密密长睫无措地微微颤动。
他用力一拉,面纱委地,少女露出倾城容姿,是那张在心底描摹了无数次的五官眉眼。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他耽溺于这样的美色,只一瞬间,被这摄人心魄的容颜折杀了一次又一次。
“沈青。”他失声呢喃这个名字。
“谢珩。”
少女盈盈回应他,细细怯怯,是他从未听过的万般柔情。
他双手轻捧起少女的面容,她白瓷如玉的肌肤上透出点点红霞,娇妍分明。他连心尖都在发颤,灼热的唇轻
轻点上她眉心的花钿,她微微合上的双目,她秀雅的鼻子,最后在她一点朱唇上无尽辗转。
心尖的颤抖蔓延到四肢百骸,便失了轻重。
怀里的人一声细微的嘤咛,让他短暂回过神来,他弯身将人稳稳抱起,置于宽大的桌案上。
“不行,水墨会弄脏了衣裳。”少女抬手抵住他肩头。
他眼中早已迷离,缓缓倾身:“正好给你作画。”
佳人一头青丝铺散于书案的白色宣纸上,青丝白纸,艳绝无双。
他低头细细轻吮,这一朵仙姝,今夜任他采撷。
宣纸上墨迹未干的鸳鸯二字,沾染上少女的雪肤玉肌,书案上的卷宗散落一地。
少女眸光似水,最终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汪水。
像是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几番沉浮,几乎要溺毙的时候,他终于浮出水面。
他猛然睁开眼撑起身子坐起来,他依然置身于书房之中,昨夜的窗扇并没有被他关上,一夜春雨停息,清晨的微光透进窗户,细细微风还伴随着被春雨浸透一夜的落花暗香糜烂。
昨夜有些疲累,他在矮榻上囫囵睡了一夜。
发髻微微散乱,身上白衣,早就被涔涔汗水浸湿。
他僵硬地静坐了一会,一夜不曾好眠的俊容也略显苍白憔悴,空洞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好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一支女子的发簪。
发簪上是并蒂几朵浅绯娇媚的芙蓉,有的已经粲然绽放,有的还是含苞待放,是很精美,可惜做工材质太廉价了些。
他面无表情撩开衣袖,露出皓白如玉的手腕,目中一冷,用发簪狠狠在腕上划出一道口子,这样的疼痛,能让他更加清醒。
鲜血顺着玉腕蜿蜒而下,如雪中红梅,鲜艳夺目。
腕上同样的口子,这已经是第五道,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伤口正在淋漓流血。
今日是陈郡侯被杀的第五天。
那道轻紫色的曼妙身姿,没有哪一天不入梦,没有哪一次入梦,是可堪入眼的画面。
有时候是在卧室,有时候是在书房,最荒谬的一次,竟然是在后院里花团锦簇遮掩下的茵茵绿草丛中。
他不能理解,他怎么会有如此卑劣而龌龊的梦境,如果可以,他应该现在就一簪子刺死自己。
关于对沈青的情动,他早就不再欺骗自己,可是他也知道,心悦于一人,从来都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即便是亲如夫妻,也该是三媒六聘拜堂行礼过后,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礼。
否则的话,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禽兽。
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重新将芙蓉发簪收进袖中,起身离榻。
半个时辰后,重新沐浴过后的谢珩,坐上马车,随着车头上悬挂的谢字徽记在空中摇摇晃晃,马车行驶到宽阔主路上。
第62章 第62章我这样的女子,岂不是万……
谢府马车循循停在万德斋门口时,里头伙计正在打盹,这几天京中人心惶惶,处处门庭冷落,即便是万德斋。
直到白衣清越的公子弯身下了马车,其中一个伙计瞪大了眼,忙将身旁正打盹的伙计推醒,两三个伙计殷勤迎上去,有个机灵点的直接蹬蹬上楼去请掌柜了。
万德斋是洛京中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天下万宝,尽于此斋,据说这间宝斋历经过三度改朝换代,历朝历代宫妃美人,世族贵女,无不以能有一套万德斋的首饰头面为傲。
谢家自然是万德斋的大户。
不过像谢氏这样人家,首饰器物,府上有专人负责采买,公子小姐们偶尔有兴致也会来逛一逛,但是谢珩会亲自迈进万德斋的大门,却是绝无仅有的。
掌柜很快下楼,楼下柜台宝库都没有停留,直接将贵客请上了三楼,万德斋设计最巧夺天工,做工最天衣无缝,当然也是最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汇聚于此。
谢珩登上三楼阶梯,里面长廊开阔,别有洞天,长廊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货柜,用最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每一层铺上雪白柔软的江南云烟绸,甚至用来放置每一件器物的托盘,都是用白玉刻成。
满眼熠熠生辉,恍若置身璀璨龙宫。
整个三楼,看似只有他和掌柜两人,只是凭他所能察觉到的,至少有好几处暗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还有未能察觉的,便不可知了。
他的首饰器物,向来是有专门匠人打造,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他马上就想要。
掌柜引他到右边的一排长长紫檀箱柜前,入目都是男子的配饰器物,多以金玉为主,各类玉簪金冠,琳琅满目。
谢珩脑海中浮现起沈青束发的模样,他是用什么束发?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一根半新不旧的青色发带。
他模样俊俏出尘,清逸干净,镶以宝珠的金冠对他来说太厚重了,他又总是一袭青衣,还是该以青玉最宜相配。
“这个。”他抬手点了点手边一支通体淡翠剔透的玉簪。
“好,稍后给公子装盒。”
掌柜不动声色跟在谢珩身边,看他清浅目光中毫无波澜情绪,不过一扫眼,就将整个柜面上最稀有贵重的一件宝物选中。
见谢珩还在往前走,他不由得提醒道:“公子,那边都是女子的首饰头面了。”
“我知道。”
谢珩脚下未停。
女子的首饰头面果然要丰富璀璨得多,他不由得缓缓顿住,目光尤为专注起来,细细打量着柜面里各类首饰,清淡眼神中隐隐有情愫暗涌。
万德斋这种专做贵人家生意的地方,关于王、谢二家两位公子小姐正相看之事,掌柜自然早就掌握了然,此时谢珩正站在一套鎏金点翠头面前,一身清矜雅淡也掩盖不住少年情动,原来是想替心仪之人选一件合适的礼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于这样的佳话,掌柜最乐见其成,只是谢珩眼前正注视着的那套头面,虽说是铺中无价之宝也不为过,可是与那位秀雅雍容的王家小姐并不相衬。
“珩公子,不如您看看这套?”
谢珩循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是一套纯金镂花缕丝的头面,金丝细密,宝珠璀璨,可以想象佩戴之人是一朵何其富贵雍容的牡丹。
可惜,与沈青那样清绝的容颜不相称,反将人衬俗了。
还是先前那套鎏金点翠的头面更好,她最衬青色,这样妆点一身,娇俏生姿。
他又沿着长长柜面细看了一路,最后又入眼一套红玉金冠头面,红玉和黄金,本是极俗之物,可是万德斋中无论是红玉还是黄金,都雕琢锤炼得至纯澄澈,配以能工巧匠的绝妙技艺,大俗即大雅起来。
有了前面鎏金点翠那套衬托娇俏,这套红玉金冠可衬富雅。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昨夜梦中摘下面纱的少女,倾城绝世的容颜透出点点粉娇,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地望着他,若配上这一套红玉金冠相称,娇妍婉转,该是何等让人心动神灭。
只是一想,心尖都要颤到不能自已。
“这一套,还有前面那套,我要了。”谢珩抬手点了那两件入眼的头面。
“好,我先给公子看全套成货。”
掌柜抬手,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伙计,长廊尽头有一张通体羊脂白玉打造的长桌,两套头面分别被整整齐齐摆上玉桌。
除了两顶几乎可与凤冠比肩的头冠,其余大簪,小簪,发饰,耳饰,手镯……两套
头面,从长桌一头琳琅铺满直到另一头,共计一百余件,光是看一眼,都满目熠熠生辉。
“这两套今日便送去我府上,账房直接给你结账。”
仅仅一套,便是千金散尽,谢珩眼都不眨一下,两套头面首饰直接往谢府送去。
“好,我这就安排专门的马车替珩公子送回去。”
掌柜应下,直到送客下楼,清贵无双的公子重新上了马车,他还在恍然。
虽说珩公子今日挑的这两套头面首饰与王家那位大小姐通身气派并不相符,但是这片刻之内,为佳人豪掷数千金的气魄,这么多年他未见过第二个,足见他对这份姻缘的用心和诚意。
洛京之中,又要多一段传唱不绝的佳话了。
万德斋的车马当即将两套头面首饰还有玉簪都送到谢珩府上,谢珩正换好官服准备去衙署公干,陈令知的案子一日未破,他就没有一刻停歇。
鸣山领着万德斋的伙计在房门外等公子吩咐,谢珩换好官服后直接唤他们将装满两大紫檀木匣的首饰搬进房中。
鸣山依言将首饰搬放进去,他心中狐疑,公子平日从不让外人进房间:“公子,既然是这都是送给王家小姐的,为何不直接送王王府,何须这样大费周折搬来搬去?”
谢珩一时没想到跟王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要送给王家的。”
又道:“对了,去让万德斋再给我打两件紫檀柜,正好靠在这面墙壁,好将这两套头面摆齐。”
鸣山正惊异于这两套头面不是送给王家小姐那是送给谁这个问题,听到公子吩咐,他扭头看了看公子所指的那面墙,正是对着公子床榻的一面书架,书架旁还有些许空余,正好可以放两件紫檀柜。
所以公子在百忙中,一大早沐浴出门,豪掷数千金买来这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是为了放在卧房里每天自己看?
这太诡异了。
他一定是听错了。
“听到了吗?”谢珩急着出门,最后整理官服前衣襟褶皱时,又问了一遍。
“是,公子,我这就去办。”
很快,谢门第一公子为了向王家大小姐表达倾慕之情,亲自在万德斋挑了两件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以博佳人欢心,在洛京中也四下传开了。
终于给沉闷压抑了好几日的洛京城,带来一点桃红柳绿的缠绵轻快,人们总是爱听这样天作之合的佳话,几日下来,竟有隐隐压过陈郡侯之死的势头。
谁不艳羡王家小姐能有如此风华绝尘的公子为她倾心,觅得如此佳婿。
京中氛围轻快了不少,连带着本来萧条冷落了些的南风楼都重新热闹了起来,这两天沈青走到哪都在听着翩翩公子一掷千金的壮举,不由得咂了口酒,很是好奇问王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首饰头面?真能有这么贵?”
“当然啊,那可是万德斋,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嫡公主,也就一位贵妃年轻恩宠正盛的时候有过一套,谢珩这是一口气买了两套!两套啊!”
王容一面感叹表哥果然还是有钱,一面也忍不住狐疑,难道谢珩这是转性了?那天在南风楼为爱自苦醉得不省人事来着,所以觉得跟沈青不可能,现在准备好好收心去娶妻生子了?
可是他也没听说王意然最近跟谢珩有往来啊,他那首饰头面也没送到王府来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沈青又打断他:“你见过万德斋的首饰吗?真这么好看?可以在洛京皇城脚下买一座大宅子的银子,就为了买几根簪子?”
闺中女子的头饰贵重精美的,她也不是没见过,但她真没见过这么贵的,一想到这么贵的首饰她这辈子都没看到过,刚刚喝下去的那口酒都有点发苦。
王容想了想:“我那意然姐姐自己就有一副,确实璀璨动人,别的首饰无法比……”
说到一半,他忽然见面前的人眉头皱了皱,艰难地咽下一口酒,仿佛他尽心寻来的美酒多难喝似的。
不过看她长睫微垂的模样,他也很识趣,没有多调侃她,自己也默默抿了口酒。
听他说起王意然在闺中便自己有一套这样价值连城的头面,现在又有门当户对的倾慕者连送两套,沈青也不得不承认,她那样乌亮如绸缎的头发,那样吹弹可破的肌肤,就该衬世上最华贵最精致的首饰。
她下意识叹了口气,抬手跟王容碰了个杯,怎么刚刚发苦的酒,现在发酸了?
“话说……”
大概是在王容面前暴露了女儿身,不知不觉间她也习惯袒露心事:“你们洛京城的男人娶妻,都想娶意然姐姐这种,名门秀雅,端方贤德的女子吗?”
根据她的观察,洛京城的窈窕淑女们,如王意然,如岳瑛,无一不是这般女子,平心而论,她也很喜欢。
王容不动声色摇了摇折扇,想到她与谢珩之间门第之差,自然不想让她将来为此自苦,便坦然道:“确实如此,贤良淑德是娶妻的重要衡量标准。”
果然如此,沈青一张白皙俊俏的小脸可见地有一丝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她忽然眸光一亮:“洛京城的淑女们个个贤良端方,那像我这种又好看又能打架还能杀人的,岂不是万里挑一?”
王容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一下子被呛到,赶紧手忙脚乱用帕子捂唇轻咳,何止万里挑一,简直万万里挑一。
他艰难抬眸发现沈青并没有管他,她现在发现了一个很令自我陶醉的角度:“诶!真不知道以后到底谁能有这么天大的福气,才能跟我在一起。”
她的眼神很清亮,高兴便是纯粹的高兴,白皙面容上带了点微红酒意,明明就是一个天真散漫的可爱少女。
他心中不由得一动,随口一问:“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如果表哥放弃了,那他这可不算夺人所爱。
“啊!?”
“你刚不是在问谁有这天大的福气吗?我就问问我有没有?”
沈青严肃起来,认真盯着他:“你认真的?”
