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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宝林可使得?

    微哑含笑的嗓音落在耳畔,像初春乍暖的风,撩拨得人心尖儿一颤。

    尚盈盈混沌的瞌睡被这话轻轻一搅,立时清醒大半。

    名分自是不可轻弃,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单纯姑娘,岂会作那全身而退之想?

    前番求去,不过是以退为进,试探圣意。若得皇帝挽留,便可借机谋取更利之局;倘或恩断,倒也能挣脱这金丝牢笼。进退之间,皆有妙处。

    可偏有人按捺不住,似乎极怕她离去,非要闯进来搅局。

    尚盈盈鸦睫微颤,望向近在咫尺的皇帝,忽然又怯得不敢抬首,蜷在他怀里手脚都发软。

    她虽谙世事,却不谙情事,此刻真是瞧见晏绪礼就发臊。

    尚盈盈轻轻摇了摇头,青丝蹭过晏绪礼肩头,带起阵阵微痒。

    晏绪礼原本噙笑的桃花眼,见状暖意霎时褪尽。周身却又带着股餍足意,到底没法儿对尚盈盈不温柔。

    既如此,晏绪礼索性掀开帘子,扬声朝外,略带赌气:

    “备碗绝子汤来,给里头这位灌了。省得日后留下什么不清不楚的祸根。”

    来寿埋头盯着地上花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我的爷!这、这怎么话锋说转就转了?

    来寿悄悄掀了掀眼皮,隔着金纱帷幔,影影绰绰瞧见里头的动静。

    正琢磨着是该应声还是该装聋时,却见帷幔之后,忽地探出一条莹白细腻的藕臂,勾住皇帝脖颈。

    那胳膊细伶伶的,肤光胜雪。美人镯滑落下来卡在腕骨,往上寸许的地方,却印着淡红圈痕。显见是昨夜情浓之时,被皇帝攥了许久才硌出来的。

    软玉温香,带着昨夜痴缠的余韵,就这么扑了上来。

    来寿眼皮子猛地一跳,心道:

    得!这又是打情骂俏呢。

    他赶忙把腰一猫,踮起脚尖儿,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至于旁的事,过后再说吧,这会儿说不准又得烧水了!

    垂幔之后,又是另一番缱绻光景。

    尚盈盈埋在皇帝颈窝里,温软唇瓣拂过他下颌,讨好轻蹭:

    “万岁爷息怒,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晏绪礼故意冷着脸,显然余怒未消: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发觉晏绪礼不搂自己,尚盈盈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指尖搭上他胸膛,委屈叽咕:

    “奴婢只是不想和万岁爷分开住。奴婢来御前已近一年,您忽然撵奴婢出去,奴婢还不习惯呢。”

    这话像是一捧琼雪,浇熄了晏绪礼心头大半火气。

    晏绪礼垂眸,瞧着怀里这看似娇怯,实则胆子不小的女子,兀自轻笑一声。

    大掌不由分说地覆上她胸前那团绵软,狠狠揉搓两把,晏绪礼轻斥她:

    “娇蛮。”

    尚盈盈大惊欲躲,脸颊霎时飞上两抹酡红,直道青天白日的,怎能当真上手呢?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儿,晏绪礼心头那点儿别扭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燥热。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晏绪礼哼笑道,“就这么想时时瞧见朕?”

    尚盈盈埋在晏绪礼怀里,闷闷地点头。心道她才不想瞧见这坏皇帝,只是在他身边才更能得到庇护。

    “你前几日不是出去闲逛了?后头那个流萤小筑,空着也是空着,等叫宫人收拾出来,你就先住那儿。”晏绪礼环着尚盈盈的腰,不老实地轻揉,对谈天儿之事已经浑不留心了。

    流萤小筑离快雪时晴斋极近,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确是个时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好地方。

    尚盈盈闻言,心头一松,住处这头算是妥当,位份也得想法子求个高点儿的。

    迁思回虑后,尚盈盈悄悄躲开晏绪礼不安分的大掌,伏去他肩上佯哭告状:

    “万岁爷,文妃娘娘先前同奴婢说了好一会子话,可吓着奴婢了……”

    晏绪礼心痒难耐,随口问道:

    “文妃?她何时寻你说过话?”

    “就是二月初,娘娘带大皇子来给您请安那回,”尚盈盈含含糊糊地说道,“奴婢在外头伺候,娘娘偶然瞧见,便提点了奴婢几句。”

    晏绪礼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了然。

    怪不得那阵子她忽然闹着要去六尚局当差,莫非症结在这儿?

    总算不再心猿意马,晏绪礼正色几分,问道:“她都跟你嚼什么舌根了?说来朕听听。”

    尚盈盈心里飞快盘算着措辞,煞有介事地说道:“娘娘说万岁爷心里头,大约是瞧不上奴婢这样出身低微的宫人。”

    尚盈盈声音越发轻细,带着怯意:“便是侥幸得了恩宠,日后也不会给什么正经名分的……”

    说到这儿,便恰到好处地顿住,只余下低低的啜泣声。仿佛后头的话太过不堪,她不敢再说出口。

    这些话诚然是假的,但也甭怪她往文妃身上泼脏水,之前不过是忍一时威胁,真当她在宫里白吃了八年饭?

    晏绪礼闻言,先是面色一沉,心头顿时涌起恼怒。

    可这把火烧着烧着,却又察觉些不对劲。晏绪礼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怀中梨花带雨的尚盈盈,恍然差点儿上了这骗人狐狸的当。

    尚盈盈惯会装模作样,便总叫人觉着她纯然娇怯似的。实则瞧她做的事儿,一桩比一桩胆大。

    文妃几句话能把她吓破胆?攒到如今才告状,是怕直接同他说,他会顾念大皇子,而袒护文妃吗?

    晏绪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也不点破,默默纵容她算计自己。有心眼儿挺好,如此才能叫他放心。

    但想到连月来的煎熬折磨,只为这么一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晏绪礼还是禁不住恨得牙痒痒。

    “那你是怎么想的?”晏绪礼倾身,惩罚似的轻咬她耳垂,“你觉得朕会给你什么位份?”

    尚盈盈默默忍受皇帝泄愤,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宝林可使得?”

    晏绪礼眸光幽暗几分,盯着尚盈盈看了半晌。

    尚盈盈身子微微发颤,既有期待,又有惶恐。她知道讨的有些高,一般选秀进宫的官家小姐,初封也不过是宝林而已。

    晏绪礼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沉沉的,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意味。

    下一瞬,晏绪礼竟是轻按尚盈盈肩膀,将她放回柔软锦被堆里。

    晏绪礼撑在尚盈盈身侧,微微俯首,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嗓音喑哑蛊惑: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这话里的暗示之意,再明白不过。

    尚盈盈吓得一哆嗦,方才那点儿算计和希冀,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尚盈盈连忙爬起来想溜,这会是真欲哭出来,哪里还有方才半分镇定:

    “万岁爷饶命,奴婢不敢讨要宝林之位,您随便封个采女、选侍……什么都成。”

    尚盈盈语无伦次地求饶,晏绪礼的本事,她昨夜已经领教够了。再来一回,只怕真要散架。

    晏绪礼一把捞住尚盈盈腰肢,将她拖回软枕前趴着。方才已让过她,这会子也该轮到他反将了吧?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拾起来的志气,怎么说灭就灭了?”晏绪礼将破欲破地点她两句,便探指进衾被里。

    尚盈盈拼命蜷着腿,呜咽告饶道:“不成了,真不成了。”

    晏绪礼慢条斯理地揉捻,笑道:

    “哪儿不成了?分明还好端端的。”

    过了一会儿,晏绪

    礼搓了搓指腹,将润泽甜浆抹去软雪上,不轻不重地掴了一巴掌,沉声道:

    “撒谎。”

    尚盈盈伏在软枕上,也察觉出自己情难抑止,但她又不知怎么办,只好羞耻地哭出来:

    “万岁爷,奴婢跪不住了。”

    晏绪礼这时候最有耐性儿,伸手扶着尚盈盈的腰,替她摆了个舒适卧位:

    “那就不跪,趴着就成。”-

    快雪时晴斋内春色正浓,外头却是天光万顷,夏日暑热渐有复起之势。

    涵虚太清池边,宫娥奉茶递香、捧醴端馐,来往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

    “今儿幸得皇后娘娘相邀,不然嫔妾上哪儿去瞧这么好的牡丹?”

    虞姿手执芙蓉红美人扇,掩唇与众人说笑。

    众嫔妃闻言,皆含笑应和,说些“托娘娘的福”、“感念娘娘菩萨心肠”云云。

    原是来行宫避暑后,朝臣们往来裕华山多有不便,按往年旧例,便改作三日一朝。

    皇后有样学样,顺势免了晨昏定省,博个体恤宽仁的贤名,只偶尔叫上嫔妃们赏花游船。

    邵才人走到姚黄牡丹前,捏着帕子虚点花瓣,笑吟吟地说道:“从前嫔妾在家中时,也曾见母亲重金求得百余株牡丹,却半点儿不及御苑里这一枝。到底是天家富贵养出的仙葩,果然非凡品可比,嫔妾今日也算沾着娘娘的福气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暗自瞥她。谁听不出邵鸾儿明面上自谦,实则暗中夸耀家底殷实?

    那一身的野心,都起在名字上了,脑子倒是半点不长。

    “大伙儿都是承万岁爷恩泽,今日瞧得开怀便好,往后也可常来。”

    傅瑶还不至于跟个十来岁的丫头计较,只搭着彤珠的手,慢悠悠朝亭子里走去。

    正迎面吹着杨柳风,众人忽听池畔“咚”的一声响。

    傅瑶回眸一瞧,原是邵鸾儿髻间钗环簪得忒满,方才挤着上前,不慎滑脱支金镶珠花蝠簪。

    溅起的几朵水花,还不巧打湿了贵妃裙摆。

    柳濯月本就热得心烦,见状啪地一摔团扇,竟似要朝邵才人发火儿。

    邵鸾儿当初进宫时,便是分在柳濯月位下学规矩,天生就是贵妃一派的人。

    心道外人面前还是莫起内讧,虞姿忙笑盈盈地打圆场:

    “遇水呈祥,这可是好兆头,贵妃娘娘是要有喜从天降呢。”

    说罢,虞姿命宫女将团扇拾起来,半挽着贵妃去亭子里乘凉。

    至于邵才人那金簪子,让她自己想招儿去捞吧。众人皆嫌弃她,只当作没瞧见,还遗憾怎没能叫贵妃发落她一番?

    盛妆宫妃们齐齐朝亭中涌去,柏筠宁不愿同人挤着,便自己落在后头赏景儿,不成想居然有人同她想到一处。

    侧眸瞧见顾令漪,柏筠宁含笑搭话道:

    “顾嫔妹妹怎不跟到前头去?”

    “前头脂粉味儿太冲,嫔妾只想同慧嫔娘娘作个伴儿,娘娘不会嫌嫔妾吧?”顾令漪笑着应声。

    “这是哪儿的话?”柏筠宁抬起纱帕掩唇,心道顾嫔和贵妃虽都是将门虎女,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听闻昨儿是顾妹妹生辰,本宫骤然得知,身边却没带什么像样的馈珍,日后回宫定当补上。”柏筠宁轻声说道。

    “娘娘客气了,您昨日所赠玉簪荷花图,便已然极好。”

    顾令漪说着,眼风随意一瞥珠玉桥头,竟见来寿喜笑盈腮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溜儿小太监,手里皆捧着红木雕漆食盒。

    “哟,奴才给二位嫔主儿请安。”来寿也瞅见她俩,连忙端着拂尘上前行礼。

    柏筠宁淡笑命起,又瞧了瞧那些食盒,问道:

    “这些是……”

    “皇上听闻娘娘们在此赏花,特命奴才送来茶食。”来寿侧身引过一名小太监,将雕漆食盒的盖子掀开一角,“里头恰有数样江南细点,等会少不得要劳慧嫔娘娘指点品鉴。”

    认出那碟子里正是豆酥糖,柏筠宁蹙眉思忖,隐约领悟到晏绪礼的意思,却又不禁好奇这是送来提点谁的?

    待众人依次在亭中落座,来寿果然笑嘻嘻地上前请安,又命太监们呈摆茶点。

    柏筠宁坐在一旁盯着,意外发觉那道豆酥糖,竟是摆在文妃面前。

    “文妃娘娘,这豆酥糖是万岁爷特地吩咐给您的,请您仔细品用,莫要辜负万岁爷一番心意。”

    众人闻声,顿时投来艳羡目光。文蘅却微觉惊讶,因事出反常,心里又隐隐不安。

    见来寿朝自己挤眼,柏筠宁暗叹一声,只好点出这得罪人的话:

    “文妃娘娘,这点心上滚着厚厚的黄豆齑粉,您品尝时切莫张口,须得细细含化才是,若不慎吸入喉中,恐会呛咳不止。”

    言下之意,似是在警告她“闭嘴”。

    文蘅面容微泛苍白,扯唇道:

    “多谢慧嫔妹妹提醒。”

    正当文蘅暗存侥幸时,来寿一番话彻底叫她死心。

    “启禀皇后娘娘,昨夜万岁爷召幸御前奉茶的玉芙姑娘。方才已命内侍监拟旨,册封其为尚才人,明日便来向您请安。”

    傅瑶闻言略一挑眉,眼底划过讶色,随即唇角微扬。她原想着要用玉芙那蠢妹妹作筏子,逼她就范,不想这丫头倒是中用,竟自个儿攀上龙榻。虽说出人意料,倒省了她一番周折。

    “本宫知晓了,大总管替本宫回句话儿,就说恭喜万岁爷新得佳人。”

    傅瑶噙笑端起青瓷茶盏,盏中碧螺春氤氲着袅袅热气,掩去眸底得意之色。

    可满座嫔妃们闻言,却是眼红得要命,邵才人率先嗤笑道:“她不过是个卑贱宫女,凭什么一进宫便与我们平起平坐?”

    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众人都听见。

    傅瑶此时正满意玉芙,自听不得这种扫兴话。她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语气难得重了几分:

    “邵才人留心分寸。尚才人从前在乾明宫里侍奉近一年的光景,若论起功劳苦劳来,如何不在众姐妹之上?”

    邵鸾儿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立时脸色涨红,讪讪闭口不言。

    文蘅端坐在玫瑰椅上,面含浅笑地听着众人闲谈,广袖下指甲却已深深掐进掌心。

    玉芙故意透出要调去六尚局的信儿,原来虑量着使缓兵之计。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是狠狠摆了她一道。

    也怪她大意,从前竟没将这宫女放在眼里。

    第42章 第42章如今真是当了娘娘,腰杆……

    “奴婢给才人主子道喜啦!”

    杏书端着描金红漆托盘,一溜小碎步打帘子进来,眼角眉梢都挂着喜兴气儿。

    只见尚盈盈这回可真是鲤鱼跳了龙门,夜里承过雨露恩泽,今儿整个人就跟那新摘的蜜桃似的。皮儿是嫩的,瓤儿是甜的,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鲜灵劲儿。

    尚盈盈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接过粉彩鸳鸯卧莲碗时,手指还没什么力气,不禁娇慵嗔道:

    “杏书姐姐快别臊我了。”

    粉彩瓷碗里盛着热牛乳,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尚盈盈瞧着殿里没人,也顾不得用羹匙,捧着碗便啜饮起来。

    杏书见状扑哧一乐,倚在尚盈盈身边揶揄她:“才人可慢着点儿,仔细烫着舌头。瞧这架势,别是饿坏了吧?”

    尚盈盈一口气儿用了小半碗,这才觉着五脏六腑熨帖些,闻言顿

    时委屈嘀咕:“姐姐你快别说了。万岁爷也就后半夜赏了几块枣泥糕、半碗杏仁茶,之后便……”

    话到这儿突然卡了壳,尚盈盈脸上直发烧,又小声补了句,跟做贼似的:

    “得亏料理朝政去了,要不这会儿还指不定怎么折腾人呢。”

    杏书捂嘴直笑,连声说:“这是好事儿,万岁爷稀罕您呢。”

    这厢笑罢饮罢,杏书扶尚盈盈坐去妆镜前,重新替她挽个像样发髻:

    “我方才顺道去瞧了,流萤小筑都已经收拾利索。就是摆设上还差些意思,瞧着怪冷清的。”

    流萤小筑其实就是皇帝歇驾的龙窝儿旮旯,从前也曾有先帝宠妃住进去过。只是如今这位爷无心后宫,众人都以为用不上,便没提前布置。

    “横竖就是个落脚地儿,过阵子还得回紫禁城里去。”尚盈盈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等回宫后,她大抵是要随主位娘娘住的,到时又当傍上谁呢?

    说着,尚盈盈眼风往窗外一扫,轻轻努嘴儿。

    杏书素来机灵,见状立马会意,蹑手蹑脚地去把支摘窗掩严实,只留道缝儿观察外头动静。

    杏书转回来压着嗓子,发问道:“才人是有什么体己话儿?”

    尚盈盈微微颔首,回榻里坐下,这才轻声说:“杏书姐姐,有桩事儿我琢磨了一宿,总觉着蹊跷……”

    随后,尚盈盈便把家里妹妹遭人陷害、娘亲奔来求救,还有那袋打了水漂的金子,一五一十说了。

    杏书听得眉头拧成个疙瘩,不禁咂舌:天爷哟,尚盈盈之前还没正经承宠呢,家里便遭了这么大难。

    “才人放心,”杏书赶紧宽慰,“有万岁爷在,保准儿能放二姑娘出来,您可千万别着急上火……”

    “我倒不担心这个,”尚盈盈摇首道,“只是觉得这事儿透着邪乎。”

    “姐姐你说,那可是实打实的一袋金锭子,就算县太爷和崔家再贪,也该满意了不是?怎么送去衙门里,就跟石沉大海一般?”尚盈盈捻指沉吟,说起来还不禁肉疼呢。

    “既不图财,那便是图人呗。”杏书立马接道,“才人瞧这祸事,是因您牵扯出来的?”

    尚盈盈抿唇思忖,终是说了同文妃的过节,与杏书一同盘道:“当日文妃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叫我离开。后来我放信儿要去尚仪局,她大抵是被我稳住了,按理说不该再费心害我。”

    “更何况眼下这情形,倒像是有人故意拿家里事儿绊着,逼我非得争宠不可……”

    虽说时机不大对,但杏书还是不禁感叹:“您昨夜和万岁爷做那档子事儿,竟还有工夫想这许多,看来万岁爷还是留情了呀。”

    这话儿一说出口,自然遭尚盈盈羞瞪。杏书掩唇轻咳,见她心中似乎有谱儿,便问道:“您自个儿想着,应当是谁的手笔?”

    想起文妃曾言勤妃家破人亡之事,尚盈盈抿唇犹豫,终是用气音儿说道:“若论这雷霆手段,倒像是坤仪宫那位。”

    “可她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图什么呢?”尚盈盈百思不得其解。

    眼瞅着明日便要去拜见傅皇后,尚盈盈心中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皇后究竟意欲何为?

    “人有三寸气在,便会有所求。就是那泥塑的菩萨,还要个金身供奉呢。”

    杏书倒觉着有可能,便续下去猜道:

    “后宫女子所求,左不过恩宠与子嗣。恩宠她自不必争,如此算来,中宫无子,兴许是块儿心病?”

    尚盈盈双眸一亮,心底猛然抓住个念头,说出口又有些毛骨悚然:

    “杏书姐姐,主子娘娘会不会是……不能生养了?”

    如此便能解释,皇后为何对勤妃恨至如斯地步,又为何非要逼尚盈盈侍寝,还有那莫名其妙的赏银示好。

    杏书听罢,顿时吓了一大跳。她从前侍奉先帝宠妃,自然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对于东宫里的事儿,倒也略有耳闻。此刻她忙绞尽脑汁,替尚盈盈搜罗些蛛丝马迹。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杏书忽然想起什么,默默吞咽道:

    “皇后娘娘做太子妃那会儿,曾生过一场大病,无端将养了好几个月。后来先帝爷龙驭宾天,她这才露面出来主事。我远远瞧见过一回,只觉她通身气派虽还在,眼睛里却没神儿似的,就像个内里掏空的纸人儿。”

    这好像更能佐证尚盈盈的猜测,但凡此种种,都只是从文妃话里拼凑出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相。

    尚盈盈苦恼地揉揉眉心,叹道:“咱们冷眼瞧着,文妃不还是皇后的人么?”

    “若是如今一个要捧我,一个却要踩我,想来她俩之间的关系,并非明面上那样简单,里头估计还有弯弯绕绕。”

    “既有当太后的机会在眼前,谁会甘心做个太妃呢?”杏书轻声说道,“而一枝独秀,更好过两宫并尊。”

    尚盈盈默然垂睫,胡乱将水青披帛往臂弯里一挽,盘算着静观其变-

    这会子有杏书陪着,尚盈盈便惦记往流萤小筑里打个转儿。

    刚跨过门槛,就觉着这地界儿清幽得紧。窗外几丛翠竹影影绰绰,筛下来的天光跟揉了金粉似的,软软铺在黛砖地上。屋里已拾掇得窗明几净,连个灰点子都找不见。

    尚盈盈摸了摸榻上玉竹簟席,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正要落座歇歇腿,忽听得外头珠帘子轻碰,打眼瞧去,竟是酌兰寻她进来。

    酌兰规规矩矩道个万福,声音清脆讨喜:

    “奴婢给才人主子请安,才人万福。”

    尚盈盈不禁莞尔,忙伸手扶酌兰一把:

    “快起来说话。”

    正要问来意,却见酌兰一双杏眼亮得像琉璃灯盏,开门见山地恳求道:

    “好主子,奴婢想跟着您当差。”

    尚盈盈被这话逗笑,拉着酌兰到自己跟前,轻点她鼻尖道:

    “你这丫头莫不是糊涂油蒙了心?御前差事可有多少人眼红呢,你倒要往我这火坑里跳?”

