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虽说收徒的决定突如其来,但姚文廉并不后悔,老师和学生的缘分,除了抱负与学识之外,还有眼缘,至少在他这里如此。

    沈怀栀这个小姑娘,不仅凭借着才华和志气入了他的眼,更让他生出一见如故之感,以致于他顷刻间就定下了两人的师徒名份。

    尤其,他还发觉,她并非是泛泛而谈的空想家,她所说的每一个想法背后,似乎都蕴含着脚踏实地的可能性,正是这份可能,愈发让他看重这个新弟子。

    “自古农事,为国之本,为天下之本,”沈怀栀轻声道,“不管是引入良种优化良种,还是肥田之法兴修水利,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安稳,我虽不才,却也愿意尽己所能尽一份心力。”

    闻言,姚文廉满目欣慰的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前辈先贤曾有言,农为邦本,本固邦宁,纵观历朝历代,唯有农业兴旺百姓安宁,才能家国安稳天下一统,但凡农事凋敝,民心就易不稳,生出诸多动荡与祸患,就像前朝,虽看似是亡于末代君王的昏庸与暴政,但真追究起来,这里面未必不乏农事凋敝的影响。”

    末了,他轻声叹了口气,“还有,我年轻时曾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当年亳州与崇阳的大饥之灾,其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堪称人间地狱,自那之后,我开始切实的意识到何谓农事为国之最,也才有了后来的诸多文章。”

    “老师写的那些文章我都曾一一拜读,”沈怀栀说,“对此感悟深刻。”

    虽然不是今生看的,但上辈子她确实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研读学习,也是因为那些文章,她最终和老师成了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我虽不曾见过老师所说的那些悲惨景象,但也确实有过一些感同身受的经历,是以能明白老师的许多想法。”

    若非感同身受,一个贵女出身的侯门贵妇,不会费钱费力的去做许多费力不讨好之事,须知,农事的耕耘很多时候都是以年来算的,而且就算付出诸多,或许只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雨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精心培育的一切就会遭遇灭顶之灾,最后颗粒无收。

    到那时,投入的钱财与精力都已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最怕付出了努力了,最后依旧一无所获,那才是最打击人折磨人心智的磨难。

    是以,如果没有足够坚韧的志气与心力,于农事一道上想要有所进益,难如登天。

    “最近在等待老师回信的时候,我在家里写了一些东西,”沈怀栀道,“因为今天要来见老师,所以我专门带了过来,希望老师能品鉴一二。”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文稿递过去,姚文廉接过,一页一页的仔细看起来。

    沈怀栀所写的是一份周密详尽的计划书,写尽了她当前与日后的规划,用词严谨周密,时间安排物尽其用,看完这份文稿,仿佛能看尽一个投身农事的姑娘未来下半生的人生历程。

    这本该是一份备受褒奖的文稿,姚文廉想,但凡坐在他面前的是任何一个男子,他都会立刻予以无限褒奖,并极力支持对方实现人生抱负。

    但偏偏,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还未嫁人的年轻姑娘。

    身为名声广传天下的知名儒学宗师,他并没有许多古板苛刻的老学究那些轻视女子的想法,相反,他很赞同女子求知上进,不管是精进学问也好,还是醉心于琴棋书画绣技商事等,哪怕是被世人视为下九流的贱业,只要做得好,依旧值得一声真诚的褒奖。

    他毕生信奉践行的都是圣人所说的有教无类,是以,在他这里,真正是“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所以,他的犹豫与迟疑在此刻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与突兀。

    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姚文廉看向面前这个端坐从容的年轻学生,“怀栀,请允许为师暂时这么称呼你,你的文稿我细细看过,确实极好极实用,但我看字里行间表露出的意思,这仿佛是你对自己日后下半生的安排。”

    “当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世上,不管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追求去实现自己的志向。”

    “但是,你还年轻。”姚文廉说,“在为师这个年纪的人看来,年轻意味着很多变化很多可能,而你还尚未成婚嫁人,这其中的变数更多,所以……”

    有些时候,聪明人之间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对方就能了悟其中未尽之意。

    至少,沈怀栀是相当清楚老师的顾虑与疑问的,这也是她将有些麻烦拖到拜师之后才解决的原因。

    “老师的想法我都明白,”沈怀栀笑道,“这也是接下来我要同老师商谈的问题关键,希望老师不要

    觉得我一个年轻姑娘当面讨论自己的婚事太过轻浮冒昧。”

    “并不会,”姚文廉摇头,“为师并非迂腐之人。”

    是啊,正是因为知道老师开明,所以我才敢、才有信心赌这一把。

    “老师,当我写下这份文稿时,就已经有了日后不会婚嫁的打算。”

    以这句堪称石破天惊的话为开端,沈怀栀说出了自己自重生归来后就有的令人惊世骇俗的想法。

    “我的下半生,既不想耽于情爱靡于风月,也不想入哪家的后宅为谁生儿育女,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要的人生。”

    以如今的世情和时下对女子的规训要求而言,沈怀栀这番话堪称离经叛道至极,至少,就连姚文廉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儒也为自己学生的发言震撼不已。

    他不是没见过有此般想法的女子,但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证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的决心与志气。

    但偏偏这份宝贵的决心与志气,是最容易夭折在苛刻世情与宗族亲人们的压迫之下的。

    所以,比起震惊,他心中更多生出的却是悲悯与可惜,因为,这条路确实太不好走了。

    “看老师的反应,似乎觉得我这些想法有些异想天开。”沈怀栀笑道。

    “并非如此,”姚文廉叹息道,“只是你想走的这条路,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太难了。”

    “虽然难,但并非不可能。”沈怀栀道,“至少,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安排前路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老师,就是我的东风。”