“嗯。”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天生带着倜傥笑意,回望她的目光,沈青分不出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可是她有在好好考虑。
其实她很早就有注意这件事,王容出身名门世家,长相是非常难得地能入她眼的英俊,不仅吃喝玩乐两人能合拍,关键时候他也很靠谱,时不时还能走心为她排忧解难,甚至还愿意为她冒巨大风险,还有很重要的,他只是一个富贵闲散子弟,没有卷入朝中是是非非。
她要为孩子找一个父亲,王容是最契合的不二人选,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可是她一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往他身上践行。
直到他今日问出这句话。
不行,完全不行。
她喜欢王容这个人,也喜欢和他一起玩,也愿意和他交心,可是一想到要跟他一起生个孩子,这个想法只要在脑海里想一下,她浑身都别扭得发麻。
“诶,可惜了,你天大的福气在别人那里。”
她无不遗憾地告诉他。
王容毫无意外地挑挑眉:“行吧。”
他没再多说,笑意风流地跟沈青举杯相碰。
回去的时候,沈青谢绝了王容的马车,每当心绪烦乱,她一个人沿着街边人来人往慢慢走,不知不觉能理清很多头绪。
刚刚王容这样半真半假的一问,让她意识到一个被她忽视已久的严重问题,这几年来,她一直在给孩子父亲找一个合适人选,形形色色她遇到了很多人,也的确有非常契合的人选。
可是真正让她萌生出要跟这个人生个孩子的人,竟然只有谢珩。
当这个想法无比清晰呈现在脑海中时,她顿时吓得连脚下步伐都加快了,谢珩当然不可以。
况且他都要另娶她人了。
脚下走得越快,身边的人影和车马也迅速与她擦肩而过,她让脑子慢慢清醒下来,重新开始捋。
谢珩要娶王意然,意味着世家之间有多一道强劲不可分割的联姻,说明谢珩的态度和立场依然没有变,他要坚定捍卫世家门阀这道铜墙铁壁。
那为什么又要放走她,这么多天装模作样在满城缉凶呢?
总不可能说是为了以前相识一场的情分放她一马吧?他们之间有情分吗?
清瘦修长的青影一个人埋头走得飞快,一匹快马穿过人群,飞驰着从她身边掠过,忽然听见马背上有人长吁一声,马儿在她身前急急回转。
她看到萧瑞焦急的面孔:“大哥,左思禄和沈哲都被陈文轩带人抓走了!”
第63章 第63章除非谢珩敢扒了她衣裳……
沈青和萧瑞赶在陈文轩将人投入刑部大牢前,截停他们去路。
“我当是谁敢公然阻拦官府办案,原来是沈公子。沈公子,尊夫人可别来无恙?”
陈文轩一脸笑意儒雅,冤家路窄,仿佛也只是多日未见的好友寒暄。
“托阁下的福,我家兄嫂自是无恙安然。倒是令尊新丧,死于非命而停尸府中,尚还不可入土为安,我家兄嫂为此深感惋惜哀悼。今日又见陈公子还在为父缉凶,一片赤忱孝心,感人至深。”
不必沈青开口,萧瑞不甘示弱,也文绉绉给他回应过去。
陈文轩在嘴上没占到便宜,脸色微冷:“既然知道我在为父缉凶,你们还拦在这做什么?”
说着,他抬手招呼身后官差,示意将人赶走。
几个官差抽刀上前,沈青没有动,只是懒懒抱臂打量着眼前的人。
今日的陈文轩,紫袍金冠加身,不过腰间别了一根麻线,表示还在丧孝中。
陈令知一死,他便立刻承袭了父亲一品郡侯的爵位,以为父尽孝的名义将自己庶兄一家“送”出扫墓守灵。
又悲伤到几日水米不进也要坚持为父缉凶,一副不找到真凶为父报仇,便要以死明志的绝然态度,引得陛下和朝臣心中恻恻,一夜之间便擢升为刑部侍郎。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确实是个狠人。
沈青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接扬起下巴点了点他身后:“为什么抓他们?”
陈文轩身后押送着好几个人,甚至都是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脱,一看就是直接被人从衙署里押解过来的,其中就包括左思禄和沈哲。
陈文轩被这话问得好笑:“为什么?当然是他们与此案有嫌疑,带到刑部来好好审查一番,我们刑部查案,跟阁下似乎无关?”
沈青奇了:“陈公子,噢不,陈侍郎,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竟然能查出他们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联?”
她作为凶手本人可不知道。
“只是嫌疑,至于到底是不是同党共谋,得进了刑部才知道。不过沈公子你这么急着出现,倒是提醒我了,这里头好像有两个人,可是跟随你从渝州而来,如此紧密联系,确实让人怀疑,他们背后是不是受你指使。毕竟你可是与我父亲在朝堂上起过争执的人,也不是没有动机。”
沈青眉头挑了挑,唇边勾出一丝极为轻蔑挑衅的笑意:“那我可没指使。”
你爹可是我亲手宰的。
“若你没指使,何必狗急跳墙跑到我刑部来拦人?事关重大,沈公子想要洗脱嫌疑,就先跟我进一趟刑部。来人,给我将这两个疑犯拿下!”
“谁敢动我。”
沈青徐徐出声,目光冷冷盯着陈文轩。
真进了刑部,黑的白的都是他说了算,不给她加数十桩诛九族的大罪这事绝对没完。
萧瑞也拔出腰间软剑拦在沈青身前:“我大哥是朝廷三品官员,即便你办案,也无权直接捉拿。”
陈文轩笑意从容,直接从腰间摸出一块铜褐色的令牌示令:“陛下特令,此案关系重大,凡是与此案有涉及人员,无论官阶品级,均可先斩后奏。你们抗旨不尊,就是大罪!”
萧瑞气急:“我看你这么急不可耐地攀咬,才是有大问题!”
陈文轩没再废口舌,直接抬手示意官差衙役们上前拿人。
那几个官差举刀冲上来的瞬间,沈青只觉得自己在洛京简直混得太差了,连这些人都敢对她动手了?
都是被谢珩的耳提面命给害的,这就是她太安分守己的下场。
她抬手按下萧瑞要出手的软剑,刚将两个举刀砍过来的官差横扫飞了出去,忽然眼前有一根银丝乍现。什么情况?她刚才脑海里就不该闪过一丝关于谢珩的任何念头。
她就着银丝的攻击退了两步,那根银丝也乍然回转,将举刀砍上来的两名官差隔档开。
混乱的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猝不及防的到来者,红袍玉面,容色冷肃。
沈青心口突突猛跳了两下,第一反应便是谢珩终于要指认真凶当即将她捉拿了吗?
她眼神余光掠过四面,迅速在脑海中规划出一条带着萧瑞撤出的路线。
一道颀长身形映入眼帘,不远不近,正好站在她准备逃离的方位上。
“朝廷办案,还请无关之人屏退。”清疏冷淡的声音稳稳传到耳畔,温和而颇具震慑力。
沈青方才瞬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又听谢珩继续道:“朝廷三司六部都在全力配合此案查办,若你担心有人不能秉公执法,自有御史台和其他部分监察督办,不必你费心。但若因你阻挠而贻误了案情,你担待不起。”
如果换做是从前,谢珩对她说这番话,她不知该何等怨怼愤恨。
现在她只觉得诡异。
凶手明明就站在他面前,难为他还如此清正严明睁眼说着瞎话。
自案发后,数日间,沈青与他再未见过。她也始终没有揣测出他真正的心思,唯一能确定的是,至少今日,他还不准备真正揭穿缉拿真凶。
她终于带着几分谨慎抬眸去看他神色,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周身冷肃清淡,即便是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平淡无波,与她目光对上便淡淡撇开。
浑然只是一个陌生的秉公执法者。
他的冷淡清疏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的本性,只有沈青,即便隔着好几人的距离,能强烈感受到对方身上极具侵略的锐意,只针对她而来。
这是习武之人最原始的本能。
她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上一次见面,他将她抵在墙角,眼底情绪压抑不住。
今日情形,与当日分明两样,实则毫无区别。
她竟然有点脚底发虚。
她甚至可怕地想,所以谢珩现在到底有没有察觉出她的女儿身?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这其中的种种怪异。
可是即便是发现了,他的反应也不对劲。
她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大概是受不了她过于直白的灼灼目光,谢珩眉头微蹙,似有不耐:“还不走么?”
“好,告辞。”
沈青恍然,果断带着萧瑞撤,坚决不往身后多看一眼。
不管了,以后她就咬死了自己当日是男扮女装,除非谢珩敢扒了她衣裳,不然她打死不会承认的。
“谢大人,刚才他们两个扰乱办案现场,明明就是与这些嫌犯有勾结,说不定是背后指使,怎么就这样放人走了?”陈文轩颇有不甘。
沈青懒得理他,有谢珩在,她现在走,根本不会有人拦。
直到走远了,才隐约听到谢珩的声音:“先查手上的人,一步一步来。”
萧瑞频频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已经彻底看不到人,才有些后怕长松了口气:“大哥,他们是不是真怀疑到你头上了?”
虽然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抓不抓得到,可是大哥买凶作案,是他亲口承认了的,竟然就真的怀疑到大哥身上了。
沈青冷笑一声:“他们倒不是真怀疑上我了,是胡乱攀咬,歪打正着碰上我了。何况,你没看出来吗,现在陈文轩根本就不是没有在找凶手。”
事情开始向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方向发展起来。
萧瑞被她这么一提点,立刻就想到了:“陈文轩打着查案缉凶的幌子,其实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更近一步说,是各大世家利用这桩凶案,对朝廷势力进行一番清洗整理!”
又是世家趁机揽权的一次大清理,不知该有多少没有背景家世的无辜官员百姓要遭殃。
沈青点点头:“左思禄和沈哲跟我是一路人,他们不好动我,但是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将他们收拾了。暂时还没动到你身上,应该是晋王在暗中相护。”
“那现在怎么办?左思禄和沈哲进了刑部的大牢,到了陈
文轩手中,恐怕不死也废了。”
沈青抿了抿唇,陷入沉思,今日谢珩几乎就是在堂而皇之向她表态,他确实是在包庇她。眼见沈哲和左思禄进了大牢,他那句“其他部门也会监察督办”,是在暗示她放心吗?
当然,她不能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放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猜测上,尤其还是一个是敌是友依然还不能完全下定论的人身上。
就算没有谢珩,她也不会给陈文轩太多时间。
不对,是陈文轩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
她清绝眉眼间露出一点张扬笑意:“放心,他今日攀咬上我了,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将我置于死地的机会。”
何况不仅陈文轩,他背后的谢家也是看她很不顺眼,她只要回去坐等那灭顶之灾找上门就是。
两人并肩沿着长街走了一路,萧瑞手边还牵着他先前骑过来的那只白马,雨后一点点日影,将两个人一匹马的影子印在地上,模糊一团。
“大哥,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沉默一路的萧瑞忽然开口。
“明白什么了?”
“我前几天去陈郡侯府的时候,就在想,我应该走得更高,让手上的力量更强,来保护身边所有人;今日好像又不一样了些,即便不是去保护我身边的人,从渝州到洛京,眼前所有的局面,都是应该去改变的局面,哪怕粉身碎骨。”
沈青侧过头,看见身边牵马的少年马尾高扬,意气风发,五官眉眼英俊逼人,越发褪去稚气,在禁军营队历练这些日子,连身姿都挺拔结实了很多,分明就是一个富有成熟男子气概的男子汉了。
见兄长在看他,少年干脆停下脚步,郑重地望向自己义兄:“大哥,这些天来,我遍搜成王殿下的生平事迹,我现在能够完全确定……”
他一字一顿道:“我的志向,与父亲的遗志,是一样的。”
沈青眼中豁然一热。
第64章 第64章所以他能为岳瑛成全到这……
沈青说的那场“灭顶之灾”比想象中来得更早,刚刚过去一夜,次日晨间天色还将亮未亮,宫中就有特使匆匆来沈府宣了沈青进宫。
拖着还未睡醒的步伐,沈青朦朦着睡眼,前往她入京来的第二次早朝,迈进乾元正殿,就对上和她一样一双朦朦睡眼的孝武帝,还有左右肃立得如一桩桩雕像般的文武百官。
殿前直挺挺跪了一个人,沈青走上前去跟他在同一位置并肩跪下,向孝武帝行过礼,她才侧头掀起眼皮懒懒一瞧,果然是陈文轩。
显然已经是跪在御前声情并茂告完了一通御状。
她心底不由得嗤笑一声,可真是迫不及待。
“沈爱卿啊,朕今日宣你来是有几件事要问问你。”孝武帝的声音简直温和可亲。
沈青应下:“臣必定知无不言。”
这样大清早把这样俊秀的小爱卿喊过来质问一番,也实在太让人于心不忍,孝武帝自己问不出来,他指指陈文轩:“还是你来问吧。”
沈青便转过头去,一脸真诚等着陈文轩跟自己对峙。
“好,”陈文轩肃然开口:“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想必沈大人不敢妄言,我父亲无辜惨死,身为人子查案心切,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沈大人勿怪。”
沈青无语,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你惨死的父亲说的妄言最多,怎么她就不能说了?
“要问快问,少废话。”
“……敢问沈大人,是否承认与陈郡侯府积怨深厚?”
“这不废话吗?洛京之中,我最讨厌你和你父亲。”
“……那你是否承认,与我父亲还曾当堂发生过争执,最后以你败落被罚了俸禄告终?”
“这件事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看见了吧,还用来再问我一遍吗?说起这事我就生气。”
“……好,左思禄和沈哲曾经是你在渝州的手下吧?”
“没错。”
“昨日我查到二人可能与我父亲一案有关,你急着阻挠我审问二人,我怀疑你与二人有所勾结,欲带你回去问话,却遭到你公然反抗,还打伤了两名官差,这件事情你应该不会否认吧?”
沈青都快要失去耐心:“不假,你说得一字不差,陈大人把我喊过来,就是问这些都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得到这一系列肯定答案,陈文轩声音都硬朗了许多,向孝武帝请示:“陛下,方才臣之所问,都是沈青句句亲口作答。事实证明,沈青就是与我父亲积怨太深,多日来怀恨在心,此人匪气难除,不知结识多少三教九流人物,买凶杀人的动机最大。沈青昨日拒不配合,臣请陛下下旨,让沈青跟我回刑部配合调查。”
“是否清白,一查便知。若是真凶,臣绝不姑息;若是无辜,臣也不敢徇私。”
孝武帝本来正凝神欣赏沈青这混不吝一一作答的模样,忽然听见话头被抛到自己身上,连忙坐直了身子:“这……沈爱卿,要不你就去一趟刑部?让刑部好好审查一番,不就正好可以彻底证明你的清白了吗?”
