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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言霁开始能自己端着碗喝药了, 他手上能使一些力气,虽然力气并不大,但如今已经不需要依靠别人给他喂食。

    他也开始能久坐一段时间, 除了依然走动不了外。

    午后用过膳食, 宫人端了药来,言霁看着面前乌溜溜的药汁, 光是闻一下气味,就知道里面熬了哪些药材。

    都说久病成医,他就是如此。

    他从小身体就很弱, 心脏经常不舒服,从十三岁后身边就围着很多太医, 每天灌药跟喝茶一样情况, 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就连身上都常年有着挥散不去的苦涩药味。

    他本身对喝药并不抗拒, 就像人习惯了喝苦茶,没有人会莫名抗拒一个已经养成习惯的事,他之所以不想喝药, 是真的觉得这具身体很累赘, 无论喝再多药都补不齐全。

    他明明已经习惯沉疴痼疾, 但如今的他却一点也不习惯,这是为何?

    时不时心口就像被人剜走一样疼,顾弄潮插他那一剑, 肯定伤到要害了。言霁直到如今也不明白, 他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突然复活。

    经常来给他看病的江逢舟应该知道原因。

    但江逢舟并不是宫里的太医, 而是顾弄潮私下养着的医师, 可以不听言霁调遣, 所以也没办法将人叫过来询问。

    在无人注意时,言霁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所以很快他连人带桌上没喝的药一起摔在了地上,遍及身体的疼痛剎那间如同潮水将他席卷湮没,眼前一黑,言霁疼晕了过去。

    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言霁在摔晕过去后,再度短暂地回到五方内,他蜷缩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没有疼痛也没有浮世喧嚣,他感觉格外苏爽自在。

    当在五方内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又要“苏醒”了。

    不过是摔一跤,差一点就真的魂归天外,好在江逢舟被及时叫了过来,凭借一手起死回生的高强本领,将言霁硬生生再度从死亡的边缘拽回了人世。

    如果言霁现在就有予夺生杀的大权,他第一个下令要砍的就是江逢舟。

    但是现在生死大权掌握在顾弄潮手里。

    江逢舟重新将裂开的皮肤缝合好,检查其他地方并没血液阻塞的情况后,跟顾弄潮详细说了之后的注意事项:“这一年都不要在让陛下有任何意外,他经不起折腾的。”

    言霁醒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紧握着,不用想也知道,敢这样握着他的人,只有那一个人了。

    顾弄潮正在回江逢舟的话:“如今已经一年过去,还有一年?你曾告诉本王,换心之术很成功,很快就能康复,你将整整两年叫做很快?”

    江逢舟哑然片刻,说道:“陛下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反应要比预计严重许多,但陛下确实没有出现任何换心后的后遗症,康复只是时间问题。”

    殿中弥漫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良久后,顾弄潮问:“康复后,他能跟寻常人一样,健健康康肆意奔跑吗?”

    “能。”江逢舟的回答很坚定。

    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言霁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记住“换心”两字,他换过心?跟谁换的心?

    为什么顾弄潮要给自己换心?

    言霁不理解,所以他睁开了眼,直直看着江逢舟。

    正在说话的两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顾弄潮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轻声问他:“你何时醒的?”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就是问他听到了多少。

    言霁明白,更加不快,为什么还要瞒着他,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张了张口,发现这会儿他又无法发声了。

    江逢舟很快宽慰道:“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陛下明日就能恢复。”

    但他现在就想问,言霁心下着急,在看到顾弄潮示意江逢舟退下时,奋力举起沉重的手臂,去拽江逢舟离开时拂起的衣角,由于太过用力,气血不畅引得他满脸憋红,胸口传来超出人体承载的痛楚,引得眼眶盈出了硕大泪水,一滴滴砸落下。

    顾弄潮来抱他,但言霁并不容许这个欺瞒自己的人抱自己,他拼命朝江逢舟伸手,一边想将顾弄潮推开。

    动作间,胸口的伤再次被撕裂,鲜血洇湿里衣晕染出来,顾弄潮好似被吓住了,收回手呆愣地坐在旁边,不敢再碰言霁,在很快回神后,声音压着极致的暴戾,喊道:“江逢舟,过来!”

    刚走到门口的江逢舟不明所以回身一看,见到奄奄一息趴在床边的皇帝陛下,脸上血色尽褪,忙冲了回去。

    短短这么一会儿,怎么人又折腾成这般了!

    顾弄潮扶起言霁靠在自己怀里,近得他能听见顾弄潮气得沉闷的呼吸声:“想问什么?”

    言霁直直看着江逢舟,他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能比着手势,以茫然的表情,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江逢舟和顾弄潮又难以言喻地沉默了很久。

    最终,还是江逢舟先调整好表情,温润亲和地对他道:“之前陛下的心脏出了点问题,为了防止陛下恶疾扩散到最后回天乏术,摄政王才有此一举,只为让陛下的身体彻底康复如初。”

    模棱两可的回答,根本没有点明要处。

    言霁还想再问,但复杂的手势根本做不出来,而且比划起来也太费力气,最后他只能恹恹地放弃,在心里宽慰自己,至少已经获得模糊的答案了。

    看起来好像并非不能接受。

    言霁便也没再纠结更深层的原因,除了对是何人跟自己换心这事耿耿于怀外,其他的事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咸鱼态度。

    顾弄潮见他安静下来,重新将他放进柔软的被褥内,细致轻柔地为他更换才换好的伤药和绷带。

    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这么轻易就重新撕裂开,他真的跟瓷器一样脆弱。

    言霁突然升起一股内疚的情绪,他看着顾弄潮泛红的眼眶,很生气却极力压制的样子,开始反思自己做得是不是太过火了。

    但很快言霁又理直气壮的认为,他又并没有强求这人照顾自己,反而是他一直管着自己,让他一直承受着身体的疼痛,再也回不到五方,自己凭什么要内疚?-

    言霁觉得自己很奇怪,总是升起一些不应该有的情绪。

    比如他看到顾弄潮难过就会跟着心口不舒服,必须看到顾弄潮生气就会不由自主反思自己。

    言霁并不喜欢这种被其他人时刻牵动情绪的感觉,特别是对方是他最讨厌的顾弄潮。

    他始终记得,一日断雨残云后,他脱力地躺在床上,在连手指都无力动弹丝毫的情况下,提起力气问旁边的人:“别人都是互相存有爱意才会做这样的事,顾弄潮,你对我做这种事,是爱朕吗?”

    身边沉默一瞬后,说了一句刺心之语:“也有另一种情况,只是没有感情地发泄欲望而已,你觉得我对你是哪种?”

    言霁直至如今都还记得顾弄潮说这句话时,每个字所吐露出的语气。

    顾弄潮从不宽待他,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每次都要将他折磨得半死,所以言霁几乎没有想,就断定顾弄潮只是单纯在他身上发泄而已。

    情人间做此事应该是快活的,可是言霁没有一次觉得快活。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这么奇怪,会被这样一个渣人牵动情绪?