    “看来你已经有想法了,”姚文廉生出兴趣,“说来听听,你如何需要为师做你的东风。”

    沈怀栀道,“我如今已到婚嫁之龄,家中祖母已经开始为我相看婚事,如若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定下婚事。”

    但偏偏事情就是出了意外,沈怀栀不止不想嫁上辈子的丈夫,她甚至不想嫁人了。

    “我的祖母,毕生以振兴沈家为己任,儿女婚事在家族前程面前,都是称斤轮两的筹码,而我的父亲,如今虽位居梧州刺史,却一心想要政绩傍身高升回京,”在老师逐渐因为震惊瞪大的眼睛里,沈怀栀看到了上辈子那个浸淫名利场许久的自己,“想要他们对我的婚事和未来高抬贵手,我只需要变得有用即可。”

    “有用”这两个字在已经荣登沈怀栀老师身份的姚文廉听来实在太过刺耳,仿佛眼前这个姑娘周遭只有利用,以助于她半分都不曾奢望过用真心与情意去赌自己的未来。

    于是,仅仅不过半天的时间,姚文廉就开始心疼起他新收的学生,满腔慈爱心疼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最后,沈怀栀笑问道,“老师,您觉得,现在的我,在祖母和父亲面前有值得他们退让的价值吗?”

    “有,你当然有。”姚文廉神情复杂的叹息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也觉得我很不错。”沈怀栀难得调皮的笑道,“老师可以唤我真珠,这是祖父当年为我娶的小字,‘真’取抱朴守真之意,也是祖父对我的寄望。”

    “好,真珠,”姚文廉认真的唤了自己心爱的学生,“以后,老师不止是你的东风,还是你最大的靠山,你若有需要,尽管来寻为师。”

    沈怀栀对于老师的心意自然是欣然笑纳,转而又开始说起自己其他的安排,比如在解决婚事的麻烦之后,她就打算启程南下去往梧州,开始自己的农事大业。

    “梧州以及更南之地有许多适宜培育良种的好地方,”沈怀栀道,“正好我父亲如今是梧州刺史,有这样一个靠山在,到了当地行事会方便许多,可以省很多麻烦。”

    “等在梧州深耕几年有了成果之后,我才会考虑往北地发展,此前我的重心都将放在南方,北方这边会暂时交托给信任的心腹代管。”

    姚文廉见学生早已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这才相信,眼前这个胸中有丘壑的姑娘,确确实实能解决拦在面前的一切麻烦。

    而他能做的,不过是一场东风送她自由上青云。

    最后,这对新鲜出炉相谈甚欢的师徒,甚至还抽空解决了一下沈怀栀的一个小麻烦。

    言简意赅的将那天丰楼遇袭之事说给了老师听之后,沈怀栀毫不意外得到了对方的怜惜,并且姚文廉亲口承诺他将会亲手抄写一份《地藏经》送给永嘉侯府那位太夫人,以此来归还永嘉侯世子薛琮出手救人的人情。

    沈怀栀临走下山之前,老师尚有些依依不舍,为了安慰这位至情至性关心爱护她的长辈,她咬咬牙,将自己尚未成稿的文章交给了对方。

    这些还未被整理好的文章里,是前世她积攒的诸多宝贵经验,说是价值万万金都不夸张,毕竟,靡费了她无数时间金钱与心力。

    但其中也尚有许多东西存疑,有些是结果还没得到验证,有些是虽有效果却原因存疑,也有些是道听途说但无实证做不得准,总之这些都是她日后去了南方需要解决的问题,算是她前世未竟的事业。

    下山时,沈怀栀心情好得出奇,可以说,是她自重生归来后心情最好的一刻,仅次于她见到活着的陈理时。

    不知道其他人有同她一般重生而来的机会后会选择什么,但她选择的,却是自己最想要的。

    她做过他人的女儿与孙女,也做过他人的妻子与母亲,更尝过被人竭力全力心爱的滋味,无论是相敬如宾的婚姻、千篇一律的内宅生活还是荣华富贵与惊险刺激,她都已经尝过酸甜苦辣滋味,心中再无眷恋。

    所以,这辈子她要由着心朝着自己喜欢的方向走,即便这条路可能是坎坷的孤独的。

    如今时间已经临近四月,马上就要到上辈子她与薛琮定亲的时间,沈怀栀想,她那封早就快马送去给父亲的书信,想必不久就能让她彻底得偿所愿了。

    第18章 第18章——

    临近四月,在沈怀栀没注意到的时候,她的婚事已经被提上日程。

    至少沈老夫人生出闲情逸致,说是要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出门祈福时,她并未联想到自己的婚事上。

    直到在到达目的地崇福寺后,不经意间碰到了同祖母一起出门的薛琮,她这才惊觉,因为最近心思一直放在南下的事情上,她差点忘了自己眼前还有个迫在眉睫的麻烦尚未处理妥当。

    于是,理所当然的,无意间“偶遇”的沈老夫人同薛太夫人如故友重逢般,摆出了热切交谈的架势,将年轻人撇在了一旁。

    当然,这里的年轻人主要指的是沈怀栀同薛琮,至于一同而来的其他几个姑娘,早被老夫人寻机打发出去,是决不会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沈怀栀想,果然不愧是她老奸巨猾的祖母,就算现在盯上了陈理,依旧能毫不心虚的把着薛家这条船,脚踏两条船骑驴找马的本事当属一等一。

    那边两位老夫人在你来我往的彼此试探时,这边她只和薛琮淡淡的打了声招呼,便去了茶水房,准备为两位老人家奉茶,是半点没有同薛琮闲聊亲近的意思,规矩好得仿佛从前那个追着人到处跑的姑娘根本不存在。