这陈文轩比他父亲俊朗许多,也是赏心悦目的存在,还是不能太偏袒薄待了。
沈青简直是要在心中拍案叫绝。
倒不是因为陈文轩一个一个看似众所周知,实际把自家摘干净只拖着她一步一步进圈套的问题。
而是因为,她还真就是凶手。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借机嫁祸排除异党,实际还真给他们歪打正着了,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看吧,就算她没杀人,也要被借机清除掉,幸好她还真杀了。
只要进了刑部大牢,是非黑白可都就由陈文轩说了算,昨天他开了这个口子却没将她带走,多少与谢珩出现那一下有关。
今日就迫不及待告到御前,这么急不可耐一定要借这次机会扳除她,那必定是背后又受人示意了。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斜前方百官之首的谢道清,还有他身后那道颀长玉立的清越身姿。
看来谢家对谢珩也不是全然信任?或者说,谢家内部之间其实也并不统一?
沈青很是坦诚交待:“陛下,陈大人所有猜测都属实,我确实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怎么置他们这对父子于死地。”
此言一出,不仅朝堂一片哗然,连陈文轩都震惊了:“你……你承认杀人了?”
他当然心知肚明,今日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向沈青在泼脏水而已,但他没有理解沈青突然松口承认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是他买凶杀人?就这么……承认了吗?
沈青扶额,翻了个白眼:“陈大人,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刑部侍郎是怎么混上去的,你这听风就是雨的能耐,得出多少冤假错案啊?我只承认了,我确实是有杀人的想法,我可没承认我就是杀人了啊,在座各位可听得清楚。”
真是承蒙陈郡侯当初赐教,她在朝堂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青出于蓝。
“你!”陈文轩怒不可遏:“家父已然不在人世,沈大人嘴上还要咄咄逼人!”
沈青没再理他,转而向孝武帝,正色道:“陛下,臣的确与陈郡侯家有难解的宿仇,而非一般的积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所以臣对陈郡侯怀有杀心一事并不作假。”
这下连孝武帝都听糊涂了,上一次沈青在这殿堂之上与陈郡侯的争执他还记得,不就是男男女女感情上那点事吗?听说沈夫人现在也没有大碍了,怎么还扯上血海深仇了?
陈文轩心道不好:“沈青,你最好不要血口喷人!”
沈青莫名其妙:“我都还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血口喷人了?陛下,陈文轩与臣妻岳瑛本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三年前,户部侍郎岳闻渊,也就是岳瑛的父亲,在陈郡侯的暗中操作构陷下,被判贪污之罪,岳家上下流放漳州,不幸死于流放途中。所幸岳瑛被臣救下,才侥幸免于一死,重归洛京。”
关于岳闻渊的案子,孝武帝还真没什么印象了,但是他
听沈青的话还算听得认真:“等我捋捋,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陈郡侯家的宿仇,是因为陈郡侯的构陷,导致你岳父一家家破人亡?”
他的目光在沈青和陈文轩的脸上来回逡巡一番,摸了摸自己下巴,竟有点对岳瑛生起了几分羡慕:“所以你们三……就是你们跟岳瑛,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
“陛下!”
两人齐齐开口,孝武帝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带了几分偏爱,望向沈青那张俊白的容颜:“沈爱卿,还是你说吧。”
“臣妻知家中遭难是被人陷害,回京后一心只想替父申冤,陈郡侯府发觉后,为免东窗事发,于是陈文轩利用旧情接近臣妻,好蓄意灭口。好在当日游湖之上,臣及时赶到,救下臣妻。”
“那日在朝堂上与陈令知争执中并未提到此事,是因为臣空口白牙没有证据,可是臣不能眼睁睁见岳父一家满门蒙冤受难,而幕后始作俑者却满门荣华置身事外,这些日子臣的确无一日不想将当年始作俑者置于死地,为妻报此灭门之仇,于是日夜不休勘察此案,终于将陈令知当年是如何构陷岳闻渊一案来龙去脉全部查清,证据确凿,才敢呈上给陛下过目。”
沈青说得句句发自肺腑,真从怀中取出一本奏则,由内侍递给孝武帝:“陛下看过后,可派人核实臣所言非虚。若臣真的买凶杀人,未必买不到比那日宴席之上身手更厉害的高手,何须这般周折?可是臣既归于朝廷,只求用朝廷法度来将恶人绳之以法,为冤者昭雪。”
饶是陈文轩向来漫不经心的从容,此时整个人也一片愕然,做不出反应来。
本来是他先发制人,一步一步将沈青拖进来,没想到沈青做了完全的准备,在这里等着他!
“沈青……当真是难为了你,不过是因为我和岳瑛的一段旧情,让你如此费尽周折伪造了这么些莫须有的东西来诬陷我和我父亲!”他脸色变得苍白,试图将此事继续往男女私情上带。
孝武帝此时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沈青呈上来的那份厚厚奏折,他也不过略翻了两眼,但是他对沈青的怜爱之情再次到达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个辛辛苦苦为爱妻一家搜集证据洗刷冤屈的人,还没来得及将证据呈上,就要被倒打一耙,被扣上凶手的黑锅。
这小爱卿此时该多么孤立无援,而其他人又多么用心险恶!
尤其是,刚才他也竟然听信了谗言,还险些让小爱卿进了刑部被审查,他顿时气血上涌:“朕意已决,岳闻渊一案,要重审。”
沈青眸底一亮,瞥了一眼身边彻底懵掉的陈文轩,心中说不出的痛快,正要谢恩,就看见百官中站在最前面的谢道清走了出来。
“陛下,旧案重审非同小可,岂能因为还未经核实的三言两句,说重审便重审?”
孝武帝悻悻道:“沈爱卿奏折上所言,朕都会去核实的,等核实完毕,朕再下令重审吧。”
“陛下,查案是有司之职,案情是否有冤情,是否需要重审,应该经有司核实定夺。何况沈青并无实职,不知是以什么身份来搜罗这些案情证据,私下查案,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还望陛下不要姑息。”
沈青肩膀垮下,她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在这个朝堂上,真正能做主的并不是孝武帝。
果然,孝武帝方才一腔的怜爱和愤慨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丞相所言有理,是朕疏忽了。不过念在沈爱卿也是爱妻心切,私下查案倒也不算,毕竟也算家事,就不用太纠结了。反正今日宣沈爱卿来,也是为了查探她跟陈郡侯之死有没有关联,现在事情明了,关于残杀陈郡侯的真凶,确实另有其人。”
沈青默不作声垂眸听着,其实她跟陈文轩,或者跟谢家,现在已经算是心照不宣,今日将岳瑛家案子捅出来,他日谁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现在纠结的是,现在既已摘除了自己的杀人嫌疑,要暂时退让先避锋芒,他日再徐徐图之;还是应该在此刻不依不饶,非要求得一个案件重审的机会呢?
晋王给她在朝堂上安排了几个死谏之士,只要她一道暗示,他们便会站出来声援逼谏,一日不成就来日再谏,直到所有人血溅朝堂。
这样激烈决绝的逼谏,无论是陛下还是世家,都是要名声的,即便不妥协,也会重创到他们。
她脑海中正紧张地天人交战着,忽然一道清凌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
“陛下,臣有事要奏。”
她眼看着不远处那道修长清越的身影站了出来,虽然他背对着她,她喉头还是忍不住紧了一下,她发现了,在朝堂之上,她最怕听到的还是谢珩的声音。
上一次,也是在这乾元正殿,也是他站的那个位置,他突然反水,在她据理力争的时候,他站在她的对立面,和别人一起指摘她。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被突然背叛后孤立无援的经历,是很难受的。
这次不知道他又要语出惊人些什么,尤其是现在还有个大把柄在他手上。
沈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忍不住滴溜溜转了转,情况不对,应该从哪里杀出去会比较有胜算?
“陛下,方才依丞相所言,查案是有司之职。臣身为大理寺卿,这几日在查办陈令知一案时,为了排查他的人际往来,也查到了沈大人提出的这桩旧案,沈大人所说情况,与臣所查到的事实基本吻合,经过臣的整理核实,确定冤情,臣现在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向陛下请旨,重审岳闻渊一案。”
沈青霍然抬眸,看见那到笔挺清越的背影撩衣跪了下来。
很快,门外陆续进来几个内侍,将各种关于谢珩整理的案情卷宗呈了上来。
谢道清都有几分错愕,喊出谢珩的表字:“瑾之,你……”
“叔父,这是有司之职,我可没有越俎代庖?”
谢珩语调风轻云淡,像沉闷的乾元宝殿上,有一丝春风从窗外吹进。
沈青迅速反应过来,双手藏在袖中,露出的指尖随意绕了两下,马上有人跪出来附和。
“陛下,既然证据确凿,此案理应重审!”
“陛下,岳闻渊在任多年,向来勤勉,不可使忠臣良士含冤于九泉之下啊!”
“陛下,臣也附议!”
“……”
*
走出乾元大殿,阳光已经铺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金灿灿一层,明耀亮眼。
不知洛京在濛濛烟雨里被笼罩了多少日,黛瓦高檐之上,很久没有过朗朗晴空了。
春日的晴空很是爽朗。
沈青脚下步伐很轻快,轻快起来,便与她那一身正紫威严的官服极为不合,一双厚底官靴也被她走得跳脱,不管她在哪里,她骨子里永远都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
谢珩不远不近跟其他下朝的官员走在后面,看着前面走得飞快的背影,眸光里清清淡淡,没什么情绪。
很快,那道跳脱的身影就出了宫门。
她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揣摩出谢珩的心思,直到今日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她隐隐约约还是分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可是她都已经揣摩了好多天,此时此刻,先高兴了再说。
不过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现在做的事情,是站在她这边的。
这么一想,什么也不想揣测了,就很高兴。
刚出宫门,远远地看到台阶下,有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立在那儿等她,他的身边还有一道倩影,杏色裙角在阳光下轻轻摇曳。
她抬手挡住阳光仔细辨认了一下,是岳瑛!
岳瑛竟然出门了!
而且还走了这么远,到宫门口来了!
其实两人很久都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上次说话还是沈青痛骂了她一顿,可是见到岳瑛衣裙明媚地站在光影里,沈青心中所有雾霭一扫而空,她三两步跨下台阶,迫不及待冲过去:“陛下刚刚下旨了,要重审你父亲的案子!”
“阿青,我多谢你!”
岳瑛那双眼睛不知何时起重新恢复了神色,一说话,漂亮的眼睛里泪水汪汪,微垫起脚尖,揽住沈青,下巴轻轻搁在沈青的肩头。
沈青也张开双臂回抱她。
萧瑞瞬间脸热了:“大哥,这是在宫门口呢。”
“噢……”
两人松开对方,沈青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终于不再是一颗枯木,虽然还有些苍白憔悴,可是人有了活气,是她喜欢的明丽模样了。
本来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但是一想到两人好几天都没碰面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岳瑛本来也想跟她说点什么,见她笑得
这样,肯定是不再生气了,不由得也跟着轻笑。
阳光温温柔柔打在两人身上,暖暖清风拂过两人的衣摆发梢,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太不庄重而轻佻了,可是这样一双璧人,实在赏心悦目,让人说不出什么不堪的话来。
有人小声议论,难怪沈青在朝堂上这般奋不顾身,原来与夫人这样恩爱。
不知为何,萧瑞虽觉得眼前画面很美好,可是又有些灼人,不忍多看,目光躲开望向别处,忽然抬手拍了拍沈青:“大哥,你看。”
沈青回过头去,看到谢珩立在台阶上,身后不远处是刚刚走出来的陈文轩。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再有那种极富侵略性的锐意,有种她也说不清的别样深沉,没有危险,沉甸甸落在她身上,还是让她不自在。
她扯着唇角冲他笑笑,谢他愿意重审此案,谢珩只是立在那里,明明是在看她,却没有回应她的笑意。
她只好悻悻撇开目光,看到他身后的陈文轩也走上前来,果然,她明显感受到岳瑛正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微微僵住。
她挑衅地朝陈文轩挑挑眉,看到他气得脸白,心满意足拉着岳瑛,不许他多看一眼:“走,别管他!”
岳瑛与陈文轩视线交汇一瞬,电光火石,很快错开。
萧瑞最后冷眼看了陈文轩一眼,少年锐气,势不可当的一击,再转身跟上兄嫂。
直到台阶下三人都走远了,陈文轩终于回过神,世上竟然真有这样大度的男人?真有男人不会嫌弃自己妻子中间移情别爱还情深不渝吗?