    自从上次摔倒后,他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就连西湘也差点被换走,言霁觉得西湘用着很顺心,这才将西湘留了下来。

    也因此,身边的人对待他更加小心,无论做什么,周围都会围着十几个人,时刻盯着他,甚至连一片飘落的花瓣都怕将他砸晕过去。

    言霁对外界的变化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由于天气转亮,皇宫内进行一次大型更换,承明宫也同样如此,更换床褥摆件,更换衣橱里的衣物,慢慢开始将地龙热上,温手的汤婆子,护颈的鹅绒围脖也都一一请了出来。

    由于身体的原因,在宫人们刚换上秋衣的时候,言霁就已如身处严寒一般冷,江太医说他体质弱,扛不住冷,所以西湘早早给他添了厚袄,备了冬日所需的一切。

    此时言霁一张苍白矜贵的脸陷在毛绒绒的雪领中,黑发甫落身后,正看着宫人们风风火火置办宫殿里的对象,将所有带着菱角的东西都或收走,或盖上一层软绒。

    秋日的阳光晒得人浑身酥软,言霁往后靠在绒毯覆盖的椅背内,困意泛起小小打了个哈欠。西湘正好在擦拭壁匣,看到壁匣里放着一支白玉笛,拿出来看了看,转过头问言霁:“陛下还会吹笛吗?”

    言霁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视线落在那支玉笛上。

    就连他自己都忘记这支笛子是从哪来的了,之前他也从没吹过。

    西湘见他感兴趣,将玉笛双手奉了上去,言霁抬起手,纤长细瘦的手指接过,白玉笛的颜色几乎与手指同色。

    西湘崇拜地望着他道:“陛下能吹一吹吗?”

    江太医曾说过,要开始让陛下多做些不费力气的事,锻炼气息一类的更能帮助陛下更快恢复,所以西湘才斗胆提出这个要求。

    她伺候言霁快六年,知道陛下并不似旁人口中所说的那么暴虐无情,大多数时候陛下对他们这些宫人都很好,有什么需要的也会满足。

    果然,她见陛下只是短短犹豫后,就抬起玉笛抵在唇边,断断续续的音律被吹响,意料之外地好听。

    言霁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手里的笛子。

    他什么时候会吹笛了?

    西湘见他停,圆溜溜的杏眼里有些着急的神色:“陛下再多吹吹,可以么?”

    言霁再次将笛子抵在唇边,这次按照自己意识里本能的想法,吹奏出一曲绵长悠远的小调,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音错漏,周围的宫人都停下手头上的事,认真听陛下笛音。

    “陛下吹得真好,以前怎么不见陛下吹过?”

    “想必是第一次吹就无师自通,说明陛下是个音律奇才!”

    周围的人都在吹捧他,看表情并不像是故意奉承,像是真觉得好听,西湘更是对他夸了又夸,都快夸出花了。

    言霁回忆着自己吹出的调子,记忆里好像听母妃唱过,是柔然那边的民间小曲,但如果不是这次,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调子的旋律。

    疑惑的事又多了一件——他莫名其妙会吹笛-

    第一次被送到太平殿,坐在久违的龙椅上,言霁整个人都紧绷着,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被刺死在这个位置上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哪怕这把龙椅明显被换了一座,他也依然很不自在,像是情绪所牵动,心口也隐隐作痛。

    顾弄潮一抬眼,就看到皇帝煞白的脸,已经眼中的惊惶。

    他无声握紧了手中笏板,用尽全力想要将心里的苦涩酸楚压下,可是却反而泛滥成灾,如果可以,他愿意继续替言霁受过。

    就算言霁打他骂他辱他欺他都可以,但是他不希望言霁像现在一样无视他,像是一个精致脆弱的瓷娃娃一样,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感情。

    朝廷上,大臣们正在就国事商议,由于几国间爆发的战役,局势出现明显更替,年关时众国朝贺,便成了一件大崇重新立威,震慑其他不安分国家的头等要务。

    可以说是自言霁继位后,一次彻底的除旧迎新。

    由于顾忌陛下身体未愈,朝臣们说话的语速都比往日快了不少,打算速战速决不要累着比瓷瓶还脆弱的皇帝陛下,但因为此事重大,这次朝会依然进行了两个时辰。

    言霁都坐在龙椅上睡过一轮了。

    要是往常,陈太傅必然会暴跳而起指责他不理朝务等等,但这次醒来,却没有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言霁往下面看去,陈太傅跟上次在御书房见到时的状态一样苍老。

    听说他唯一亲厚的侄女邬冬死在了本次宫闱异变中。

    虽然后面顾弄潮为邬冬加封为骠骑大将军,连带着陈太傅等早已败落的保皇党也蒙上一层荣光,但如今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士气已大大不如从前,就算如此也恢复不了当初。

    言霁莫名有点不舒服。

    正在众人安排好朝贺一事后,听见龙椅上一直没开过口的皇帝陛下道:“摄政王刺伤朕一事,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一时间太平殿内鸦雀无声。

    顾弄潮抬眸直直望着挑衅看着他的言霁,问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言霁理所当然觉得顾弄潮也应该给自己心脏来一剑,若是往常他必然这么说了,但现在却说不出口,想了想,方道:“罚你禁足摄政王府,不得我命令不得出府半步,其他人亦不能探视。”

    又觉得这个惩罚太轻,他都差点死掉,而顾弄潮如此大逆不道,竟然只是罚禁足。

    言霁想要再惩罚得厉害些,好叫顾弄潮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谁料顾弄潮自个儿撞枪口上:“禁足摄政王府对臣来说并无影响,不如让臣禁足承明宫,日夜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看着。”

    言霁自然觉得再好不过,可又怀疑顾弄潮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否则为何亲自给自己递刀。

    肖相面色不太好,似乎想要说什么,言霁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压下心头的疑惑,应承下来。

    让他禁足自己府上确实便宜顾弄潮了,就该禁足在承明宫整夜整日受他折辱才好。

    言霁满怀壮志下了朝,没让西湘给顾弄潮安排房间,罚他就睡着自己寝殿耳房内。

    但他没想到,从这以后顾弄潮真成天都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睁开眼闭上眼看到的都是这人,言霁最开始将他当透明人,之后开始不耐烦,任谁身边一直被粘着一个人,都会不耐烦。

    哪怕那个人鹄峙鸾停,长着一张灼艳华美的脸。

    顾弄潮将他抱在屋廊下透风,放在榻上也依然不放开他,言霁不得不动了动手指将他的手拂开,蹙着眉瞪顾弄潮。

    顾弄潮只朝他笑,笑得灿若星尘,晃瞎人眼。

    “朕之前听到你说跟朕已结婚书?”言霁想起装睡那段时间被迫按了手指印一事,很是不满,“婚事呢,给朕看看?”

    顾弄潮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你想看?”