    “何况你若跟了我,万岁爷跟前儿又要谁伺候去?”

    她自个儿前路如何,眼下尚还两说,又怎好拉酌兰进来蹚这浑水?伺候皇帝那是天大的风光,跟着她这刚承宠、根基未稳的小才人,前途未卜先甭提,还指不定要受多少闲气呢。

    酌兰一梗脖子,顺势蹲在尚盈盈身前,仰脸儿说:“万岁爷跟前伺候的人乌泱泱一大片,哪里就缺奴婢这号人了?倒是您这儿孤孤单单的,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尚盈盈目光沉静地望着酌兰,轻声问道:

    “你若当真铁了心要跟我走,那太皇太后那边,你又预备着如何开交?”

    酌兰听罢,一脸的迷茫不解:

    “这跟老祖宗有什么干系?”

    这话一出,俩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没奈何僵住了。

    酌兰眨巴眨巴眼,突然“哎呀”一声,俏脸涨得通红,竟顺嘴喊道:

    “姑姑!”

    这一声“姑姑”喊得既委屈又亲近,倒让尚盈盈怔了怔。

    “您平日里就是这样想奴婢的?”

    酌兰跺了跺脚,又羞又恼地解释:

    “老祖宗早就不理事儿了。奴婢是内侍监正经调拨过来伺候万岁爷的,哪里就存了那些个腌臜算计!”

    尚盈盈见她这般模样,方知是自己想左了,脸上登时有些讪讪。正要赔不是,却见酌兰一头扎进她怀里,俨然是只撒娇的猫崽子:

    “奴婢不管,奴婢就是要跟着您!姑姑待奴婢这般好,便如同奴婢的亲娘一般。如今姑姑做了才人主子,奴婢往后,更得将万岁爷当成家里的老爷子那般敬着、远着、好生伺候着!”

    “若有半分歪心邪念,便教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浑说什么呢?”

    尚盈盈忙不迭去捂酌兰的嘴,扭头跟杏书对了个眼神,俩人都瞧见彼此眼里的哭笑不得。

    谁料正这当口,晏绪礼没叫人通传,已然悄无声息地踱到了门槛儿上。

    他本是念着晌午前温存,特意寻过来瞧瞧尚盈盈,哪成想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那丫头片子石破天惊的一句“将万岁爷当家里老爷子敬着”。

    晏绪礼身形僵住,面上神情未变,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

    敢情他昨夜刚跟媳妇儿敦伦燕好,今儿个就平白无故喜当爹?还是这么大个闺女。

    来寿跟在后头,闻声憋笑憋得直打

    颤,赶紧重重咳嗽一声,扯着尖嗓子唱道:

    “万岁爷驾到!”

    这一声儿嚎出来,惊得屋里三人魂儿都飞没半截,赶忙起身迎接圣驾。酌兰更是膝盖一软,“咚”地就跪瓷实了。

    尚盈盈眼帘颤动,正撞见门上那道颀长身影。晏绪礼一袭绀青直裰,西晒日头斜剌剌打进来,照得襟前那片团龙金光迸射,熠熠生辉。

    尚盈盈像被灼了眼,忽然羞怯地躲开目光,蹲身道:

    “嫔妾给皇上请安。”

    晏绪礼甫一望向尚盈盈,便什么都浑忘了。只见她那眉眼含春的模样儿,就算挽着燕居懒髻,纱衣与披帛皆是素色,竟也跟脱胎换骨一般。

    晏绪礼喉结暗滚,抬指轻挥,来寿立马知趣地带着众人退个干净。

    待屋里只剩下二人,晏绪礼这才上前几步,轻轻扶住尚盈盈手腕。顺势一带,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抱去软榻上坐着。

    软榻上铺着玉竹簟席,本是凉爽宜人,此刻却仿佛被什么点着了似的,热意从两人相贴之处,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只余浅浅呼吸声交织。

    尚盈盈被晏绪礼圈在怀中,皇帝身上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又霸道地钻入她四肢百骸。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笼屉上蒸着一般,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尚盈盈只得把头埋得更低,臊眉耷眼地盯着自己裙上绣花,压根儿不敢抬眸瞧晏绪礼。

    见尚盈盈这般模样,晏绪礼心头愈发柔软,不禁捻来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把玩,低声笑问:

    “昨儿不还是牙口利得很,怎么今日见朕,反倒怕生了似的?”

    这话入耳,尚盈盈脸上愈烫。她一瞧见晏绪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风月情事,想起那些羞人纠缠和索求无度。

    难为情地揉揉皇帝肩头,尚盈盈暗自发誓再不咬他了。指尖沾上皇帝温度,尚盈盈浑身发软,连骨头都酥了半边。正羞窘无措间,忽觉颈间一热。

    晏绪礼低下头,唇瓣贴覆上来,沿着她纤秀锁骨一路向下,最后停在那微微起伏、隔着薄纱亦能窥见轮廓的柔软胸脯上,轻轻吮吻。

    尚盈盈慌忙扶住晏绪礼的肩,小声嗔拒:“嫔妾明日还要拜见主子娘娘呢,您别胡乱起来就没个章程。”

    晏绪礼轻“啧”一声,徐徐调笑道:“如今真是当了娘娘,这腰杆子都硬气不少,连朕都要教训几句。”

    晏绪礼这话一出口,尚盈盈那双狐狸招子顿时瞪得溜圆,下意识想起今早晏绪礼说她“娇蛮”。她不服气地掀起眼帘,恰撞进晏绪礼深潭似的眸子里。那瞳仁黑得发亮,里头分明映着个鬓发微散的人影儿,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四目相视,两人就这么鼻尖对鼻尖地僵住了。

    尚盈盈眼睁睁地瞧见,晏绪礼眸底浮起玩味,目光从她微颦眉心滑到红润唇瓣,好似用眼神在剥脱她的衣裳。

    尚盈盈慌怯地垂下眼睫,小声替自己辩解:

    “嫔妾冤枉,嫔妾哪儿敢教训您呐?”

    尚盈盈挣动间衣襟松了寸许,露出锁骨上星点红痕,原是晏绪礼昨夜叼着那处皮肉留下的印子。

    晏绪礼突然伸指按上那点嫣红,惊得尚盈盈倒抽口气。他却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躲闪的眼神,非要看进她眼底最羞人的那汪春水里去。

    两人目光缠作一处,一个带着促狭追问,一个含着欲拒还迎的娇怯,难解难分。

    “嫔妾笨嘴拙舌的,您别总拿话儿刺嫔妾,动不动就揪着嫔妾的话头小题大做。”尚盈盈用指尖推推晏绪礼胸膛,软声嗔怪道。

    话音刚落,就见晏绪礼眼神微微一动,嘴唇翕合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而后,晏绪礼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尚盈盈:

    “你这副模样儿……”

    尚盈盈竖着耳尖听下文,晏绪礼却突然凑得更近,温热鼻息喷在她耳廓,话说到一半却故意停住,存心要引她抬眼。

    尚盈盈果然着了道,忍不住偷偷向上觑他。偏生晏绪礼又突然退开半寸,害得她扑了个空。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顿时浮起恼意,倒比春水还潋滟。

    晏绪礼愉悦发笑,终于缓缓开口:

    “你这说不过就耍浑的赖皮样儿,当真很像顾靖之。”

    顾靖之?顾小王爷?

    尚盈盈脸上热辣辣的,抬手捂住脸儿,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好端端的,忽然拉人家出来干嘛?平素一提起来,晏绪礼便要吹胡子瞪眼睛的,如今偏要在这等耳鬓厮磨时翻出来说道,就是存心臊她!

    第43章 第43章朕尝着可比蜜煎樱桃还甜……

    好不容易得了自己的小宫室,虽并不多奢靡华丽,但尚盈盈自己瞧着舒心惬意,任凭晏绪礼软磨硬泡,也不乐意同他回快雪时晴斋住着。

    晏绪礼没法子,便命人抱来那床龙凤花被,非要和尚盈盈挤小卧榻。

    夜里俩人在一块儿挨挨蹭蹭,便又要滚出火儿来。尚盈盈惦记着明早请安,忸怩不肯就范。晏绪礼只好浅尝辄止,与她顽闹过一回便歇下。

    翌日送皇帝去朝议前,尚盈盈手脚发软地替他更衣,墨缎青丝披在身后,薄纱寝衣下隐约透着葡萄紫抹胸。

    晏绪礼愈看愈心痒,忍不住想偷香窃玉,却被尚盈盈伸指抵住胸膛。

    将尚盈盈透红的脸儿扳回来,晏绪礼好笑地问:

    “怎么连亲一下都不肯了?”

    “您昨夜那般、那般荒唐……竟还好意思问嫔妾。”

    尚盈盈声音越来越细,轻轻挣开晏绪礼揽在她腰间的手,羞恼地扭过身儿不敢见人。

    皇帝昨儿干嘛要舔她呀?他自个儿身上又寻不见痛快,偏把她弄得雨打海棠。再说了,他就不嫌脏吗?

    反正尚盈盈如今是见不得皇帝的唇舌,也不肯同他亲吻。

    “你还嫌自个儿腌臜?”

    晏绪礼握拳抵唇,闷声发笑,没成想服侍她一回,倒弄得她很不领情儿。

    见尚盈盈不肯回来,晏绪礼索性追过去,欺身将她抵在妆镜前,薄唇擦过她耳垂:

    “朕尝着可比蜜煎樱桃还甜呢。”

    眼瞅天色都快大亮,尚盈盈忍着羞臊听皇帝说完,见缝插针地劝道:

    “您快去前头议政吧,甭耽搁了时辰。”

    “你也是。去请个安便回来,别在外头瞎转悠。”

    晏绪礼牵过尚盈盈手腕,在内侧轻吻了吻,不放心地叮嘱个不停:

    “她们说什么你都甭信,这宫里只有朕,会一门心思待你好。”

    尚盈盈心窝子一热,轻声应道:

    “嫔妾晓得。”

    将晏绪礼送去门外后,尚盈盈蹲了一会儿,便默默扶着门框子起身,瞧着那道俊拔背影渐行渐远。

    人说“伴君如伴虎”,可眼前这位爷,倒像是只被捋顺了毛的大猫。

    尚盈盈心里暗笑,又觉出些熨帖。自打进宫以来,她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承想在这龙潭虎穴里,竟也叫她摸着了点真心实意的暖乎劲儿。

    转念又想,横竖已经走到这步田地。既不能学那窝囊鹌鹑埋头憋死,倒不如把日子往好里过。左不过是个“熬”字,熬着熬着,说不定真能熬出个柳暗花明来呢。

    正琢磨间,杏书已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服侍尚盈盈晨起梳妆。

    拨给她的宫人要午后才到流萤小筑,可尚盈盈却等不到那时候儿。常言道“赶早不赶晚”,这请安的规矩最是马虎不得。好在皇帝要去前朝议事,她索性就势儿将御前宫女借来使唤着。

    瞧见杏书要把珍珠云肩往她身上搭,尚盈盈连忙推辞,小声说:

    “杏书姐姐,这也忒张扬了吧?等会儿叫人瞧见,倒要笑话我眼皮子浅。”

    “主子如今是正经八百的才人了,多少人嫉妒得眼红牙痒痒呢。”杏书边替尚盈盈整理珍珠云肩边道,“您就是披个麻袋片子出门,那些个碎嘴子也得恨得咬手绢儿。皇后娘娘那儿指不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索性摆出个金尊玉贵的款儿来,也省得叫人小瞧了去。”

    伺候宠妃还属杏书在行,尚盈盈暗自嘀咕两句,便也只好依她。

    到底是夏日天长,这会儿才过巳时,那日头就晒得人发昏。杏书从旁扶着尚盈盈,雄赳赳地踏出流萤小筑,这便往皇后住着的“琼华映月”去了。

    这时候行宫里已有了动静,各院嫔妃们最爱这个

    时辰串门子。尚盈盈只一路走来,便碰上好几个小嫔御,除却从东宫跟过来的那几位,余下都是些半熟脸儿的宝林选侍。

    尚盈盈这才人位份,放在先帝那朝膝盖都得跪烂,如今竟都要频频受别人的礼,等转过云梦廊才逐渐消停下来。

    白玉廊柱下,彤珠手里端着都承盘,正支使小太监们搬腾冰鉴。瞧见尚盈盈过来,彤珠忙搁下家伙事儿蹲身:

    “奴婢给尚才人请安。”

    尚盈盈抬手命彤珠起身,柔声问道:“主子娘娘可起身了?”

    彤珠先是颔首,而后迟疑片刻,这才说道:“娘娘正同几位主子在水榭里打马吊呢,才人可要奴婢过去通传一声,请娘娘移驾正殿见您?”

    果然不出杏书所料,皇后这儿一大清早就打马吊,显然是有人特地过来,就等着瞧尚盈盈呢。

    尚盈盈略一思忖,淡笑说:“不必惊扰娘娘们雅兴,我自去请安便是。”

    彤珠欠欠身子,引着尚盈盈来到水榭前。还没等打帘进去,就听见里头金锞子撞盘儿,碰出阵叮咚脆响,掺杂着莺燕娇笑。

    敛裙踏过浮桥,尚盈盈步入帘中,但见皇后斜倚在对门的填漆榻上,身后宫女正替她打扇子。

    文妃一身蜜合色纱衫,手里捏着把马吊牌,神情还直懊丧。虞嫔则与卞美人凑在一处咬耳朵,信手来挑案几上堆着的瓜果。水榭四角搁着冰釜,凉气混着脂粉香,好不热闹。

    “嫔妾才人尚氏,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尚盈盈恭敬垂首,先同皇后行了个大礼。

    见尚盈盈懂规矩,傅瑶笑意更实,和颜悦色地抬手:“尚才人快快免礼。都是自家姊妹,往后也别生分了。”

    “是,嫔妾多谢主子娘娘。”

    知晓皇后心思不善,尚盈盈只作受宠若惊状,拿娇怯又希冀的眼神瞧着傅瑶,愈将她哄得心花怒放。

    而后无需旁人引荐,尚盈盈认得诸位嫔妃,便一一福身问安。

    待轮到见卞美人时,尚盈盈不知卞美人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些不尴不尬的。

    上回卞美人闯进浮翠池,正碰着晏绪礼在气头上,便被罚跪了一个时辰。尚盈盈这个“罪魁祸首”,反倒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御前。

    这厢问安罢,虞姿抽出水绿洒花帕子,掩唇笑道:

    “瞧瞧,尚才人虽是新妹妹,却也是咱们老熟人呢。”

    傅瑶睨了虞姿一眼,未免她抽冷子要提尚盈盈的出身,立马含笑招手:

    “尚妹妹来得可巧,本宫正乏了想歇歇,你且替本宫摸了这把牌吧。今儿这‘百子’不来,‘老千’偏生总撞手,可叫本宫打得心焦。”

    没等尚盈盈开口,文蘅却把手里的牌一撂,笑说:“娘娘偏心,尚才人一来,连方才让臣妾捉铳的仇都不计较了?”

    “您可甭下去躲着了,还是让尚才人替臣妾吧,臣妾正好回去瞧瞧宥儿……”

    文蘅说着便欲起身,傅瑶却不肯答应,半开顽笑地拦下她:“文妹妹急什么?慧嫔替你瞅着呢,你就放心吧。这小人儿最是招人疼,你且让姊妹们都稀罕稀罕,难不成还怕谁给拐了去?”

    文蘅只好含笑顿住,心里却不是很得劲儿,像被软钉子硌了一下。

    虞姿转着眼珠瞧她们,忽地扑哧一笑,捏着帕子打圆场:“哎哟我的好娘娘们,快些收了神通。”

    说着,虞姿起身把文蘅往牌桌前按:“眼瞅着月底就是先帝爷小祥祭礼,到时候少说又要数月摸不得牌。这会子还不抓紧过过手瘾……”

    “快陪这赌棍耍耍吧。她可是牌瘾大过天,宁肯不吃饭的主儿。”傅瑶见状便也给了台阶,将气氛缓和下来。

    众人皆是人精,纷纷跟着发笑。

    傅瑶将位子让给尚盈盈,自个儿起身坐去她与文妃中间,瞅着她俩儿手里的牌,忽而闲闲问起:

    “这回小祥祭礼,可听得万岁爷要亲谒皇陵?”

    尚盈盈见桌上半印、空没文乱走,正一门心思忖度怎么出牌,忽然发觉四周静下来,这才知晓皇后是在问她。

    听出这话是在探她虚实,尚盈盈遂用绢帕虚掩牌面,婉声道:“娘娘恕罪,万岁爷知晓嫔妾粗笨,素日只拿嫔妾解解闷儿罢了。此等大事若未与娘娘商议,万岁爷断不会先与嫔妾提起。”

    “尚妹妹自是个伶俐人,何必如此贬损自个儿?”傅瑶闻言满意挑唇,愈发闲适地倚进彤珠怀里。

    趁着皇后欢悦,尚盈盈指尖轻叩九索,眼波微转,瞧向下家的文妃:“说起伶俐人,嫔妾倒想同文妃娘娘讨个情面。”

    见文蘅抬眼瞧来,尚盈盈斟酌着词句,柔声交涉:

    “嫔妾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人手还不足数。想着文妃娘娘宫里的巧菱,原是嫔妾故识,不知娘娘能否割爱?嫔妾可用个手脚勤快的二等丫头,与娘娘换了巧菱。”

    巧菱若总被扣在文妃那里,到底是后患无穷。今日将这话当着皇后的面说,文妃无论心里肯不肯,嘴里都得答应,而且得全须全尾儿地把巧菱还给她。

    傅皇后闻言,果然转向文妃,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噙笑的模样儿:

    “文妃妹妹,尚才人既开了这个口,你便做个顺水人情吧。”

    傅瑶从尚盈盈手里抽出九索,顺手拨给文蘅:“姊妹间换个闲张儿,又值当什么?”

    寥寥几句话,便给此事定了调子。

    盯着手中七索、八索,独缺这张九索的牌式,文蘅骑虎难下,只得强笑道:

    “皇后娘娘说的是。瞧尚妹妹方才说的,咱们之间哪里用得着‘换’字?”

    文蘅垂睫扫过牌面,反手掀开尚盈盈要胡的绝张“枝花”,投入城中:

    “巧菱原也是伺候妹妹惯了,妹妹只管留下用就是。都是自家姊妹,说什么割爱不割爱的见外话。”

    尚盈盈闻言,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笑着摊牌,赢下这局:

    “嫔妾多谢娘娘成全。”

    第44章 第44章怕朕半夜翻墙去找你?

    几圈儿马吊牌打下来,日头已近中天,皇后顺势要留尚盈盈用午膳。这事本不该推脱,可尚盈盈想起皇帝的吩咐,只好婉言谢绝。

    皇后似乎也想通这处,便含笑命尚盈盈回吧,又叮嘱她好生侍奉万岁爷。

    水榭里凉爽宜人,尚盈盈却听得后颈沁出薄汗,连忙赧颜告退。一径儿逃到荼靡架下,这才逐渐放缓脚步。

    裕华行宫中楼阁玲珑错落,尚盈盈拣了条僻静小路回去,只觉眼前一景未穷,一景复现。

    抬眼忽见前头一座四进院落,戗脊蹲着对金丝猴抱桃的异兽,檐下彩画更稀奇,梁枋间尽绘江南小景。

    尚盈盈手执挼蓝纱面团扇,轻轻搭在眉上遮日头,侧眸去问杏书:“前头是什么地界儿?瞧着倒挺别致。”

    杏书踮脚顾瞻着不远处的院落,笑道:“才人好眼力,那宅院可是南边匠人的手艺,如今应是分给慧嫔住着。”

    慧嫔么?

    尚盈盈闻言眸光微动,慧嫔温婉浅笑的模样儿忽地浮上心头。回宫后若能跟她同住,想来会少些是非。

    看出尚盈盈神色游移,杏书轻声问道:“慧嫔倒是位好性儿的娘娘,您可想过去串个门子?”

    尚盈盈思忖片刻,只道:“日

    头毒了,先回吧。”

    既是头回拜见,少不得要备几样像样的表礼。礼数周全,总归好说话些。

    欲回流萤小筑,便绕不开要从快雪时晴斋前经过。若不进去给皇帝请安,回头又要落埋怨。

    尚盈盈心想如此,便乖觉地往御前凑去。

    回到熟悉地界儿,尚盈盈浑身松泛,不用人引着便能绕过叠山曲水。方转过一丛木香花架,忽见前头池边闲闲坐着个人。潋滟波影儿映着石青常服两肩的云龙纹,光凝环佩,颇为晃眼。

    这般气度,莫说隔着烟水朦胧,便是混在千万人堆儿里,也如鹤立鸡群似的,不是万岁爷又是哪个?

    杏书掩唇偷笑,轻推尚盈盈近前,自己则一扭身儿跑了。

    听见身后小雀扑腾的动静,晏绪礼墨眸回转过来,便已朝她递出手去:

    “怎地去了这半日?皇后命你做什么了?”