    当她端着茶水回到客房时,两位老人家看她的神情各有微妙。

    沈老夫人自然是有些不满的,明显对她没有及时把握机会的行事略有微词,但外人面前,却是半分声色不露,只随口道了一句,“栀姐儿若是有空,便去后山明印大师那里为祖母求一株山玉兰吧,听说今年后山的山玉兰长势极好,正好移栽一株回府。”

    山玉兰是象征佛门圣洁之花,同莲花、优昙以及曼陀罗花等都是最适合佛前供奉的花卉,有吉祥寓意,沈老夫人此时如此吩咐,算是不着痕迹且恰到好处的捧了一下薛太夫人,毕竟薛太夫人一向崇佛。

    这点不言自明的好意太夫人显然是领受了的,她对沈

    怀栀微微一笑,温言说了两句捧场的话,继而道,“后山路难行,七姑娘若是需要人陪伴,不妨去寻玄章,正好他也要帮我去向明印大师求一卷经书。”

    沈怀栀随意客气两句后,便退出客房,带着冬青朝后山去了,至于去寻薛琮,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去往后山的路着实又远又不好走,等她从明印大师那里得到许可,从后山挖了山玉兰回来后,不怎么意外的在临时歇脚的竹林小居里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那声音就在隔壁,距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因为竹屋墙壁单薄的缘故,旁边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晰入耳。

    “姑娘,是薛世子。”冬青皱着眉低声道,显然对这次“偶遇”很不高兴。

    在冬青心里,自家姑娘好不容易破了薛世子这个魔障,她是万分不愿意她再陷进去的,以致于她对沈薛两家之间的这桩婚事极不看好。

    沈怀栀对此虽有些惊讶,却不怎么意外,她这会儿能在这里碰到薛琮,显然有蓄意设计的成分,因而只是道,“不妨事,先静观其变。”

    她倒要看看,今天在这里上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玄章,太夫人总是催你成婚,你虽无意风月,却偏偏招惹了无数贵女的芳心,听说上次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就被一位佳人投怀送抱了,着实是艳福不浅,羡煞旁人啊!”出言调侃的人大概是薛琮的哪位朋友,含着笑意的语气里既有调侃亦有亲近。

    “你若想要的话,这份艳福我很乐意送给你。”薛琮语调冷淡,波澜不惊。

    那人哀叹一声,颇有几分自怨自怜的意味,“你倒是想送,我却无福消受,就我如今举业平平的架势,纵然想搏得佳人欢心成家,这能谈上的婚事,也只会如我的前途一般平平无奇。”

    “既然如此,那就上进些,整日里少做些招猫逗狗之事,将心思全都放在正事上。”薛琮道,“若非你往日里总是行事散漫,也不至于今日如此苦恼。”

    友人似是被噎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的开口,“我的薛大人啊,你总不能要求人人都如你一般在差事上拼命吧。”

    这话沈怀栀听在耳里是认同的,薛琮其人,固然有许多缺点,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尽忠职守恪尽职责的好臣子,也不枉圣人一心重用并在几年内接连擢升。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琐事,就在沈怀栀自觉耐心消失打算默默离开时,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她歇了心思。

    “我说玄章,你眼光那么高人又那么挑剔,到底打算娶个什么样的绝世佳人为妻啊?”友人问道,“京里这么多心仪你的姑娘,你真就没有看中的?”

    短暂的安静过后,薛琮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家和我不需要绝世佳人,只需夫妻相敬如宾,做好我薛家的贤妻良母即可。”

    “听起来似乎要求不高哈,”友人有些牙酸的道,“但往深里想想,就你想要的这种姻缘,必得是家世匹配、人才相貌出众的好姑娘,所以我们薛大人,到最后肯定是能娶一位名门贵女做贤内助的。”

    至此,沈怀栀终于明白,她今天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了,无非是要她亲耳听到薛琮这一番真心话。

    有些可笑的是,上辈子她也曾听过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那时设计她的是薛琮的爱慕者,场景也与今日不同,但让她听到这些话的目的,毫无疑问一模一样,都是让她不要心存妄念。

    即便嫁给了喜欢的心上人,也不要奢求他能回赠你同样的情意,你只需在妻子的位置上做好本分,照顾家宅生儿育女,做好夫君的贤内助,那就是沈怀栀这个人在其他人眼里的全部价值。

    当年的沈怀栀,在厢房的隔壁听清了薛琮与朋友的谈话,尚且还有些天真的姑娘,并不知晓那是薛琮察觉她的存在后故意说给她听的,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感觉到了无法言明的难过与伤心。

    甚至于,那时候的她根本不明白自己难过伤心的根本原因,只浅薄的以为是真心与情意未曾得到重视与回馈,所以才伤心难过。

    但现在久经世事的沈怀栀,已然明白年轻时候的自己在难过什么,她难过于,那桩她期待已久的和薛琮的婚事里,沈怀栀这个人从来不是必须与特殊,她被选择,是因为她合适,倘若换做另一个能满足薛琮要求的姑娘,她极力争取的婚事,她一心爱慕的心上人,未必会属于她。

    一个不被坚定选择的人,一场只以价值而论的挑选,仿佛让她成了天平上待价而沽的货物,这才是她悲哀的根由。

    沈怀栀觉得,当年的她,就是在这场谈话里,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喜欢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有些怜惜从前的自己,那时候的沈姑娘,伤心与失落全都是直白且不加掩饰的,因为她尚且天真年轻,所以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有多稀缺,而能给出愿意给出这些东西的人又有多么吝啬与冷漠。