可是刚才两人恩爱无双的模样,确实胜过世间万千貌合神离的夫妻,这作不得假。
他有些迷茫地跨下台阶,发现不远处玉树仙姿的公子,还挺拔如松,直直站在阶前。
他顺着谢珩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望去,阶下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谢珩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刚才阶下被春风暖阳都眷顾的一双人影,彻底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竟不知道,沈青为了岳瑛,背后做了这么多。
当堂手刃仇人便罢,姑且算他冲动行事;可是翻出旧案,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查出真相,于沈青而言,是多繁琐的考验。
“嗯……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很久以前,有个人这么一本正经跟他说。
所以他能为岳瑛成全到这样的地步。
可是那人没告诉过他,成全二字,要经历这样无声无息的钻心刺骨。
第65章 第65章她的心底好像也冰消雪融……
谢珩行事雷厉风行的程度令人咋然。
孝武帝几乎是在谢珩和一众朝臣的逼谏下,顺势当朝就下了重审岳闻渊一案的圣旨,连半点缓冲都没有。
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在中间周转缓和的余地。
这案子像是早在他手中结过千百遍,从下旨到重查、重审、重判,一道道复杂繁琐的步骤,原本最冗长的过程,在谢珩手中流畅如玉珠滚过清荷圆叶。
沈青估摸着,如果三个月内能结案,那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阴雨连绵的天气好像结束了很久,洛京城里确实有好些日子没有下过雨,每天都是朗朗艳阳,从堂中吹过的清风,一天比一天带上暖意。
等身上内襦夹衣都褪去,只需要穿一件轻薄单衣的时候,案子已经结了。
岳闻渊一生清正贤明,两袖清风,终于在被冤横死后第三年,得到了一封沉冤昭雪的圣旨。
而他到死都将其视为世交好友的陈令知,也躺在一方棺木中,无声地见证着自己爵位被褫夺,家族中直系男丁被斩首,旁系流放,女子则充为官奴。
最后他的尸身被挪出沉沉松木打造的棺椁,由一卷草席裹着,随意葬掉了。
也算是百年贵胄之家,一朝覆灭,离当日沈青被宣上朝对峙的日子,不过二十天。
唯一的意外,就是陈令知膝下嫡子陈文轩竟然逃脱了追捕,整个洛京翻来覆去严密搜寻,也不见其踪影,大概是离京而去了,天高地阔,茫茫人海,再归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
在沈青看来,只要岳瑛不太执着于陈文轩那一条命,那就是尘埃落定,心结已解。
原本以为事情基本到此了结,紧张压抑了太久的洛京城终于松了一口气,谢珩手起刀落,就着岳闻渊这个案子,给户部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门户清理。
岳闻渊既然是在户部任职期间被人构陷贪污,除了背后的陈令知,户部内里的勾连肯定也少不了。
就这样,连带着萝卜拔出泥,户部从里到外几乎被重新清理,原先在户部的要职高位十之八九都是来自各世家高门,这次谢珩下手太快太狠,不留余地,让人来不及还手招架。
但凡为官生涯中背负过有违法度之事,无论大小,都被清算干净,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
一时间,还没从陈郡侯之死中彻底缓过神来的洛京城,再次陷入一片震愕和惶恐之中。
如果说陈郡侯府是因为深重罪孽被翻到明面上而再无法粉饰,不得不覆灭,而这次清算,对于其他世家大族来说,就是一次蓄意的打压。
竟然敢有人对世家开刀下手,而这人还是世家中向来令他们引以为傲的翩翩人物。
洛京中所有世家大族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紧密联合防范排挤了所有寒门和普通氏族,从未想过,有一天公正的刑刀,是从内部砍出来。
这一刀,一个泱泱户部,还是让不少世家伤了些元气。
有人被清理,自然就有人要补缺,户部重新任命调动了一大批官员,果然擢升上来一批毫无根基背景的寒门或普通氏族。
譬如左思禄和沈哲,就连升三品,各自成为户部和礼部的员外郎。
如果谢珩是要刻意扶持寒门而打压世家的话,他重新任命的这些人员中,依然也不乏高门贵胄。
同样都是士族子弟,只要身居要位的是家族中人,张三张四张五并不重要,洛京高门中大多不能理解谢珩为何如此费尽周折把“张三”换成了“张五”,这不还是一样的吗?
别人有没有看出来不知道,沈青倒是瞧出一些端倪。
这一批重新被洗牌上任的人,无论寒门还是高门,都有一个相通的地方,便是清正贤明。
选贤举能,无关门第。
谢珩生于洛京最深厚贵重的谢氏高门,言行举止,所见所思,都根植于世家繁渥土壤中,此番行事,他的目光已经跳脱出世家困囿之外,不知中间是多少次与自我的重重相克相杀。
沈青如是想。
至少当初在渝州与她对峙的那个谢珩,不会手起刀落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些天,她总是会想到来洛京后,与谢珩渐渐疏远中又一次次的争执。
自回洛京,谢珩很自觉地站在了他身处的世家那方,与她遥遥相对,她知道那是他的出身,是他人生所有一切的根基,虽然生气,但没有真正怪过他。
小金顶上温柔乖觉的谢十三不在了,甚至渝州刺史谢珩……那一身清正傲骨也被磨灭了,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所以她很早就在与他各归各路,也许有一天还会兵戎相见,她也做好了准备。
只是她没想到,岳瑛家的案子,她和他发生了那样大的争执,他一定要硬着一颗心没让她察觉到任何端倪,暗中一直在筹谋,直到最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雷霆一击。
从小金顶下来后,其实她一颗心还一直在被冰雪封存着,现在春风暖融,她心底好像也冰消雪融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应该不太好吧?
*
谢珩此时的处境确实不太好,谢家赫赫森严的祖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夜里四门大开,烛火莹亮
的时候了。
祠堂内处处烛台,将供台前一整面黑森森的牌匾鲜明字迹都照得透亮,众位祖宗先辈,正无声地坐在供台前,威严肃穆注视着祠堂里的一切。
祠堂门户大开,里外有谢家亲兵披甲带刀,每人手中提了一盏八角灯,照得四处明亮肃然。
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几乎都到场,还有不少年轻而权重的小辈,也按次序依次在下首站好。
一方庭院,里里外外乌泱泱站满了人,却连一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没有,每个人都紧张肃目,盯着祠堂最中间的位置。
白衣清越的公子,脊背笔挺如松,正跪在满面森然的牌位前。
黑袍深蟒的中年男子,立在众多牌位前,闭目告罪:“不肖子孙谢道清,罪孽深重,日夜惶恐,深夜扰乱祖宗先人安宁,实在是族中出了大不敬不孝之事,不得不开堂请罪,望祖宗勿怪!”
说完,他屈膝跪下来,朝着一众牌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再站起身来回转面向众人,清隽眉目在烛光照应下,并不见几分惶恐,只有不怒自威的压迫。
“不孝子孙谢珩,祖宗先人面前,你可认罪?”
他语调轻缓,是上位者多年的从容不迫,跪在地上的谢珩并未抬眸,只清冷应下:“请叔父指教。”
“身为谢氏子弟,却对自己族中兄弟长辈施以重刑,折损谢氏族人,你是否认罪?”
谢珩想到这次对户部的清理中,确实有好几个谢氏族人,不过他们都是些鱼肉百姓的人物,本就罪有应得。
他抿了抿唇:“我认。”
“残害族人,当如何处置?”
不用旁人开口,谢珩自己先对答如流:“轻则笞刑五十,重则笞刑一百。”
那几个谢氏族人还只是被贬官,未伤及性命,便是五十笞刑。
谢道清冷冷地看着他:“明知故犯。”
“来人,上刑。”
上刑的是两位族中长辈,俱是一派严正模样,两人手中粗厚的荆条,几乎比祠堂前铁栅栏还要大,上面一根根荆刺如钢针一般覆在荆条上,看得人背脊直发凉。
“不必留情,族中子弟引以为戒。”谢道清最后开口吩咐一句。
说实话,那两位长辈威严正气,实在也不是手下留情之辈,等谢道清话音落下,一左一右举着荆条,一下一下往那张清瘦背影上砸去。
荆条入肉的声音在空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不染纤尘的白衣,不过累累几下的功夫,就侵染出鲜红夺目的血色。
又过了数十声,若是隔得近一些的,可以看到荆条上的荆刺扎破衣裳嵌进血肉之中后,又被生生拔出,再狠狠打下去钉进肉中,再用力拔出,好些荆刺在这个过程中折断,嵌进身体里直接断掉,便没有再拔出。
背上的白衣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败淋漓,透满鲜血,有年轻一些还没见过这样场面的族人,微微撇过头去,不忍多看一眼。
谢珩腰背微微躬下,但还是尽量保持笔挺,他紧抿着双唇,玉容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始终微垂的眸子,看得到月白地砖上,血汗淋漓,混成一片。
耳畔的荆条敲打的声音终于停下,五十笞刑结束了,谢珩清越的身姿,还稳稳跪在那里。
人群里,终于听到有人如释重负的吸气声。
但是谢道清并没有给谢珩缓冲的余地,他冷冷盯着跪在面前的人:“身为谢氏嫡传,肩负谢氏兴荣和传承,却染上断袖之风,毁坏谢氏名声,中断谢家血脉,辜负尊长教诲,你可认罪?”
祠堂中再次恢复死寂,连照耀牌位的烛台火光,都不敢肆意跳跃。
谢珩沉默了一会儿,微垂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只听得到他声音里透着苍白的虚弱。
“我认罪。”
第66章 第66章心悦于沈青,是他唯一认……
轻如飘絮的三个字,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犹如一道惊雷,由远及近,缓缓在耳边炸开。
烛台俶然明光一闪,映得一张黑沉牌位上金漆正楷的字迹格外清晰。
这可是谢珩啊。
怎么会跟“断袖”二字扯上关系?
虽然洛京断袖之风盛行,谢家子弟中也不乏有沾染的人,但唯独谢珩不可以。
清正自持,端方雅正,是谢家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是风华绝代的洛京第一翩翩公子。
整个谢氏将来的荣辱兴衰,都寄于他一身。
他怎么能亲口承认自己是断袖呢?
明明是春风暖融的夜晚,谢氏祠堂内外犹如冻上三尺寒冰,谢道清立在阶上,盯着鲜血淋漓跪在下首的侄儿,抿唇许久,未发一言。
早在上一次请了沈青来谢家旧宅,他就从谢珩半盏茶赶来的急切中看出了这一点心思。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人竟会疯魔至此,为了沈青,瞒天过海隐忍不发地查清了岳闻渊的案子,还如此雷霆凌厉,对谢氏和其他世家打压清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户部,已经不在世家掌控之内了。
关于谢珩所做这一切,他还只是揣测,可是他现在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坦然承认了,所有的揣测都变成了定论。
谢道清面上带了一点冷意的嘲讽,但还是保持着一个长辈的语重心长,提醒道:“瑾之,沈青可是有妇之夫。”
谢珩心底苦笑一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叔父,动刑吧。”
谢道清顿了一下,以为他知悔悟,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两位长辈继续动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亦不失君子风范。”
荆条一下一下钉入血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道清转过身去,微微仰头看向供台前整齐排列的森然牌位。
百余年来,各大世家盘根错杂共同筑起的一道千里长堤,绝不能溃垮在长于自身的蚁穴上。
这次是尤为漫长的一百笞。
漫长到橫卧在高阔屋脊上的一轮弯月慢慢爬到了庭院中天;满院立着的谢氏门人脸色都渐渐发白;两位施刑的长辈有些力竭,挥动荆条的手臂越来越慢;谢道清仔仔细细将供台上所有牌位先人的名字都依次看了很多遍。
谢珩的那一身白衣早就染得鲜红破败,身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一片,他原本挺直的腰背一点一点佝偻下去,只靠着两手撑在自己膝上,强撑着不让这副身子倒了下去。
直到那一下一下用刑的声音彻底结束,牌位前的烛台燃得只剩半盏,庭中只听得见偶尔的寂寂风过的声音。
谢道清终于转过头去,盯着那个几乎从血水里捞出来却还顽强跪立不倒的身姿,缓声开口:“陈郡侯跟户部的事情,这次我就到此为止了,族中子弟务必以此为戒,不可有人蹈此覆辙。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陈郡侯府覆灭也就罢了,户部他自有办法重新掌控回世家手中。
他声音沉缓,听
着在场所有谢氏子弟都心中凛凛。
“叔父。”
还跪在地上的谢珩突然出声,一开口,先呕出一口的血。
他抬手随意擦拭两下:“叔父对我用此重刑,真的只是因为沈青,还是因为我的秉公断案?”
原本清润的声音喑哑得厉害,但缓缓抬起的那双眸子里,一片锐意清明。
谢道清神色淡淡:“你方才因为什么认罪,我就是因为什么对你用刑。”
谢珩唇角虚虚勾了勾:“没有沈青,这案子落在我手上,我也会一查到底,户部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官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没有沈青,我做这些,叔父就没有罚我吗?”
他最开始受的那五十笞,可是因为整治了几个作恶多端的户部官员,恰好他们都姓谢罢了。
谢道清冷声应道:“没有所谓的假设,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沈青而起吗?”
“况且,你身上流淌的是谢氏血脉,你所受教诲是谢家家学,凡是都该以家族利益兴衰为第一。”
谢珩撑着自己这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艰难想了想,是因为她,也不算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沈青从渝州到洛京一路指引他看到了很多他不曾见过的场面,他或许很难跳出从世家子弟的眼光来看待事情。
是她揭开了一直蒙在自己眼前雾里看花的面纱。
可是为冤者昭雪,为百姓谋福,本该就是君子所为,九死不悔。
他只觉得内心的撕扯,比身体上遭受的酷刑还要痛苦百倍,他轻轻摇了摇头,下了定论:“我真是不明白,谢家何时与公正二字,站到了对立面。”
他只是谨遵家门清正的教导,为君子之所为,却要被施以家法,不允许他继续做下去。
到底是谁违背了家规门风?
他惨然一笑:“叔父,列祖列宗在上,以他们来看,到底谁才是不肖子孙?”
“你!”
谢道清终于变了脸色,他目光扫过祠堂里一众谢氏门人,有些人面上隐隐也呈现出动摇之色,最后他看向正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他的腰背渐渐挺直了些,一张玉容虚弱苍白得瘆人,只有一双清眸里,不减孤傲不屑。
他知道这对话不能再进行下去。
“谢瑾之,我知道你有舌战群儒的本事,可是你刚刚亲口承认断袖一事不假。在列祖列宗面前,单单这一点,你就罪不可赦!他日九泉之下,看你以何面目去与先祖们相见,又以何面目去与你祖父和父亲相见!”