    “嗯。”

    顾弄潮又是一笑,好似真心为此事感到格外开心的模样,从贴心口的衣襟内兜中拿出一阵折迭整齐的红纸,动作很是轻柔地展开,红纸金字,在名字上面印着两个指纹。

    言霁没想到他竟然将婚书一直带在身上。

    “给我。”言霁朝他伸手。

    顾弄潮没有迟疑,将那张被他保存得很好的婚书递给言霁,轻声说道:“我还没来记得裱封册,裱了封册便不好贴身带着,等你好全,我们也可以办一场婚礼”

    话还没说完,就听撕拉一声,婚书被言霁撕成了好几块。

    他将零散成无数块的碎纸丢向顾弄潮,双眸一如既往澄澈清亮,举动却格外无情残忍,就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这样做有多伤人。

    “朕不喜欢。”

    “顾弄潮,你要知道,不经别人允许就私定婚事,是很无耻的行为。”

    碎纸纷纷扬扬旋转着落下,如漫天的大雪,落了顾弄潮满身,他站在碎裂的婚书中,身侧双手紧握成拳,克制下内心翻涌的情绪,缓缓蹲下身,一点点去拾地上的碎纸。

    他想重新拼回来?

    见到这一幕,言霁眼中浮出疑惑,后知后觉感觉到眼眶酸涩胀痛,他有点想哭。

    第112章

    当天夜里言霁睡得很不安稳, 心脏已经很久没这么痛过了。

    然而这次的痛跟以往隐约有些不一样,是那种闷闷的好像窒息般的疼痛感。

    他想摇铃叫人,去请太医, 可是又懒得动, 如果身体真出状况,没有及时得到救治, 是不是他就能如愿摆脱这具身体了?

    所以言霁忍住了,他认为自己想要解脱,就应该承担解脱时的痛苦。

    后半夜的时候不知道是疼晕还是昏睡了过去, 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眉头也始终紧紧皱着, 手指死死抓着被褥, 呼吸也不由沉重了起来。

    他做梦了。

    应该是做梦吧,但为什么这场梦这么真实呢?

    他居然会跟顾弄潮表白, 那双眼里毫不掩饰袒露出诚挚炽热的爱意,声音清越坚定:“反正这颗心交到你手上了,你爱要不要!”

    言霁不清楚自己的视角浮在哪里, 但他能将整个环境, 连同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看清楚。

    他的眼眶染红, 对站在对面的摄政王,藏在身后的手指几乎将掌心掐破。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言霁还没想清楚,画面一转, 他身前所有景物都被笼罩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 而在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跳下来, 别怕, 我会接住你。”

    言霁转过身, 视野变得格外辽阔,一望无际的星夜下,茂密葱郁的树冠紧挨着,犹如一片碧绿的汪洋大海。

    而他正坐在一枝果树的树干上,离地面很高,掉下去会摔断腿的那种。

    下面,有个人手执颤巍巍染着火光的火折子,正朝他伸手展开,月色落在他眼中,将眼中的紧张以及重获至宝般的如释重负照得清晰可见。

    一个人的眼中,怎么能透露出这么多复杂的情绪?

    言霁听见自己问:“你真的会接住我吗?”

    但凡对方有一次迟疑,言霁都不会跳下去,身处当前情况下的饥饿与恐慌让言霁身临其境般,他很害怕这个高度,宁愿磨蹭到天亮。

    但当听到顾弄潮回他那两字后,莫名地,涌出一股赌一赌的想法,赌一赌顾弄潮会不会真的接住自己。

    还是会给摔断腿的他补上一刀。

    于是他跳下去了。

    一眨眼的功夫,他趴在顾弄潮温热宽敞的背上,顾弄潮背着他在山林间的小道上行走,言霁感觉嘴唇又麻又疼,抬手摸了摸。

    耳边传来温柔好听的小调,是顾弄潮在唱歌,为他驱散未散的恐惧,抚平躁动的灵魂。

    真好听。

    无论是吹笛还是哼唱,顾弄潮都能臻至完美。

    言霁在歌声中睡着,又做了第二重梦。

    应该是第二重梦吧,这次肯定是梦了,明明是梦,却如身临其境,好似再次经历了一遍。

    他以全景视角,从上而下看到自己纯情而引诱的模样。

    梦中,他跟顾弄潮在海边的礁石上,在山林间废弃的院落中,在茂密的树林中,每一寸空气都好似燃烧般炽热灼烫。

    耳边回荡着令人羞愤欲死的话语,天地在朦胧中虚化。

    目眩神迷,陌生的情绪席卷着他,好似溺水般想要紧紧抓住什么。

    他抓住了,那只手同样紧紧包裹着着他的手,耳边传来一声声“霁儿”,跟梦境中嘶哑失控的“霁儿”重迭着,好似他的灵魂也随着两道重迭的声音被撕裂成两半。

    这种情况下,被叫“霁儿”这个小名,未免有种悖德的羞耻感。

    言霁挣扎着,猛地睁开眼,而后失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床帐顶,虚晃的视野逐渐稳定下来。

    一只手细致地为他擦去额角细密的汗水,顾弄潮仅披着一件单衣,坐在他床边,双眸中满是担忧:“做噩梦了吗?”

    前一秒他们还缠绵悱恻,下一秒骤然看到顾弄潮这张仙姿玉质的脸,言霁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甩开他的手,不免又引得心口一阵疼痛,他卷缩着身体急促地喘着气缓解这股痛楚。

    顾弄潮无措又焦急地看着他,问道:“哪儿不舒服,我叫江逢舟来。”

    “不要。”言霁睁开眼,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这个梦起了反应。

    难堪地呜咽一声,言霁将被子拢在自己身上不让顾弄潮掀开,难压愤怒地喊道:“你出去!”

    顾弄潮去探言霁的额头,怕他流了这么多汗是发烧了。

    言霁将他的手拍开,同时看到顾弄潮指尖带着一枚白玉指环。

    又有旖旎画面自脑海里闪过,伴随着空渺的声音:“便是皇叔带了我的首饰,就不能看其他的女子,嗯,男子也不行,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看着我,只能记得我,再无不能娶王妃了。”

    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已经带上了,也不能后悔,从今以后都不许摘下来,知道吗?”

    画面里的顾弄潮坐在轮椅上,眼底的温柔比春色还潋滟。

    “你有听到吗?”言霁觉得自己精神出问题了,因为顾弄潮满目茫然,明显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看到任何不属于这里的画面。

    见言霁一直看着他指上的白玉扳指,顾弄潮默然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

    “这是朕送你的?”言霁抬眸看着顾弄潮,连同想起一些事,急于证实,催促道:“将玉玺拿来。”

    顾弄潮知道言霁将玉玺放在哪里的,在言霁没醒来时,玉玺也一直是由他在保管。

    当顾弄潮手指套着的指环小巧机关启动,完美契合玉玺上的关窍后,言霁又掏出一直挂在他脖颈间的吊坠,同样完全契合。

    这世间怎么会有两个能激活玉玺的“钥匙”?

    “霁儿,你想起什么了吗?”顾弄潮握住言霁一遍遍试验的手,强迫言霁直视自己,“白玉指环是你用自己的吊坠改造后送我的。”

    “可是吊坠明明就挂在我脖子上。”言霁有些愤怒,顾弄潮是在将他当傻子吗?

    正在顾弄潮蹙眉思索如何解释清楚时,言霁已不想听:“算了,朕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还给朕!”