    薛琮只想要一个不会给他添麻烦拖后腿的贤妻,她或许能做到,但过程决不轻松,而她即便努力了,显然也得不到自己奢求的东西,所以,愈发显得一心求爱的她可怜悲哀。

    虽说多年后的她早已明白,在他们这种人家里,夫妻之间尊重和相敬如宾就已经是圆满,贪得无厌奢求太多只会让人心烦,但天真的未曾被世事毒打的姑娘,总会忍不住奢望自己成为其中特别的那一个。

    现在,她坐在这里,如当年一般,听薛琮说完那些熟悉言语,彼此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隐晦沟通罢了。

    就像想要做成一桩生意,只有彼此划定底线,才好讨价还价。

    如今的她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听薛琮道出自己的底线,甚至于,她开始觉得他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毕竟,帝京里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薛琮的要求真说起来并不苛刻,他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不会给自己增添许多没必要的烦恼。

    她如今已经明白,一场婚姻里,没必要强求两个人必须真心相爱,有爱的自然能做神仙眷侣,但无爱的也未必不成夫妻。

    过去的她,是个本性偏要强求的人,她想要别人爱她,想要纯粹的感情,想嫁给喜欢的人,诸多的渴求并没有错,只是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需求遇到不合适的人,注定她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幸而如今的她已不再强求。

    不过,她还是觉得,心有所爱心怀期待是好的,她理解薛琮的想法,却并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也做不了他那样的人。

    她还是想做她自己,至情至性的沈怀栀。

    如今的沈怀栀,想要的都已经得到,空虚的心被真挚的爱填满,漂浮不定的人生有了踏踏实实的落脚之地,所以,纵然这辈子的她不会成为谁的妻子,却依旧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这样已足够。

    ***

    崇福寺的这场会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等沈怀栀带着山玉兰回来时,薛太夫人人早已离开。

    只看祖母的神情,沈怀栀就知道今天这场会面的结果没让她失望,虽然她的婚事迫在眉睫,但因为有陈理这个意外变数突然出现,现在的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婚事被轻易许出去。

    老夫人最经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没得到她想要的好处前,她有的是耐心和人周旋。

    这厢沈家的人心满意足归家,那边,和孙子的汇合的薛太夫人,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见状,薛琮不免要问上一句,“祖母因何心绪不佳?”

    “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太夫人叹道,“我本以为今日能成事,却不料,进展并不如我所想。”

    太夫人简单说了一下沈家那位老夫人的态度,若说从前是热情有加,那今日相

    较从前可以说是冷淡许多。

    她以为两家相约“意外”偶遇是彼此互有默契,能够很快定下两个年轻人的婚事,但出乎意料是,那位沈老夫人这次不止态度冷淡了不少,谈起婚事的姿态也格外矜持,仿佛并不担心孙女的婚嫁。

    用订婚做试探时,太夫人发现,对方的态度不甚热络,和从前那略微透出几分迫切与谄媚的态度可谓是不可同日而语。

    见孙子为此皱眉,太夫人安抚道,“说是这么说,但玄章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所谓高门娶妇低门嫁女,沈家门楣不算低,这次不如从前热情,估计是想要抻一抻你,你也知晓,从前沈家姑娘追着你跑时,闹出了不少动静,沈家就算想要许婚,多少也要顾及一二自家的颜面和年轻姑娘的自尊心。”

    “说到底,婚姻大事是两家联姻,不是任由年轻姑娘一腔心意和任性脾气左右的,沈家摆出高姿态想要矜持,我们只需给足颜面即可,毕竟,祖母是真希望你们能尽快定下婚事的。”

    “一切听凭祖母安排。”薛琮听到最后,如此回道。

    闻言,太夫人露出两分笑,亲昵的拍了拍孙子的手背,“好,祖母等着看我们玄章娶亲。”

    与心情有所好转的太夫人不同,薛琮心中却微妙的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或许是前阵子的梦境影响,抑或者最近沈怀栀冷漠的态度太过鲜明,以致于他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个仿佛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假如沈七拒婚,这桩婚事,还会成吗?

    当他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时,一旁原本闭目养神的太夫人,突然开口问道,“玄章,祖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和沈家之间的婚事成不了的话,你怎么想?”

    难得的,薛琮为此愣了一下,待怔愣过后,面对祖母隐隐充满压迫感的眼神,他认真的想了想,给出回答,“娶妻的话,不必非姓沈的姑娘不可。”

    这就是但有万一,可以取消两家婚事的意思,见状,太夫人满意的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婚姻本就是结两姓之好,有时若出了意外,可能结果确实会与初衷背道而驰,”她道,“祖母活了这么多年岁,见过经过的事情不少,自然要想得多些,这样才能事事周全,尤其,事关你的婚姻大事和侯府来日,更不敢随意轻忽。”

    “祖母的苦心,我都明白。”薛琮道,“多谢祖母为孙儿费心。”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太夫人道,“如今薛家只剩你我二人,我们祖孙自当守望相助,不过等来日你娶妻之后,咱们家就能热闹些了,祖母还是很希望能有个孙媳妇陪在身边说说话的。”

    至于这个孙媳妇人选到底是谁,这次太夫人却不再斩钉截铁说沈家姑娘了,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总要做最好的打算最坏的准备。

    至少,太夫人自己是不希望定亲人选有变的,但若真的不可避免有了变化,那到时候也只能见机行事,反正她家这个孙儿,是决计不愁娶不到好姑娘的。

    ***

    回到沈家后,沈怀栀刚休息好准备写些东西,荣辉堂那边沈老夫人就遣了红莲过来传话,说是请人过去有话要说。

    老夫人眯着眼由丫头捶背,脑海里揣摩着今日同薛家这一场“偶遇”。

    永嘉侯太夫人,虽有诚意,但不多,至于薛家那位世子,清冷态度一如既往,单纯只论心情的话,在有了陈家这个备选之后,她结亲的意愿已经没有那么强。

    所以,因为心中这两分思量,她难得的矜持了姿态,对薛太夫人远不如从前热络,在推进两家婚事的进展方面,更是兴致缺缺。

    她心中衡量着薛琮与陈理这两个人的条件与价值,准备精心挑选出最符合沈家利益的联姻对象,至于孙女喜欢谁不喜欢谁,远没有那么重要。

    手中既然有好的筹码,自然要博得最大的利益,这是老夫人多年来为人处世的信念,而她的好孙女沈怀栀,虽说有些小聪明,但任她再抗拒挣扎,终归逃不脱她的摆布。

    沈怀栀到荣辉堂时,人刚坐好,老夫人就直接问道,“栀姐儿,今日太夫人同我提及沈薛两家联姻的事,对于嫁进永嘉侯府,你什么想法?”