    尚盈盈规矩地行了个万福,这才将指尖轻搭在晏绪礼掌心。

    晏绪礼将软香拢入怀中,听着尚盈盈兴致昂扬地念叨,仿佛还带着牌桌上的热闹气儿:

    “皇后那儿正支着桌子打马吊呢。见嫔妾过去,娘娘们便非拉着嫔妾凑趣儿,一同顽了好几圈。”

    晏绪礼听得漫不经心,只自顾自地左揉右捏,一面给自己找乐子,一面还要低笑打趣尚盈盈:

    “没把你自个儿输抵在那儿?”

    “才没有呢。”

    尚盈盈被揉弄得脸颊微红,又怕在外头被人瞧见,忙羞得躲进皇帝怀里,反正叫人撞见也是丢他的脸。

    “嫔妾用的,都是皇后主子的金锞子。”尚盈盈轻捶晏绪礼肩头,嗔他道,“再说了,娘娘们都和气得很,瞧着嫔妾手生,还给嫔妾喂牌呢。”

    “敢情是埋怨朕不和气?”晏绪礼轻笑一声,施施然放开尚盈盈,转头牵她回流萤小筑。

    方一踏进流萤小筑的院门,尚盈盈便觉出不同。院中洒扫应对的宫人里,明显添了好几张生面孔,想来是新拨给她的宫人已经到了。

    待走到正屋门廊下,尚盈盈抬眼望去,不由心中惊讶,微微睁大眼眸。

    门口躬腰侍立的小太监,竟是安久英。

    安久英见着尚盈盈,脸上亦是那副熟悉又微带狡黠的笑模样儿。他恭谨地躬下身子,伸手为主子们推开房门。

    尚盈盈心里惊喜,又有许多话儿想叙。就在被晏绪礼牵进屋内前,她还不忘飞快偏眸,趁着皇帝不备,同安久英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

    安久英能调来她身边,多半又是干爹出力。等过会子巧菱回来,她身边都是熟人,便更能踏实些。

    正暗自欢喜间,尚盈盈已踏入屋内。待她定睛看向屋内陈设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清净的流萤小筑?只见原本挂着的半旧青色素面帐子,已尽数换成紫烟罗垂幔,天光透进来,仿若烟霞缭绕。

    南窗前的紫檀炕几上,更是摆了一只奇巧的珐琅高足盘。盘中盛着各色晶莹宝石,红蓝绿紫,流光溢彩,竟都堆出个小山尖儿来。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精巧机关,只消用指甲轻轻一刮拉盘边儿,就听着“叮咚”一声,打底下窟窿眼儿里,滚出颗打磨得溜圆的宝石来。

    尚盈盈瞧着新鲜,忍不住伸出指头拨弄。但见一颗红艳艳的宝石骨碌进手心儿里,凉丝丝、滑溜溜的,跟捏着块儿冰糖似的。

    可左右踅摸了一圈儿,实在瞧不出个门道,尚盈盈只得回身问道:“皇上,这物件儿是做什么用的呀?”

    “没什么大用。”

    晏绪礼立在雕花槅扇旁,瞧尚盈盈懵懵懂懂的样儿,便过来圈她的腰,老神在在地说道:

    “摆着罢了,显个富贵气象。”

    尚盈盈一时噎住话头,心说这劳什子除了招灰还能顶什么用?到底是天家富贵,一个玩意儿都够寻常百姓吃八辈子的。嘴上却不敢言语,只把身子往那龙袍里偎,软嗓儿问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想起拾掇这屋子来了?”

    晏绪礼垂眼瞧向怀里的可人儿,拇指蹭着她下巴颏儿,慢慢笑了一声:“还不是你死活不肯挪窝?既这么着,朕也只好来就合你了。”

    说着,晏绪礼轻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往内室里一瞧。

    尚盈盈就势瞧去,但见昨儿个两人挤作一团的窄榻,竟已换成描金彩漆的拔步床。瞥见皇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尚盈盈登时臊得耳根子通红,绞着帕子嗔道:“您早言语一声,嫔妾跟您回前头便是,何苦这般兴师动众……”

    晏绪礼反倒搂得更紧实,话里透着不容分说的劲儿:“这值当什么?往后再来行宫,咱们要歇觉的时候多着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跟前门楼子上挂的灯笼般明摆着。

    尚盈盈偷眼往上觑,正撞见皇帝眼里翻涌的占有欲,到底没说什么煞风景的丧气话。可她心底却揣着明镜,今日恩宠指不定明日就变卦,横竖有今儿没明儿,且乐呵一天是一天吧。

    晏绪礼今日实在得空,趁着宫人们张罗传膳的当口,还有闲情雅致指点尚盈盈练字,手把手教她在宣纸上描画。

    指尖碰着指尖,热乎气儿透过皮肉,带着股子撩人痒劲儿。还不是之前那样别别扭扭,晏绪礼从身后抱住尚盈盈,就差把她揉进怀里了。

    “近来确实进益不少,瞧你这蚂蚁字儿,都快长出筋骨了。”晏绪礼垂首瞅着纸上渐成气候的墨迹,话里带着笑音。

    尚盈盈却听得不舒坦,心里头直嘀咕:夸人就夸人,非得先损她一句做什么?

    可转眼细瞧自己写的字,又觉着皇帝说得在理。这笔画舒展开来,倒真把胸中那口闷气给顺出去了,是比先头强上许多。

    尚盈盈写着写着就走了神,眼风儿往边上一溜,偷瞄身侧的皇帝。

    “主子爷,”尚盈盈恭恭敬敬地叫他,忸怩讨好地问道,“等回宫之后,嫔妾能不能随慧嫔娘娘住呀?”

    晏绪礼正抵在尚盈盈肩窝上,嗅着她发髻上的桂花香。听罢这话,晏绪礼脸上笑容却唰地收敛,方才的温存都跟被大风刮跑了似的。

    “不成。”晏绪礼直起身子,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尚盈盈手里笔杆子一哆嗦,差点污了纸面,不由困惑地发问:

    “为何?”

    晏绪礼不接茬儿,反倒吊着眉梢反问:“你才见过她几回,就这么喜欢她?”

    这话问得忒没溜儿!尚盈盈蹙起柳叶眉,撂下紫毫笔,扭过身子仰脸瞧他。

    “皇上这话好没道理,”尚盈盈眸子里清亮亮的,瞧着便招人稀罕,“您不也喜欢她吗?”

    “朕几时说过喜欢她?”晏绪礼立马矢口否认,撇得干干净净。

    尚盈盈叫皇帝噎得一怔,她倒真没亲耳听过,只是……

    “那您之前还召慧嫔娘娘去乾明宫下棋呢。”尚盈盈小声咕哝,这可是当初头一份的恩荣。

    晏绪礼仔细想想,才记起是当初为了抚养大皇子,叫慧嫔来过一回,不想尚盈盈竟还记得。

    “她那手棋下得勉强能看,总比旁的臭棋篓子强。”晏绪礼嗤笑道。

    “慧嫔娘娘生得跟菩萨似的,性子又温婉,您怎么可能瞧不上眼?”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的眼光遭驳,心里头拱起股不服气的火苗,非要掰扯个明白。

    “她又不甚待见朕,朕还能上赶着当哈巴狗儿不成?”晏绪礼略一扬眉,语气浑不在意,好似说的是别人家闲话。

    尚盈盈惊讶地微张嘴唇,半晌合不拢。嫔妃还能明目张胆地跟皇帝说这种话?这不是作死吗?

    见尚盈盈呆头鹅似的傻样,晏绪礼闷笑两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尖,话里带着促狭:“谁肚子里揣着什么花花肠子,朕眼风一扫就门儿清。还非得腆着脸去问个清楚,自讨没趣儿么?”

    尚盈盈听得心头突突直跳,生怕皇帝下一句就点到自个儿头上。好在晏绪礼没深究,只话锋突转,暗暗磨牙道:

    “朕只贴过你这小没良心的冷腚,这下可称心了?”

    这话糙得尚盈盈脸蛋儿通红,又羞又恼地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蚊子哼哼:

    “您说话忒没个正形。”

    晏绪礼挨了句怼,心头反倒更熨帖,不由低低笑了起来,牵着胸膛微微震动。

    而后也不再逗尚盈盈,只揽着她腰身温存。晏绪礼声音沉稳下来,透着尘埃落

    定的意味:

    “甭操心住处了。”

    “昭阳宫里不是还空着么?朕早就叫人拾掇着呢,等你回宫之后,便能直接搬进去住。”

    尚盈盈听得直咂舌,心在腔子里差点儿乱绞成麻花。昭阳宫是早些年新建的宫室,离乾明宫就隔着条窄甬路,凑得近些,恐怕都能听见万岁爷晨起咳嗽的声儿。

    “皇上,您真要把昭阳宫给嫔妾?”尚盈盈怯生生地开口。

    瞧尚盈盈犹疑不定,晏绪礼不由失笑:“怎么?怕朕半夜翻墙去找你?”

    尚盈盈哪儿是想的这个,闻言顿时嗔瞪道:“您别调笑嫔妾了。”

    正要再亲热亲热,来寿却从外头猫腰进来,笑模滋儿地禀道:

    “启禀万岁爷、才人主子,御膳房新进的鸭条溜海参、樱桃肉山药都已整治妥当,这会儿正在花厅里冒热气儿呢,您二位可以移驾啦。”

    来寿嘴里说着,又偷眼瞅见自家主子搂在才人腰上的手,登时嘿嘿一乐:“要不……奴才先叫人把菜煨着?”

    见他们主子奴才都是黑心肝的,尚盈盈面红耳赤,轻轻挣脱晏绪礼怀抱,抻平衣角:“可不敢耽搁万岁爷用膳的时辰。”

    晏绪礼怀里一空,顿时扭头呲哒来寿:“狗奴才,麻利儿滚出去。”

    来寿连忙作势自打嘴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膳!”

    说罢,来寿一溜烟儿地滚出去,还不忘把门扇带得严严实实。

    晏绪礼意犹未尽,凑到尚盈盈耳边低语:

    “放心,朕要是过去,定会走正门的。”

    “嫔妾知道了,多谢万岁爷隆恩。”

    眼见得这事儿皇帝已经拍板,尚盈盈也不再滋扭,心道反正是个好去处,那就受着呗。

    贴着尚盈盈唇瓣亲了亲,晏绪礼这才牵她往外走。

    行至廊上叫暖风一熏,尚盈盈忽然醒过神来,想起桩要紧事儿,忙问道:“晌午前皇后娘娘还问起,说您月底要亲自去谒陵?”

    晏绪礼脚步顿了顿,难得含糊半天,这才道:

    “不去也成。”

    尚盈盈听出话音儿不对,指尖勾了勾皇帝掌心,轻声发问:“这是怎么了?您有什么顾虑吗?”

    “若要过去谒拜,那便得提前斋戒三日。路上来回加起来,总归得四五日光景。”晏绪礼瞥了尚盈盈一眼,轻叹道,“朕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

    尚盈盈闻言哭笑不得,忙站在原地,松开晏绪礼的手,踮脚搂住他脖颈:

    “我的主子爷,祖宗规矩要紧。咱俩总有不见面儿的时候,难道还能一辈子绑在一块儿不成?”

    皇帝日理万机,若整天把她栓裤腰带上,那成什么了?

    见晏绪礼不吭声,尚盈盈牵他袍袖晃了晃:“您总要嫔妾信您,那您也得相信嫔妾的本事不是?”

    晏绪礼垂眸瞧了几眼尚盈盈,反手牵住她往前走:“先用膳,这事儿朕再琢磨。”

    第45章 第45章醉猫儿,你再仔细瞧瞧?……

    梅月里的天儿忒任性,晴雨全不与人商量。

    前些日子还碧空如洗,日头悬在头顶上,晒得人脊梁沟儿里直淌汗,连廊下的鹦哥儿都蔫头耷脑,懒得学舌。

    谁承想打昨儿个起,这天就变了脸。先还只是零星几点雨星子,到后来愈益绵密起来,淅淅沥沥的没个消停。

    尚盈盈原惦记着御膳房新进的荔枝,早吩咐下去要做个冰碗。红荔枝剥了壳儿,露出雪白的肉来,堆在碎冰碴子上,再浇上蜂蜜桂花露,光瞧着就叫人舌底生津。

    偏生这场雨下得缠绵,暑气消了大半,那荔枝酥山也只得搁下。

    流萤小筑东侧是个三面敞亮的露轩,牗悬细竹帘,地上铺簟席,正是纳凉观萤的绝佳处。

    巧菱正陪尚盈盈歪在六角矮几边,手里头摆弄五色丝线,结着端午彩绳。姐妹俩儿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如今好容易又凑到一块儿,自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尚盈盈十指翻飞,那丝线在她手里跟活物似的,不多时便盘出个精巧长结来。

    外头雨声渐密,簪雪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进来。她将茶盏搁在海棠花几上,屈膝行了个礼,笑吟吟道:

    “主子这络子打得愈发精致,花样儿也新奇,比尚功局送来的都好呢。”

    这回内侍监拨来的四个宫女里,有两个还没长开的丫头,瞧着也就十三四的光景。另两个倒是年长些,做事也稳当,是正经的二等宫女。尚盈盈因着从文妃那儿讨来巧菱,便随便指了个年长的送还回去,留下的正是这簪雪。

    “你倒嘴甜。”

    尚盈盈抬眼瞧瞧簪雪,唇角浮笑,把刚打好的同心结扔回藤编笸箩里。那笸箩里已经攒了好些个花样各异的络子,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簪雪来此处服侍近二十日,众人已渐渐熟络起来。尚盈盈招簪雪过来坐,顺手捻了几条鲜亮珠线递给她: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外头雨大出不去,拿着顽吧。”

    “多谢才人主子。”

    簪雪眼里闪过喜色,脆生生道了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

    主仆三个围着矮几,席地坐着打络子,消磨这湿漉漉的雨天儿。

    小筑里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雨打竹叶,沥沥飒飒,混着丝线摩挲的细微声响。簪雪手巧,不多会儿便编出个简单的如意结来,嘴上便有些闲不住了,絮絮叨叨道:

    “还是咱们主子有福气,奴婢听说那些不得宠的主儿,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簪雪压低了声儿,带着点儿与有荣焉的得意:“份例银子根本不够使,月月都得见底儿,还得托相熟的太监把自个儿做的绣活儿、络子什么的,偷偷拿出宫去变卖,换几个钱贴补呢。”

    “咱们才人倒不用操这份心,”巧菱接过话茬儿,“只管自个儿打着顽就是,若是喜欢什么了,自有万岁爷赏下来。”

    这话倒是不假。

    尚盈盈眼下圣眷正浓,恩宠羡煞旁人。头一份赏赉自是傅皇后赐下,按着宫规,样样儿周全,给六宫做了个表率。

    底下嫔妃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见风使舵的本事一个赛一个的强,贺礼跟流水似的送来,确有不少好东西。

    但尚盈盈对这些黄白之物不大上心,也提防里头会有不妥,只叫巧菱造册入库,轻易不拿出来。独独从慧嫔送来的贺礼里,拣了对白玉珠子的耳珰戴着。

    也不知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还是另有一番计较。

    主仆三个正闲磕牙呢,忽听身后珍珠帘子轻响。

    安久英猫腰进来,脸上惯常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启禀才人,卞美人在外头等着见您。”

    巧菱一听“卞美人”仨字,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蚊子。她撂下活计,忍不住嘀咕:“这位卞主儿可真是风雨无阻,勤谨得很哪!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跑,也不嫌腻味。”

    谁瞧不出卞美人那点子弯弯绕?

    万岁爷跟前凑不上去,就死乞白赖地缠着尚盈盈。保不齐就能撞见圣驾一回,哪怕远远瞧上一眼呢。

    尚盈盈却不急不恼,只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浅笑道:

    “来都来了,还能撵出去不成?请她进来坐吧。”

    “是。”安久英应声退下。

    巧菱虽不情愿,但听尚盈盈发话,也只得和簪雪收拾起矮几上的针头线脑。

    尚盈盈起身抻了抻腰,自个儿坐去软榻上等着见客。

    待拾掇利整的针线笸箩递至手边,尚盈盈便又垂睫理丝线,倚着背后松软迎枕,压下心头那点儿烦闷。

    珠帘子又是一阵轻响,裹着外头湿雨的冰凉气。安久英躬身引进来位丽人,正是那卞美人。

    卞美人今日穿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宫裙,许是来得急,鬓角沾着几星儿雨珠子,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脸上那笑模样儿,倒是十足十热络。

    尚盈盈是体面人儿,自不会跟上位摆脸子,规矩地起身见礼后,这才随口问:

    “卞姐姐冒雨前来,可是有

    什么要紧事儿?”

    卞美人与尚盈盈一同落座,厚颜笑道:“哪儿有什么打紧的?就是想着外头落雨,妹妹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特地过来陪妹妹说会子话。”

    巧菱站在旁边,听得直矜鼻子,心道我家才人有万岁爷陪着,哪里会像你一般闷?

    说着话,卞美人眼风儿不着痕迹地在屋里扫了一圈,瞧见笸箩里的络子,不由啧啧称赞,又道:“这日子可真不经数,眼见得竟又快到端阳节了。”

    尚盈盈只噙笑听着,余光瞥见巧菱不高兴,便吩咐她看茶。

    卞美人抿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说的无非是些宫里鸡零狗碎,谁家娘娘新得什么赏,哪处宫苑花儿开得正好,言语间却总有意无意地打探着皇帝的动静。

    尚盈盈心思玲珑,哪里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只含糊应着,偶尔端起茶盏呷一口,眼波儿飘向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竹叶。

    心里头暗自估摸一番时辰,瞧卞美人这架势,怕是又要耗到晚膳时分了。

    天色渐暗下来,廊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

    “万岁爷驾到——”

    这声儿不高不低,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屋里那点子虚应故事的客套。

    卞美人登时也顾不得再扯闲篇儿,脸上藏不住的狂喜,仿佛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正砸在她怀里。

    “皇、皇上来了?”

    卞美人忙不迭撂下茶盏,娇怯紧张地扶鬓钗、理衣襟。

    尚盈盈同样起身相迎,面色依旧沉静,只侧目瞥着卞美人。

    不多时,那道明黄身影已到了门槛外。晏绪礼眉宇间沾着湿气,愈显得清贵无匹。他面含隐笑地踏进来,打眼瞧见的是卞美人,不由皱了下眉头。

    卞美人心似鸟儿扑腾,险些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连忙娇声请安:“嫔妾见过皇上。”

    晏绪礼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摆了摆手:“今儿天公不美,外头正下着雨呢,你且回吧。”

    这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硬邦邦的不留半分情面。

    卞美人有些挂不住脸儿,还带着不甘,愣在原地进退不得。纵有千般委屈,也只能咬着唇瓣低低应声“是”,又福了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临到门槛儿前,还不忘偷眼去瞟晏绪礼,眼神都含着钩子。

    尚盈盈怏怏地耷拉眼帘,却没说什么,只自然而然地挽上晏绪礼胳膊,指尖触到他衣袖上微凉湿气。

    “皇上可是淋着雨了?”尚盈盈忙抬首说,“外头雨下得缠绵,眼瞅着就要启程去皇陵,您可千万得保重圣躬,别着了寒气。”

    瞧尚盈盈围着自己打转,晏绪礼蓦地轻笑,方才那点子不耐烦顿时烟消云散。任由尚盈盈挽着他往里头走,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

    晏绪礼顺势握住她微凉手指,暖在掌心里,这才懒懒问道:

    “她又是哪个?在你这儿见过好几回似的。”

    尚盈盈一时语塞,心情却莫名其妙愉悦几分,好笑又无奈地解释:

    “她是卞美人呀,之前在浮翠池边……”

    晏绪礼听罢终于忆起,嗤笑道:“就是那个不懂规矩的?”

    “果真忒没眼力价儿。她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你还总放她进来?”晏绪礼微微扬眉,心里头憋气,但又知道怪不得尚盈盈,只好垂首去啄她唇瓣。有一下没一下的,也不深入,就是想挨着她亲香亲香。

    尚盈盈被碰蹭得窘迫,小声咕哝道:“卞美人位份在嫔妾之上,没有拒客的道理……”

    甫一出口,尚盈盈自己先愣了神。这话听着,倒像是在拐弯抹角讨晋封。

    尚盈盈脸上飞红,忙岔开话头,从针线笸箩摸出同心结,献宝似的捧到晏绪礼眼前:

    “万岁爷瞧瞧这个。”

    瞧尚盈盈受惊可怜的样儿,晏绪礼又好笑又心疼,跟被外头雨针子扎了似的。同自家男人讨个赏算什么?拈酸吃醋又怎的?她大可以霸道点儿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知晓一时半会也扭转不得她,晏绪礼心道慢慢来吧,总有一日会宠出来的。

    抬掌轻抚尚盈盈脊背,晏绪礼这才垂眼看去她手中,原是个新打的同心结。结子匀称,精巧可爱。

    晏绪礼顷刻间又无比得意,他就知道,尚盈盈打的络子里定有他一份儿!