    玉玺是父皇留给他的最后一重保障,他清楚记得自己从未让顾弄潮知道过玉玺内的秘密。

    顾弄潮紧抿着唇,未了放轻语气温和地道:“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取下。”

    “我可以用别的跟你换,任何你想要的都可以。”

    言霁不答他,现在顾弄潮已经将兵符全交给他了,宗室逐渐得到重视,皇权慢慢被他掌控在手中,言霁暂时并没想要从顾弄潮这里获得的东西。

    顾弄潮无奈地笑了声:“你说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定下婚约,实则你早已同意过了。”

    顾弄潮花了一整夜,在微弱的烛光下一点点将那张撕碎的婚书拼合好,用胶水仔细粘上,继续贴心口放着,等着言霁愿意承认的那天。

    “霁儿,若你要我的命,拿这条命换你的白玉扳指,我亦愿意。”

    言霁惊愕地睁大眼,如果不是他精神出问题,那么就是顾弄潮疯了-

    戒指最终没要回来,他不应该心软的,可当顾弄潮露出灰寂的神情时,他再也说不出刺人的话。

    算了,什么时候找个工匠重新改造下玉玺好了。

    顾弄潮再也别想骗到他。

    定是假装神情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倒要看看顾弄潮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年关前下了第一场雪,承明宫的宫人们都在庭院内欢喜地看纷纷飘落的雪花,西湘站在屋檐下,笑盈盈地转头问言霁:“陛下想出去看雪吗?”

    言霁趴在榻上,精神恹恹道:“在这里也能看雪。”

    “可是不相处其中,就没看雪的意境了。”西湘怂恿他,“去御花园吧,御花园内的红梅定也开了,没有比雪中赏梅更惬意的了。”

    当言霁听到雪中赏梅这个词时,他脑海里再次冒出不符合自己所属的记忆。

    红梅盛烂的雪地中,他与顾弄潮并肩走着,零落的艳红梅花三三两两飘落着点缀在白雪上。

    莫名地,言霁答应了。

    西湘立刻去叫人安排御辇,又给言霁披上厚实的狐裘,将汤婆子递到他手中暖着,未了临出去时,明明打着伞,依然怕娇弱的皇帝陛下被风雪吹到,将连着狐裘的兜帽给他戴上。

    确定不会有风灌入冷到陛下后,这才让抬辇轿的人起身。

    御花园后面有一片默林,以往每每到冬日落雪时,太后就会让人安排赏梅宴,请各大臣王侯的夫人小姐进宫与她解闷。

    没了爱开宴会的太后,这段时间宫内都冷清了不少。

    辇轿停在默林外,西湘小心地扶着言霁从轿子上下来,撑开伞打在他头顶,望着通往默林里的小路道:“不过一夜,地面都已经覆着一层薄雪了。”

    也不知道这路好不好走,万一不小心让陛下摔着碰着

    突然间有些懊悔哄着陛下出来走走了。

    言霁并不知道西湘纠结的情绪,他抬步朝默林里走了进去,纷杂的画面再次蜂拥在脑海中,挟着浮光掠影快速跃过。

    很奇怪,虽然他仅仅只是看到千篇一律的雪中梅景,但就是知道画面中的地方时梅花山。

    他记得顾弄潮在梅花山有一处庄园。

    他之前去过一次,但是跃过脑海的画面里,却是他并没经历过的事。他看到自己不小心落入猎人捕猎的陷阱中,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杀掉里面的饿狼,背着言霁从一丈志高的坑底缓慢艰难地往上爬。

    手指扣紧陷入泥土中,指甲被折断,两只手磨出鲜血,留下一道道血印。

    愣神的空当,言霁又看到另一个画面,这次人物对话,背上的人成了顾弄潮,背着顾弄潮缓慢艰苦地往废墟上爬的人,成了自己。

    那双从未沾阳春水的手在瓦砾石块的摩擦下血肉模糊,爆发所有力气而致使额角青筋爆出,就算不临其间,也能看出背着一个人爬这样的陡坡对他来说究竟有多吃力。

    画面后面好像有人在追他们。

    再往前回溯,画面中的时间跟着倒退,言霁看到火药爆破中,两个人紧紧抱着彼此,女子娇美修嫮,男子器宇轩昂,相拥着被废墟掩埋。

    他们是谁?

    “轩哥哥,你把吃的留给我,自己岂不是饿着肚子?”

    默林深处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言霁循声望去,一株盛放绚烂的梅树下,又一男一女背对着他坐在雪地里的凸石上,少女侧过头看着身边少年时,满眼都是明亮璀璨的光。

    “我不饿,专程给你留的。”被换作轩哥哥的少年大约不会对喜爱之人说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道:“你吃,趁热。”

    少女手上捧着油纸包,油纸包里放着一个尚还冒着热气的鸡腿,煎黄油嫩,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发。

    “你如今被调到司衣房那边,又累又苦,姑姑们还不给你留吃的,完全是欺负你,你就吃吧,别再饿着了。”陈轩握紧拳,只恨自己如今还是个小小的禁卫军侍卫,无法护木槿周全。

    “那我们一人一半。”木槿先咬了一口,递到陈轩唇前,眨着眼示意他也吃。

    陈轩往后躲:“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轩哥哥是嫌弃我吗?”木槿垂下头,连同握着鸡腿的手也垂了下去,“我被坏公公欺负,损害了女儿家的名声。”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陈轩忙握上木槿的手就着咬了一口鸡腿,不过控制着并没咬多少,“你看,我也吃了。”

    木槿这才复又笑了起来,两人便就着一个鸡腿你一口我一口分完,木槿用雪水洗手,边说道:“你快些回去吧,出来久了会挨罚。”

    陈轩也知道他不得不走了,不放心地叮嘱:“若在司衣房过得不舒服,买通个把人给你调个岗,不要勉强了自己。”

    “嗯嗯。”木槿弯着眼睛,“但我想试试,能不能当上司衣房的女官。”

    西湘同样望着那边两人,轻声问言霁:“陛下要过去吗?”

    她看陛下在这里望着两人发呆了许久,帮他将落在肩上的雪拂去,又再次看了眼那两人,并无特殊之处。

    言霁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为什么脑海闪过的画面里出现的人,会同时出现在现实中?他本想过去问问那两人,但迟迟迈不动脚步,冒然过去询问,怎么看都很奇怪。

    而且两人间的氛围,并不容许外人去打搅。

    言霁不想再多想,想得越多他越是烦躁,转身没再看默林里陌生又熟悉的那两人,到了西湘一早布置好的亭子内。

    亭子八面垂着挡风帘,里面燃着驱寒的火炉,火炉上温了茶水,满亭茶香萦绕,躺椅上也铺就一层厚实柔软的毛毯,各处都弄得格外周到,让人一进去就能放松下来。

    言霁一躺下就不想动了,他望着纱帘外纷飞的大雪,殷红的默林在皎白雪地里形成一道厚重浓彩的色泽,景致绮丽壮丽,诗人笔下都难以描绘出千之一二。

    然而并没等言霁清净多久,就有人匆匆踩着雪地前来传话:“西湘姑姑,摄政王问陛下何时回去?”

    西湘进去问过言霁,出来时回:“再过一会儿就回。”

    两刻钟后,又有人来问:“姑姑,王爷问陛下什么时候回?”

    西湘转身进到亭中,出来依然是那句:“过会儿。”

    再过两刻钟,又有人来问,西湘还没进亭中去,就听陛下暴怒道:“顾弄潮他烦不烦,朕不过出来一小会儿而已。”

    西湘顶着帝王之怒:“陛下,要不回了?”