    “孙女没什么想法,”沈怀栀神色平静,“一切都听祖母和家里的安排。”

    似是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老夫人又追问道,“既然你这么想,那若是我们和薛家谈不拢你同薛世子的婚事,你可是会对家中心怀怨怼?”

    “不会。”沈怀栀说这话时,无论眼神与神情都格外诚挚恳切,纵然以老夫人的眼力,也没能看出半分说谎迹象。

    于是,她确信了,至少这一刻,她这位好孙女又变回了从前听话懂事的好姑娘。

    “好,祖母信你。”老夫人欣慰道,末了,开始试探性的提及陈家那位公子,“之前陈家公子送来的那盆兰花,你也养了有一段日子了,现在情况如何,恢复得好不好?”

    “如今稍微有点了一点起色,”沈怀栀道,“但到底能不能活,恐怕还需要精心养护一段时间后,再观察看看。”

    “原来如此,”老夫人点点头,“那你继续精心照看着吧,未免陈公子太过担心,偶尔记得把花送回去给人看看。”

    沈怀栀看着自家祖母在两个人选中的左右摇摆,心下叹息,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父亲的信入京之前,稳住祖母,不要太急功近利。

    如今越来越临近她上辈子和薛琮定亲的时间,虽说她有些担忧信能不能来得及,但目前为止,想要阻止祖母同意薛家的求亲,并不算难。

    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是父亲那边来不及,就暂时用老师做借口拖延一二,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提前暴露这张底牌。

    只希望南边的消息快点来吧。

    第19章 第19章——

    “姑娘,博文书肆的李掌柜说,您想要的书找到了,他还寻到了几本有些偏僻的农书,说是也想请您看看。”冬青一进门便喜气洋洋的道。

    原本打算呆在家里整理文稿的沈怀栀一听有好消息,立时让人去了荣辉堂请示祖母,告知自己想要出门的事。

    她自重生回来后,就花费了诸多心力整理尚且记得的文稿,虽说很多东西记得大差不差,但到底缺了许多书籍与资料做支撑,因此最近一直在列书单,打算在南下之前尽量补全自己所缺的书籍。

    世面上有关农事的书籍本就不多,有许多还是偏僻难寻的孤本,幸好她身处帝京,想要买书总比其他地方要方便一些,但还是有许多书找到现在根本是毫无头绪。

    不得不说,也就这时候她会稍微羡慕一下前世的自己,依靠薛琮的权势带来的最直观的一个好处,就是无需她自己费心寻找,就有许多贴心识趣的人积极的投其所好解她烦忧,着实为她省了不少事。

    不过她也就在心里这么可惜了一下,等得了祖母的应允后她立时带着冬青去了博文书肆,不止拿到了之前拜托掌柜寻的农书,还有两本极为有价值的孤本,也算是稍稍解了燃眉之急。

    就是买这些书籍多少有些费钱。

    旁边满脸心疼的冬青是真心实意的替自家姑娘感到肉疼,“姑娘,这些书也太贵了。”

    “虽然贵些,不过物有所值。”沈怀栀笑道,“你就当你家姑娘多做了些新衣裙买了几套新头面吧。”

    “这怎么能比呢。”冬青轻声嘀咕了两句,不过确实不在价钱上深究了,反正读书人的事她是不太懂的,但只要自家姑娘高兴就行了,其余的不重要。

    至于钱财嘛,大人在外做官,每年往家里送的银子并不少,且父母私下里对孩子总是要贴补一些的,虽然比不上那对养在双亲身边的双胞胎,但到底不算太寒酸,姑娘的日子还算好过。

    当然,最重要的是姑娘私下里也有背着人来钱的路子,总归手头还算宽裕。

    想起

    姑娘的私房钱,冬青顺势开口问道,“姑娘,之前送去清兰居的那两盆花卖了个好价钱,黄掌柜递话说想再多求几盆,价钱好说。”

    清兰居作为京城出名的花卉馆,虽说名字里有个兰字,但并非只卖兰花,同样售卖各色精品花卉,沈怀栀让人悄悄拿去卖的就是自己从前精心养育的两株墨菊与异色牡丹,无论是颜色还是品相都堪称珍品,卖了不少钱。

    只能说她确实在农事一道上有些天赋和运气,总能种出些别人奢求不来的珍品,从前只把这些当做打发时间的消遣,并不曾想过拿来换钱,也就是偶然一次机会发现春芜院里有仆人私下偷花去卖,把人处理了之后她才生出了想要试试玩的想法。

    结果一试之后,从此就多了个来钱的路子,沈怀栀未必缺钱,但清兰居的那位黄掌柜着实是个妙人,不止给钱痛快大方,捧人的本事也是一绝,平日里更是时时问候处处贴心,总之,沈怀栀领受了他不少好处。