说到最后,向来处事淡然的一朝丞相,都险些收不住自己的气焰。
谢珩微微扬起下巴,清润如水的目光看过眼前一尊尊森然林立的牌位。
心悦于沈青,是他唯一认下的罪。
所以,他会竭尽所能而为此赎罪。
户部,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月光静静照亮庭院,微微凌乱发髻掩映下的憔悴玉容,向来萧瑟温润的神情里,隐约带上一丝桀骜匪气。
原来他竟毫无悔改之意,谢道清重新沉下气来:“即日起,你每日到祠堂罚跪两个时辰,直到彻底悔过为止。”
“关祠堂,都回吧。”
年轻人气血方刚,情窦初开的时候最冲动上心,是会犟得厉害。
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而已,多蹉跎消磨一下,就会被磨灭的。
谢家族人和亲兵悄无声息一一退出祠堂,灯火逐次熄灭,四门关合,方才还明光大亮子弟满堂的祖祠,在清幽月光照应下,变成一只静静潜伏在深夜里随时会将人吞噬的巨兽。
鸣山赶到公子面前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公子孤影清瘦,一个人跪在黑黢黢的堂前,像一只摇曳空中随时会断掉的纸鸢。
他哭着上前,想去扶一把公子,可是公子身上无一处不是血肉模糊,他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公子……您这是何苦啊?”
公子与二爷的对话,他守在外头都听得分明,其实他早就隐隐察觉出公子对沈青的一点微妙情愫,他以为公子这般理智清醒的人,会轻而易举扼制住自己,不然也不会去与王家表姑娘相看。
公子却跪在祠堂里亲口承认了。
以公子之风华,这天下他想要怎样的女子不可得?偏偏染上断袖之癖,断袖也就罢了,为何是沈青那悍匪无赖?
沈青家中已有妻室也罢,在外也成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寻花问柳,这样一个百无是处的人物,公子一腔至情至爱,怎么会倾覆在这样的人身上?
还要为了沈青那夫人,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不惜开罪洛京各大世家,而遭此劫难。
这不就是空中一轮皎皎明月,被人生生拽如泥淖之中无法自拔吗?念及此,鸣山再次泪如雨下。
谢珩苍白的唇动了动,再没力气说话,他轻轻搭起一只手臂,示意鸣山来扶,鸣山连忙伸出手来去扶,却实在不敢碰到自家公子,生怕触到了哪处伤口。
谢珩无视他的停顿,直接将手臂搭上去,借着鸣山的力把自己撑了起来。
“公子,您慢些。”
“没事,你撑着我,不疼。”
其实不是不疼,是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痛意,就像此时他双脚明明撑在地上,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软绵绵的,像踩在空中。
“好,公子,您忍着些,我撑着您走。”
鸣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心将公子一只手臂搭在肩头,撑着他一步一步迈出祠堂大门。
那只静夜中吞人的巨兽被主仆二人抛在身后,只有月白地砖上,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向四处淌开,颜色渐渐殷红晦暗,与地砖缝隙里凝结成一块,触目惊心。
*
连日阴雨的时候不觉春深,暖阳一照,庭院里沿阶的花木葱茏竞放,推门走出,城里城外,早就被点染得春意蓬勃。
远看春山,风动,吹动一山春花。
郁郁春山下,多了一处新坟,五彩斑斓的经幡随风乱舞,素白纸钱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坟前立了一双人影,水红裙摆明丽张扬,飒飒青衣笔挺潇洒。
岳瑛给父母家人立了一座衣冠冢。
当年沈青刚刚接手莽山,初出茅庐救下岳瑛折损了十几个兄弟,自然无暇顾及到她的父母尸身。
时过境迁,如今岳瑛家人沉冤昭雪,大仇得报,声名保全,也算是入土为安,让生人遥寄哀思。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让陈文轩给跑了,这一命没有血债血偿。
等岳瑛洒完手中最后一捧纸钱,又蹲在坟前跟家人说了会儿话,日头渐渐西斜,炽艳温柔的夕阳镀了一层金边,缓缓落在青山脊背上。
两人沿着来时山路慢慢往回走。
“其实我现在能理解了,当时你瞒着我,非要去陈令知府上和人同归于尽,归根结底就是不相信我能替你父亲沉冤昭雪。不过这下你该相信,我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办到的。”
从坟前离开一路走下来,一切都让人感觉还有些不真实,回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劫,沈青不由得感慨。
岳瑛一张白皙清丽的容颜渐渐养了回来,春光里的少女明媚实在养眼。
说起当时自己被仇恨蒙蔽险些连累沈府上下,千言万语,岳瑛只能说一声:“阿青,我多谢你。”
沈青忙摆摆手:“这话你都说了快几百遍了,你再说,我以后也再也不敢提任何关于你父亲的话了。”
岳瑛噤声,默然在她身边走了会,忽然轻声道:“这案子也多亏了珩公子,如果没有他,不知中间还要经历多少波折,也不会这么快结案。阿青,你们之前是不是因为我家的案子吵架了?”
沈青背上忽然一僵,含糊道:“当时他说得那么模棱两可的,我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再说了,秉公断案本来就是大理寺卿的职责。”
她应了两声后撇开话题:“现在洛京中关于你的流言很多,我知道你听了很难受,但是我现在很需要你,很需要你在京中为我奔走周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些天来,沈青没有直说,岳瑛也能隐隐感觉到她在背后谋划一些事情,虽然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在洛京中生活多年,她能敏锐的感受到,沈青应该是开始着手朝中事务了。
到底参与了什么,想要参与到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知,既然沈青说需要她,她也义不容辞:“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沈青盯着她那张秀雅斯文的面容忍不住发笑:“
完了,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像是闺中小姐了。”
岳瑛也笑:“可不是也在匪寨做了好几年大夫人呢?”
说到莽山,两人心中都不由得有些怅然,满目春山,都不及小金顶上所见群山连绵,万峰壑立。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接受招安的时候,我们小金顶上不是还有好几百的姐妹吗?她们都要跟我进京,我已经入京几个月了,现在尘埃落定,给她们在洛京的女户都办好了,现在已经有人护送着她们上路来京了。”
说起莽山,沈青顺势将这件事跟岳瑛说了:“她们来京以后,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但我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私下与她们直接往来,但是她们认你,以后她们在京中事宜,就交给你了。”
这些女子来京后,或想办法自己谋生,或安心嫁人,但毕竟曾经是匪身,以女子身份落草再从良,不知要遭受多少偏见和鄙夷。
岳瑛本就和她们同为沦落之人,也明白沈青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尽量看护她们。”
待沈青进京了几个月,这几百女匪才启程入京,一方面是等沈青入京后先稳定下来没生事端才敢往后推进,一方面也是因为女户实在难立。
在大渝,讲究的是女大当嫁,从父从夫,想要自立门户,除非极特殊的情况才能破例。
几百女匪的安身立命,要在几个月内办妥,实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瑛又提醒她:“这事还是珩公子费了不少心力,不然那些姐妹多半就只能留在渝州,又无处可去了。”
沈青挠了挠头:“这本来就是我同意招安的条件之一,他办妥是应该的。”
两人很快下了山,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进了城,晃晃悠悠出现在主街上,沈青聊赖中掀开一点车帘,看见街巷里一道月洞门很是眼熟。
恍然想起,她曾经和谢珩在那院子里喝过酒。
她忙放下了帘幕。
岳瑛的声音不依不饶缠绕耳边:“听说前几天珩公子受了家法,在祠堂几乎要被打死,现在拖着半条命,每天还要在祠堂跪上两个时辰。好像是在查我家案子的时候,伤了几个谢家的子弟。”
沈青垂下眸子,长睫掩盖住眸中情绪:“那也是他们谢家自己的事情吧。”
这事她倒是派手下打探过,不过从那日在场的谢家子弟口中打探不出太有效的消息,伤了几个谢氏门人可能只是借口,归根结底还是谢珩这次是真正触到了世家的底线。
岳瑛一边打量她一边很惆怅:“如果因为我家的案子让珩公子遭这样大罪,阿青,可能这辈子我都坐立难安了。”
沈青重重叹了口气:“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到了,我们下车吧。”
岳瑛愕然,掀开车帘,果然真到了沈府门口。
沈青先跳下马车,转身扶了她下车,日头早就没入屋檐之下,家家户户点上华灯。
沈府门口两只澄亮的纸灯笼在檐下微微摇曳。
岳瑛提了裙摆跨上台阶,却没见身后的人跟上来,她回身望去,沈青还立在阶下。
“阿青?”
“诶呀,”沈青一脸笑意天真:“我想起有个东西落下了,我回头找找,你先进去吧!”
第67章 第67章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任……
夜色笼罩下的洛京城,路边的小贩大多收了摊,沿街的店铺倒是家家都还撑着门面,放眼望去,长街一路华灯。
车马人声熙熙攘攘,比不上白天的热闹。
一位俊秀清逸的年轻小公子哒哒跑过,一身青影灵动左右避开行人,等行人反应过来,鬓边发梢因这小公子跑过而掠起一阵风微微扬起。
真不知道,他差点被打死,该被打成什么样了呢?每次跟她吵架对峙的时候那么强硬,简直能气死人,怎么就跪在那里给人活活打死都不反抗的吗?
沿街的琳琅店铺和匆匆行人从余光里飞速掠过,过往的一幕幕画面亦如流光回转不断浮现在眼前。
岳瑛落水被救回来后,她对谢珩冷言相向,逼他识趣离开。
宫门前,她绝然告诉他,两人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南风楼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出言羞辱,说他连一个小倌都比不上。
陈郡侯府,她和他在红墙青瓦的短巷里大打出手。
可是他真的一个人暗中运筹,以雷霆手段为岳瑛家彻底翻案昭雪;他也瞒天过海,有违官责,替她遮掩下在陈郡侯府犯下的滔天大罪。
她听说他因此在祠堂里受了家法的那一刻,当即便要去看看他受了怎样的大罪。
可是她想到了,他与王家的意然姑娘好事将近,那样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毫不眨眼就买下来,总该是有王姑娘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有红袖佳人相伴左右,再大的苦,能有多苦呢?
时时按捺着,这几日竟过得有些漫长。
岳瑛在她耳边念叨的时候,她浑然没打算要怎么样,她也没有想明白,到了沈府门口,明明是要迈上台阶回府的,现在这么满街乱跑是怎么回事?
绕过街角,一双黑靴踩在青砖上,只朝着一个方向越跑越快。
夜里徐徐吹起的春风,夹杂着花香草味,微微掠起她鬓边一点碎发,似乎也在催促她要快一些。
为什么要因为顾虑王姑娘,而不去看一眼谢珩呢?
她现在是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关系呢?稀里糊涂的,把两回事,混为一谈了。
有一个朋友,他帮了忙,因此还受了罚,于情于理,就是该去看一眼的。
也就是去看一眼。
根本就没什么的。
昏寂的夜色下,一轮弯弯明月铺洒了屋脊和檐角,青影兔起鹘落,稳稳停在落月倾照的屋脊上。
皎洁月光映照屋脊上那道颀秀玲珑的身形,夜风轻轻,衣摆微扬,不知何处夜奔而来的轻狂之士,睥睨着脚下那一方要将人吞噬的森森祠堂。
祠堂里静谧冷肃,偌大的祠堂,只有满堂牌位前,寂寂留了两盏青灯,暗自明灭。
清越如仙的白衣公子挺身跪在一众牌位前,眉目冷寂,也难掩倾绝容光,冲淡了几许祠堂里的诡气森然。
“谢珩。”
眼前落下一道飒飒青影,挡在了满目牌位的前面,谢珩看清来人后,憧怔了一瞬,也并不算太意外,她能来去自如的进来,守在祠堂内外的亲兵暗卫应该无一幸免被放倒了。
“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清淡,甚是有些虚弱。
沈青蹲了下来,歪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人,谢珩半垂着眸子也任她打量,昏寂的青灯晦暗不明,掩映住他藏在眼底的一丝清浅笑意。
人看上去瘦了,本来就清瘦,现在简直就是单薄;脸色也不对,原先是颜色如玉,容光照人,现在呢,很苍白,还有些黯淡,俊还是俊的,可不该是这么个楚楚可怜的俊法。
真是看得让人都有些生气了。
她上手扯了他衣襟就往下扒,谢珩登时惊惶,紧握住她手腕阻止了她:“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你伤口啊。”
“不必了。”
谢珩不动声色将她攀上来的那双手拂开,默然整理好自己衣襟。
沈青默不作声看着他手上动作,因为刚刚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下,饶是淡然如谢珩,也平复了好一会,才敛去目光中的慌乱。
始终微抿的唇,仿佛多不情愿被扒衣服似的。
她放下心来,看来他没看出她是女儿身,还是在把她当男人,不然不会这样排斥。
于是她回归正题:“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别人打你,你居然是个乖乖挨打的主。”
谢珩一双清眸抬起,俊俏灵秀的青衣公子落入他暗潮涌动的眸光里。
“因为……”他喉头微动:“有罪在身,理应受罚。”
他的声音清浅平静,沈青却听得心口突突猛跳了两下,刚才他开口瞬间未曾压抑住的颤音是她的幻听吗?
不过也是,受了罚,谁能不委屈呢?只不过谢珩这人向来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罢了。
她干脆盘起腿,在他面前坐下来。
“你犯了什么罪?因为秉公执法查清了岳瑛家的案子,还是因为查办了户部的那些贪官污吏啊?”
青灯照映下,谢珩那双清眸眸色更深,静静望着咫尺间的少年。
沈青被他盯得心底一空,想到他在雷厉风行清理户部的时候,她和晋王迅速反应过来,钻了个空,趁机也扶持了不少算是自己人进了户部,难道被他发觉了?
天地良心,她和晋王这次趁机扶持的人,可都是些品性坚贞高洁,为官清廉体恤百姓,只是多年来苦于士族门第打压而始终不被启用的人。
虽然是有点趁机占便宜了……但也不算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吧?
这么一想,她重新理直气壮起来,但始终不敢去对上他的目光,撇过头大咧咧道:“如果为冤者平冤,为百姓除害,在你们谢家算是罪过的话,那难道不是谢家的问题吗?既然是谢家的问题,那为什么是他们罚你,不应该是你去罚他们?”