    “王爷必是担心陛下在外面久了会感染风寒。”

    如今顾弄潮被禁足在承明宫,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所以每当言霁出来久了,就会隔一会儿就派人来问言霁何时回去,倒像被禁足的人实则是言霁。

    言霁决定不能纵容顾弄潮再如此管着自己,他已经脱离不了这具身体的束缚,万不可再被人绑在身边,当即风风火火地摆驾回宫,打算跟顾弄潮硬碰硬回儿。

    然而这次顾弄潮叫他回去却是真有事要商议,言霁还没来得及发泄的怨气戛然止住,听着王侍中在他耳边道:“按照礼制规矩,就算太后去静修,陛下也得在年关为太后请安。”

    如今宗室在顾弄潮放权下起来了,皇室礼制也不可再马虎,否则就不光是朝堂上劝谏下皇帝这么简单,而是要直接搬出族规的。

    但言霁根本油盐不进:“不去。”

    他一直很不喜欢顾涟漪,自从继位那年得知被关在冷宫的母妃早已死后,甚至连跟顾涟漪维持表面母慈子孝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王侍中素来清廉,胶柱鼓瑟,在朝中并不与任何人交好,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一股清流,三省将这个不讨任何人好的烫手山芋传给了王侍中,让他来请陛下为太后请安。

    王侍中从来不推卸任务,对每个手头上的事都尽心尽责,此时亦是如此,誓有一股言霁不答应,他就继续将其中的利弊说一遍。

    “一乃,陛下身为万民之表率,若是传出不敬太后,会被挂上不孝之名,往后史书上亦会有此恶笔,甚至后世还将润笔加色,传得不切实际。”

    “二乃,祖宗礼制不可抛,皇室内礼制教度更为谨严,若是陛下荒废了,后代皇帝亦会跟着轻视礼制,往后君无礼,国也将无度,如此下来,大崇早有一天会乱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三乃”

    言霁幽幽看着王侍中,不明白自己单纯只是不想去给顾涟漪请安,怎么说得大崇都要因此而国破了。

    大约是对方实在官职低微,很少在言霁面前露脸,言霁竟现在才发现还有人比陈太傅都能侃。

    “不去!”言霁任他如何说,态度依然十分坚决。

    劝谏无果,王侍中不得不看向摄政王,本意是想让摄政王也劝劝,往常皇帝不说听摄政王的话,但摄政王说的总有些效果,哪料摄政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也纵容皇帝无理取闹。

    “不去就不去,没事。”顾弄潮握住言霁不由攥紧的手,“除了太后那,你还想去哪玩?”

    顾弄潮打算那天让言霁照常出宫一趟,对外就说是去为太后请安,实则去哪都可以,不过做做样子,没人敢说言霁什么。

    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想了想,道:“我要去清平庵。”

    顾弄潮和王侍中同样一愣。

    言霁之所以想要去清平庵是因为他感觉自己最近可能撞邪了,不然何为太医检查了那么多回儿身体,可依然没发现他记忆错乱的问题。

    他将这一切归根于撞邪,所以出现了一些自己不应该有的记忆,他得把身上的邪祟驱除掉。

    本来金佛寺是最好的选择,但皇帝出行金佛寺的排面必将十分隆重,若选择清平庵就不会有这种考虑,毕竟清平庵里不是幽静的历朝以来的罪人,就是先帝后宫内的废妃,好像先帝去世后,一些没有得到封号的低位嫔妃也被遣送去了清平庵,口头上的缘由是为先帝祈福。

    但言霁绝对没想到顾弄潮做的那么绝,将太后送到的就是这个庵内。

    王侍中大约觉得是老天开眼了,让陛下误打误撞终究还是选择了去那边,泪眼盈盈地跪在地上郑重地朝天地嗑了个头,看得言霁莫名其妙,又转眸去看顾弄潮。

    顾弄潮朝他笑了笑:“好,我们去清平庵。”

    动身那天,天空飘着密密的小雨,因礼节制度,不少官员随行左右,不过也仅仅是将陛下送出京城,至于往山道里的路,只有顾弄潮还一直陪在言霁身边。

    前面卤薄开道,行人纷纷避让,艳羡又胆怯地看着黄巾从眼前飘过,但不似过往皇帝出行,会稍微窥见里面的模样,这次整个銮舆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到了清平庵,庵里的师太们纷纷出来接驾,跪地低着头不敢视天颜。

    銮舆离地很高,顾弄潮怕言霁下来是伤到身体,走过去抱着言霁下来,本想过去扶的公公眼疾手快收回手,推到一旁假装没看见。

    在听到皇帝叫起身后,庵主并没像其他人一样闪避目光,坦然地迎上前去道:“陛下可要先做休息?”

    “不用,师太请带路,朕要去拜一拜三世佛。”

    “是。”庵主心里存疑,不是说陛下是来为陛下请安的么,但她虽疑惑却没将情绪挂在脸上,老老实实走在前面领路,便向言霁介绍庵里众人日常起居之内的事务,或是这些年做过多少功德等。

    毕竟难得面圣,身为庵主自然要努力让陛下能记住她们,好叫之后申请历银时能不被克扣。

    然而言霁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他走了两步就不太想走路了,总觉得越往里面心脏越不舒服。

    定是身上邪祟害怕的原因。

    到了庵堂,言霁对众人道:“不必守着了,都退下吧。”

    短短一段路程,庵主还没来得及将要说的说完,听后老实离开,心中惆怅,已知陛下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她原本以为太后来了庵里的生活能好过些,哪想到太后是犯了罪被打发过来的,瞧皇帝这般模样,也不像是念及旧情的。

    也对,毕竟也并非亲生母子,传言中还曾有过,陛下的生母就是被太后害死的。

    正要踏出殿门时,突听陛下叫住她:“有没有卦杯?”

    庵主忙道:“有的。”

    “拿来。”说完言霁便转过身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上面的佛像,心底念叨:如果真有神灵的话,请给我一点启示吧。

    好奇怪,他明明并不信这些事,为什么却会选择来庵里求助虚无缥缈的神佛。

    言霁觉得自己奇怪地不像自己,心中升起股莫名的躁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暗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知道他已经屏退所有人了吗?

    回头一看是刚不知去哪了的顾弄潮。

    哦,那没事了。

    自己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其他人都会自动在这些命令囊括的人中,将顾弄潮屏除出去,这就是权势够大的话,就算不遵守任何规则也没人敢说。

    顾弄潮走到他身边道:“你身体未好,不要跪太久。”

    “不用你管。”言霁气闷地扭回头,继续看着佛像,座上的观音低眉垂目,仁慈且悲悯地俯视万物众生。

    庵主一路小跑,总算没叫陛下久等,很快就将卦杯取来了。

    言霁接过卦杯,没用过这玩意儿,向庵主询问应该怎么使用。

    庵主道:“陛下求卦时闭着眼在心里默念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三摇三停,我佛便会为庵主指明方向。”

    “知道了。”言霁握住卦杯,在心里盘算想要问的问题。

    庵主识趣地退了下去,不过怕陛下还有使唤,只退到殿外。

    闭眼前,言霁看到顾弄潮盘腿坐在他面前,不过言霁已难得理会这次,阖上浓密纤长的眼睫,一边摇动卦杯,一边在心里问道:我是谁,拥有其他人记忆的我,还是自己吗?