    为此,她从前也舍出去了几盆稀罕的花草,虽然她自己不怎么看重,但黄掌柜却是极为喜爱,其中一盆更是据说被进奉到某位贵人手里,着实在帮清兰居的东家攀高枝时出了大力气。

    这次她南下梧州,许是多年都未必回来,所以春芜院里有些花草确实打算处理给黄掌柜,一方面是为了赚钱供她日后研究农事,毕竟现在的她虽有些钱财,但真正投入到农事研究里,颇有些杯水车薪之感,为了供自己挥霍,总要未雨绸缪,另一方面,则是想借那位黄掌柜的路子为日后行些方便,他们这些做花草生意的,手里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特殊路子,她总有用上的机会。

    于是,她对冬青道,“过阵子找个时间,我同黄掌柜面谈,等来日我们南下之后,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正好把那些值钱的花草都给处理了。”

    “好的,姑娘。”冬青道。

    离了博文书肆之后,沈怀栀又辗转跑了几家店铺,淘到了几本想要的书,原本不错的心情在偶遇隔壁四宝斋正在买笔墨纸砚的陈理之后,一时间愈发好了。

    “沈姑娘,”陈理出言招呼她,笑容和今天的春日一般明媚爽朗,“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没想到临时出门会遇到惦记许久的朋友,陈理心情十分不错,虽说在知晓沈薛两家开始谈婚论嫁之后有些微不安,但听说婚事暂未定下,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确实很巧,”沈怀栀笑道,“我出来买书,陈公子呢?”

    “我来挑些笔墨纸砚,”陈理道,“家中弟妹最近十分好学上进,为了以示鼓励,我决定买些好的笔墨纸砚送他们。”

    说着,陈理拿起手边的墨锭给她看,“你看,这是我刚挑好的白圭墨,没记错的话,当初还是七姑娘同我念叨了一些挑墨的技巧,我现在也算活学活用了。”

    闻言,沈怀栀愣了一下,时间间隔太久,她早已经记不清都同他说过些什么闲话,但是……

    “能帮到你就好。”她真心实意的道。

    “七姑娘帮到我的地方可多了,”陈理忍笑,“我下山时师父给的那盆兰花还在七姑娘手里呢,只等着您妙手回春,救兰一命,好让我日后回山上见师父时能有个交代。”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道,“对了,既然碰巧在这里遇到,我有个冒昧的请求,希望七姑娘能同意。”

    “路边不是说话的地方,旁边有个茶楼,不如去那里谈吧,”沈怀栀大大方方的道,“我今日也算奔波忙碌了半天,这会儿有些累了,正好歇歇脚。”

    两人相携一前一后去往茶楼,很快,二楼靠窗的位置,多了两个相对而坐的年轻男女。

    然而,相谈甚欢的两人,怎么都没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早已被某人纳入眼底。

    昨日出城公干忙到今日才回的薛琮,并未想到会在这里偶遇两人,他看着对好友言笑晏晏的沈怀栀,仿佛看到了从前跟在自己身后追着跑的姑娘。

    她的笑容与热情从未消失过,只不过是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而已。

    莫名的,薛琮心中突然生出两分厌恶,他宁愿是其他人,都不愿意是陈理。

    即便陈理是他交情甚好的挚友。

    他眼神微冷,开始考虑要不要去隔壁见一见这两位故交,给他们一个“惊喜”。

    ***

    “既然你想看兰花,那我让人回去取吧,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在陈理说他最近要陪家人离京去道观住几天后,沈怀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七姑娘慷慨解囊,”陈理笑眯眯道,“不愧是我的好朋友,总是愿意帮我解燃眉之急。”

    “谁让我们是朋友呢。”她轻描淡写的道。

    沈怀栀早已习惯陈理面对她时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用对方的话来说,就是在外面总要顾忌着男女大防和她的名声,所以处处遵规矩守礼仪,等到了熟人相处时,又是另一幅亲近面孔,无论说话行事都不再拘束自己。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或许就是因为陈理对她太不设防了,所以才会日渐越界,这其中未必没有距离过近导致感情混淆的缘故。

    毕竟,他身边亲近的年龄相近的姑娘确实太少了。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陈理抱怨一些琐事,偶尔还会冒出两句“早知道回京这么麻烦,还不如一直待在山上”的感叹。

    “回山上也好,待在京城也好,总归让自己高兴是最重要的,”沈怀栀淡淡道,“你们道家不是总说道法自然吗,你又不像我们姑娘家这么多规矩束缚,就算突然说要仗剑天涯,估计家里也不会拦着。”

    这本该是极具安抚意味的一句话,但陈理听在耳里,却莫名挺直了脊背,仿佛在家里被祖母揪着耳朵耳提面命的教育一般,不由自主绷紧了心神。

    “我们七姑娘,有时说话就跟我祖母一样有气势,”陈理讪讪道,“有点吓人。”

    闻言,沈怀栀眼皮跳了一下,却仍不咸不淡的道,“不是我吓人,纯粹是你自己心虚。”

    在一个不那么自由恣意的人面前随意抱怨自己所谓的拘束,没怼人,是她脾气好。

    反应过来后,陈理确实有些心虚,因此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道,“抱歉,是我口无遮拦了。”

    “这两日我去酒坊视察,发现他们新出了一款果酒,据说很受姑娘们喜爱,等回去我就送两坛给我们七姑娘赔罪。”

    “酒坊?”沈怀栀有些疑惑,“是陈家的酒坊吗?”

    “不是,”陈理摇头道,“是我母亲的嫁妆,当年外祖父陪嫁给了母亲,母亲前几年又分给了家中的兄弟姐妹,也算是给我们准备的聘礼与嫁妆吧。”

    听到酒坊是聘礼,沈怀栀心中突然生出微妙预感,她上辈子手里也有一个酒坊,因为酿出的酒极合口味,所以后来被她买到了手里。

    若是其他人,她还不会自作多情生出这种想法,但偏偏是陈理,由不得她不多想。

    于是,她追问道,“你的酒坊在哪儿?”