    “盈盈的手艺愈发见长。”

    晏绪礼唇角勾笑,慢条斯理地伸手接过,将那同心结拈在指尖细细把玩:

    “打今儿起,朕日日揣在怀里。”

    听晏绪礼这般说,尚盈盈抿唇直乐,眉眼弯弯似月牙儿。

    温存间,来寿捧着描金托盘悄没声儿地进来。托盘上摆着暖玉酒壶,散发着清甜荷香。

    “万岁爷,您吩咐的荷花酿取来了。”

    晏绪礼颔首,示意来寿放下。他亲自执壶给尚盈盈斟了一小盅,递到她跟前,眼里带着诱哄:

    “外头雨下得人心烦,正该小酌两杯,夜里才好睡。”

    尚盈盈闻着甜糯米与荷香纠缠的气味儿,立时想起辞岁夜吃过的果子酒。

    这会子见澄澈酒液在玉盅里轻晃,又觉出晏绪礼兴致高,尚盈盈心里也跟猫爪儿挠似的,好奇问道:

    “和上回那个一样好喝吗?”

    晏绪礼闻言,不知为何笑得恣意,桃花眼里春水都要漫泛出来。尚盈盈瞧得直晃神,又醋溜溜地想道:怪不得卞美人连脸皮子都不顾,也要赖在这儿等着见他。

    “比那个还甜,你尝尝?”晏绪礼没安好心地蛊惑尚盈盈。

    尚盈盈不察其中危险,故作矜持地点头儿:

    “那嫔妾就吃几杯。”

    二人便在窗边对坐,就着雨景小酌。这荷花酿入口清甜,后劲儿却不小。

    尚盈盈又被晏绪礼哄着喂了几口,末后到底酒意上涌,脸颊酡红,眼神儿都迷离起来。

    尚盈盈只觉晕乎乎的,仿佛陷进云朵里,晃晃脑袋都要飘起来。她痴痴地望着晏绪礼,忽然伸出藕臂,一把搂住他脖颈,整个人软绵绵地偎进他怀里。

    晏绪礼留心数着尚盈盈吃了几杯,发觉她酒量的确不小,平素若多练练,日后说不准还真能陪他几个来回。

    见尚盈盈这般可爱情状,晏绪礼笑意更浓,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往那锦绣堆里一放,便俯身去啄她粉扑扑的脸蛋儿。

    尚盈盈觉着痒,忍不住吃吃发笑,憨态可掬。瞧着在自己身上作乱的男人,尚盈盈忽地搂住晏绪礼脖颈,小声叫唤:

    “好大一只猫主子呀!”

    晏绪礼闻言一怔,随即埋首在尚盈盈颈窝,暗自发笑。

    猫主子?这话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儿,倒像是说他矜贵又难伺候?

    晏绪礼单手撑在尚盈盈身侧,抬手捏住她温热脸蛋儿,将那张醉颜扳正对着自己,嗓音低沉带着诱哄:

    “醉猫儿,你再仔细瞧瞧,我到底是谁?”

    尚盈盈眯着双醉眼,凑得极近,长睫险些扫到他鼻梁上。她认认真真端详了半晌,鼻尖微微翕动,像是在嗅什么味儿。末了,她懒洋洋往后一仰,嘟囔道:

    “坏脾气万岁爷。”

    “……嗯,还有呢?”

    “事儿精。”

    晏绪礼这下是真给气笑了,攥来尚盈盈腕子轻轻吮咬,却又不敢真用劲儿。

    平日里瞧着温顺可人,眼下吃醉了酒,倒是把大实话都抖落出来了。

    本想劝自己甭跟醉猫儿计较,可无奈长这么大没听过这样的品评,晏绪礼气不过,抬手将尚盈盈翻了个面儿,叫她趴伏在枕上。

    “可真是长本事了。”

    晏绪礼哼笑一声,抬手照着她绫纱裙包裹的玲珑起伏上,“啪”地就是一记。肉很紧实,欢快地颤了两颤。

    尚盈

    盈皱着脸儿轻“嘶”一声,闭眼咕哝了几句什么,蜷身儿滚去锦被里。

    这猫爪子忒大,莫不是御膳房偷鱼吃多了?肉垫子可真沉实-

    春棠月台上,虞嫔袅娜走上玉阶,同文妃坐在一处打扇子听雨。

    “嫔妾瞧卞美人总往尚才人那儿跑,今儿又遭皇上撵了出来,她脸皮也真够厚的……”虞姿啧啧哂笑。

    “既喜欢那就去争,本宫倒觉着,她是个堪用之才。”文蘅倚在贵妃榻里,摆弄着手边的玉如意,懒懒地应声。

    虞姿眼珠子一转,倒真想起桩事儿来:“娘娘,嫔妾派去的宫人发觉,卞美人最近很是鬼祟。”

    卞美人如今随虞嫔住着,虞嫔自能把她看得紧紧的。

    文蘅闻言坐直身子,听着虞姿凑过来同她耳语。

    “司天监?”

    文蘅略微讶异地重复一遍,而后唇角轻挑,转瞬之间已落定心思:

    “那便帮她一把,甭管最后套住谁,咱们都不亏。”

    虞姿得了明话儿,立马喜滋滋地应道:

    “是。”

    第46章 第46章万岁爷口谕,晋封您为美……

    烟紫软帐后,尚盈盈蜷缩在锦被里,竟是黑甜一觉,睡至天明。探指摸到身旁卧榻冰凉,这才发觉晏绪礼已然离去。

    尚盈盈眼睫微颤,慢吞吞地拥衾辗转。指尖绕到颈后,拨弄了两下潮湿青丝。

    听见帐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巧菱轻声询问:

    “主子,您醒了吗?”

    尚盈盈嗓子眼儿里有些发干,轻轻吞咽两下,这才朝帷帐外低应一声。

    巧菱撩开花帐,天光顿时倾洒进来。尚盈盈将半张脸埋去枕间,语气娇憨柔软,听着还有点儿迷糊:

    “万岁爷已经去裕陵了?”

    昨儿皇帝故意哄她吃醉酒,是不欲叫她起身相送吗?

    明明是自己劝皇帝去的,待这会子不见人影儿,她却又品出些怅然若失,心中一下子空落落起来。

    巧菱扶尚盈盈倚在迎枕上,又捧起案几上晾得温温的茶水,喂给她润润嗓子:“万岁爷半个时辰前就起驾啦,临行前特意嘱咐奴婢们好生伺候,还留了个小太监给您使唤。”

    说着,巧菱抿嘴一笑:“说是美人独自留在行宫,若遇着什么岔子,只管打发人往裕陵报信儿。”

    尚盈盈就着巧菱的手轻呷茶水,原本还心不在焉,听得“美人”二字后,她猛地一激灵,以为是自个儿耳朵出了毛病。

    尚盈盈支起身子,喃喃道:“……美人?”

    巧菱闻言眉开眼笑,旋即撂下茶盏,正色蹲身行礼:

    “贺喜主子!万岁爷今儿一早下的口谕,晋封您为美人。”

    尚盈盈怔怔坐在榻沿,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心头百感交集,竟是又惊喜又不安。

    满打满算才过了二十来日,皇帝怎么忽然又晋封她?总不能是她侍酒的功劳吧。

    尚盈盈使劲儿回想昨夜,只记得被哄着吃了不少荷花酿,后来晕乎乎地发醉,再往后竟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见尚盈盈半晌不言语,巧菱只当她是欢喜傻了,又凑近些,压低嗓门神神秘秘道:“万岁爷还说了,主子往后若是嫌谁碍眼,便只管请她吃闭门羹。甭说是个卞美人,就是位份再高的,怹也给您撑腰做主!”

    尚盈盈这下全然明白过来,敢情还是为着昨日卞美人那档子事儿。

    可她实在冤枉,昨儿不过是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如何说了。真真儿没有半点子借机邀宠、抱怨讨封的意思。

    这话却不好跟巧菱说,倒显得自个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尚盈盈垂睫不做声,心里一瞬觉得受之有愧,一瞬又不由轻轻感伤。说到底,还是不信皇帝赐予的恩宠会长久。

    今日固然能恃宠放肆,假以时日,却未必不会变成自取灭亡的祸根。

    巧菱哪晓得自家主子心里这些忧愁,只顾着替她高兴,轻手快脚地取来崭新宫裙,伺候她梳洗打扮。

    流萤小筑里,一众宫人也都眉开眼笑,暗地里递着眼色,都觉得这位尚美人扶摇直上,前程无量。

    今日外头雨势不减,依旧断断续续下个不停,打得院里花草蔫头耷脑,石子路上汪着浅浅水洼。

    行宫景致虽好,可这点却招人烦,一下雨到处泥泞不堪。

    尚盈盈懒得出去弄脏绣鞋罗袜,用罢早膳后,便在窗边炕几上铺开宣纸。

    尚盈盈凝神静气,回想着晏绪礼握她手腕运笔的力道,一笔一划临摹起他的字来。

    没有皇帝那扰人精在身畔,尚盈盈连写一个多时辰,都没怎么分心。

    正写到入神处,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安久英挑帘进来,满面堆笑:

    “奴才给美人请安。”

    尚盈盈撂下笔,见安久英肩膀都淋湿了,忙将手边的帕子递过去,莞尔道:

    “外头还下着雨,难为你出去打听信儿。”

    “多谢美人主子体恤。”

    安久英嘿嘿一乐,躬身接过,抹去脸侧滑落的雨珠:

    “奴才方才往前头转悠,还真听着个新鲜事儿。”

    “方才司天监的大人们过来,奉旨在咱们行宫前头的福华殿设了小祥祭坛。约莫今儿个夜里,各宫主子都得过去诵经祈福呢。”

    巧菱闻言,不由“嗳唷”一声,抻脖往窗外看了几眼:“这雨可真没个消停时候儿。只盼着到了夜里,老天爷能开开眼,好歹歇会儿,省得来回折腾,再弄得一身水淋淋的。”

    “瞧这天色阴沉的架势,怕是难。”尚盈盈声调轻缓,朝巧菱眨眼道,“这几日可不都是白日里雨略小些,一入夜反倒跟天河决了口子似的,下得更起劲儿了。”

    巧菱听罢,不禁把嘴儿一撇,娇憨咕哝道:“那也忒折腾人了些。咱们宫里这些主子,难不成个个都得过去?”

    不等尚盈盈答话,边上安久英倒先笑呵呵地开腔,声音圆滑得像抹了油:“巧菱姑娘,这您可就问到点子上了。”

    “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去,谁能甘心落下?这可是在列祖列宗跟前,一表孝心的好机会呐!”

    “甭说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安久英压低动静,掐着兰花指儿往上翘,“就是天上下刀子,这福华殿前头也得挤满了人,个个抢着去,生怕去晚了显不出那份诚心。”

    见安久英猴儿唱戏似的,尚盈盈禁不住唇角微扬,颔首肯定道:“是这个道理。”

    转身轻拍巧菱手背,尚盈盈温言软语道:“傻丫头,左不过个把时辰的事儿,过去跪会儿念几句经罢了,辛苦几日算得了什么。横竖咱们眼下在行宫里,也没甚要紧事儿,去去也好。”

    话虽这么说,可宫妃们但凡聚在一处,又哪儿有个安分的时候?

    挨到酉时过半,老天爷竟像是听见巧菱祷告,那缠绵整日的雨势当真消停了些,只剩檐下滴滴答答的声响。

    尚盈盈想着左右无事,趁这会子还不用撑伞,便提早穿戴齐整,一路往福华殿去了。

    及至福华殿,只见殿门大敞,墁砖地擦洗得光可鉴人。其上早有莲花纹蒲团,一排排整齐铺陈。

    殿外空地中更是设了供案,摆满各色行祭物事。瓜果供品、纸马纸扎、香烛元宝,皆井然堆放。

    趁着雨歇,宫人们正捧灯去外头,手脚麻利地点起九九八十一盏佛灯。

    尚盈盈款步进殿,嗅着檀香气息,心神顿时为之一静。抬眼打量四周,许是她来得早,殿里还显空旷。只零星立着几位同样早到的嫔妃,各自寻相熟的低声说话。见尚盈盈进来,都在暗地里拿眼梢儿瞟她。

    尚盈盈只作不觉,眼风一扫,恰巧瞧见南窗下立着的慧嫔。

    知晓慧嫔素来性子宽厚,尚盈盈有心结交,便提着裙裾缓步上前。

    心道这还是做嫔妃后,头一回拜见慧嫔,尚盈盈郑重行礼道: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柏筠宁闻声转身,见是尚盈盈,面上立时绽出和煦笑意,虚扶了一把:

    “原来是尚妹妹,快些免礼。”

    待尚盈盈站稳当,柏筠宁又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笑说:

    “咱们倒是有日子没见了。”

    尚盈盈欠身应了声“是”,顺势与慧嫔挨着低声叙话。说起乾明宫初见时的情形,慧嫔掩唇轻笑:“当日一见妹妹,本宫就打心眼里喜欢。只觉得妹妹灵秀可人,是个有福气的,瞧着就投缘。”

    这话听得尚盈盈心头熨帖,忙垂首恭谨道:“娘娘抬爱,嫔妾那日见过您风姿,心里很是崇敬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倒也融洽,又约定过几日得了闲暇,尚盈盈便去慧嫔那儿串个门子,走动走动。

    二人正说着体己话,殿门处人影愈渐多起来。各宫嫔妃陆续赶到福华殿,偏生那凤驾迟迟未至,首位蒲团仍空着。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都晓得这

    位执掌凤印的主子娘娘,是存心要与贵妃较劲儿呢。

    果不其然,待柳濯月出现在殿门口,皇后才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端凝而入。

    众人按品级列好,皇后整肃衣冠,领着众人行过大礼,各归蒲团跪坐。

    起先是尚宫局女官捧读祭文,追思先帝爷功德。

    小太监们跪在火盆边上,不断往里添着纸钱元宝。火舌翻卷,卷起阵阵黑灰。

    后来殿外头又起了阴风,裹挟着冰凉的雨点子,竟将南面一扇关得不甚严实的窗格,“啪”的一声猛扑开。

    冷湿之气窜入,惊得皇后微微蹙眉,朝身后跪着的彤珠递了个眼色。

    彤珠当即会意,忙悄无声息地从地上起身,躬腰往那洞开的南窗前行去。

    方触及沾雨的窗棂,彤珠忽闻一阵呜咽声自黑暗中飘来,又轻又细,幽幽地钻入她耳中。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女子低声啜泣。

    彤珠动作一滞,不由侧耳细听。谁料那哭声非但未止,反而受了什么惊扰一般,骤然拔高调子,变得尖厉起来。

    外头雨骤风急,彤珠几欲扶不住窗扇,忙壮起胆子探头去窗外。但见空地里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女子?

    彤珠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再顾不得规矩,猛地捂住嘴踉跄后退数步,一张俏脸霎时惨白如纸。

    彤珠那声儿倒抽的凉气,混着窗外愈渐凄厉的哭嚎,在这死寂大殿里格外扎耳朵。

    夜半时分,突如其来的诡异声响,惊得满宫嫔妃皆是一哆嗦。方才还残存的几许困倦,早被这莫名恐惧驱得干干净净。众人面面相觑,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惊疑不定,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巧菱也是吓得不轻,下意识往前凑了凑,伸手扶住尚盈盈。

    尚盈盈没回首,只反手轻握住巧菱冰凉微颤的手,指尖稍一用力,略作安抚。

    傅瑶心里头也是“咯噔”一下,面上却还强撑着国母威仪:

    “慌什么!”

    傅瑶眉眼一凛,扫向首领太监田福,声调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去,叫几个得力太监,到殿后头好生查探!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女,竟敢这般放肆,擅自搅扰祭礼,是失心疯了不成?”

    皇后这一发话,底下人仿佛找着主心骨,却也只是从全然恐惧转为焦虑嘀咕:

    “哎哟,这声儿听着可瘆得慌……”

    “可不么?听这尖厉劲儿,真是人能哭出来的动静?”

    “莫不是深夜烧纸钱,冲撞了什么脏东西?”

    人一惶恐,这嘴就容易没个把门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刻意压低,却还是嗡嗡地响成一片。

    傅瑶本就因这变故心绪不宁,此刻更是觉得聒噪无比。

    “够了!”

    傅瑶沉下脸,回身扫过众人透白的脸:

    “大殿之内,祭礼当前,岂容尔等在此喧哗议论,成何体统!再有胡言乱语者,休怪本宫不讲情面,皆按宫规处置。”

    众人被皇后这声厉喝震慑,纷纷垂首跪正。可那窗外的哭嚎非但没停,反越发凄厉骇人,穿透风雨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脊背发凉。

    那动静,怎么听都不像是活人能发出来的,倒像是……

    一个“鬼”字在每人心里打转,却谁也不敢说出口。

    几个奉命查探的太监,这会儿腿肚子直转筋,脸白得跟糊窗户纸似的。

    为首的田福还算有几分胆色,强撑着招呼七八个小太监:“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分两拨儿,抄家伙,跟咱家走!”

    几人互相壮着胆,撑起油纸伞,提着八角宫灯,哆哆嗦嗦绕到南窗外头。

    灯笼里透出昏黄光晕,在风雨中直打晃,勉强照亮后殿院里那一小片地界儿。

    雨水哗啦啦地往下砸,风声呜呜刮得紧,树枝子跟鬼影儿似的乱晃。可除了这些,哪有半个人影儿?

    田福一颗心高高悬起,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冷汗,田福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赶紧领着小太监,连滚带爬退回殿里。“扑通”一声跪在皇后跟前,田福不由自主地打颤:

    “回、回禀娘娘,奴才们方才在外头瞧……瞧仔细了,南窗外头没人,连个脚印子都没见着!”

    这话一出,殿里顿时死一般寂静。外头那哭声可还响着呢,后头没人?这声儿又是打哪儿来的?!

    几个胆小的嫔妃再也撑不住,眼皮一翻,昏倒在贴身宫女怀里。就连一向稳重的慧嫔,脸色也发了白,不自觉地往尚盈盈这边挨了挨。

    这下子,傅瑶的脸色彻底难看。这小祥祭礼是她一手操办的,如今闹出这等蹊跷事儿,不仅搅了祭祀,更显得她治下无方。

    傅瑶深吸一口气,知晓不能再让众人干听着这瘆人动静,便勉强说道:

    “这动静着实扰人,兴许是哪个猫崽子躲在缝儿里叫唤,下着雨瞧不见罢了。今夜暂且如此,明日再仔细去院里探查。”

    傅瑶强压着心惊,愈说愈觉得有理,声音便也平稳下来:

    “传本宫懿旨,先把殿门打开。诸位姐妹随本宫移步东面兰阁歇脚,上些热茶点心,大家压压惊,定定神儿再说。”

    听得皇后吩咐,候在两侧的宫人忙猫腰上前,拉开沉重的朱漆殿门。

    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殿门徐徐敞开。忽然间,一股裹着水气的急风灌进来,吹得殿里烛火乱晃。

    众人下意识眯眼,迎风往外一瞧,只见眼前景象,比那哭声还要诡谲瘆人!

    殿外暴雨如注,噼里啪啦砸得青石板都直冒烟儿。可那空地正中设好的供桌上,九九八十一盏供灯,竟一盏都没被浇灭。

    幽幽暗夜里,火苗子在风雨中顽强跳动,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

    这下别说嫔妃们,就连皇后自个儿也神情惊惶,忍不住向后去搭彤珠的手。

    火光映在众人眼里,仿佛不是燃在灯盏里,而是直接烧在心尖儿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恐惧,声音都哭颤得变了调子:

    “老天爷啊……该不会是、是祖宗显灵了吧?!”

    第47章 第47章既急着替尚美人出头,便……

    此刻殿门大敞四开,但见外头如此光景,众人俱是僵在原地,半步都挪动不得。

    那些个位份低微的嫔御,原就站在门首左近,雨点子扑打在身上,更是唬得她们魂飞魄散。纷纷往殿柱后躲,恨不能将身子缩作一团,藏进那砖缝儿里去。

    殿内渐渐有嫔妃啜泣起来,和后头怪异哭嚎混在一处,叫人几乎分不清哪个是人声,哪个又是别的什么。

    真个是前有幽幽鬼火,后有催命厉啼。前狼后虎,活活要把人逼疯。

    正自惶惑间,忽见一道人影闪出。顾嫔不愧是嘉毅王府的县主,此刻竟显出十分胆色。

    只见她拨开众人,不从正门行走,径自往东侧回廊而去。那夹道上虽也风雨飘摇,到底避开了正殿前后的诡异场面。

    贵妃站在后头冷眼旁观,见顾嫔这般,柳眉一竖,似是不甘露怯。她强自咬着银牙,带上自己贴身宫女,立马紧随其后。

    嫔妃宫女们见有人领头,越留在后头越害怕,忙这个搀着那个,三五成群,逃命般从福华殿左右夹廊溜将出去。

    外头雨势正急,众人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泥水里。珠翠散落,绣鞋沾湿,活似一群落汤鸡,跌跌撞撞往最近的兰阁里躲藏。

    及至逃进兰阁,众人早已狼狈得不成模样,全没素日体面。

    皇后与虞嫔断后赶到时,门口珠帘子前早已汇了一地雨水。

    傅瑶强压住心头惊悸,扬声道:“一个个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本宫院中取干净衣裳来。再备些滚烫的姜汤,给各位主子压惊驱寒!”

    宫人们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四散奔忙。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姜汤先行呈上。嫔妃们颤着手接过,也顾不得烫,咕咚咕咚灌下去。辛辣暖汤顺着喉咙滑下,这才觉得三魂七魄渐渐归位。

    巧菱捧着碗姜汤,小脸儿煞白地蹲在尚盈盈跟前,声音直打颤:

    “美人,方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们可该怎么办才好?”