    叮当一声,卦签落地,言霁睁开眼,看到顾弄潮的袖袍一晃而过,快得几乎是他眼花产生的错觉。

    言霁凝目看顾弄潮,顾弄潮温柔笑着问:“怎么了?”

    果然是错觉。

    言霁拾起地上的卦签,上面画着六条满爻,属上上签,还有一段象语: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

    象语表面词译言霁理解,但看不懂象语内的玄机,应该说的也是好的。

    将卦签插回卦杯中,言霁继续发问:“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回事,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他曾说跟我做那回事不过是发泄欲望,那现在呢,变得规规矩矩也不再碰我,是因为他已经变好了吗?”

    这段有点长,摇了六次才听到卦签落地,言霁立刻睁开眼。

    又是一晃而过的袖袍。

    不可能两次都看花眼,言霁怒道:“你动了手脚?”

    顾弄潮无辜而茫然地看着他道:“什么?”

    言霁哽了一下,实在是顾弄潮那张珺璟如晔的脸太具欺诈性,他竟然再度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换了我的卦签?”言霁郁闷至极,紧抿的唇不由微噘,然而这次的语气且不用于上次,而是犹豫且自我怀疑的。

    顾弄潮并没说是或不是。

    只是道:“霁儿要不要看一看是何签?”

    言霁看向地上的卦签,签面朝下,看不出来,但以顾弄潮的脾性,定要给他弄个下下签打击他的。

    言霁收回目光:“不看,我要重新摇。”

    然而顾弄潮纤细修长的手指却已拾起落在地上的卦签,念了起来:“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这条象语显而易懂,就连言霁都听明白了,脸一点点染上红晕。念完后顾弄潮盈盈笑道:“霁儿可是在问姻缘?”

    中孚卦爻位二阳。

    言霁错愕的睁大眼,他问的明明并不是姻缘,他只是问的顾弄潮。

    偏生顾弄潮还胡搅蛮缠道:“跟我有关?”

    言霁跪坐不住,唰地站了起来,站得太急,本就血气不通的人,顿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身体也随着摇摇欲晃,这下倒将顾弄潮吓住了,伸手扶着他,慌乱无措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言霁眼前还泛着黑,连着喉间都有股疾跑过后的血锈味,根本无力将顾弄潮推开,他熟练地缓慢平息气息,让双目逐渐能够重新视物。

    发现自己依偎在顾弄潮怀里时,言霁红了眼眶,不满于这具破烂身体,未免也太无用了。

    正在这时,庵堂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以及庵主略带焦急的声音:“太后,非是我故意阻拦,陛下进去礼佛,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

    “礼佛?”女子说得轻声细语,话里话外却咄咄逼人:“他来这里不就是向哀家请安的么,哀家久等陛下不至,知道自己找来了,莫非还要让哀家在外面等着?”

    “不敢。”

    “不敢就让开!”

    言霁眨了眨眼,迟钝的大脑后半拍转动起来,意识到外面的人是顾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周易·文言传》

    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周易·中孚》

    第113章

    可是顾涟漪为何会在这里?

    他看向顾弄潮, 根据往常经验,果断以为是顾弄潮动的手脚。

    顾弄潮无辜地低声对他道:“真不是我。”

    然而言霁眼中已有怒意,好奇怪, 他如今面对顾弄潮动不动就生起, 大约是这个人实在太烦人,总是干涉他。

    干涉他回不到五方, 干涉他喝不喝药的权利,如今竟连他愿不愿意见顾涟漪也要干涉。

    顾涟漪不是一向护着她这位唯一的弟弟吗?

    言霁突然伸手勾住顾弄潮脖颈,身高原因, 他得稍微仰起头才能亲到顾弄潮的嘴角,一触即发后, 言霁恶作剧般道:“顾涟漪看到我们这样, 会不会气得再维持不住那副让人讨厌的‘端庄’?”

    言霁一直都是知道的,顾涟漪知道他跟顾弄潮的关系, 但顾涟漪从未阻止过,甚至可能还在暗处拊掌称快,当不知道母妃的死跟顾涟漪有关时, 他是真的将顾涟漪当做自己在皇宫内唯一的倚靠。

    也曾向顾涟漪寻求过帮助, 希望她能以嫡姐的身份压一压顾弄潮。

    可是每次他无意间刚提起一点, 顾涟漪很快就会转移话题。

    言霁决定当挑拨离间的“妖姬”,让他们两个踩狼虎豹彼此伤害,反目为仇!

    顾弄潮本就抱着言霁, 此时心脏骤紧, 手臂锢着言霁贴向自己的腰身,在触感软绵的亲吻下乱了呼吸, 低头撞进那双幸灾乐祸的双眸中。大约言霁以为自己将意图藏得很好, 却不知顾弄潮何等了解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顾弄潮已经数不清自上次后自己有多久没碰过言霁,如今光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就会意乱情迷的程度,他向来控制得很好,但就算自制力再强,也很难经得住对方主动撩拨。

    在脚步声踏入庵堂门坎时,顾弄潮低下头,擒住言霁正要逃离开的唇瓣。

    言霁惊愕得睁大眼,满目都是近在咫尺极具视网冲击的俊美容貌,他双手抵住对方胸口想将人推开,然而推拒却变得像是欲拒还迎。

    太后以及庵主纵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庵主为了保护她这双眼睛,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是要激她么,闭眼。”分开的间隙,顾弄潮撩开眼帘,眸底晦暗不明,说完再度低头亲了过来。

    言霁身体僵硬了下,觉得顾弄潮说得很有道理,在闭眼前挑衅地往瞠目结舌的顾涟漪扫了一眼。

    他要让顾涟漪知道,之前没有阻止,如今她在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也要她明白,如今是顾弄潮臣服于他,皇权兵权都回到了他手中,顾涟漪就算贵为太后,也将回天乏力。

    顾涟漪终于忍不住地怒吼道:“够了!”

    “顾弄潮,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顾弄潮时放开言霁,不过手臂依然搂着他,深黑幽暗的眼眸在看着顾涟漪时透着渗骨的冷意:“我已经纵然过你很多次,可你依然不知悔改,康乐、姜棠清全在你的怂恿下送死,而你为何到现在还能安然无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点顾念的情分烟消云散:“联系柔然巫师,用那边给的法子在霁儿喝的药里动手脚,让他病得更加厉害,我没按照大崇律法让你入幽牢,已是全我们同姓顾的情分了。”

    言霁这还是第一次准确听到太后被送到庵里的原因,之前两点他都知道,但顾涟漪在他药里动手脚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听闻。

    然而顾涟漪就算被送到清平庵,也一点没有思过后的模样,双目赤红如修罗,满目皆是深重的恨意:“你是救世主,你可以为大利而舍小我,但我不会,我会记得战死的父兄,记得那三十万将士的英魂,记得当年先帝是如何打压顾家!”

    “你守护的大崇真的值得你鞠躬尽瘁?你以为如今生活在和平中没有感受过战火的百姓会理解你的大义无私?”