    “在合庆坊那边,”陈理似有些苦恼的道,“我母亲最近总是催我去那边看看,要知道我外祖家那边有一个规矩,无论是娶亲还是嫁人,家里人都要在自己的酒坊里为未来妻子或丈夫亲自酿制一坛酒,以此来预祝姻缘和合美满长长久久。”

    说起这个传承,陈理颇有些兴高采烈,他还兴致盎然的为沈怀栀讲了一些家族中因此发生的趣事。

    而沈怀栀,面上虽看似还在认真听,实则心中早已满是哀恸。

    从听到“合庆坊”这三个字起,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本以为自己想得已经够多,等听完陈理说那个传承,木愣愣脑袋里,只剩

    下两个字——

    逐月。

    据说这是那个酒坊为讨新东家欢心而专门酿制的美酒,也是沈怀栀喜欢了许多年的一种酒。

    现在,它真正的主人,正坐在她面前。

    第20章 第20章“所以,你不想嫁。”……

    “七姑娘,七姑娘?”陈理抬手在沈怀栀面前挥了挥,有些疑惑的道,“怎么了,表情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像是高兴又像是伤心,总之陈理想了一圈儿,也没发觉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刺激到眼前的好友。

    沈怀栀收敛心神,压下心中隐痛,努力露出微笑,“只是听你提到酒,想起了一位故人罢了。”

    “原来如此。”陈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你和这位故人的关系想必极好,”他思考了一番斟酌着道,“因为你刚才想起他的表情,怎么说呢,看起来好像很满足又很幸福。”

    从对方口中说出的“满足”与“幸福”两个词让沈怀栀怔然,应该是那种感觉没错,虽然她心中是哀恸的,但那份隐藏了多年的隐晦示爱如今迟来的被她察觉,还是以陈理亲口告知的方式,如何不令这份爱更让人动容呢。

    至少她,再一次被击中心扉了。

    “我是很喜欢他,”她看着陈理,一字一顿对他道,“说是此生挚爱都不为过。”

    莫名的,陈理竟然听得有些脸红,明明七姑娘的态度如此坦然从容,显见是在说一位同性长辈,他在这里脸红个什么劲儿。

    一时间,他不免唾弃起自己的胡思乱想,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在那里如坐针毡一般。

    沈怀栀将陈理的坐立不安看在眼里,突然轻笑出声,慢悠悠的道,“开玩笑的而已,没想到你真信了。”

    “什么?开玩笑?”陈理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间或又莫名的有些替自己委屈,“这种事怎么好拿来开玩笑,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很相信你说的话……”

    “那就感谢陈公子宝贵的信任了,”沈怀栀眉梢一挑,微微笑道,“不过,我一向却是不怎么相信你的。”

    说到这茬,陈理心虚的摸摸鼻子不说话了,好吧,确实是他自己的锅。

    那时候他刚回京城不久,也就和薛琮这个朋友关系最好走得近,沈怀栀追薛琮追得勤快,以致于经常和朋友在一起的他也多了个相熟的异性友人。

    陈理自小在道观长大,性子自由不爱受拘束,骨子里也没什么守规矩的想法,因此和性格不错心无他念的沈怀栀相处得极好,时日久了,爱玩爱闹的他在调节气氛做和事佬之余,总会说些玩笑话逗她。

    沈怀栀也就起初信了两次,在意识到他什么性子之后,再未轻易上当受骗,以致于他很是遗憾自己失去了一大乐趣。

    “我们陈公子看起来似乎有些理亏,”沈怀栀神情揶揄,“莫不是想到自己从前随意信口开河的时候了?”

    “也不算信口开河吧,”陈理心虚且难为情的为自己辩解,“最多、最多就是措辞不太严谨……”

    “不太严谨啊,”沈怀栀眼神微妙的看了他许久,“行吧,陈公子说了算。”

    对方那副你脸皮厚你说了算的态度让陈理大为汗颜,要知道,平日里他也称得上是口舌伶俐,但不知为何,在面对沈怀栀时,总是很容易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过后,他认真想了想,大约是对方认真起来时太像家中颇有威严的祖母了,以致于他不由自主的就心生退缩,从而夹起尾巴做人。

    他有些哀怨的看了她一眼,心想,谁家在外交个朋友是像长辈啊,偏偏他还挺喜欢和她相处,总觉得轻松自在不拘束。

    沈怀栀咽下口中糕点,面无表情的斜了一眼眼前的陈理,“你的眼神告诉我,最好不要知道你现在脑袋里在想什么东西。”

    “咳咳……”仿佛被戳中软肋似的,陈理惊得咳了起来,呼吸顺畅之后,他立即出言为自己辩解,“我哪儿有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也就是觉得你像家中长辈而已……”

    话到最后,越说越小声,直至最后闭口不言。

    沈怀栀倒也没有被陈理这个形容冒犯到,虽然她确实有几分被气笑,但她人就是这么个人,你不能指望一个人至中年重回过去的女人身上没有半点时光与经历留下的痕迹。

    于是,她神情坦然的点点头,“很好,我们陈公子这真心话说的,我就当你是为了表达对我的尊敬了。”

    “也不用这么认真郑重吧,”陈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虽然我确实很尊敬我们七姑娘没错。”

    “那以茶代酒,敬我们这段充满尊敬之情的友谊吧。”沈怀栀端了杯茶抬手示意,“希望以后陈公子能一直这么尊敬我才好。”