    尚盈盈垂眸凝着姜汤,兀自定了定神。见巧菱吓得够呛,忙压低声音宽慰道:“莫怕,许是撞见些巧合,又逢夜里风大雨急,看着唬人罢了。保不齐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是野猫夜啼呢。”

    话音未落,顾令漪已换了身湖蓝宫裙,云鬓重新挽过,从屏风后转出。显然听见尚盈盈所言,顾令漪脚步微顿,多打量了她几眼。

    顾令漪寻见知音,不由笑赞道:“尚美人这话说得在理。越是这等时候,越该稳住心神。比那起子吓得魂不附体的,强上千倍万倍。”

    这话一面夸赞尚盈盈,一面把其他嫔妃都贬损了进去。那几个本就胆小的嫔御,听罢顿时心头不悦。暗忖顾嫔也忒张狂,对这等鬼神之事竟毫无敬畏之心。

    方才哭得最凶的董宝林,此刻还犹自打着哆嗦,闻言忍不住插嘴道:“顾嫔娘娘这话可不对……方才那阵仗,岂是寻常风雨能有的?”

    说着,董宝林又往邵才人身边缩了缩,小声嘀咕说:“依嫔妾看,定是万岁爷不在行宫,咱们这儿阴气太重,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如同往滚油里添勺凉水,瞬间炸开了锅。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众人,立时又被恐惧攫住。愈想愈觉得董宝林这话有道理,她们便又忍不住交头接耳,悄悄抱怨起来。

    “可不是么?这回祭礼的时辰、方位,司天监那帮人到底算准了没有?”

    “别是算岔吉位,冲撞了哪位祖宗神灵吧?”

    话头一起,便越说越没边儿。但其中提起司天监的话,倒是提醒了几个主位娘娘。

    “依本宫看,定是祭礼哪处出了岔子。”

    柳濯月本就窝着一肚子惊疑火,闻言更是抬掌拍案,朝傅瑶急道:

    “事不宜迟,皇后还是速传司天监的人来问话,让他们好好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慧嫔此时已由宫女帮着整好衣衫,只是犹有几缕鬓发沾湿。她素来不爱掺和是非,此刻却也不得不开口:

    “贵妃娘娘稍安勿躁。司天监的官员到底是外臣,如今已是深夜,这般急召入行宫内苑,只怕于礼不合。”

    慧嫔扫过殿内仍旧惊惶不安的众人,轻叹一声:

    “何况眼下诸位姐妹受惊不浅,若叫外臣撞见,岂不更失了体面?”

    “依嫔妾看,不如咱们大伙儿暂且都聚在这兰阁之中,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横竖捱过两个时辰便是天亮,到时再请司天监官员细查也不迟。”

    慧嫔柔声细语的提议,立马引来众人附和。毕竟眼下这情形,谁还能安安稳稳地回去歇着?

    而慧嫔这番话,也算是说到傅瑶心坎儿上。

    她何尝不知此事蹊跷?只是这行宫之中,西边还住着太皇太后与几位太妃。若将此事闹得沸反盈天,惊动老祖宗,倒显得她连这点子场面都镇不住。

    最好便是趁着天明,悄没声儿地叫人过来查个水落石出,再顺理成章将此事压下。余下几日祭礼照常,把这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思绪飞转,傅瑶面上已恢复了镇定,朝着慧嫔微微颔首:

    “慧嫔所言甚是。”

    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傅瑶端起皇后威仪,肃声说道:“本宫瞧着,诸位妹妹也都乏了。身子实在撑不住的,便先去里间榻上歪一歪。余下的便在此处稍坐,一同等着天明。”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还敢挪窝?

    方才那景象还历历在目,此刻便是天打雷劈,也得挤在一处才觉着安心。

    当下谁也不肯往里头去,只各依位份落座,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只盼天光快些透进来。

    尚盈盈正坐在顾嫔下首,对面则是卞美人。

    顾令漪神色依旧从容,此刻正闭目养神,端的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而卞美人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时不时朝殿外瞟一眼,又飞快缩回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惊惧。

    尚盈盈暗自忖度,观卞美人素日言行,似乎并不是个顶顶聪慧机敏的主儿。此刻这般失态,倒也寻常。

    她收回目光,暂且未将此事过多放在心上。

    殊不知卞美人此刻心头正翻江倒海,岂是寻常害怕那般简单?

    身侧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糕点,原是备着给娘娘们垫肚子的。卞美人无意识地拈起一块枣花糕,塞进嘴里,眼神飘忽不定。

    今夜这事,确是她使了些手段。可她原意不过是想借着祭礼,稍稍弄出些动静,暗中除去尚美人。

    断断没料到,会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想起那八十一盏雨中不灭的佛灯,卞美人狠狠打个哆嗦。

    天地良心,那灯真不是她安排的。莫非真是自己行事不端,触怒祖宗英灵,或是冲撞了哪路过往神仙?

    一时间,卞美人是又惊又怕,悔意与惧意交替涌上心头,连吞了几块糕点都未曾在意。

    这般心惊胆战地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殿外雨声渐歇,天边泛出鱼肚白。

    守在殿外的太监得皇后懿旨,早已冒着残雨,一路小跑着往行宫外的驻马寺去了。

    这几日为方便随时听召,操办先帝小祥祭礼的司天监官员们,便都暂借住在行宫附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殿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田福抱着拂尘,躬身进来通禀:“启禀皇后娘娘,司天监袁少监奉旨前来,已在殿外候着了。”

    傅瑶闻言,精神略振。她强撑着坐直身子,一夜未阖眼,口中已有些焦渴,哑声道:

    “传。”

    不多时,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司天监官员,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袁少监趋步至殿中,撩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

    “微臣司天监少监袁守诚,叩见皇后娘娘、各位主子。”

    傅瑶摆摆手,命袁少监起身,而后也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昨夜福华殿祭礼之上异象陡生,雨中灯烛不灭,更有怪声传出,致使人心惶惶。你司天监执掌天象祭祀,于此事上可有何说法?”

    袁少监站起身,仍旧微垂着脑袋,脸上透出凝重之色。他沉吟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禀娘娘,微臣昨夜勘察天星方位,方才又亲往殿中查看,的确察觉出不妥……”

    袁少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依微臣浅见,昨夜那番尖厉哭声,恐非天时之故,倒像是有生人与先帝陵寝之中某位女子,有所感应。”

    这话听着颇为瘆人,傅瑶搭在方枕上的手指微蜷,连忙蹙眉追问:

    “袁大人此话怎讲?”

    袁少监躬身道:“当初先帝爷龙驭上宾,亦有嫔妃殉葬随侍……”

    他抬起眼,飞快扫视一圈殿内神色各异的嫔妃们,声音压得更低些:

    “敢问诸位娘娘,昨夜参与祭礼之人中,可有谁曾与殉葬的太妃太嫔等,有过什么渊源?”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安静。

    几乎是同一时刻,数道目光,或惊疑或审视,皆带着隐隐敌意,齐刷刷地投向安坐在右侧的尚盈盈。

    当初尚美人之所以调去当御前宫女,不就是因为旧主子随葬先帝爷了吗?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灼得尚盈盈脸颊发烫,掌心也沁出细密冷汗。

    陡然间,她仿佛已成为昨夜惊变的元凶首恶,落入众矢之的。

    柳濯月闻言,目光锐利地剜了尚盈盈一眼,随即转向袁少监,咄咄逼人地发问:

    “既是如此,那依袁少监看,此事又该如何处置化解?总不能让这不干不净的阴祟之气,一直搅扰行宫安宁!”

    袁少监被贵妃这么一逼问,额角立时见了汗。他忙又低下头去,声音吞吞吐吐,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

    “还请贵主儿息怒,此事既牵扯宫中娘娘,微臣实在不敢妄言处置。”

    袁少监这话虽未明说,却已是将一口“冲撞先灵”、“招惹不祥”的黑锅,稳稳扣在尚盈盈头上。

    傅瑶坐在上首,瞧着下方脸色微变的尚盈盈,又看向不依不饶的贵妃,心中亦是百般纠结。

    皇后虽有心维护尚盈盈,但袁少监的话,正巧给她递了个台阶,也寻着一个能将此事暂且压下的替罪之人。

    尚盈盈一直紧盯着皇后神情,见她似有动摇,霎时便想通她的心思。

    但这盆脏水万不能泼下来,若她不赶紧想法子避开,纵然之后能洗刷干净,也定然会在宫里传出个不祥的名声,往后日子怕是举步维艰。

    尚盈盈挺直脊背,正待起身自辩几句,却听身侧顾嫔忽然冷笑:

    “袁少监这话好生刁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令漪怒瞪着袁少监,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你的意思,是说随葬先帝爷的太嫔娘娘阴魂不散,出来作祟?”

    “还是说,如今万岁爷的嫔妃,哪个身上带着晦气,冲撞先灵,才引得这般不祥之兆?”

    顾令漪微微倾身,语带凌厉:“袁少监倒是说说看,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一句话污蔑两朝嫔妃主子!”

    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又重又狠,袁少监骇了一跳,扭头见是个瞧着有些面生的娘娘,偏那气势又足得很,唬得他忙不迭跪了下去。

    “娘娘明鉴!微臣万万不敢,也断没说过这话!”

    袁少监朝皇后伏首,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顾令漪却不依不饶,当即冷声斥道:“你没说?方才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差指着人鼻子骂了么!”

    眼见袁少监被顾令漪一番抢白,说得是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竟都插不进嘴辩驳。

    虞嫔与文妃相视一眼,轻轻碰了碰身侧贵妃的手肘。

    柳濯月早便按捺不住,见虞姿也有此意,登时挺身打头阵,斜睨顾令漪一眼,慢悠悠呵笑道:

    “哟,顾嫔今儿个真是好大的威风。这么急着替尚美人出头,那你索性陪她一道儿去了吧!黄泉路上也能搭个伴儿。”

    这话忒歹毒,简直是借题发挥,已经给此事盖棺定论,径直咒尚盈盈去死。

    顾令漪闻言,立时反笑道:

    “贵妃娘娘果然好气魄,才能说得出这种话。趁着万岁爷不在行宫,借着这点子捕风捉影的事儿,就想要了宠妃性命?”

    到底是身后立着嘉毅王府,顾令漪腰杆子粗,半点儿也不怕跟柳濯月呛声。

    顾令漪话锋一转,又将目光投向皇后:

    “皇后娘娘圣明,想必心中自有丘壑,岂会如此轻信这等无稽之谈,着了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道儿!”

    这一番唇枪舌剑,火星子噼啪乱溅,眼瞅着就要在兰阁里吵翻天,把皇后架得骑虎难下。

    尚盈盈见状,心知时机已到,当即敛裙起身,于殿中蹲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昔日曾受潘太嫔照拂,每每思及旧恩,莫不感念在心。”

    尚盈盈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掠过袁少监,复又望向皇后:

    “既然袁大人疑心昨夜异象与潘太嫔有关,无论此事确凿与否,嫔妾情愿为太嫔娘娘抄经祈福,祝祷冥安。”

    “届时且看这异象是否消散,便知袁少监所言是真是妄。若得祖宗垂鉴,自当还嫔妾一个清白,免教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冲淡贵妃言之凿凿的论断,又显出孝悌感恩,透着光明磊落。

    傅瑶听罢,原本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

    这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将此事暂且搁置,给尚盈盈自证清白的机会。

    傅瑶微微颔首,看向尚盈盈,暗中考量道:

    “尚美人既有此心,本宫自然成全。只是……那福华殿昨夜方才闹过那般动静,如今虽是白日,只怕也阴气森森,你可敢前去抄经?”

    尚盈盈闻言,非但不见半分惧色,反而挑唇一笑,眼中波光流转,尽是坦荡:

    “得娘娘允准,嫔妾不胜欣喜,能为太嫔略尽心意,何惧之有?”

    “再者,嫔妾自问行事端正,俯仰无愧,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有不敢之理?”

    尚盈盈这般从容镇定,倒让原本心存疑虑的旁观嫔妃,暗自多了几分信服。

    这会子天光已然大亮,透过窗棂照进兰阁,驱散众人心头阴霾。再看那福华殿方向,似乎当真不再听得什么骇人动静-

    福华殿前,供桌上摆着的九九八十一盏佛灯,竟还有泰半兀自亮着。因着昨儿夜里那番惊吓,此刻愣是没有一个宫人敢凑上前去触碰。

    察觉巧菱身子直往自个儿这边挨,尚盈盈便将她往里头护了护,轻声安抚道:

    “莫怕,咱们不看那灯便是。”

    东梢间内已简单收拾过,香炉里投了几匙檀香粉,冲散残留的雨水潮气。

    尚盈盈神情沉静,跪坐在临窗的黑檀木经案前,仿佛当真在专心抄经。

    巧菱跪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子磨墨,四下张望,急得口干舌燥。

    正当苦盼之际,忽听得门板上传来三声轻叩,分外醒耳。巧菱等得眼穿肠断,闻声忙挪至门前,抽开门闩。

    “安公公,您可算来了!”巧菱压低嗓子,赶紧侧身将他拉进来,又飞快掩起门。

    此刻安久英赶到,巧菱再顾不得许多,急切地同尚盈盈说道:“美人,万岁爷离宫前不是给咱们留了人手?如今咱们得赶紧派人,快马加鞭赶去裕陵传信儿,请万岁爷回来主持公道啊!”

    巧菱所思所想简单直接,只盼着皇帝回来,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尚盈盈端坐案前,看似在理那经卷,实则已将此事在心中盘算半日。

    此刻尚盈盈大致有谱儿,遂抬眸看向二人,轻轻摇首:

    “不成。”

    “眼下派人过去,等赶到裕陵时,怕是恰逢万岁爷行祭,焉能因后宫这点风波前去打搅?”

    尚盈盈握来巧菱的手,轻声道:

    “再者,方才顾嫔那番话,已经点得明白。万岁爷回銮之前,无人能轻易处置嫔妃。我既奉旨在此抄经,一时半会儿,定无性命之忧。”

    安久英听罢,虽觉主子所言在理,可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不由得又提了个主意:

    “主子说的是。可就这么干耗着,奴才这心里头总觉着不踏实。要不奴才悄悄去一趟西山后头,跟皇贵太妃回禀此事?”

    “请动她老人家出面周旋,总能先把您从这福华殿里救出去。若真等到天色一暗,您独自一人留在这阴森地界儿,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安久英急得脑门冒汗,焦灼地打量外头天色。

    哪知尚盈盈听罢,深思熟虑过后,却依旧是回绝:

    “使不得。咱们如今在这宫里,许多事都得仰仗皇后。”

    “方才在兰阁里,皇后态度已很明显,她不愿惊动太多人,尤其是牵扯到前朝后宫。”

    “她允我来此抄经,已是给了转圜余地。咱们若非要绕过她,去寻皇贵太妃做主,便是明摆着不信皇后,要与她对着干。如此,岂不是把这最后一张底牌,都要拱手推出去?”

    尚盈盈一番话,说得安久英哑口无言,背心沁出一层冷汗。他光想着解救主子,却忘了这宫里头,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巧菱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这个法子也不成,那个路子也不通,急得眼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嗓音都染上哭腔:

    “美人,那

    可怎么办啊?咱们总不能真就这么坐以待毙,硬生生拖到万岁爷回来吧?”

    宫里头的事儿,向来是夜长梦多,谁也耗等不起。

    巧菱话音未落,尚盈盈却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

    巧菱到顿时惊愕,后头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尚盈盈自己也屏住了呼吸,侧耳凝神,用气音极轻地说道:

    “你们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巧菱与安久英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竖起耳朵朝着梢间外细细听去。

    起初只闻风声掠过檐角的呼啸,还有远处宫人隐约的走动声。可渐渐地,也不知是不是心魔作祟,竟仿佛真的又听见了女子啼哭声……

    安久英浑身发麻,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

    尚盈盈吞咽一下,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低声道:

    “不是错觉。”

    “我方才已留心听了小半日,确实偶尔会传来这样的声响。”

    安久英强压下心头恐惧,声音发飘地试探发问:

    “美人可有察觉什么关窍?”

    尚盈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支摘窗又往外推开几分。她抬手指向殿宇屋檐一角,那处正悬着串小巧玲珑、随风轻摆的护花铃儿。

    “你们瞧檐下的铃铛。”

    尚盈盈声音压得极低,与二人吐露自己的猜测:

    “风起铃动时,那声响便会隐约传来。风势愈大,则响动愈发清晰。”

    巧菱顺着尚盈盈的指向望去,又竭力跟随她思索,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反应过来,肯定道:

    “美人说得没错儿!”

    “昨儿夜里雨骤风狂,那声音的确是比如今听见的,更要尖厉许多。”

    想起昨夜那穿透风雨、凄厉如鬼泣的声音,巧菱又忍不住打个寒噤。

    但转念一想,既能寻见门道,必是有人作祟,与那鬼神之说无甚干系。

    巧菱便又壮起胆子,提议道:“美人,咱们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吧?如今有了凭据,也好教皇后明察。”

    尚盈盈却半晌没接话,只招手让巧菱与安久英凑近,同他们耳语一番。

    安久英听罢眼前一亮,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缩着脖子贼笑出来。

    巧菱却仍不放心,扯着尚盈盈衣袖道:“我的好主子,这招儿是不是忒悬乎了些?咱们又不是没靠山……”

    “求人不如求己。”

    尚盈盈断然截住话头,她素来不缺壮士扼腕的勇气,当下把心一横,沉声道:

    “横竖要见真章,不如教那装神弄鬼的,自个儿蹦出来现形。”

    第48章 第48章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这边计策方定,那厢漱玉撷芳院里也没闲着。

    卞美人正歪在竹篾凉榻上,手里捧着个冰镇甜瓜碗,专挑红瓤子往嘴里送。

    碗壁沁出冰凉水珠,冻得人指尖生疼,卞美人却跟丢了魂儿似的浑然不觉。原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子正怕鬼敲门。

    忽听得外“噔噔噔”一阵碎步声响,贴身宫女珍儿提着裙角慌慌张张闯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就凑到卞美人跟前。

    “主子,可了不得!”珍儿两眼放光,压着嗓子禀告道,“尚美人已经往福华殿后头过去了!”

    卞美人“噌”地坐直身子,手里的冰碗子往案上一墩,急吼吼地追问:“你可瞧真切了,当真是尚美人?她身边带了几个宫人?”

    见卞美人激动,珍儿也跟着轻轻吞涎,轻声说:“尚美人如今软禁在福华殿里头,身边只有个贴身宫女陪着。晚些时候儿,那姓安的小太监进去送膳,这会子不知出来没有。”

    如此说来,尚美人主仆一行,顶天儿也就仨人。

    卞美人猛地站起身,一颗心咚咚直跳。

    虽说中间是出了些幺蛾子,可到底还是让她等着了。尚盈盈果然沉不住气,急着去后头寻那劳什子证据,盘算自证清白呢。

    卞美人在屋里转磨似的兜了两圈,终于咬牙道:“走!横竖都到这一步了,断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快叫上小顺子,咱们这就过去。”卞美人生怕错失时机,心意落定,登时便按捺不住。

    珍儿忙从衣桁上取来披风,嘴里絮叨着:“今夜外头起风了,主子仔细着凉……”

    未待珍儿说完,卞美人早已旋风般卷去门边上,裙摆急匆匆地扫过朱漆门槛。

    卞美人带着亲信宫人,做贼似的溜出漱玉撷芳,专拣那暗处行走。

    福华殿后院本就荒僻,靠近院中那口旧井的地方,白日里都少有人迹,更何况这黑咕隆咚的时候儿?

    卞美人命小顺子在墙根儿处埋伏好,自己则拉着珍儿摸到花窗下,透过菱字窗格往里窥探。

    借着朦胧月色,果然瞧见院子深处,有两道人影儿正在井边摸索。

    巧菱提着盏羊角灯笼照亮,昏黄光晕随风摇曳,将二人纤细身形投在矮墙上,影影绰绰地跳动。

    风声呜咽,打着旋儿掠过,时不时还夹杂着若有似无、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虽自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卞美人仍忍不住心里发毛,一把攥紧珍儿胳膊。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刮过,前头隐约传来巧菱那丫头打颤的声音:

    “美人……您听,好像真是那井边儿传来的动静……”

    “咱们真要过去瞧啊?那井里头该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

    卞美人闻言,立马屏住呼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死死盯着里头那两道身影,心里不住祈祷:快去啊!赶紧凑过去探个仔细!

    只见巧菱那丫头侧着脸儿,神情分明是一百个不情愿。无奈拗不过自家主子,她只好跟着一步一挪,朝水井处缓缓靠近。

    终于,主仆二人走到井沿前。左侧穿着秋香色宫裙的女子微微俯身,探头往那黑黢黢的井口里张望。

    电光石火间,一直埋伏在角落里的小顺子,猛地从黑暗中蹿出来!

    他身手倒是利落,一个箭步冲上前,大手如蒲扇般,将旁边碍事的巧菱搡到一边。

    “美人当心——”

    巧菱只来得及发出声惊叫,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扑腾着向后跌去。

    小顺子连气儿都没喘,便死死摁住左边那把子纤细腰肢,卯足劲儿将人往井里推。

    卞美人眼见得手,脸上还没来得及绽开笑容,身后猝然响起一声轻唤:

    “卞美人。”

    那人嗓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恰恰送进人耳中:

    “您夤夜至此,是打算做什么呢?”