    “他们皆会恨如今背信弃义的你!”

    顾弄潮神情晃动了瞬,随后脸色绷紧:“当初那些插手其中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跟言霁无关,当年发生这些事时,他也不过是个同样受害的稚童。”

    “无关?”顾涟漪肆意地大笑,“他是你仇人的儿子!”

    “我真是万万也没想到,你会为他动心。”

    顾弄潮皱起眉,此时言霁已经将顾弄潮推开,转向顾涟漪时,嘴唇还是红肿的,但那双眼里没有丝毫□□,很淡漠地对顾涟漪说道:“所以你想让大崇跟着你一起覆灭?”

    “你口中的恨不过是自圆其说,但就算你所说的那些人真会恨皇叔,我也不会,就算百姓们不知道皇叔做过什么,我也会记得。”

    “就算现在没有,后世也会有更多的人明晓事理,他就是我的救世主。”

    “我跟他同样希望这个世界能没有战火,鲜血就止流在我们这一代就好了。”

    顾涟漪扭曲疯魔的神色骤然僵硬,言霁伸手握住顾弄潮袖下的手掌,十指相扣,拉着他与顾涟漪擦肩而过时,说道:“朕已与母后请过安,先走了。”

    出了庵堂,漫无目的地在清寂古朴的院子里走了许久,言霁才停下来,呼出一口热气,正想要收回手,但顾弄潮却握得更紧了些,低声唤道:“霁儿,你想起多少事了?”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落在言霁卷翘的羽睫上,很快又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得跟那张绮丽绝伦的面容一样易碎。

    言霁奋力抽回手,瞪着顾弄潮道:“什么想起什么?你还没跟朕解释,为何顾涟漪会在清平庵!”

    想了想,言霁更气了:“或者你早就知道顾涟漪在清平庵,却在朕说要来清平庵是没做提醒,你就是故意的!”

    他简直气炸了,而顾弄潮竟还笑了起来。

    言霁郁闷道:“你笑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无论陛下怎样,我都这么喜欢您的原因了。”顾弄潮蹭过去像小狗一样拥着他,轻声道:“因为无论有多少仇怨横在我们之前,都改变不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有着同样的目的。”

    “这个天下会海晏河清,我们也终将在一起。”

    言霁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却瘪着嘴道:“不要说得这么肉麻好吗?”

    顾弄潮只是笑,拥着言霁的力道很紧,像是拥着他此生至爱的珍宝,再也不肯放手-

    顾弄潮很久没碰过言霁这事是真的,当然在顾弄潮的认知里,亲吻并不算。

    有时候光是碰到言霁的皮肤,视线对撞在一起,就情难自禁地想要触碰他,可江逢舟的叮嘱犹在耳畔,此时言霁身体未好。

    对一个人的喜欢自然也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渴望。

    当渴望无法得到宣泄,总会产生一点变态的欲望,比如当看到言霁换下来的亵衣,他本该叫宫人收下去的,但他竟然一直握在手里,迷迷糊糊地带到了自己的耳房。

    夜里睡下时,不受控地将亵衣拿出来抱在怀里,闻着淡淡的清苦药香,好似抱着的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顾弄潮不由将头埋进亵衣里深深嗅闻,意识也逐渐迷乱,光光只是嗅着对方的气味就已经这样。

    顾弄潮不想止于此,无人之处,无人窥见他所有阴暗澎湃的感情。

    明明隔壁就睡着他幻想中拥抱着的人。

    翌日顾弄潮起得很早,重新替换好被褥床单,出去时正巧看见言霁顶着一头散乱的黑发坐在床上发呆。

    顾弄潮停在耳房门前,言霁也发现了他,喊道:“过来,朕渴了。”

    像使唤下人一样。

    从很早前就如此,哪怕顾弄潮在外人面前如何权势滔天,言霁也总是当下人一样使唤他,但这是在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言霁会依赖着请求他帮自己倒一杯茶。

    顾弄潮倒好茶递过去,皇帝果然没有道谢,接过茶咕噜咕噜喝完,顾弄潮看着仰起头下露出的青涩喉结,喉结也跟着攒动了下。

    “怎么起来这么早?”如今卯时未到,要说往常,言霁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言霁皱着眉并没回答。

    这几日睡着后他梦到那些事情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都像是在梦中亲自经历过一遍,醒来后也会觉得格外疲惫。

    顾弄潮伸手探向言霁额头,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也不算噩梦。”言霁拉着被子重新趟了下去,并往旁边挪了挪,“你上来陪朕睡会儿。”

    顾弄潮愣了下。

    从前言霁对他警惕居多,突然主动让他上去□□,顾弄潮第一想法是言霁是不是生病了,都说人生命时会格外脆弱。

    “不愿意就算了。”言霁嘟囔着,转过身闭上眼。

    过了会儿,床榻旁一重,顾弄潮蹭过来搂住言霁的腰,揽入怀中,炽热的呼吸吹拂在脖颈边,引得言霁缩着头躲了躲。

    “若是不舒服,要跟我说,知道么?”顾弄潮低哑的声音像带着勾子般撩拨得人背脊发麻,言霁本是想叫人陪自己好不做那些千奇百怪的梦,结果人一上来,他彻底睡不着了。

    言霁在顾弄潮怀里转过身,清澈纯净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出声道:“顾弄潮,你将朕的亵衣拿到哪去了?”

    顾弄潮没说话,只是搂着言霁的力道用紧了些。

    “西湘来收衣服的时候问朕,你知道朕怎么回答的吗?”

    顾弄潮将头埋进言霁脖颈间深嗅着:“怎么回答的?”

    “朕说送人了。”言霁笑了起来,“送给了一个变态。”

    一个人过于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没有人能无法察觉,就像坐在火炉旁的人,不可能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

    言霁虽然奇怪顾弄潮为什么学会了克制他疯狗一样的欲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弄潮笑了声,追过去啄了一下言霁的唇后,眸底墨色渐染,嗓音哑涩道:“我快忍不住了。”

    可他害死过言霁两次,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触碰言霁,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顾涟漪不愧是他的嫡姐,他们的疯狂偏执一脉相传,她说的没一句有错。

    两人身体挨得密不可分,能察觉到对方任何的反应,言霁什么也没说,就像是给顾弄潮过去那般对他的惩罚一样,他现在困意再次泛了上来,只想睡觉。

    即便在睡梦中感觉到对方克制压抑地对自己的嘴唇轻啄,就像沙漠中的人喝水止渴,言霁也没再睁开眼-

    年关时各朝来京朝贺,同样也带了他们那边的特色贩卖,以致京城日日张灯结彩,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今日顾弄潮带言霁出宫了。

    因为江逢舟说,让言霁多熟悉周围的环境,可以让他更快想起过去的事。

    之前顾弄潮本不想言霁想起那些,对于顾弄潮来说,那些日子并不值得被言霁记起来,但江逢舟的一句话让顾弄潮改变了想法。

    “陛下想不想记得,不应该是王爷替陛下选择,陛下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若是言霁想要记起那些事,就算没有任何人的刻意指导,他都会想起来;若是不想记得那些事,哪怕你将过去发生过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他也想不起分毫。