谢珩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受罚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青顿时无语,果然还是古板又执拗。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满堂森森牌位,光看一眼就让人直觉喘不过气来:“你可不要跟我说什么祖宗家规啊,我想你们谢家发迹的时候,这些列祖列宗绝对没有说要你徇私枉法才是对的。”
没人回应她,祠堂里又陷入一片静肃,微弱青灯灯芯跳跃,牌位上那些金漆字迹模糊不清。
到底还是不忍看他心中负担太重,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应该跟这些列祖列宗安身立户的初衷是一样的。”
“那你想不想让我继续跪下去?”身后沉默许久的人突然出声。
“啊?”她回过头去,看他盯着自己,好像真的在认真寻求她的建议。
她坦然道:“废话,当然不想让你再跪下去了,不然我跑这一趟做什么?”
谢珩唇畔微微勾起一点儿弧度:“虽然不合礼法,但你方才说得有道理。”
话音刚落,他腰背笔挺从蒲团前站起来,抬手慢条斯理抚了抚衣袍上的褶印,还是一派长身玉立的翩翩风度。
沈青见他如此痛快,不由得咋然:“……你现在这么好说话了吗?”
谢珩莞尔:“走吧。”
“好,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大功告成,那就赶紧走,她嘴上说着此地不宜久留,一双黑靴倒是大摇大摆,直接领着谢珩踏着月色,从谢氏祖祠的正门大咧咧走了出去。
谢珩目之所及,果然可见就地倒下的亲兵暗卫们,无一幸免。
不由得失笑。
察觉到他一点微妙情绪,沈青忙无辜摆手:“我可没伤他们性命啊,等时候到了,他们自己会醒来的。”
谢珩摇摇头:“没事的。”
这一次,借着皎皎月色,沈青终于捕捉到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里,有点点笑意,直达眼底。
想象中,她以为谢珩这次会很惨很狼狈,火急火燎来看一眼,确实是难得见他这般憔悴不堪模样。
可她怎么感觉,他还怪高兴的?
莫非他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
她顿时悚然领悟,当初他在小金顶上总不太开心,是因为她对他太好了!?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市井之中,时辰渐晚,街头行人寥寥,灯火也稀疏。
见她落在后面,谢珩顿住脚步,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回头静静望着她。
月色皎然,公子如玉,春夜的微风带着花草幽香徐徐扑面,沈青一颗心被这夜风吹得左摇右晃砰砰乱跳。
“去……去哪?”
她赶紧出声打破这奇怪氛围,明明只是想过来看他一眼的,她也没想到这人竟然真敢不顾礼法,就这样走出来了。
谢珩耐心等她跟了上来,才垂眸问她:“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喝酒的小院吗?”
“去喝酒吗?”
“今夜月色很好。”
“这……”
沈青挠了挠头,不懂这些文人雅士突如其来的雅兴,刚被罚跪完,不应该赶紧回家睡大觉养精蓄锐吗?
“我受罚多少与岳瑛家案子有关,喝一场酒沈公子都不赏脸吗?”
暖融的清风里,她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点冷意。
“这自是应该的,既然你有兴致,那咱们就不醉不归!”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自然痛快答应,明明痛快答应了,也不知为何,眼前绝色公子眉眼神色更冷,凝霜带雪。
什么意思?她不答应也不高兴,答应也不高兴?
真是莫名其妙,喜怒无常。
谢府祠堂离小院不远,两人静默走了一路,进了月洞门,雅致精巧的小院玲珑呈现在眼前。
没想到夜里的小院,又别有一番风韵。
虽然已经来过一次,此时沈青还是满眼新奇,仰着头看到低低檐角下挂着的灯笼竟然是用一颗颗圆润小巧的南瓜雕出来的笑脸,也不知里面点了什么香烛,暗香习习,引得萤火虫零零点点,只绕着那南瓜小灯飞舞。
绕过回廊,她记得小石潭里有红锦鲤,这次她留心去看,夜晚的小石潭,清清澈澈布满繁星,繁星随着水波流转倾泻,再仔细一看,那些细碎繁密的星星,原来是会发光的小鱼!
“珩公子。”
掌柜恭敬地迎了上来,目光在落到谢珩身后的沈青身上时,像是突然见鬼了一般:“你……你……”
“瑜字房。”
谢珩淡然打断他。
掌柜赶紧垂下眸子,低着头专心引路,很快又到了那间瑜字房,木门从两边打开,沈青轻车熟路扶着婢女,由她们替自己换下木屐。
忽然她目光一凝,落到谢珩清隽背影上:“你……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雪白衣裳上,道道血痕印得触目惊心。
谢珩回眸瞥了一眼,神色清淡:“无妨,我先去更衣。”
沈青换了木屐,先进了雅室,盘腿在紫檀圆几前先坐了下来。
等琉璃盘中各色佳肴还有羊脂白玉杯里美酒满上,谢珩更衣处理了伤口回来了,默默无言盘腿在圆几的对面坐下。
大概是记得她喜欢“细腰舞”,杯中碧波荡漾的,还是当日佳酿。
本来沈青是恼他突然一下喜怒无常,一路上没多跟他说话,可是刚刚眼见他才走几步路就浸了一背的血,顿时就软下心来,拿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态度来。
“来,这杯敬你,多谢你秉公执法,替岳瑛家平冤昭雪。”
她将两人酒杯满上,清清脆脆碰了个杯,很是豪爽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后,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虽然也配合着一饮而尽,但眉目间始终清冷,一看就是还不太高兴。
刚刚到底哪里惹他了?
她心中犯嘀咕,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将两人酒杯继续满上:“从前为了这案子多有得罪,都是误会,我跟你在这里赔个不是。”
她赔笑着,两人碰杯好饮,还是不见谢珩脸色转暖。
只见他放下酒杯,像是半开玩笑,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沈公子为了夫人,倒是能伸能屈。”
沈青笑容一僵,莫名其妙,就算是为了朋友,这不也是应该的吗?
她懒得再揣测他心中千回百转,只尽心尽意陪他尽兴喝酒,两人都没再多说,推杯换盏间,沈青的酒意开始上头。
每次开始微醉的时候,她清澈的眸子里,总是带上一层朦胧水色。
“我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起话来也开始含糊,但还记得自己有疑惑要解:“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帮她破案,帮她瞒天过海。
谢珩缓缓将杯中佳酿饮尽,目光澄澄与她对视:“这是我该做的。”
沈青眼前已经是一片雾里看花,下意识还是被他的目光灼到,摇了摇头,赶紧撇开。
确
实,这都是他该做的。
他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惩恶扬善,坚守本心的谢珩。
“谢珩,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就算你没有帮我,其实我也是想跟你说的,去首岁山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
沈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有些话必须要借了酒意,她才能说出口。
她努力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清雅绝色的公子变成两个,三个……她心中一急,忙伸手去摸,手心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说什么?”
他喑哑的声音带着紧张的期待,像是蛊惑,在耳畔缓缓荡开。
感受到他的温度,她安下心来,趁着这直冲脑门的酒意,赶紧把话说出来:“上次在南风楼,我拿你跟苏子珩比……是我不对,是我没品,我本意没有这样的。如果那件事刺痛到你,我真心向你感到抱歉,毕竟你这么有傲骨的一个人……”
她的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感觉那只攥住自己的手越握越紧,痛得她难以忍受:“你干嘛啊……弄得我很疼。”
酒后失力,她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但是攥紧她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她也就放松下来,再坚持不住:“话我说完了,你记住了啊……”
反正她会断片的,谢珩可一定要记住啊,道歉的话她是鼓起很大勇气借了很大酒意才说出来的,可不会有下次了!
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但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靠在软枕上,身子舒舒服服滑了下去,阖目安睡起来。
自然也察觉不到,谢珩那只温热的手一直还攥着她,由温热逐渐炽热灼人。
雅室的空气里渐渐凝滞,直到谢珩自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从令人窒息的溺毙中回过神来,凝眸盯着正在自己眼前阖目安睡的人,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重新觉得,自己还活着。
几句醉后呢喃,他无声感受着自己心中所谓“克己复礼”那道薄弱的防线,是如何被彻底击垮。
面前的紫檀圆几实在碍眼,他干脆绕开圆几,跪坐到沈青身边,他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略一俯身,她好像就落在自己臂弯。
长睫密密覆下,即便是双目紧闭,也能看得出那双眉眼是如何清绝动人。
白皙细腻的雪肤,因着酒色,染上微微红霞。
他从前从未这样细细去打量过她的五官眉眼,照灯细看之下,只觉美到神形俱颤。
眼前与梦中,两张容颜,渐渐合一。
他沿着她眉眼往下一点一点打量,就像在一点一点审视自己卑劣的内心。
就是这样迫不及待,借着她的软肋,得以完全地与她相对。
再往下,她的下巴和两腮,密密匝匝有一层青茬,是修剃干净后的胡须,抬手轻触,触感颗粒分明。
纤秀脖颈下,微微凸起的一块,是男人的喉结,因着她男生女相,这喉结在雪颈之上,总有些突兀。
随着她呼吸均匀起伏,胸口也上下微微伏动,平整坦荡,一览无余。
他眸色深沉得可怕,微微黯淡下来,没有再多看下去,又缓缓将视线挪到那副清绝的五官眉眼上。
方才确实喝了不少,可是他没有醉意,他此时无比清醒,眼睁睁纵容着自己,低下头,轻轻吻上醉卧榻间之人的额心。
一点蜻蜓点水后,他起身看她,她还睡得安稳,无知无觉。
于是他双手捧了她的醉后浅红慵懒的睡颜,微凉的唇流连辗转于她的眉眼,脸颊,鼻尖……最后落到那点红唇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中。
他只敢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
贪恋于手心臂弯的温度,让他几乎有想要落泪的冲动,什么清风朗月谦谦君子,过去二十年都是虚妄。
原来他才是这天下,最阴暗卑劣之人。
“沈青,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任你驱使,可好?”
他半跪在她身边,声音里带上几分卑微的祈求,像是在求一个回应。
榻上醉卧之人睡得正鼾,大概是隐隐觉得方才眉心微痒,微红着一张脸,不耐烦地在他臂弯里蹭了蹭。
第68章 第68章醉后别梦,只属于他
晨间的絮絮春光透过菱花窗雕,疏疏落落洒满了正酣睡榻间的一身青衣,沈青濛濛撑眼,才看清这雅间的屋顶,是一副瑰丽的流沙画屏,将屏风撑作屋顶,真是巧夺天工。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这洛京繁华富贵的一大好处便是,酒水好,宿醉再也没有头疼过。
她双手撑着下巴支在面前的紫檀圆几上,心满意足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正支颐浅寐的绝色公子。
他眉目清隽绝俗,醒着的时候总波澜不惊,浅寐时更像入定成仙,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
只是还有伤在身,微抿的唇上血色淡淡,几分憔悴。
每次看他睡得乖觉清淡,她就很想上手在他脸颊上摸一把或者掐一下,狠狠给他沾染一些红尘俗气。
她脑海中已经开始跃跃欲试,眼前那张清疏睡颜缓缓撑开双眼,她一下就在那双清泉幽幽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影子。
“今日天气不错。”
沈青顿时扭过头,一把推开身前的菱花窗,清风带着花香晨露扑面而来,微微掠起她额前碎发,更显容颜清绝楚楚。
窗外竟然有悠悠几声清悦的鸣叫,她定睛看去,一对黑白分明的翩翩仙鹤在引颈长鸣,清啼高亢渺远,直入云霄。
她不由得冲着那对仙鹤“嘬嘬”两声,没想到那两只仙鹤竟真的侧头看了过来,她忙在圆几的琉璃盘中捻了些没吃完的点心放在手心伸出窗外,那对仙鹤毫不犹豫,迈着纤长细腿往窗边来了。
直到它们细细长喙在她手心里啄来啄去,沈青痒得乐不可支:“我以为仙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想到也吃嗟来之食?”
谢珩莞尔:“它们被豢养在人间庭院里,与其他被豢养的鸟兽也没有区别。”
沈青看看窗前修长翩然的仙鹤,又看看身边白衣胜雪的绝色公子,忽然笑起来:“你有没有觉得,眼下情景,跟小金顶还有点像呢。”
豢养一只翩翩仙鹤在身边。
谢珩盯着那对仙鹤一下一下轻啄她的手心,认真道:“不像。”
在小金顶,总是她来对他纠缠不休,逼他被迫亲近,一点也不像现在,他只是看她一眼,她就忙避开目光。
沈青撇过头去,看到他唇畔那抹温润笑意消失,拍了拍手心的点心,让那两只仙鹤自己去啄食。
她眸光清澈,一双目珠像是清泉墨玉,滴溜溜转了转,才试探着问:“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该说的话?”
昨天喝酒的时候,她特地记着,要趁酒意上头时的勇气,一定要真心给谢珩道个歉,现下醒来,她最后能记得的画面是她问谢珩为何要帮她,他好像答了是他应该做的,后面的事情,便在她脑海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事关重大,她必须确认下来。
谢珩疑惑,慢悠悠问:“什么是……该说的话?”
“就是……”沈青眼前一黑,难道自己没有撑住,什么都没说吗?
她微垂下眼眸,下意识避开对面专注的目光:“就是说了什么让你觉得高兴的
话吗?”
谢珩反问:“你确定是让我……高兴?”
他很难说自己是否高兴,只记得那几句呢喃醉语,是怎样让自己这毕生以来所有仁义礼智,寸寸崩塌。
只要一想起她昨晚撑着醉颜,强撑意志含糊软绵说着道歉的画面,当初他一颗心被剜得多痛,现在就多想将人碾进怀中。
好像这样,才算报复回来。
沈青看着他一张俊颜好像慢慢阴郁下来,心中一空,完了,难道高估自己的酒品了?