    这声音……这声音是?!

    卞美人通身一颤,后颈寒毛倒竖,肩背筋肉俱僵。攥着珍儿手臂的指节都发了白,她这才一寸一寸地转过脸来。

    昏蒙月光里,只见一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们身后。身上一件灰布袍子,是再寻常不过的太监打扮。

    那人扶了扶青金石顶子的帽儿,先是露出一点尖尖下颌,继而现出两瓣丹唇。

    待到整张脸儿全然抬起,桃腮含春,狐眼流盼,不是尚盈盈又是谁?!

    “啊!”

    卞美人大惊失色,耳畔陡然响起嗡鸣,真真儿是走夜路撞见艳鬼一般,浑身血液都往脑瓜顶子上冲。

    她下意识扭过头,朝井台那边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尚盈盈怎么会在这儿?那井边的又是谁!

    这一眼瞧过去,更是叫人魂飞魄散。

    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小顺子,此刻早已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大力太监钳制住,死死按在地上。小顺子嘴里塞着布团,呜呜咽咽地动弹不得。

    而井边那穿秋香色宫裙的“女子”,此刻终于转过正脸儿来,慢条斯理地拍打袖间尘土。

    灯笼火光下,哪里还有什么娇滴滴的尚美人,分明是安久英那张满含戏谑的脸!

    中计了!

    她们自以为的瓮中捉鳖,实则是尚盈盈的请君入瓮。

    卞美人登时面如金纸,唇上血色尽褪,脑海里只一个念头——跑!赶紧跑!

    可她甫一转身,正想寻路逃窜时,却发现尚盈盈早已料到此举,身形一晃,便轻轻松松将她堵在墙角。

    尚盈盈面上不见半分自得之色,唯有沉静镇定。她倏地探出手去,捉住卞美人抖个不停的手腕。

    “走,随我去见皇后。”

    尚盈盈手指加重几分力道,稳稳扭住卞美人,这才徐徐说道:

    “把你方才这出‘夜半捉鬼’的

    好戏,好好儿同诸位娘娘分说分说。”-

    二更梆子已然敲过,琼华映月中却明烛高烧,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众嫔妃闻讯赶至,落座于两旁的玫瑰椅上。有人掩口窃笑,有人冷眼瞧热闹,一张张粉面映着烛光,端的是精彩纷纭众生相。

    卞美人被两个粗使嬷嬷押进殿来,登时“扑通”跪倒在地。但见她云鬓散乱,金钗斜坠,面上脂粉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哪还有半分往日的气焰?

    一眼瞧见皇后面色铁青,卞美人惊惶不已,只把额头在金砖上磕得咚咚作响,活似捣蒜一般。

    “皇后娘娘开恩!娘娘饶命啊!”卞美人伏首在地,哭得嗓子都快劈了似的,“嫔妾原只是路过福华殿,瞧见尚美人在井台边探头探脑,便一时鬼迷心窍……”

    话到此处,卞美人突然哽住,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

    “可那井里的鬼哭,佛灯不灭的怪事,真真与嫔妾无半点儿干系!”

    小顺子已在众目睽睽下被捉住,戕害尚盈盈这桩事儿,卞美人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

    可她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儿侥幸,只咬死今夜是临时起意,绝口不提那装神弄鬼的勾当。

    正当卞美人哭闹间,忽又听得殿外珠帘叮咚。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尚盈盈已换了身干净衣裙,乌髻重新梳拢整齐。虽面带倦容,那一双眼眸却清亮得紧,步履从容地踏进殿来。

    尚盈盈先朝皇后行礼问安,这才转向卞美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卞美人这话,可就忒不实诚了。”

    说罢,尚盈盈便朝安久英使了个眼色。

    安久英会意,当即手捧黑漆托盘近前,上头摆着个湿淋淋的小陶罐子。罐身满是蜂窝眼儿,两耳上还拴着浸透的细麻绳。

    “启禀主子娘娘,奴才刚刚按尚美人的吩咐,自福华殿后院那口旧井里,打捞到此物。”

    见皇后垂眼去看,安久英适时开口解释,也是说与众人一同听:

    “这陶罐悬在井中,风从井口灌进去时,穿过罐身孔窍,便会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一般的尖啸声。”

    “加之近日阴雨连绵,井水涨落不定,这系着长绳的陶罐载沉载浮,声音听起来也就时远时近,飘忽不定,这才唬人得紧。”

    安久英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众嫔妃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卞美人的眼神愈发轻蔑。

    装神弄鬼的伎俩被当场拆穿,这下子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把自家脸面丢个干净!

    慧嫔默不作声地听罢,忽地抬起眼眸,目光直直戳在卞美人身上。

    “卞美人,”慧嫔声调不高,却字字如针,“你口口声声说是碰巧路过,可这深更半夜的,偌大个宫苑,偏就你往那荒僻处钻?”

    顾令漪冷嗤一声,立马接过话茬儿:“昨夜你吓得跟耗子见猫似的,大伙儿可都瞧见了。怎么今儿胆子就肥了,敢趁着夜黑风高,自个儿跑去外头?”

    “莫非你仗着自己有几分体面,就以为没人能奈你何?待万岁爷回銮,把那袁少监下狱一审——”

    说着,顾令漪突然倾身向前,冷笑道:

    “你以为他能扛得住大刑?到时候供出主使之人,你还能只认个‘临时起意’?”

    卞美人闻言嗫嚅着双唇,浑身抖如筛糠,心里早已没了主意。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邵才人坐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忽然凉凉插嘴:“哟,嫔妾恍惚记得,卞美人的父亲,可不正是祠祭司郎中么?跟司天监那帮子人熟络得很呢,保不齐素日就有些阴私勾当!”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卞美人魂魄尽散,登时面如死灰。生怕再狡辩连累家里,卞美人泪眼婆娑地招认道:“嫔妾认罪!嫔妾全都招!”

    当下便把如何收买袁少监,如何命人制作陶罐沉井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只是说到最后,她仍伏地哭喊道:“可那佛灯为何雨打不灭,嫔妾实在不知!嫔妾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供奉给先帝爷的佛灯做文章,还望娘娘明鉴……”

    听卞美人颠三倒四地哭诉一场,尚盈盈神色依旧平静,朝上首欠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以为,如今既已查明井中怪声是有人作祟。那佛灯之事,想来也定是人祸无疑。只是这灯油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猫儿腻,非得请专人来仔细查验不可。”

    卞美人年前方得皇后提拔,如今不过数月工夫,竟就闹出这等荒唐蠢事,可真是叫皇后自打嘴巴。

    瞪着哭成一滩烂泥的卞美人,傅瑶只觉邪火直冲头顶,恨不得生啖她血肉。

    “田福,去传宫正司与太医院之人前来,务必将那佛灯里的蹊跷,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你这贱妇——”

    傅瑶气得浑身乱战,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咣当”乱跳:

    “即刻贬为末等采女,打入谨身苑幽禁,非旨永不得出!”

    话音刚落,粗使嬷嬷们立时上前,捉鸡崽子似的架住卞采女两掖,将她拖拽下去。

    待那哭嚎求饶声渐渐飘远,殿内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傅瑶平复胸口起伏,转眼瞥见立在殿中的尚盈盈,忙缓和语气说道:

    “尚妹妹,此番叫你蒙冤受屈,本宫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说着,傅瑶又转头吩咐彤珠:“去把本宫妆奁里那对赤金镶红宝镯子取来,赏给尚美人压压惊。”

    不允尚盈盈推辞,傅瑶摆手命宫女扶她落座,且等外头查出个名堂。

    方才那场变故,真如同疾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眼下虽暂得平息,却因那佛灯之事未明,倒似阴云未散,愈发教人心中忐忑。

    不多时,宫正司女官端着盏灯油,疾步匆匆地走入殿中,俯身下拜道:

    “启禀皇后娘娘,奴婢等人已仔细查验过福华殿中佛灯。在残存灯油之中,确实验得掺入旁物。”

    李宫正将灯盏微微倾斜,显露出其中灯油,朗声解释:“此物名唤紫苏油,与青锡石屑相混,便可使灯火于暴雨之中不灭。”

    两相怪事皆真相大白,果真并非什么天降异象,而是有人暗中作祟!

    众人心中悬着的石头算是落地,可随即又升起新的疑窦。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殿内流转,互相打量起来,心思各异。

    究竟是谁,会特意取用此物,又使出这等阴损招数?

    傅瑶面容含威,当即沉声问道:“李宫正,近日都有何人支取过紫苏?”

    宫正司女史早有准备,闻言立马捧着一本内造监的支用簿册上前。李宫正接过后径直翻看,目光却忽地一滞,往贵妃身上瞟去。

    这一眼虽快,却足以让殿内众人皆捕捉到。

    柳濯月登时拍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些被冒犯的恼怒:

    “都瞧着本宫作甚!”

    “是,本宫前些日子的确叫人取用紫苏。可那是因着天热,本宫想着做些紫苏饮子解暑!难道这也有错儿不成?”

    顾令漪闻言,顿时哂笑:“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嫔妾宫中亦曾取过紫苏做饮子。只是您忽然急什么?谁又没说是您干的。”

    眼瞅着二人又要起争执,傅瑶只觉头痛欲裂,难得厉声喝止:

    “行了!都少说两句。”

    文蘅抬手轻抚心口,忽而低低咳嗽两声,这才柔声细语地开口,试图打个圆场:

    “皇后娘娘息怒,贵妃与顾嫔妹妹也莫要伤了和气。”

    “其实这紫苏,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儿。”

    文蘅语调温婉,徐徐说道:

    “甭说各处小厨房里或许都备着些,便是行宫南边那片芳草圃里,也长着老大一片呢。”

    “若是有人存心想用,随手就能采撷到,只怕……还真不好凭着这支用簿子,就定下是谁兴风作浪。”

    紫苏委实常见,想要栽赃或是避嫌,都容易得很。

    慧嫔凝神细听,微微颔首道:“文妃娘娘所言甚是。不过,倒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慧嫔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望向傅瑶:“娘娘,咱们可以将此番负责福华殿佛灯供奉、以及经手过那些灯油的宫人,无论内侍宫女,逐一拉去宫正司细细审问。”

    “只是这般盘查,怕是牵涉甚广,非一时半刻便能有结果。”虞姿抿茶润喉,慢悠悠地接了一句。

    昨夜担惊受

    怕,今日又折腾大半宿,众人早已是身心俱疲。傅瑶揉了揉额角,脸上倦意明显。

    总不能为着审奴才的事儿,将满宫嫔妃都扣在这里彻夜不眠。

    忖度过后,傅瑶抬眼命道:“今日之事,便暂且到此。”

    “审问宫人之事,便交由宫正司去办。务必仔细盘查,一有线索,即刻回报。”

    “至于诸位妹妹,”傅瑶目光扫过众人,“如今也都乏了,且先回住处歇息吧。日后若是查明真相,本宫再召你们前来。”

    众嫔妃听了半晌话儿,已是困得眼皮子打架,闻言顿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朝皇后屈膝跪安:

    “是,臣妾/嫔妾告退。”-

    案子既已移交宫正司,尚盈盈纵使有心,也插不上手。更何况,她压根儿也没那闲情逸致去打听。满脑子盘算的,皆是万岁爷何时回銮?

    这掰着指头一数,圣驾离宫,不过区区四日光景,倒像是熬了半辈子似的难捱。

    尚盈盈描过皇帝的字帖,泡过快雪时晴斋的龙凤团茶,又把那会吐珠子的高足盘拨弄个遍,竟愈渐无聊起来。

    晚膳后,尚盈盈忽起兴致,便唤巧菱取来前几日剩下的荷花清酒。自斟自饮间,不觉醺然欲醉,终于歪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微亮,尚盈盈便已习惯性地转醒,脑子还有些宿醉的懵懂,骨头缝儿里都泛着一股子懒怠。

    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尚盈盈索性闭着眼,琢磨再赖一会儿。刚惬意地翻了个身,准备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身侧却贴着个温热结实的东西,不同于锦被的柔软,倒像是……

    熟悉的沉水香气,幽幽钻入鼻端。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撞,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她忙不迭地掀开眼皮子,使劲儿眨了眨。待眼前景象清晰,一张俊美面容赫然闯入眼帘,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万岁爷!

    “皇上……”

    尚盈盈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喜得跟猫儿似的往那人怀里钻。脸蛋儿在他温暖怀抱里蹭了蹭,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您什么时候儿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嫔妾?”

    晏绪礼坐在榻边,见状轻笑一声,稳稳托住尚盈盈腰肢,免得她毛毛躁躁地栽下去。

    “约莫是……寅初回来的。”

    晏绪礼轻吻尚盈盈发心,又向下贴在她耳边温柔呢喃。不等尚盈盈再惊叫着撒娇,晏绪礼抬手伸向矮几,端过一碗早已温着的茯苓霜。

    “先润润嗓子。”晏绪礼亲自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尚盈盈乖乖张口咽下,甜滋滋的茯苓红枣味儿充盈唇齿,空了一宿的内腑甚是熨帖。

    就着晏绪礼的手吃了几口,尚盈盈往窗外瞥了瞥,心里头拨起算盘。发觉晏绪礼少说也坐在榻边,守了她一个多时辰。

    按着行程,万岁爷该是明儿才回銮呢。这般算来,他定是祭礼一毕,片刻都未曾耽搁,便马不停蹄地赶回行宫。

    心尖儿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泡开一般,又酸又胀。尚盈盈不由得伸出胳膊,紧紧挽住晏绪礼,小脸儿在他肩上蹭着,黏黏糊糊地咕哝:

    “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柔软地贴上晏绪礼臂膀,忍不住轻声娇缠:

    “皇上累了吧?快上榻来歇歇。”

    晏绪礼唇角微挑,却只是将尚盈盈放回被窝里,修长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

    “喂你吃过两回酒,倒把你喂出馋虫儿来了?自个儿也能喝得这般起劲儿。”

    尚盈盈一听这话,脸蛋儿腾地一红。皇帝不是才回来?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尚盈盈赧然垂眸,埋进晏绪礼怀里,理直气壮地辩解:

    “吃些酒才好睡,这是皇上教嫔妾的。”

    晏绪礼闻言低笑出声,待她将那碗茯苓霜喝得见底,这才扬声命人进来收拾碗盏。

    随意一瞥旁边候着的来寿,晏绪礼把锦被拢上尚盈盈肩头,忽而淡声下旨:

    “传朕旨意,卞氏失德,赐自尽。”

    尚盈盈正软绵绵地伏在晏绪礼怀中,心头甜得冒泡儿。冷不丁听见“赐自尽”三个字,不禁攥紧他衣襟。

    “皇……”

    刚吐出一个字,唇瓣便被皇帝指腹轻轻按住。力道不重,却透着十分坚决。

    “赐死。”

    晏绪礼甚至没看尚盈盈,只抬眸盯着来寿,沉声命道:

    “去。”

    来寿连大气儿也不敢喘,立马跪下磕头,高声应道:

    “奴才遵旨!”

    随后殿内陡然一静,尚盈盈倚在晏绪礼怀里,只觉得他胸膛虽暖,可周身那股凛冽气势,却让她有些发怵。

    尚盈盈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晏绪礼神色。

    只见他方才还含笑的眼底,此刻已是一片沉静,甚至……还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郁色。

    晏绪礼似乎不大高兴?

    可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卞采女的事儿?

    不像。

    这模样儿尚盈盈见过,好似每回都是冲着她来的。

    尚盈盈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绕着晏绪礼衣带打圈儿: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尚盈盈嗓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儿试探意味,心里还忍不住直委屈。

    好不容易再见着面儿,皇帝却又对她冷脸子。莫不是出去一趟,发觉有她没她一个样儿,便对她歇了心思?

    “可是嫔妾哪里惹您不快了?”

    尚盈盈轻轻从皇帝怀抱里退出来,垂着眼睫呢喃道。

    晏绪礼没说话,只静静凝注着尚盈盈。目光深邃复杂,像是要将她心底看个通透。

    半晌,晏绪礼展臂将尚盈盈重新圈回来,嗓音低哑地问她:

    “行宫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为何不遣人去知会朕一声?”

    原来是为着这个,她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尚盈盈心里头忽上忽下,总也挨不着地似的,闻言才稍稍安稳些,偏头靠在皇帝肩上。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嫔妾自个儿就能料理干净,何苦劳您分神应付?”尚盈盈轻松笑道。

    听着尚盈盈轻描淡写的语气,晏绪礼眉头却蹙得更紧,非但没有被安抚,眼底沉郁反而更浓重。

    “若有万一呢?”

    晏绪礼沉声反问,恨得直想掐她腰间软肉,却到底舍不得,只叼着她耳垂轻轻吮咬。

    尚盈盈忽而哑然,闷闷地垂着脑袋,把颈子递上去,任由晏绪礼吻咬着宣泄不安。

    过了一会儿,腰腹间便酸痒酥麻起来。不论是心还是身子,她皆对晏绪礼想念得厉害,不由羞耻地抬手遮脸,撤身儿欲逃。

    只觉自己被皇帝牢牢拢覆住,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龙气儿,尚盈盈小声嘟囔起来,语气却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哪儿有那么多万一呀?嫔妾一个人料理这些事儿,早就习惯了,顶多吃点儿苦头,不会有性命之忧……”

    深宫里头当奴婢的日子,原就不是给人过的。众人只道她如今风光,谁知她从前什么苦水没咽过?什么腌臜气没受过?

    忍一忍,熬一熬。再难的日子,也能靠自己捱过去。

    约莫也就进宫头一年,她受罢委屈还会咬着被角淌眼泪。后来眼泪流干了,第二日起来,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些个刁难,只当是风过耳,不往心里去。这世道谁不是咬着牙在活?若真计较起来,倒显得矫情。

    “嫔妾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打小儿在泥里滚大的,难道还怕这些?”

    尚盈盈眼眸弯弯,凑上去亲吻晏

    绪礼唇角。她是个很懂知足的人,眼下一切都很好,又何必困于过去呢?

    见晏绪礼不作声,尚盈盈以为他不信,只好软声解释:“皇上且放宽心便是,嫔妾和旁的娘娘不一样……”

    “那朕呢?”

    晏绪礼喉间滚动,蓦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攫住那双迷茫无辜的眸子,晏绪礼扶住她瘦削双肩,认真发问:

    “盈盈,你若有个闪失,又叫朕怎么办?”

    第49章 第49章咱们什么时候能要个闺女……

    谁能料想,世上竟会有人为她悬心至此?更何况说出这话的,还是杀伐果决的万岁爷。

    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遭人掐了一把,愕然抬首,正撞入晏绪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晏绪礼紧紧盯着她,眼窝子里翻着滔天的浪。其中有后怕、担忧,甚至恼火。但最扎眼的,却是那藏不住的情意。

    见此情形,纵是铁石心肠也该有所动容,更何况尚盈盈素来是个心软的主儿。

    到底舍不得泼皇帝冷水,尚盈盈极想说句软和话儿。可无奈她舌头打了结,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干巴巴一句:

    “嫔妾往后定会多加小心,不叫皇上担忧……”

    话一出口,便见晏绪礼眉眼间透出懊丧神色,活像使出十成力气,却还是扑了个空。

    察觉好像没说到皇帝心坎儿上,尚盈盈顿时咬住舌尖,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晏绪礼沉默良久,喉间滚出沉沉一声叹,倒也不出言责备尚盈盈,只从怀里摸出两样儿物事。

    一件是藏蓝渐褪的方胜络子,显见是他生母留下的念想;另一件红艳艳的,可不正是此番去裕陵前,尚盈盈新赠他的同心结?

    指尖摩挲着红绳结扣,晏绪礼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当年母后骤然离世,最后留给朕的,便是这亲自打的绳结……”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揪,这枚同心结原是她随手编的玩意儿,未曾想过许多。

    如今听晏绪礼这么一说,尚盈盈方才意识到,她或许又无意中碰触了皇帝的忌讳。可晏绪礼竟没发火儿,仍是贴身收着,倒像得了什么稀世宝贝一般。

    见不得那金尊玉贵之人流露这般情态,尚盈盈慌得去搂晏绪礼脖颈,急忙赔罪:

    “皇上恕罪,嫔妾不是故意的……”

    “你这狠心的小冤家。”

    晏绪礼突然将尚盈盈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恨声道:

    “是不是也打算编个结子搪塞朕,转头就叫朕再寻不见你?”

    听得这话,尚盈盈鼻尖蓦然酸楚,忙从皇帝怀里挣出半寸,捧住他脸庞道:“万岁爷仔细瞧着嫔妾——”

    尚盈盈眼波里漾着水意,字字认真地许诺:“嫔妾对天发誓,嫔妾既送您同心结,便是把魂儿也一并拴住了,绝不动离开您的念头。”

    话到此处,尚盈盈犹嫌不够,竟信誓旦旦地说:

    “您若是嫌晦气,嫔妾现在就收回来。”

    说着,尚盈盈当真伸出手指,欲从晏绪礼掌中夺走同心结。

    要知道尚盈盈素来是个没章法的,甭管前头说得多好听,后头忽然就能拐到岔路上去。好似那没笼头的马,说跑偏就跑偏,冷不防就给人一蹄子。

    不知怎地忽然就要遭收缴,晏绪礼险些没绷住想笑,赶忙侧身一躲,把同心结塞回怀里藏好。

    未免神情露馅,晏绪礼按住尚盈盈捣乱的手,将她死死按回心口,仍装作伤怀失意似的。

    这等扮可怜的鬼伎俩,晏绪礼素日最是嗤之以鼻。但如今为把这小祖宗哄到手,晏绪礼竟恍然觉得,脸面和鞋垫子也没什么两样儿!