    陈理认真确认过,沈怀栀这话说得尤其真心实意,不含半分阴阳怪气,好像她确实希望他能多尊敬她一些。

    有些奇怪的想法,他想,但又莫名觉得很适合她很可爱。

    他笑着喝下这杯友谊之茶,良好氛围里,回去沈府取兰花的人也终于回来了。

    “你仔细看花吧,”沈怀栀顺势起身道,“我正好去外面透透气,顺便为家里人挑些他们喜好的茶点带回去。”

    “七姑娘随意。”陈理下意识起身将人送到门口,等和捧着兰花的侍从对上视线,才意识到自己仿佛有些过于殷勤,他无奈一笑,接过兰花去旁边仔细观察了。

    和之前病蔫蔫就剩一口气的模样比起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盆兰花已经精神许多,叶片舒展招摇的模样仿佛得了充足阳光雨露滋润的活泼美人,毫不吝啬的肆意展露着自己的张扬与美丽。

    我们七姑娘真会养花啊,陈理手指拨了拨翠灵灵的叶片,笑容中含着几分沉醉,真希望以后一直这样下去才好。

    这厢,陈理专注兰花,那边,沈怀栀却在散心的途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不对,也不能说意想不到,只是今天不是休沐日,在这里看到不和陈理一起同行的薛琮,有些令人意外而已。

    现在的沈怀栀格外的懂礼数,尤其上次薛琮危机之中还帮了她一把,因此率先开口打了招呼,“薛世子,好巧,在这里遇到。”

    “不算巧,”薛琮神情冷淡的实话实说,“刚才我在楼上,看见了沈姑娘和怀逸。”

    “怀逸”这个称呼让沈怀栀一愣,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陈怀逸这个名字,以致于突然之间她竟无法将陈怀逸这个人同里面的陈理联系起来,即便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薛琮将眼前人的突然沉默看在眼里,他仿佛才意识到,她与陈理之间似乎有些特别的缘分。

    他们两个人自相识起,就十分相处得来,就如刚才,一口一个“我们七姑娘”的陈理,还有偶尔会说出“我们陈公子”的沈怀栀,他们确实比一般的朋友更为亲近。

    如果他们是同性友人也就罢了,但偏偏,一个是年轻俊才,一个是出色贵女,且双方都正值婚嫁之龄,若是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只怕想歪的人绝不会少。

    但从前到现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内,薛琮纵然将两人的相处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也从未生出过任何无端臆测。

    可惜,这份信任仅止于刚刚。

    他的耳力实在太好,两个相邻的包厢,因着窗户大敞的缘故,他将所发生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

    沈怀栀,陈怀逸,喜欢,挚爱,信任,尊敬,友谊……

    这其中的字字句句,仿佛都砸在他脑海,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两个看起来再坦然不过的人,光明正大的闲谈相处,毫无半分心虚,却偏偏听得他眉心直跳。

    茶楼连廊里,两个相遇的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好似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不可自拔。

    最后,是薛琮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他问面无表情的沈怀栀,“薛沈两家联姻的事,你怎么想。”

    沈怀栀抬头看他一眼,语调平静,实事求是道,“不错的选择,皆大欢喜。”

    “那你欢喜吗?”薛琮用专注而锐利的眼神观察着眼前的

    人,缓缓追问道。

    “两家联姻是好事,”沈怀栀不紧不慢的道,“但沈家正值花期的待嫁姑娘并非只有我一个,更不必非我不可。”

    言下之意,她对嫁进薛家这桩婚事没兴趣,即便这是她从前一直努力想要达成的愿望。

    “所以,你不想嫁。”薛琮言简意赅的总结道。

    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沈怀栀应得干脆,“对,我不想嫁。”

    “为什么不想嫁,你从前一直很想要这桩婚事,”薛琮神态冷静的反问道,“现在达成所愿不好吗?”

    “你也说了是从前了,”沈怀栀颇有耐心的回道,甚至面上还有两分从容笑意,“过去的事情,现在自然做不得准,就像我昨日想吃粥,今日想吃面,后天想吃鱼,人的心思和喜好总是时常在变的,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年纪尚轻心思还不定性的姑娘一下子就矢志不渝了。”

    “就像你那份所谓的喜欢和坚持突然消失一样吗?”薛琮神情有些嘲讽的道,“所以,你现在对我已经没兴趣了。”

    沈怀栀平淡的笑笑,没有否认。

    她这份泰然自若,看在薛琮眼里却刺眼极了,于是,他忍不住出言讽刺了她,“沈姑娘颇有几分随机应变的灵巧。”

    “世子过奖,”沈怀栀欣然笑纳这份夸奖,“我不过是事到临头幡然醒悟罢了,这还要感谢世子从前对我的不假辞色与铁石心肠。”

    这话她说得当真格外真心实意,事实上,沈怀栀确实对年轻的薛琮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他这么冷酷坚定,一直不曾同意婚事,她若再晚回来几天,只怕两家婚事早已定下,到那时,想要解除婚约,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只随便想一下,这其中会遭遇到的来自沈家薛家乃至外人的重重阻力,她就感到头疼,到那时,即便她再才华出众能成为父亲晋升的登天梯,对方也不会任由她随意行事,而她的下场,只有被榨干血肉利用殆尽。

    所以,由不得她不感激薛琮给她留的这一线生机。

    显然,沈怀栀的真心感激在薛琮看来,着实是有些刺人的,以致于他没压住心底那点儿阴暗的想法,口不择言道,“所以你现在改和怀逸走得近了?”

    这话一出,薛琮发现,沈怀栀像是被触到逆鳞一样,整个人立时紧绷起来,看着他的眼神是戒备的警惕的,甚至是充满了敌意的。

    这一刻,薛琮再清晰不过的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在乎他。

    沈怀栀在乎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