算了,做人嘛,就是要敢作敢当,既然是该要说的话,怎么也不能逃避,知错就改,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谢珩,我不知道昨晚有没有跟你说,那天在……”
“沈青。”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另一道声音坚决打断。
她愣愣望着眼前人,很熟悉很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感受到对方充满锐意的侵略性,没有杀意,也不算危险,自从陈郡侯府那次碰面,她总能时不时在谢珩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
这是她以前从未在别人那里感受过的,除了本能地绷紧身体,竟不知要如何招架。
“你昨晚说过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润温和,沈青稍稍放松下来,想象到自己昨晚正儿八经跟人道歉的样子,莫名脸热,她只好干笑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说过就好,说过……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
谢珩下意识觉得有些突然。
“是啊,我昨晚出来都没跟岳瑛打声招呼的,我这一晚没回,现在可得赶紧回去了。”
其实她昨晚还是打了招呼的,好像是说自己去接东西?然后就这样接了一晚上,指不定回去岳瑛要怎么笑她。
这么想着,她从榻上爬起来,却没等到谢珩的回应,就见他笔挺地坐在那里,方才微微阴郁着的脸,现在好像凝上一层寒霜。
那种令人压迫的锐意从他身上敛去,他一身清影消瘦,坐在那里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谢珩?”
沈青只能绞尽脑汁地联想,难道是新的一天到来,又要迎接新一天的罚跪?
“反正你昨晚都已经从祠堂出来了,既然出来,就不要回去了。”如果谢珩真想明白了,谢家那套迂腐古板的规则,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许久,谢珩才缓缓道:“好,你回家去吧。”
她有自己的家,是城南青石巷中的沈府。
“好,那你也保重。”
说不上为什么,明明醒来时一切如常,现在氛围又变得这样奇奇怪怪。
最近的谢珩,真的是太反常了!
不再罚跪也劝了,酒也喝了,歉也道了。
没有什么理由再久留,两人告别后,沈青就先行离开。
木门在缓缓合上的瞬间,谢珩突然叫住她:“沈青。”
“嗯?”
“以后同在洛京,趁兴而起时,可否偶尔相约来院中小酌?”
隔着一扇半阖的门,他目光殷殷。
沈青本来蓦地紧张了一下,听到他说只是要约着一起喝酒,这实在太简单了,怎么说他这次也是帮了大忙,自是应该。
她笑意粲然:“可以,那就随时恭候。”
等木门彻底合上,谢珩的目光还没收回,仿佛透过那厚沉的门板,他能看到那道青影绕过回廊,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小院。
不错,她是有一间沈府。
但是没关系,在这间小院,瑜字房,只要一壶酒。
醉后别梦,只属于他。
*
夜幕降临的时候,沈青从手下那里听说谢珩今日没再去祠堂罚跪,他不配合,其实谢家长辈也不能真奈他何。
她彻底放下心来,就着夜色,独自去了一趟城郊的义庄。
还是那间昏暗的地室,一张无字牌匾在油灯照映下,昏寂又孤独。
沈青和晋王在那张牌匾前相对而坐,油灯晦暗,映在墙壁上的两道人影也模糊不清。
陈郡侯府覆灭,户部的重新洗牌,让他们提拔了不少贤能清正人士进去,世家高门的铜墙铁壁,算是被撕开一道裂口。
虽然谢道清在极力采取措施想要将户部重新掌控在世家手中,已然失势,再夺回,也并非朝夕之间。
既然户部已经被清理,剩下三省六部,一个也别想逃过。
就着微灯,晋王看向沈青,清绝桀骜的眉眼神色,在暗室中也摄人心魄。
他笑道:“一直忘了问,本王该称你沈公子,还是沈姑娘?”
沈青愣了一下,不知晋王怎么突然这样发问,她只好答:“殿下不是直接喊我沈青吗?”
晋王唇畔笑意不明,就像平日那副闲云野鹤的倜傥做派:“行吧,沈青。”
他喃喃念了一句:“现下你对谢珩有何看法?”
“啊?”
沈青不明所以,不知怎么会突然提到谢珩。
晋王提醒她:“如果这次不是谢珩,我们根本不会有这样顺利的进展。你与他接触甚密,可看得出他的动机?”
就着幽幽烛火,沈青眉心跟着跳了两下。
哪里接触甚密了?
可是昨晚两人还推杯换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想到谢珩说,这次帮忙,是他该做的。
“我觉得他这人……还算坚守君子道义,未失本心的,所以能秉公执法,提拔能人贤士。只是……”她眉头微蹙:“他到底是谢家的人,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脉,最后总是要与谢家共沉浮的。”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短短两句话,她带了几声叹息。
晋王不以为然:“谢家未必就是一块铁板,你看他在户部的人事调动,是不是世家之中的内斗?你看他这些天日日跪在祠堂,何尝不是一种收买人心?”
沈青被他这几句提点,幡然大悟,果然老姜眼光毒辣啊。
谢珩在户部中的清理,把昏庸无能的世家子弟换下去,将清正贤明的世家子弟换上来,这不也是世家中自己的内斗吗?
还有怪不得给人打个半死,他还老老实实罚跪,她只觉得狼狈可怜,从没想过原来也是在收买人心啊!
晋王继续道:“目前来看,他做的这些事,和我们可以有一段同行之路,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沈青心头微动:“殿下,您的意思是?”
“既然此人秉性正直,又可以与我们同行一程,你就没想过,将他变成你手中的一把利刃吗?必定会所向披靡,事半功倍。”
世家门阀既然坚如铁桶,等着他们从外部慢慢瓦解蚕食,大功告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可是如果有一把利刃,能够从内部将世家分崩离析,那一定会势不可挡!
晋王的提议确实让人豁然开朗,但他不知道,谢珩这段日子有多怪异!况且虽说谢珩本心正直纯良,可他行事执拗,自有傲骨,怎么可能甘为人刀柄?
想到这,她还是退缩了:“算了,他可不是能被人驱使的人。”
这利刃拿在手中或许所向披靡,如果反噬起来,那也是要命的。
也许他们会有一段相同的路,可是寒门世家终要分道扬镳。
“行了,小姑娘怎么一提到俊公子,总叹气是怎么回事?”晋王看不下去。
什么跟什么啊?
这晋王看起来靠谱,说起话来怎么也轻浮起来?
沈青撇撇嘴:“这事风险太大,我只是谨慎行事罢了。”
她想想不能让人占了口舌便宜:“我可不是小姑娘,您别老说,哪天说漏嘴那我可翻脸了。”
晋王不动声色看着灯下少女微微脸热模样,眉眼间笑意舒朗:“这确实是条捷径,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你要不要走……”
“全看你,不看他。”
第69章 第69章谢珩,很好玩是吗?
从义庄回来后,沈青有时候变得很忙,经常整日不见人,直到夜深才听见她回府的声音。
有时候好像又很闲,比如现在,小院的苦柚树下,摆一张棋盘,
一身青影,与棋盘对坐整日。
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凌乱散落,看不出是什么棋局,暮春里苦柚树上开出白色小花,偶然被风吹落,闲闲落在散乱的棋局上。
这一颗颗普通的黑白子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在沈青眼中,把每一颗都想象成各个世家和朝中各处机要,一切就复杂而明朗起来。
她真的很讨要下棋这类总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运筹帷幄,几日来,她盯着眼前这盘子反反复复地看,突然被她看明白了,何必这么麻烦?
当初剿匪的时候,谢珩不是很娴熟地擒贼先擒王吗?
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擒贼先擒王不就可以了?
洛京中世家如云,盘根错节,是凝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可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再怎么紧密勾连,其背后根基都是四大世家。
四大世家,是整个洛京世家门阀的心脏,她只要找准这颗心脏,扎上致命一刀,何愁不能瓦解这铜墙铁壁?
所以关于晋王的那个提议,几番深思后,沈青依然确定,她不能去走谢珩这条捷径。
即便他们现在各自所做的事情,会有一段短暂的同路,可是她终究是要对谢家下手的,而谢珩,也始终是谢氏子弟。
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同路。
谢珩已经对户部下手了,接下来,三省六部应该都会被他逐一下手清理,本来她和晋王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她现在决定,还是彻底避开谢珩的行动为好。
大家各自为政,各走各路。
世家高门与三省六部朝廷机要本来就是互相渗透,他从朝廷机要下手,那她就直接对四世家动手好了。
心中有了打算,她将手中几颗棋子随手搁下,痛快起身。
皇城之南,东西两市之间,除了南风楼,令人快活的去处还很多,明镜台就算一个。
王容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只不过沈青不好这一口,所以也就来过那一次,这次她自己一个人来,人多眼杂,她特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长袍,用玉簪挽了发髻,折扇轻摇,公子偏偏,美玉无暇。
进了明镜台,如果不想被人认出,进门的时候可以在侍者手中领一枚面具,掩盖了身份,才好玩得尽兴。
她没有挑那些花里花哨的兽脸面具,选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面具,在洛京混迹这么些日子,往来于明镜台的不少纨绔子弟,认识她的或许不少,还是带上面具比较自在。
往里,是各种各样琳琅繁复的赌局玩法,还有一个一个围在赌桌前红了眼失了神的赌徒们。
这样一个最令人丧失神智的魔幻之地,竟然取名为明镜台,所有疯魔,皆为虚妄吗?
牌九、骰宝、陆博之类是最基础的,明镜台里,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玩法。
跟洛京中其他快活地一样或多或少都要背靠世家,而明镜台,直接就是四世家中桓家挂名经营的产业。
虽然她喜好玩乐,但如果不是晋王指引,她并不喜欢涉足此地。
一张赌桌背后,不知是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赌桌下无数机巧秘密,各种精密复杂的规则,制造出富贵迷离的美梦,请君入瓮。
明镜台分甲乙丙丁四大坊,上次因为王容的缘故,她得以去了最高等级的甲字坊,在那里一掷千金,可以见识到各种民间想象不到的精彩玩法。
上一次她见识到的,就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庄家下注,给每个少女选定一条花色的蛇,有毒无毒,就是庄家的赌注,活下来的少女则是庄家赢回去的礼品。
赌注够刺激,赢来的筹码又足够诱人。
谈笑间,有少女的尸身被抬了出去,也有少女被人拥入怀中。
沈青在莽山为匪多年,刀尖舔血,弱肉强食,见识过太多无辜性命被残害,有些是死于徐唐孟渊这类残忍的匪徒手中,有些是被丧尽天良的官兵玩弄谋害。
但依然被明镜台的赌局震撼到,富贵人家都是这样蹉跎人命的吗?
这可是京城里合法挂牌经营的场地!?
后来从王容口中得知,那些妙龄少女本来就是难逃一死的罪奴,是明镜台专门买下来的死囚。
作为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悍匪沈青,依然觉得这不可接受,从此也没再来过明镜台。
现在她又身处期间,再想到当日情形,还是忍不住血脉沸腾。
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到一张赌桌前,吩咐侍者:“开一局吧。”
晋王说这明镜台是其次,重要的是明镜台有一个地下钱庄,那里可以说掌握了各大世家钱财命脉最重要的一个据点。
没有谁家的金银是完全干净的,不干净的银子,就要放到明镜台的地下钱庄来洗干净,这是世家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明镜台几十年如一日经营,那个地下钱庄的累累白银,不知是多少白骨堆就。
去查桓家其他经营生意,查个底朝天,也比不过明镜台。
随意看了一圈没什么头绪,沈青已经坐在赌桌前了,反正没头绪,来都来了,不如玩两把。
她单独开了一桌坐庄,手边撂一叠银票,跟来来往往的人玩起来,一张张银票出去又进来,时间久了,整个人也不自觉杀红了眼,结果最后一张银票都送了出去。
运气不好,再来一把,万一翻盘了呢?
“这局我来。”
脑海里正想着,一道极好听的清润声音传来,沈青抬眸一看,见一位身姿修长的青衣公子在赌桌前坐下。
他带了一张青面獠牙的兽头面具,可是整个人确实青衣飒落,身段颀长,即便完全看不见脸,也能感受到此人玉树风姿。
这样的翩翩身姿,她顿时有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可是这人青衣窄袖,举手投足间的飒然利落,更有些江湖侠客的风范。
不可能是谢珩,她抛开脑海中出现的那一瞬荒谬念头,但不得不承认,这人也是她喜欢的类型,尤其他衣着品味,很合人心意。
“公子请吧。”
她扬起脸,可惜带着面具,这公子看不见她殷勤友好的笑意。
这一局开始,便一直没有再停下过,这公子一定是上天给她派来的财神爷,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手边本来空空如也的位置,银票堆积如山。
到最后,她赢得都有点心虚了,古人云,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不要吃,她决定见好就收。
“不来了不来了。”
一局结束后,她摆摆手决定结束这局。
“这人怎么这样?赢了钱就想走?”
“就是!懂不懂规矩啊!”
那青衣公子还没开口,旁边看红眼的人纷纷下场替他打抱不平。
“再来。”
青衣公子也开口,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沈青走不了了,她行走江湖,最不能坏规矩。
她咬咬牙,坏笑道:“是你自己非要再来的,输光了被我扒掉衣服可不许哭。”
青衣公子清颀的身形微微一顿。
“来。”
这么一来,他们杀到日暮西沉,月上中天。
从丁字坊一路杀到了甲字坊。
无他,这青衣公子钱太多了,乙丙丁的坊主不敢接了。
别说坊主,连沈青都有点不敢接了。
她略略看了一眼赢回来的银票,这样数额的钱财,落到谁手里只怕都是灾祸。
况且她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今天这场子不对劲,这青衣公子就是冲着她来的,一路把她死缠到现在,让她脱不了身。
这缠人的劲儿,她这辈子也只碰到过一个人。
是故意拖住她,然后要对萧瑞或者岳瑛动手吗?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她手下还没有一个来汇报有什么异常的。
那这人的目标就只在她身上?
可是他现在除了输掉一笔巨额银子给她,什么也没做。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的人,隔着面具,实在看不出情绪,只是觉得这青衣紧束实在衬人身姿,好看得很。
面具下,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辉。
“既然公子这么爱缠人,最后一局了,你要是再输,我就不要你银票了,你以身相许怎么样?”沈青笑眯眯问他,并不准备陪他玩了。
青衣公子静默着不说话,隔着面具,她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有危险杀意,但是有很强的侵略性。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沈青盯着那张青面獠牙的脸,笑得漫不经心:“怎么公子害怕了?我看公子腰身劲瘦,很让人眼馋。”
戏谑的话说得真是熟稔。
“那就来。”青衣公子声音微沉,听得出一点愠怒。
这公子还挺洁身自好?输这么多钱没有不高兴,嘴上轻薄他几句,就生气了?