    横竖在自家媳妇跟前,要那劳什子天家威仪作甚?倒不如学市井汉子,死皮赖脸些,反倒能讨得几分真心。

    耳听得彼此皆是心音纷乱,晏绪礼埋首在尚盈盈颈窝,热气儿烫得人打颤:

    “你既给了朕,这辈子都休想再要回去。”

    晏绪礼仿佛是在说同心结,又仿佛不是。尚盈盈不禁怀疑自己宿醉未醒,不然怎么脑子里浑浆浆的?

    暗香烟罗帐里,真是蚂蚁搂着热年糕,谁也舍不得撒手。尚盈盈忽然福至心灵,仰头亲碰晏绪礼下颌,盘算着好心安抚:

    “那万岁爷可要收好了,千万别弄丢……”

    话未说完便被封住唇舌,原是晏绪礼经不起撩拨,俯身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孤寂都弥补回来。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晏绪礼才渐缓下来,轻吻尚盈盈眉心,哑声讨要道:

    “再打一条送朕。”

    见尚盈盈瞪圆了眼,晏绪礼徐徐补充道:“那个只能贴身收着,朕还要个能系在蹀躞带上的。”

    尚盈盈怪异地瞧晏绪礼一眼,不懂他忽而又较什么真儿。

    可念在皇帝心情不好的份儿上,尚盈盈只好勉为其难地颔首,又道:

    “那您得答应嫔妾……”

    “应你。”

    见尚盈盈肯答应,晏绪礼哪儿还顾得上她又要嘀咕什么,立马猴儿急地拢住她肩膀,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唇瓣,近乎贪婪地汲取她身上气息:

    “你便是要摘星星月亮,朕也都应你。”

    瞧晏绪礼这饿鹰擒兔的架势,尚盈盈深觉自个儿要遭囫囵吞了,赶忙扶住他肩膀,软声相劝:

    “万岁爷鞍马劳顿,龙体要紧,咱们夜里再、再……”

    “再如何?”晏绪礼坏心眼儿地发问。

    哄骗尚盈盈说了几句帐底鸳鸯话儿,晏绪礼心下满意,这才见好就收。老虎变作大狸猫,凶相尽敛,自个儿躺去榻上小憩。

    见晏绪礼扯她的锦花被盖在身上,尚盈盈急忙伸手去拦,轻声疑惑道:

    “御前的人竟没送枕褥过来?”

    按着宫里规矩,皇帝很少会同嫔妃过夜。即便有躺在一张榻上的时候儿,也该是各钻各的被窝。

    “不必拿了。”

    见尚盈盈要回身唤宫人,晏绪礼忙从腰后抱住她,不由分说地与她一同卧着。

    当真是糯米团子裹蜜馅,上哪儿去寻这么香软的温柔乡?傻子才去睡自己的冷被窝。

    尚盈盈拗不过晏绪礼,又见他眉眼含倦,只好歇了劝谏心思,不住暗叹道:皇帝好不容易开怀些,那就让让他吧。

    “嫔妾往后遇着麻烦事儿,会记得多同您商量。”

    尚盈盈顿了顿,为叫晏绪礼安枕,违心含糊道:

    “也会试着多倚仗您的,您便别恼嫔妾了。”

    晏绪礼彻底得逞,唇角微勾。故作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后,这才拥着尚盈盈入眠-

    却说尚盈盈偎在晏绪礼怀里眯盹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出皇帝的气息逐渐均匀绵长,这才敢悄悄动弹。

    她极轻缓地抬起头,借着纱帐透进的柔和光晕,细细描摹晏绪礼睡颜。只见他眉峰依旧微蹙,似梦中也并不全然松快。

    尚盈盈心疼得紧,伸出指尖想替晏绪礼抚平,却又怕无端惊扰他,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是讪讪地收了回来。

    又捱了好一会儿,估摸着晏绪礼当真睡熟,尚盈盈这才屏住呼吸,一点点儿从他怀中挪出来。

    抬指替皇帝掖好被角,尚盈盈蹑足回身,悄无声息地转出寝殿。

    殿外廊庑下,巧菱一面坐在美人靠上做针线活儿,一面竖起耳朵留心殿里动静。

    发觉尚盈盈独自出来,巧菱连忙撂下绣绷子,笑吟吟地快步迎上前,朝里头努嘴儿问:

    “美人自个儿醒的?万岁爷那边还不用伺候?”

    尚盈盈轻轻颔首,见巧菱身边带着针线笸箩,顿觉赶巧,压低声音问道:“昨儿我新绣成的那枚香囊呢?”

    巧菱扶着尚盈盈,引她往廊子上走,机灵地笑应道:“美人放心,奴婢替您好生收着呢!”

    说话间,巧菱已从各色珠线下头,掏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香囊来。只见那香囊是石青缎面儿制的,又用丝线细细勾勒出蜀葵与栀子

    花纹,煞是好看。里头填满艾叶,恰能充作端午节礼。

    尚盈盈接过香囊,拢在袖中仔细收好。原是想着等端午正日,再拿出来献给晏绪礼。

    可方才皇帝已张口同她讨要新玩意儿,倒不如提前送出去,也能叫他宽宽心。

    仿佛知晓今儿个有鸳鸯碰头,老天爷也格外赏脸,一扫连日阴雨,此刻天光大亮,澄澈明媚。

    流萤小筑后面,有个名唤“暗香渡”的花圃。里头的花木被晨露洗过,绿得滴翠,红得耀眼。

    尚盈盈只觉憋了几日的心气儿,都随着这日头一起敞亮起来。方才那点儿患得患失,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

    按捺不住心头兴起,尚盈盈提起裙摆便钻进小花圃里,盘算着亲自侍弄一瓶端午清供。

    知晓尚盈盈擅长侍花,巧菱立马扭头儿,唤小丫头捧一支玉壶春瓶过来。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后,瞧她眉眼含喜的模样儿,不由得打趣道:“瞧美人这高兴劲儿,果真是万岁爷一回来,您这心花儿都跟着开啦!”

    尚盈盈闻言,赶忙抻平唇角,垂睫躲避巧菱目光,欲盖弥彰地羞嗔: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今儿兴致高,只是因为天儿好罢了。”

    生怕巧菱又揶揄自己,尚盈盈立马埋头装作很忙。她亲自折了几枝精神抖擞的蒲草叶子,又挑上几朵开得正艳的石榴和蜀葵,色儿配得极好,一一插进瓶中。

    尚盈盈心里惦记晏绪礼,不用别人搭话,便又忍不住絮絮问起:

    “昨儿新摘下的那筐子樱桃和李子,可曾拣选出来?还有我朝点心局要的杨梅角黍,都备齐全了吗?”

    瞧这倒核桃倒枣的一串话儿,巧菱哪里还不明白自家美人的心思?必定是要拾掇好了,送进殿里给万岁爷尝鲜呢。

    巧菱绽开笑容,忙不迭地应声:“美人放心,奴婢皆已预备妥当。李子和樱桃拿井水湃过,又用帕子一个个儿擦干净,瞧着水灵灵的,保管万岁爷喜欢。杨梅角黍也搁在屉上温着呢,等会儿便能送进去。”

    尚盈盈噙笑颔首,抬眼瞧了瞧天上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招手让小丫头端水盆过来。

    尚盈盈低着头仔细净手,忽而又想起一桩事儿来,轻声吩咐巧菱:

    “对了,拾掇院子的那几个小丫头,瞧着年岁都不大,正是该系五彩长命缕的时候儿。”

    “咱们前一阵子闲着无事,不是编了许多么?过几日端午节赏银,你便给她们每人添上一条采丝络子,算是应景儿,图个吉祥意头。”

    如今尚盈盈已是宫妃,那些出自她手的绣活儿,总不好再送给内侍,便索性赏给小丫头们顽去。

    “嗳,奴婢替她们谢过美人。”巧菱欠身应下。

    尚盈盈方才被皇帝哄得高兴,这会子正稀罕他,便难免动起姑娘家心思,亲自去茶房里拾起老本行。

    她细细拣选一圈儿,这才择中白牡丹春茶尖儿,又用玉泉水细细烹了,沏出一盏色泽清透、毫香馥郁的茶汤。连同那碟子杨梅馅儿的甜角黍,一并放去都承盘里。

    吃食和花草皆叫宫女们先摆进去,尚盈盈用细笔蘸取胭脂膏子,对镜描了一朵菡萏花钿。轻步踏回殿中时,果见晏绪礼已然起身。

    南窗下,晏绪礼披着身燕居袍子,正垂眸倚在炕桌边上,一手支颐,一手翻看什么东西。

    夏日天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恰好落在皇帝肩头,为他镀上层柔和金边儿,恍若神祇。

    尚盈盈心头软塌塌的,不由悄步挪近前。

    正要福身行礼时,尚盈盈不经意间扫见,晏绪礼手中翻动之物,竟是几张习字的宣纸。

    这几日闲来无事,她照着御笔亲书的字帖,倒是认真临摹过。可那一沓纸上,写得好的固然有。但涂抹坏了、或是自个儿瞎写着玩儿的也不少,甚至还有几笔不甚雅观的画作……

    尚盈盈脸上霎时有些发烫,眼神儿不禁四下乱瞟,又赶忙半倚在晏绪礼肩上,阻止他继续往后翻:

    “皇上,嫔妾给您绣了枚香囊,您瞧瞧合不合意?”

    晏绪礼诧异一瞧,只见尚盈盈手中当真捧着枚香囊,针脚细密,绝非一朝一夕便能绣成。

    原是心有灵犀,他今日方讨要,尚盈盈却早已有准备。

    晏绪礼伸手接过,口中不吝夸奖,却忽而从蜀葵清供旁边,摸出把錾金剪子。

    尚盈盈本就心虚,见状骇得直往后仰,心道皇帝已瞧见她的乱画,竟气得要扎死她?

    “好盈盈,青丝借朕一缕。”

    晏绪礼温柔哄着尚盈盈,从她发髻边捻出细细一缕,小心裁下后,珍而重之地塞进香囊里。

    闹了半天,原是误会一场。尚盈盈心头那点子虚怯登时散了七七八八,默默回过神来。

    趁着晏绪礼把玩香囊,尚盈盈悄冥冥地伸出手,想把那叠子宣纸收起来。

    可晏绪礼竟夸她夸得上瘾,此刻哪里肯依?立马捉住尚盈盈的指尖,连带着尚盈盈的字一同褒赞起来:

    “朕瞧着,盈盈这字儿是愈写愈好,风骨初显。”

    说着,晏绪礼饶有兴致地翻弄那沓宣纸,冷不防地抽出最底下的一张。

    晏绪礼原意是想取出最好的来细瞧,谁承想那最底下压着的宣纸上,竟画着一只伸头探脑、憨态可掬的大王八!

    尚盈盈脑海中“轰”地一声,目露惊恐地想去拦,却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只墨乌龟已全然落在晏绪礼眼底。

    晏绪礼垂眸看过来时,尚盈盈只恨没有地洞让她钻进去。她压根儿不敢瞧晏绪礼是何神情,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把脸埋得严严实实,只当自个儿是只鹌鹑精。

    晏绪礼先是一愣,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强自压下。他微眯起桃花眼,又将那王八细细打量一番,顿时啼笑皆非。

    要知道能把王八背壳画这么圆,倒也算是天分。

    晏绪礼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捏着尚盈盈的后颈皮,愣是把她从自个儿怀里给揪了出来。

    “盈盈,跟朕解释解释,这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晏绪礼晃了晃把那张画着王八的宣纸,见尚盈盈拼命低头,索性怼到她眼皮子底下,磨牙问道:

    “嗯?背地里编排朕呢?”

    尚盈盈哪里还敢抬眼,只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声若蚊蚋地嗫嚅:“嫔妾……嫔妾哪儿敢呀?”

    “是嫔妾昨儿晚上贪杯,不小心吃多了荷花清酒,这才手底下没轻没重,胡乱涂画的。”

    尚盈盈立马开始四处寻借口,卖乖讨巧地补上一句:

    “嫔妾清醒后深悔自己胡闹,原想着今儿一早就着人拿去烧了,省得污了眼……”

    晏绪礼挑眉,没好气儿地替她接了下半句:“没成想,朕倒回来的‘巧’,没容你毁尸灭迹,反倒叫朕抓了个现行?”

    尚盈盈讪讪赔笑,将手边的茶盏往晏绪礼跟前儿推了推。

    “皇上,您瞧这日头都多高了,用些茶水润润喉才是正经。还有嫔妾亲自裹的角黍,您尝尝滋味如何,甭跟嫔妾计较什么乌龟王八的事儿了。”尚盈盈说着,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晏绪礼轻哼一声,瞧尚盈盈那副心虚嘴软的可怜样儿,哪里舍得过分苛责。

    伸手轻掐了下她那烧得通红的腮颊子,晏绪礼佯怒道:“你就庆幸朕是你夫君吧,倘若朕是你正经八百的习字师父,今儿非得赏你顿戒尺,叫你知道什么叫姹紫嫣红。”

    尚盈盈羞得简直要找块豆腐撞死,索性把脑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耳旁风呼呼吹过。

    “再不敢了嘛,嫔妾往后见着乌龟都绕道走……”尚盈盈慌不择言地保证一通,小鸡啄米似的去亲晏绪礼唇角。

    晏绪礼见状,愈发觉得好笑,便把那张“罪证”往她手里一塞,故意沉声命道:

    “自个儿捧着。”

    说罢,晏绪礼弯起眼眸,这才端起那盏白牡丹茶,送到唇边浅呷一口。

    茶水甫一入口,晏绪礼顿时觉出是尚盈盈的手艺,禁不住细细品咂许久。

    心头熨帖又怀念,晏绪礼搂住尚盈盈的腰,轻声喟叹:“果真还是盈盈沏的茶,最合朕心意。”

    尚盈盈闻言,耳朵尖儿微微一动,羞窘散去大半,忍不住琢磨起晏绪礼所言。

    自打从快雪时晴斋搬出来,尚盈盈的差事已尽数交给酌兰。可不论走到哪儿,姑姑心里总是记挂自己带的小丫头。她从前惦着巧菱,如今自然也挂心酌兰。

    尚盈盈攀住晏绪礼衣缘,试探着问:“酌兰伺候得可还尽心?沏的茶水能入您口吗?她素来胆儿小,您若觉着有哪里不妥当,多提点她几句便是,可别跟训嫔妾似的训她。”

    晏绪礼闻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儿似的,都暂且顾不上掰扯训她的事儿,只嗤笑一声:

    “她都要朝你喊娘,管朕叫爹了,朕还能把她怎么着?”

    听晏绪礼提起这茬儿,尚盈盈臊得直绞帕子,心里头忍不住琢磨:这起子混账话头,原是旁人顺嘴扯出来的,怎地偏又绕到自个儿头上?

    尚盈盈眼波微横,软声道:“小丫头活泼爱顽笑,她那日情急胡说的,您可甭往心里去……”

    晏绪礼本也没多气恼,只是想逗弄尚盈盈罢了。天子为万民君父,酌兰那话也没错得多离谱。

    掌心轻抚尚盈盈脊背,晏绪礼转而提起件高兴事儿:“猫儿房的内侍来回禀,咱们宫里那只滚金狸,昨儿个半夜里,安安稳稳生下两只猫崽子呢。”

    尚盈盈闻言,双眸倏地一亮,似有星子坠入潭水,漾开层层欢喜的涟漪。

    “当真?”尚盈盈脸上藏不住雀跃,指腹底下直发痒,仿佛已虚虚拢着小猫温软绒毛,“那两只小的,长得可像它们娘亲?毛色也是金灿灿的么?”

    “等咱们回去,你自个儿瞧瞧便知道了。”

    瞧尚盈盈这副可爱样儿,晏绪礼忍俊不禁,不由得倾身凑近。无奈俩人皆是鼻若削成的主儿,离唇瓣相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鼻尖便已抵去一处打架。

    晏绪礼低笑一声,只得自己偏过头去,鼻梁斜斜陷进她香腮软肉里,压出一道旖旎月牙儿。

    可尚盈盈连挨亲都走神,恨不能立时飞回宫去,亲手掂掂那两只小猫崽。忽然想起儿时和爹娘去云驼街赶会,听说前头来了只白雪猧儿,心里便是这股子痒痒劲儿,怎么都止不住。

    半晌后,晏绪礼终于松开软甜唇瓣,抵着尚盈盈额心,轻声问道:

    “盈盈,朕养的猫都有小崽儿了,咱们什么时候能要个闺女?”

    皇帝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总算是图穷匕见。

    尚盈盈听罢猛然回神,下意识接道:“昨儿吴御医来请平安脉,说是嫔妾这身子还须调养一阵……”

    “您若急着要小公主,不如去旁的姐妹那儿?”

    话一出口,尚盈盈自己先怔了怔,像是被这话里的刺扎着了。又像是……说不清想听什么答案,只是忍不住想在皇帝心口挠一把,瞧他疼不疼。

    晏绪礼眸色一沉,捏着尚盈盈下巴的拇指微微用力,气笑般“啧”了一声:

    “行了,甭吱声。”

    俯身堵住那张净会惹人生气的嘴,晏绪礼舌尖抵开她齿关,吞下所有未出口的酸话。

    第50章 第50章你是康王派来的奸细?……

    时值端阳佳节,行宫之中榴花照眼,熏风细细。

    宫女们早将艾叶、菖蒲遍插朱门,又用五色丝线结成绦子,悬挂于雕梁画栋之间。

    尚盈盈早早收拾齐整,往山水赏心亭去赴宴。后头跟着三四个小丫头,个个儿手腕上缠着五彩长命缕,叫日头一晃,跟花蝴蝶甩翅膀似的。

    簪雪替尚盈盈打扇子,喜不自胜地露出手腕,同尚盈盈说笑道:“美人您瞧,昨儿个您赏下这五彩丝,可把别处当差的姐妹眼馋坏了。她们都追着奴婢打听,还当是哪位姐姐的手艺呢。”

    尚盈盈乜斜着眼,将众人一溜儿扫过,抿唇笑道:“这值当什么?早起我才打发人往尚功局去,叫她们把只细镯子熔了,重新铸成金豆子。待会儿送过来,你们自去分派,串在结子上——”

    说着,尚盈盈抬起手指,往那络子结口处虚虚一点:“在这儿缀两颗,那才叫体面。”

    簪雪闻言,眼底的惊喜几乎要漾出来,连忙屈膝谢恩:“多谢美人恩典!”

    主仆二人说着话儿,已行至云梦廊下。

    远远望去,亭子那头乌泱泱围着一群盛妆宫妃,当间儿那位穿着珊瑚红遍地金宫裙的,不是贵妃又是哪个?

    今儿个虽说是端午宫宴,却没叫大伙儿绷着身子骨儿干坐着,倒显得随意许多。

    原是这节骨眼上,没人有闲心摆谱儿。前儿个大皇子又闹病,文妃跟护崽儿老母鸡似的寸步不离,晏绪礼方才去瞧来着,今儿这宴八成是来不了。

    至于皇后……

    近来也称凤体违和,把六宫之事一股脑推给贵妃,又命慧嫔和虞嫔从旁帮衬。

    大皇子倒是真病,可皇后那边,却说不准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保不齐是让卞美人那档子事儿气得心口疼,又或是瞧宫里不太平,干脆装病躲着,不愿出来理事儿罢了。

    正琢磨间,忽见廊子拐角转出一行人来。尚盈盈认出是慧嫔,忙整了整衣裳迎上去,规规矩矩道个万福: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

    柏筠宁眉眼一弯,伸手虚扶:“尚妹妹快请起,这儿又没外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寒暄两句过后,俩人并肩往亭子那边溜达。

    柏筠宁眸光流转,瞧见尚盈盈耳朵上晃悠的那对玉珠坠子,正是她之前所赠,不由抬起手中的美人扇,轻轻掩了下唇角。

    尚盈盈素来心思玲珑,留意到柏筠宁噙笑眼神,不由微微赧然,顺势又往她那扇面上瞅。

    但见素绢上画着几簇石榴花,工笔细描,娇艳欲滴。

    “娘娘这扇面儿画得忒绝。”尚盈盈真心实意地夸道,“瞧这石榴花,活脱脱刚从枝头掐下来的模样儿。”

    柏筠宁莞尔勾唇,把扇子一翻,露出背面几行簪花小楷,柔声说:

    “妹妹既喜欢,回头我再照样儿画一幅送你。”

    说着,柏筠宁凑近又些,悄声笑道:“石榴多籽,尚妹妹用着最合宜。”

    尚盈盈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她前日刚来的月信,想来吴御医说得没错,自个儿这身子,的确还需好生调养,怀龙种的事儿估计急不得。

    说话间已到亭台近旁,巧菱料到青石凳子冰凉硌人,恐尚盈盈坐着不适,早就备下一方软垫,麻利儿地铺在凳面上。

    尚盈盈搭着巧菱的手落座,抬眸看向亭前空地,只见众人正围在一处射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以小弓射盘中粉团,中者即可得食。宫里自不缺那几口吃食,只是众人都爱凑个热闹罢了。

    几个跃跃欲试的嫔妃轮番上阵,拈弓搭箭,试了好几回,箭簇皆将将擦着粉团边儿滑过。力道稍有不足,便又被那滑溜溜的粉团给弹开了去。

    这种时候儿,自然最少不得虞姿。她方与众人笑过,又赶忙凑到柳濯月跟前儿,拊掌捧道:“嗳唷,可真真是难为死人了!看来还得贵妃娘娘亲自出马,给咱们姐妹露一手才是。”

    听得这般奉承,柳濯月心中得意,立马仪态万方地递出手去,从宫女手中接过鹊画弓,眯眼瞄向金碗里盛着的粉团。

    旁边嫔妃这个递帕子,那个捧箭囊,

    叽叽喳喳活似一窝雀儿:

    “这粉团子滑不溜秋的,最是难射……”

    “要嫔妾说,还是娘娘眼力好。”

    “贵主儿仔细手酸!”

    正待搭箭上弦,柳濯月余光一瞥,忽见尚盈盈安坐在柳树下。

    柳濯月手腕一转,竟将弓箭放了下来,目光不善地落在尚盈盈身上,扬声道:

    “尚美人素来心灵手巧,想必定也精于此道。不如就请尚美人过来,与本宫比试比试,看谁能先射中这粉团,也好为今日的端午宴添些彩头,如何?”

    这一嗓子,可把满亭子的人都喊愣住。前几日皇帝回宫头一遭事儿,便是赐死卞氏。

    哪怕是朝臣之女,皇帝也毫不留情,说杀便杀。谁还看不明白,皇帝分明是拿卞氏作例,告诫众人。胆敢同尚美人作对,甭管是谁,都必死无疑。

    眼下也就贵妃这样儿的,还敢不避尚盈盈锋芒,反倒上赶子去挑衅她。

    忽而遭贵妃当众点名,还是这般奚落意味十足的比试,尚盈盈心头微沉,面上却不露分毫。

    尚盈盈站起身来,朝柳濯月福身行礼,声音平和无波:

    “回贵妃娘娘的话,嫔妾愚钝,从前不曾习过弓马,怕是要辜负娘娘盛情。”

    听得尚盈软绵绵的推辞,柳濯月自是意料之中,顿时讥诮地勾起唇角。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又能指望她懂什么弯弓射箭?

    不肯就此放过尚盈盈,柳濯月纤手轻抬,抚了抚鬓边璀璨夺目的赤金步摇,语气傲慢:

    “尚美人这就外道了,跟众姐妹还要谦虚?”

    “眼瞧着入秋之后,或是赶在冬雪落下前,万岁爷便要领着咱们去北山行围。”

    “尚美人这样的红人儿,岂有不去伴驾的道理?”

    说罢,柳濯月微扬着脸儿,居高临下地施压道:

    “盼烟,把弓给尚美人送过去。”

    尚盈盈眼睫微垂,瞧着盼烟捧来那张精致小巧、描金绘彩的鹊画弓,逼迫似的递到自个儿跟前。

    赶鸭子上架,避是避不开了。

    横竖无所谓丢不丢丑的,尚盈盈心下暗叹一声,正待伸出那手指去接,忽听得“咻”的一声。

    一支雕翎箭快似流星,“噗”地扎进最顶上那个粉团子,愣是把它钉了个对穿,应声而落。

    满园子人皆是惊奇,齐刷刷扭头去寻那箭矢来处。

    赏心亭外,柳荫深处,顾嫔一身水蓝色花绫衫子,腰间二指宽的绣带一勒,衬得身段利落,行止潇洒。

    此刻她手里的角弓弦儿还在打颤呢,方才那绝妙一箭,显然正出自她手。

    顾令漪将弓收于身侧,玉容沉静,径直越过众人停到柳濯月面前,语气清冷疏离:

    “贵妃娘娘这般想寻人作陪,何不与嫔妾比试一二?”

    “嫔妾虽箭术不精,但陪娘娘射几个粉团,想来还是使得的。”

    这话说得跟小刀子似的,唰啦就把贵妃脸面刮下一层。

    方才还志得意满的柳濯月,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气得脸颊飞红。

    柳濯月美目圆瞪,盯着顾令漪,声音尖利地嘲讽:

    “顾嫔莫不是眼神儿不大好,还是耳朵不甚灵便?没听见本宫方才邀请的是尚美人吗?”

    柳濯月被抢了风头,不由上下打量顾令漪几眼,气急败坏地嗤笑道:

    “也难怪,连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懂,的确是你们边军作派。本宫今日倒要瞧瞧,你们那套马上规矩,能不能在京城里行得通。”

    明明只是二人斗嘴,贵妃却忽然朝嘉毅王府脸上甩耳刮子。分明是借着嫔妃间口角,将京军与边军积怨多年的暗涌掀到明处。

    顾令漪脸色倏地沉了下来,眸光冷冽如冰,直视着柳濯月,一字一句,清晰回敬:

    “嫔妾确实不懂京军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规矩。今日得见贵妃风范,可真是叫嫔妾大开眼界。”

    “我们边军讲究的是‘箭无虚发’,不像京营老爷兵,只管把樟子松射成筛子,鹿在林子里还能喘气儿呢,当真是好箭法。”

    前年冬狩时,京营上千精锐被漠北三百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提起来,还叫人直挂不住脸。

    周遭嫔妃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垂首敛目,大气儿不敢出。柳家和顾家短兵相接,哪里是她们能掺和的事儿?

    眼看这气氛就要彻底僵住,柏筠宁只好出言打圆场,脸上堆着温婉和煦的笑容:

    “贵妃姐姐,顾嫔妹妹,今儿可是大好的日子,姊妹间顽笑两句,何必为此动怒,伤了和气?”

    “依嫔妾看,这日头也有些毒了,不如咱们进到亭子里坐下,尝尝新送来的冰镇梅子汤可好?”

    慧嫔父亲掌管江南军政,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这时候儿也就她插的上嘴,还能不挨排揎,劝得两厢作罢。

    柳濯月到底害怕皇帝过问,不想真把事情闹得无法收场,尤其是在皇后称病、她暂代宫权的时候儿。

    柳濯月忿忿住口,狠狠剜了顾令漪一眼,又扫过旁边澹然安闲的尚盈盈,只觉得心头那股子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哼!”

    柳濯月脸色不善,把鹊画弓往地上狠狠一掼,“咣当”一声惊飞树梢麻雀。但她理也不理,扭身便走,珊瑚红裙摆甩过众人眼底。

    几个依附贵妃的小嫔妃见状,连忙朝慧嫔欠欠身子告退,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转眼间便走远数十步。

    贵妃这挑事儿的已经离去,顾令漪自然不会追上去分辩。这场剑拔弩张,总算暂时平息。

    尚盈盈心下松了口气,款步迎上前,朝顾令漪福身道谢:

    “多谢顾嫔娘娘仗义相助,替嫔妾解围。”

    顾令漪却侧身避开尚盈盈的礼,忽然说道:

    “尚妹妹不必客气,原是本宫应当的。”

    见尚盈盈怔住,顾令漪朝她笑了笑,将角弓递给身后宫人,语气轻缓地解释道:

    “之前万岁爷丢佩那回,听闻是妹妹胆大心细,及时弥补一二,这才平息万岁爷怒火,本宫还不曾寻机会谢过。”

    若非有尚盈盈出手相救,将太后遗物修补起来,青黛恐怕不只是被撵出宫那么简单。顾令漪心里记着恩情,故而这几回遇着事儿,她也总替尚盈盈说话。

    尚盈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可她几乎都要忘了这茬儿,又根本不曾料想,晏绪礼竟会把这件事告诉顾嫔。

    尚盈盈面上不显,心里却翻起浪来。皇帝故意透露此事,只为叫顾嫔承她这个情儿?

    指尖不自觉绞紧帕子,尚盈盈抿嘴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娘娘快别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

    抬眼瞧向顾令漪腰间挂着的箭囊,尚盈盈双眸清亮,里头盛着真切好奇,由衷夸赞道:

    “方才娘娘那一箭,真真儿是神了。嫔妾在旁边瞧着,只觉得那箭矢仿佛生了眼睛一般,说射哪儿便射哪儿,实在厉害。”

    “不知顾嫔娘娘得闲时,可否指点嫔妾一二?”尚盈盈语气诚恳,满是仰慕,“也让嫔妾学个一招半式,日后若真有机会伴驾行猎,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方才贵妃所言,虽是存心刁难,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子巡猎,名为游乐,实则关乎国本,有代为练兵、威慑外邦之意。

    朝廷与乞儿吉思向来摩擦不断,早晚有场恶仗要打。去岁因种种缘由未能成行,今岁若无意外,想来必定要去行围。

    届时后宫妃嫔随驾,若是一点骑射都不通,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顾令漪闻言,立马颔首应承下来:

    “这有何难?妹妹日后若想学,只管来寻本宫便是。”-

    柳濯月疾行离去,绣花履踏上汉白玉回廊,裙裾簌簌扫下几片落花。实在是心火难消,柳濯月忽地驻足,扭身儿朝亭子里狠啐一口:

    “多管闲事的贱蹄子!”

    “贵妃娘娘息怒。”

    虞嫔手执泥金芍药团扇,紧赶两步上前扶住贵妃,扇柄垂下的杏色流苏,麻酥酥地扫过腕子,总算叫贵妃分些眼神给她。

    “您还不知道顾嫔?”虞姿堆笑道,“平素眼珠子都快长到头顶去了,任谁的面子都不给。这几回总护着尚美人,多半是觉着她对脾性儿呗。都是一丘之貉,您可犯不着跟她们置气。”

    “本宫倒真想问问,”柳濯月气冲冲地坐在美人靠上,随手揪下身后的锦带花,掷去地上碾踩,“尚美人到底给他们顾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二个都跟犯魔怔似的!”

    虞姿摇扇的手指骤然一滞。“一个”是指顾嫔,那这“二个”……自然是指顾小王爷。

    之前年宴上顾小王爷请求赐婚,没等张口说完,皇帝便沉了脸色,闹得不欢而散。

    虽当下云里雾里的,但过后有心人下功夫一打听,便知里头究竟出了何事。

    余光扫见随行众人中已有几个竖起耳朵,虞姿忙摆手命道:

    “贵妃娘娘自个

    儿歇会,你们且都散去顽吧。”

    待人群散开丈余,虞姿这才侧身坐过来,搀住贵妃手臂轻声道:“娘娘留神,仔细祸从口出。”

    董宝林低眉顺眼地隐在人堆儿里,立时听懂贵妃话中隐晦。又转念想起康亲王的吩咐,董宝林转了转眼珠子,忽而计上心头。

    随后,董宝林并未依言走远,而是躲在暗处观察贵妃的动静。

    待行至紫藤花架下,董宝林瞅准贵妃独处的间隙,从假山后头冒出来,蹲身行礼道:

    “贵妃娘娘金安!”

    柳濯月正与盼烟在背后说人坏话,闻声顿时骇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柳濯月气恼得直瞪眼:“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儿倒学会钻缝儿了!”

    董宝林挨呲哒也不恼,只将身子又矮了矮,细声细气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素日虽愚钝,却最见不得娘娘受委屈。那顾嫔和尚美人,一个倚着家世,一个仗着恩宠,竟敢这般目中无人……”

    说着,董宝林偷眼觑了觑贵妃神色,见她凤眸微挑,显然来了兴致。董宝林心中一喜,立马凑上去轻声耳语:

    “贵妃娘娘,嫔妾有一计,能替您教训她们。”-

    棠梨春深院中,四下弥漫着一股子淡淡药气,掺杂着安神香那略显沉闷的甜。轻纱帐幔低垂,遮住大半日光。

    卧榻边上,晏绪礼微微躬身,掌心轻拍锦被中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小人儿,正是刚满周岁的大皇子。

    许是睡得不安稳,小家伙眉头轻轻蹙着,呼吸也有些粗重。

    文蘅从门槛外进来,端着甜汤侍立在侧,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连日为孩儿操心劳神,更显得面容憔悴。

    “万岁爷您瞧,宥儿如今都能自个儿喝汤了……”

    文蘅将汤盅摆在几案上,坐在绣墩儿上瞧着孩子,轻声说:

    “昨儿夜里醒了,他还知道叫‘父皇’呢,那小嗓子亮得很,吐字儿也清楚,十分聪慧伶俐。”

    晏绪礼轻“嗯”一声,没回身理会文蘅,目光依旧落在大皇子脸上。

    用手背贴了贴大皇子温热的额头,晏绪礼从榻边起身,走去外间掀袍落座,这才瞥向跟上来的文蘅,应声说:

    “朕知道。”

    晏绪礼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可这份冷淡大抵不是对着大皇子的,那便只能是……

    文蘅脸上笑意微微一僵,旋即又努力维持住。

    “御医说宥儿这病,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缘故。那几日宫里怪事频出,臣妾常跟着皇后娘娘在外头,便没能将宥儿照料仔细。”

    文蘅柔声说着这些,看似揽下责任,其实故意提起前事,是在暗暗给皇后上眼药。

    晏绪礼静静听罢,忽而撂下茶盏,目光直直落在文蘅脸上,无端挟着深重君威,压得人抬不起头。

    文蘅抿起嘴唇,赶忙在皇帝身前跪下来:

    “万岁爷恕罪,臣妾日后定当尽心抚养,再替宥儿寻几位更妥帖的保母。”

    听晏绪礼半晌不发话儿,文蘅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便试着挽留道:

    “万岁爷,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若您在臣妾这儿用罢晚膳再回?”

    “不必了。”晏绪礼淡声回绝,“朕还有折子要批。”

    这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文蘅顿觉皇帝语气不妙,仿佛对她颇为不满。

    压着文蘅跪了一盏茶的工夫,晏绪礼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文妃。”

    文蘅心头猛地一沉,膝盖针扎似的疼,赶忙颤声应道:

    “臣妾在。”

    “你自个儿分内之事,最好给朕拎拎清楚。”

    似乎顾忌着内殿当中,大皇子尚在安睡,晏绪礼声调不高,却透着彻骨寒意:

    “你若还想安安稳稳地抚养宥儿,就少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见文蘅嗫嚅双唇,晏绪礼懒得听她狡辩,语气加重几分,冷冷警告道:

    “否则,朕不介意给宥儿另择养母。”

    文蘅瞬间面如土色,这话说得太重了,简直是在剜她的心!

    “万岁爷,臣妾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您这般斥责?”文蘅眼眶蓄泪,死死咬着下唇。

    见文蘅死鸭子嘴硬,晏绪礼眸光愈冷,呵笑道:

    “卞氏当初是在你位下学的规矩,朕不曾冤枉你吧?”

    此言一出,文蘅如同被兜头浇下冰水,浑身都忍不住发颤。

    前些日子往佛灯里添紫苏油的事儿,宫正司一直没查出下落,皇帝这是疑心到她头上了?!

    文蘅心中又惊又怕,更多的是一股子憋屈和不甘。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尽然泛红,委屈辩解道:

    “万岁爷明鉴,卞氏当初虽是同臣妾学的规矩,但她平日里分明同皇后走得最近,承皇后教导最多。她从前那美人位分,还是皇后做主晋封的,不信您问……”

    “够了。”

    见文蘅仍不死心地攀咬皇后,晏绪礼猛地打断她所言,压低喉咙斥道:

    “少拿朕当傻子糊弄。”

    “就算不提这回的事儿,你自打进府后这些年,背地里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晏绪礼眼神毫无温度,张口便直戳文蘅肺管子,几乎同她撕破脸皮:

    “桩桩件件,朕不过是懒得跟你计较罢了。”

    “别逼朕,不给你留那点儿体面。”

    文蘅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股寒气陡然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她手脚冰凉。

    皇帝……皇帝都知道什么了?如若他什么都清楚,却一直隐而不发,是当真冷血到不在乎,还是留待日后一并清算干净?

    瞧着文蘅恐惧含泪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得心烦难耐,霍地从桌边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睨着她:

    “这是最后一回。”

    “再有下次,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说罢,晏绪礼再不多瞧她一眼,猛地一甩袖袍,阔步离去。

    望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文蘅浑身力气似被抽去,忽然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砖地上。泪珠子不停地往下砸,在裙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明明没有证据的事儿,皇帝为什么不去质问皇后,偏逮着她来呵斥。这么多年下来,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傅瑶?

    就傅瑶那个蠢物,主仆俩加在一块儿,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又凭什么能稳坐中宫之位?!

    文蘅再也忍不住掩面啜泣,喉间哽着团火,煎碎一身支离病骨,心头恨意如野草般恣意妄生-

    尚盈盈同慧嫔、顾嫔待在一处,宴上顽得颇为尽兴,回到流萤小筑时,天边已铺满绚烂霞光。

    见皇帝仍未回来,尚盈盈只当他要留在文妃那儿,便命巧菱替自己卸了钗环。

    尚盈盈披散着青丝,欢欢喜喜地抱着帛枕,歪去软榻上等着用晚膳。

    哪知还没等晚膳摆上桌,倒是先迎见晏绪礼走进来。

    要知道大皇子正在病中,皇帝心情能好吗?

    尚盈盈赶忙收敛笑容,从榻边起身,恭敬行礼:

    “嫔妾见过万岁爷。”

    见尚盈盈不着妆饰的清丽模样,晏绪礼心头温软,顿时松开一路紧皱的眉头,抬臂半搂着尚盈盈:

    “坐回去歇着,起来作甚?”

    尚盈盈却只扶晏绪礼落座,自个儿回身端来茶盏,请皇帝润润喉咙,这才软语询问道:

    “万岁爷,大皇子如今身子如何?病可好些了?”

    大皇子本就娘胎里带弱,这时候儿若一堆人乌泱泱地前去探望,反倒搅扰他养病。是以众嫔妃皆是口头探问,并不曾亲自去瞧过。

    晏绪礼抿过茶水,又忍不住撑额,低声同尚盈盈说了两句:

    “此番随来行宫的十数个太医,这几日皆守在那边。昨儿刚换了新方子,也不知能不能见好……”

    尚盈盈见状,便如从前在乾明宫一般,跪坐去晏绪礼身侧,替他按揉额角。

    听晏绪礼言下之意,大皇子这病症,应当还有些日子要养。尚盈盈也不禁暗自叹息,绞尽脑汁地安慰皇帝。

    知晓尚盈盈素来心善,这会子也不是惺惺作态,晏绪礼握来她手腕轻吻,忍不住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盈盈,从前同旁人有子嗣,是朕对不住你。只是那时候儿与许多兄长夺位,朕必须得有个孩子才稳妥……”

    晏绪礼滚动喉结,知晓尚盈盈能想明白个中道理,克制地不曾宣之于口。

    “虽说只是权宜后留下的孩子,但瞧他那么小一点儿……朕还是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见晏绪礼难过,尚盈盈柔肠百结,自个儿也跟着红了眼眶。

    俯身紧抱住晏绪礼的腰,尚盈盈絮絮说道:

    “万岁爷言重了,嫔妾明白,也知您为难。天家讲究多子多福,您合该宠幸嫔妃们……”

    晏绪礼听得直闭眼,立马抬起指尖,抵住尚盈盈唇瓣。

    尚盈盈只好乖乖沉默,心里却憋了一肚子话想说。

    晏绪礼年纪尚轻,是顶着数位兄长拼杀出来的皇帝。他想坐稳皇位,膝下必须有子嗣。不然但凡有个万一,立马就会被兄弟叔伯趁虚而入。辛辛苦苦挣来的皇位,只能再次落入他人之手。

    倘若说得再绝情点儿,大皇子连同六宫嫔妃,乃至皇后、皇贵太妃,都是他手中一个个筹码。如今他大权在握,兴许能渐渐舍去。但对当初的晏绪礼来说,每一张都是决胜底牌。

    只是尚盈盈一直不知道,晏绪礼最提防的兄弟是哪个?

    从前她以小人之心猜度,还以为是荣王晏绪禔,后来却发觉并非如此。皇贵太妃和荣王都是极老实的人,他们一心帮衬着皇帝。

    见尚盈盈总拿眼睛觑他,晏绪礼拧拧她鼻尖儿,失笑问道:

    “又琢磨朕什么呢?”

    尚盈盈抿抿唇瓣,趴去皇帝耳边,小声问出心头困惑,而后又怯怯补充道:

    “若是不能说,嫔妾便不问了,您别动怒。”

    晏绪礼抱稳尚盈盈,听罢轻笑一声,没什么好瞒着她的,便大喇喇说道:“康王外家强悍,又曾养在先帝元后膝下,在众皇子中最是尊贵。他素来对皇位虎视眈眈,如今尘埃落定,也不见得能多消停。”

    原来是他。

    尚盈盈皱眉回想一番,隐约能对上脸儿,仿佛是个四十来岁的亲王。这倒也不稀奇,晏绪礼行九,算是先帝爷幼子。同序齿靠前的兄弟相比,差个十来岁也是有的。

    “会很棘手吗?”尚盈盈咬唇询问,不安地勾着晏绪礼衣带。

    她并非信不过晏绪礼,只是康王毕竟多活二十年呢,岁数也不是白长的。

    晏绪礼对手下败将没什么好脸色,顿时嗤笑一声:“朕是不能残害手足,那就让他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到时再收拾起来,岂不名正言顺?”

    嗅到其中阴谋气息,尚盈盈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咕哝道:

    “这话您也敢同嫔妾讲?”

    晏绪礼垂睫瞧着尚盈盈,忽而提起她下颌,慢条斯理地问道:

    “为何不能同你讲?你是康王派来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