沈青脑海中千回百转,一局已经新开,现在形势不明,她不准备再赢下去,第一次觉得手中银票居然有烫手的时候,可见硬塞到手中的东西,哪怕是银子,那也是灾祸。
她将骰子摊开,一锤定音:“这把你赢了,不必以身相许了。”
最后这把,她压了所有的注,青衣公子只赢了一局,就将今日他所有输出去的钱财都赢了回来。
甲字坊的客人们虽然都见多识广,但是这样惊天反转总是让人兴奋,大部分人都围在这张赌桌前,一面为沈青扼腕叹息,一面又为这青衣公子振奋激动。
喧闹中,沈青拱拱手,不再久留。
事出反常必有妖,直到最后青衣公子也没展露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有点慌,要赶紧回去看看。
“等等。”
青衣公子终于出声喊住她。
她好回过头,好整以暇看着他,反正赢的银子都一把给他还回去了,她也坦荡,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出老千!”
青衣公子向甲字坊的侍者揭发,原本喧闹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沈青气得拍桌:“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出老千让自己输还不行?
以及还有一句话她生生按捺住没有说出口。
谢珩,很好玩是吗?
第70章 第70章这房间里,可只有一只老……
明镜台甲字坊后,一座高阁中,隔绝了外间从未停止过的喧闹。
沈青被摘了面具,双手用一根麻绳捆着,像挂葫芦一样吊在屋梁下,随着麻绳的晃动,她的身子在空中也时不时左摇右晃。
在前坐镇的是一个中年锦衣男子,眉目深刻,气宇轩扬,只是长年守在明镜台与各路神仙妖魔迎来送往,整个人面相看上去隐隐有些笑里藏刀。
听他手下都喊他“桓老板”。
谢珩也青面獠牙地站在一边,遇到这种事情,他依然不愿摘下面具表明身份,但是用腰间亮出一块令牌,是王家嫡系一脉最重要的一件信物。
“桓老板,连甲字坊都有人出千,明镜台最近的客人似乎不太干净。”清润的声音里,还有点愠怒未消。
沈青被吊在空中,伸长了脖子看清那信物,心中哼哼,她不干净,难道他就很干净吗?
明明是谢家的人,还拿王家的信物骗人,是王家的外甥,又是准女婿,很了不起吗?
确定了是自己人后,桓老板致歉道:“这是我们明镜台经营不善,必定给公子讨回公道。”
随后微笑着看向沈青:“沈公子原先是江湖中人,现在却又坏了江湖规矩,这可不能怪桓某无礼了。”
明镜台的黑心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对出老千的态度,他们自己手中不知有多少出千的手段和机密,但是碰上外人敢在他们地盘上出千,不死也要扒层皮。
反正已经被抓了,沈青就顺便问问:“那这事该怎么了?”
桓老板继续微笑:“沈公子果然痛快人,那我也痛快,按我们明镜台的规矩,出千那局,赌金按十倍赔偿,这事就了了。”
沈青盯着他一脸笑意斯文,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肯定也是这种笑脸。
仿佛是他无比贴心为她找到一个合适又简单的解决办法。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把情况认真解释一下:“桓老板,我是出老千了,但我是出老千把钱都输给这位公子啊,这公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了,但是照你刚刚说的规矩,岂不是应该这公子得赔十倍的银子?”
虽然她看不见谢珩的脸,但还是狠狠瞪了一眼对方,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就静默地看着她。
“沈公子,你可没听仔细,”桓老板不慌不忙道:“方才我说的是,按赌金的十倍赔偿,明镜台的规矩,只要出千,不论输赢,就按这一局赌金来算。”
这一局赌金……
沈青在脑海里略略估摸了一下,最后那一局她可是把前面所有赢回来的银子都下注了,肯定是把她所有身家和本人都卖掉也偿还不起的。
现在还要翻十番。
她不由得腆着脸赔笑起来:“桓老板,事儿我是认了,反正我现在人就吊在这里,我家里什么情况你应该也摸得清楚,你开这么高的价钱,你把我卖十遍我都赔不起,有什么意义呢?”
桓老板好心安慰她:“沈公子不必担忧,我们明镜台办事,也并非不可变通,大家也算有缘,相交一场,我给沈公子出个折中的法子。”
沈青静静听他下文。
“你出千坏了明镜台规矩,这银子非赔不可。但念你一时拿不出来,我们明镜台也不是不通事理,可以不必一次性还清,来日方长,慢慢还便是。”
“怎么个慢慢还法?”
“你只需要每月还一笔,直到最后还完,当然,这银子可不是让我们明镜台白等的,代价嘛,你也得每月多付两成利息。”
“两成?你确定!?”
这么大一笔数额,每月光是两成利息,都够她整个沈府上下所有吃穿用度的开销了。
有侍者递上一张黑木算盘,桓老板微捻胡须,一只手在算盘上拨弄,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噼啪声,他缓缓道:“沈公子现在领着朝廷三品俸禄,每月俸禄用一半来还债的话,连本带利,五十年正好可以全部还清。”
沈青真是皮笑肉不笑:“那可多谢桓老板为我考虑如此周到。”
哼,想得真美,白拿她五十年俸禄?
他以为这明镜台还能再存在五十年吗?
如果不是谢珩现在杵在那里,一张青面獠牙总是盯着她这边,这个桓老板,绝对没有机会说完这么多话。
行,她先忍着。
见她一脸不耐,桓老板又好心给她出了个注意:“沈公子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先跟我们借了本金,在再跟我玩两场,我看你今日手气这么好,五十年的债,说不定两局就一笔勾销了呢?”
桓老板说话的时候,沈青总盯着他唇边黄鼠狼般弯弯笑意,加上他平缓低沉的语气,别说,还真是令人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请桓老板尽快解决了。”
兽脸面具下,看不见也听不出对方太多情绪。
桓老板无不遗憾地看向沈青:“沈公子,抱歉了,客人不给你翻盘的机会。这银子,你一次性还还是……”
沈青白眼一翻:“谁稀罕他给机会了?五十年就五十年,我签字画押就是。”
桓老板由不得肃然起敬:“痛快,桓某佩服。”
明镜台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他实在见过太多,在这样巨额款项前没有半句狡辩就认下画押的,沈青算是第一个。
渝州悍匪之首的行事作风,果然不同凡响。
不必他开口,西南角两个侍者捧了托盘,屈膝行了一礼,就沿着身后的扶梯一前一后下了阁楼。
沈青心中不由感叹,富贵人家就是讲究,金银财宝都要放在西南财神爷坐镇的方位。
她有些聊赖地在半空中吊了会,那两名侍者很快就回来,手上的托盘,各自被一沓沓银票堆满,累累压实,显得那托盘上似有千金重。
一个人的五十年,不过瞬息之间的一场赌局。
桓老板最后问了一遍:“沈公子可确定了?签字画押后可就再也不可抵赖。”
“来吧,早点画完早点了结。”
待沈青应下,悬在屋梁上的麻绳缓缓往下放,她的身子也随之下坠,直到双脚终于踏实地踩在地面上,一双手被捆得微微发麻,终于能略微放松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扭动一下手腕,一张白底黑字赫然用红泥印了明镜台徽记的字据就递到她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也懒得看,用还被捆着的一双手歪歪斜斜写上自己名字,按了手印。
“欸——”
刚做完这一切,腕上捆着她的麻绳突然又被拉紧,她被一股力道拽着往后拖,好不容易才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双脚,又重新悬空,整个人又被吊了上去。
“不是,我都已经签字画押了,桓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质问。
桓老板没有看她,而是转而看向他身边的青衣公子:“王公子,此人出千扫了你兴致,你看我们明镜台这般处置,你可还满意?”
“甚好。”
沈青目光愤愤扫过去,甚好,真是甚好。
虽然跟她对视的是一张青面獠牙毫无温度的兽面,但是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张冷冰冰的兽面下,那张风华绝代的玉容,唇边应该挂着怎样一抹既得逞又理所当然的笑意。
得到满意的答复,桓老板随意从托盘上拿了一沓银票:“一点歉意,还望公子笑纳,以后还请多照顾我们明镜台的生意。”
谢珩理所当然收了银票:“桓老板处事如此果决干脆,难怪明镜台日日风生水起。”
两人客套了几句,谢珩拱手告辞离去,青衫背影像一个匆匆江湖客,不会在何处多做停留。
还被吊在半空中的沈青怅然感叹,怪不得是洛京第一公子呢,人与人之间果然差别巨大。在同一张赌桌上,谢珩不仅分毫未输,还能白得一沓银票,她呢,一枚铜板都没赢到,转眼就背负了五十年的债。
难怪当初在莽山被他算计于股掌之中,现在换了张方寸之间的赌桌,又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来气。
她语气忍不住暴躁:“桓老板,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桓老板这才缓缓看向她,他看过来的一瞬,阁楼里门窗同时被关上,整个屋子被彻底封闭起来。
好在屋内明灯晃晃,那张始终迎来送往的笑脸带上杀意。
沈青目光微凝,这感觉她可太熟悉了,要杀人灭口的前奏。
但在这间阁楼,至少前面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讨论借钱还债的问题时,这位桓老板绝对还没起过杀心。
她迅速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两位侍者下楼取银票的时候,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伏在他肩头耳语了几句,当时看他若无其事,没想到是跟自己有关。
现在打发走了谢珩,就要动手了。
果然,桓老板脸上再没半分笑意:“沈公子,桓某赏识你洒脱利落,本想交个朋友,可惜有人下令,让我今晚不顾一切取了你的命,那就只好得罪了。刚签的这五十年债,就拿你一命正好抵了。”
“我一命不值钱,这生意还是桓老板亏了。”
“有命在身,桓某也不得不行事。”
沈青疑惑:“我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官员,就这么随意,说杀就杀吗?”
桓老板最后还算耐心解释:“你出入赌坊之间,在赌桌上出老千,跟赌坊里的人吵架起了冲突,不小心被失手打死。”
听到自己死因如此,沈青稍微挑了挑眉尾,感受了一下这间阁楼四周的守卫,忍不住失笑:“桓老板,我真是很好奇,谁给你派的任务?你们桓家家主或是某一位长辈?还是其他人?”
事实证明,她在渝州那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到了洛京后真是每一个人都不当一回事,真的是每一个人!
早就说了,做人真不该这么安分守己。
桓老板以为她是垂死前最后的徒劳拖延,没跟她废话,手边有人递上一把弩箭,他缓缓将弩箭抬起,对准被吊在半空中的人影。
沈青盯着那根黑不溜秋的尖锐箭头正直勾勾对准自己胸口,还是很想不通:“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啊?怎么会认为一间赌坊的掌柜,能杀了我?”
要是她这么好杀,当初谢珩大费周章在渝州跟她这么周旋算什么呢?这些世家的轻蔑态度,甚至她都有点替谢珩抱不平了。
“桓老板!不好了!”
紧闭的门窗忽然被打开一扇,有侍者慌张冲进来,桓老板手中蓄势待发的弩箭被迫中断放下。
“何事?”
“北军的萧瑞,率了一众禁卫军来明镜台,说是例行检查,可是一进来就几乎要把明镜台掀翻的阵仗,几个坊间的客人都被赶跑了。”
侧耳细听,果然能听见外面遥遥有器物摔打和人群推搡奔走的声音,凌凌乱乱。
桓老板愣了一下,不屑道:“明镜台什么时候轮得到禁卫军来例行检查了?这小子不要命了,不必多客气。”
他迅速点了几个侍者模样的人出去,阁楼的门窗再次被紧紧关上,这次沈青感受到,阁楼四周的守卫差不多被分了一半出去。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感叹,她在渝州行事,毫无法度,是因为匪徒本就在法度之外。
天子脚下,高门贵勋,他们在法度之内,行事作风,令她叹为观止。
她只是不遵循法度,而他们,所谓法度,都是他们制定出为自己行事方便杀人越货的规则罢了。
真是自愧不如。
安排完手下出去应付萧瑞,桓老板又重新将视线落在沈青身上:“倒是没想到,你的人居然来这么快。”
沈青慢吞吞道:“你看看我在这里吊了多久?我的人还不来,那未免也太废物了吧。”
桓老板重新举起弩机,慢慢将准头对向吊在半空中的人。
“沈公子失算了,你这招调虎离山不管用,萧瑞带的那点人,还不值当我亲自出面。”
调虎离山?
他未必还觉得自己只是老虎吗?
沈青头顶冒出两个问号。
不过那支弩箭已经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瞬间破空而出,蓄满凌厉之势,直冲沈青心口。
千钧一瞬,箭头要没入她心口将人一箭击穿时,没有想象中的热血飞溅,沈青用自己的腰力生生将自己身体翻转过来,明明捆着她双手的麻绳,现在已经被她绕在脚踝上,像一只倒挂着的蝙蝠。
……但是比蝙蝠要姿态优美得多。
桓老板来不及多想,举起弩机对着倒挂在空中的人又“突突”放了几箭,空中白影翩跹,像是在悠哉地荡着秋千,轻飘飘绕开几支利箭。
他心中一慌,阁楼四周的暗卫纷纷翻身而进,没人来得及出手,空中白影一闪,桓老板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扑倒在地。
沈青压制在他身上,膝盖抵住他的喉头,认真告诉他:“这间房里,可只有一只老虎。”
桓老板不明所以,只见沈青笑得人畜无害:“就是我啊。”
一屋子没有来得及出口的暗卫,团团将两人围住,此时也不敢再出手。
“大哥!”
萧瑞身披银甲带人冲了进来,沈青利落地将手上麻绳绕着桓老板脖颈缠了几圈,将麻绳一头扔给萧瑞。
“把这里控制住。”
她没有多留,随便推开一扇窗跳了出去。
外面还是一片凌乱打斗,没人来得及管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沈青绕过处处冲突,在西南回廊处找到谢珩留下的一点痕迹。
是暗卫们常用来给同伴们指引方向的麟粉,在沉木地板上闪着细细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