    这些全在于言霁自己愿不愿想起。

    出了皇宫,言霁换上寻常人家穿的曙红色襕衫,外披雪色狐裘,一头如墨长发被玉冠高高束起,昳丽无暇的脸颊陷在柔软雪白的毛领中,像是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矜贵公子。

    他手上提着一盏用纸做的花灯,周围灯火阑珊,沸反盈天,顾弄潮紧紧跟在言霁身旁,怕他被人流冲散。

    穿着常衣的禁军侍卫分布在周围,时刻观察周遭动向。

    “他们说飞鹤楼是勾栏之地,你带我去那做什么?”从来往行人的口中,言霁依然明白此行目的地是个什么地方了。

    他之前只知道飞鹤楼是被顾弄潮收拢的一个敌方势力,直到现在才知道里面竟还藏着这样一门营生。

    “去见个人。”顾弄潮想去牵言霁的手,再度被躲了开,

    “什么人,还要我亲自去见。”言霁小声嘟囔了一句,不雨{兮&团过对于出宫的机会还是十分珍惜,也没口上说的这么抗拒。

    顾弄潮定是被雷劈了,才会善心大发同意他出宫玩。

    到了飞鹤楼,一位画着浓妆的老鸨走上前来迎他们,当认出顾弄潮后,动作间变得格外拘谨,谄媚笑着道:“王爷可是有何事吩咐?”

    “清风呢?”

    言霁从顾弄潮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下。

    “清风正在接客,王爷请稍等,奴这就去将他叫来。”

    被请到二楼的厢房,龟公送上茶点,顾弄潮说了几个菜,等菜的功夫,有个模样清隽的男倌跟在老鸨身后过来。

    走近后,言霁抬眸打量站在门边的人。

    对方光秀芝玉,体貌端美,身姿秾纤得衷,衣着飘逸,举止间礼节合宜,不卑不亢。

    老鸨对他交代道:“好好伺候贵客,不可马虎。”

    清风点了点头,目送老鸨离开。

    包厢隔绝了外面的喧哗吵闹声,言霁将手中茶杯里的茶喝完,这才看向顾弄潮,以询问的眼神。

    “你觉得他熟悉吗?”顾弄潮问道。

    言霁只是觉得名字熟悉,但看到人后却全然陌生,察觉言霁的态度,顾弄潮眸色暗了暗,正要挥手让清风下去,打算另外换个地方,然外面骤然响起争执打闹声,有人奋力拍着门道:“清风,你给小爷我出来!”

    清风原本维持得体的脸色变了,咬了咬下唇,朝言霁跟顾弄潮行了一礼,道了声:“稍等。”

    一转身清风神色冷下,骤然将门打开,外面的人猝不及防差点没站稳摔进来。

    几名侍卫见没揽住人,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下去吧。”顾弄潮出声后,侍卫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就是你敢让清风接待?不知道小爷我已经要买下他了吗!”王燊趾高气昂地朝顾弄潮摆首富公子的架子,若他知道对面坐的两人是谁,恐怕再说不出这等话。

    没等顾弄潮斥责,言霁已兴致勃勃地支着头,指着清风说道:“他是飞鹤楼的魁首,我听人说道要赎走飞鹤楼内的人的规矩,一两一盏的花灯需要买上千盏,运气好才能勉强凑够赎银,你是哪家的人,居敢这般大放厥词。”

    就算是首富家的公子,这笔银子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况且家中得知他喜欢上勾栏之地的魁首后,已经断了他的月银,被提到窘迫处,王燊气焰被压了些,却依旧倔道:“我是邶州王家子,小爷想要得到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清风瞪着他道:“住口!”

    此时王燊本就醋意上头,他本就定了清风每一晚作陪,但老鸨居然违反飞鹤楼的规矩硬将清风带走,饶是王燊再纨绔也知道对方必然是位位高权重之人,担心清风被那些老头子欺负,不顾一切闯了过来,但得到的却是清风这般态度,因此越发妒火中烧。

    口不择言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至少也得守点廉耻,等着爷将你弄出这座破楼就是,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看着这两人对峙的模样,言霁精神恍惚了瞬,一副从未见过的画面与面前的景象逐渐重合,画面上的两个人跟他们此时的表情一一对应。

    言霁晃了晃头,顾弄潮止住他的动作,柔声问道:“可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耳边吵得厉害,言霁有种像是被这些纷乱声音捂住口鼻无法喘过气的躁郁,“叫他们出去吵。”

    清风也正有此意,得到顾弄潮同意后,用尽力气Y.U.X.I。将王燊拽走,王燊走之前还趴着门框冲里面喊道:“以后不许点清风知道没!”

    得到的是顾弄潮森寒的目光,压迫感十足,王燊不由息了身,手上一松,就被清风拽走了。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顾弄潮看着言霁难受的模样,突然有些后悔带他来见清风,他是早知道清风最近跟王燊有所纠缠,才有此念头,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顾弄潮将人揽在怀里,正打算喊人去将江逢舟叫来,言霁突然攥着他的衣袍道:“那个闯进来将清风带走的男人,是不是叫王燊?”

    顾弄潮抱着言霁的手臂收紧,轻声道:“难受的话就不要想了。”

    他竟在这一刻害怕言霁记起过去的事。

    言霁仰头望着顾弄潮,将顾弄潮的反应尽收眼底:“我莫名就知道清风事飞鹤楼的魁首,莫名就是到飞鹤楼赎人的规矩,莫名就知道飞鹤楼的花灯一两一盏。”

    言霁垂下头,他没说的是,他莫名就知道。

    ——顾弄潮曾送他三万盏花灯,作为生辰礼。

    记忆深处,有一盏盏花灯正在翻涌的碧波中点燃,如破碎散落的万千星辰,摇曳出绚烂明亮的暖光,照亮漫无边际的夤夜-

    顾弄潮消失了一天。

    自从言霁醒来后,他从没这么长时间没见着顾弄潮,面前少了一个人粘着他,自虐般不习惯起来,言霁忍了两个时辰,没忍住问西湘:“顾弄潮呢?”

    朕不是将他禁足在承明宫的吗?

    未经解禁私自出宫,果然是他最近太纵容此人了。

    西湘也不知摄政王去了哪,但听摄政王府的人传了话,说王爷有事务要处理,暂时回府上去了。

    便向言霁如实说道。

    言霁窝在躺椅里,在外面吹久了风,头疼,又挪到暖阁内继续躺着。

    哪来那么多事务,他都闲了好多天了,况且最近百官也正值休沐,顾弄潮定是找的借口。

    这个缘由确实是顾弄潮的借口。

    今日辰时醒来,顾弄潮吐血了。

    未防被言霁发现,他早早出了宫,叫别院里养着的医师过来府上。此时医师们正就顾弄潮的病情讨论得热火朝天,光是治疗方案都择出了十几种。

    而这番热闹却像是被一道屏障隔离在顾弄潮身外,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旁的矮榻上,失神望着窗户外的絮絮白雪。

    经过一番讨论后,步太医朝向顾弄潮谨慎问道:“我们中还是江医师最了解王爷的情况,要不将江医师叫过来?”

    如今江逢舟被派到宫内时刻关注着皇帝的身体状况,若是要将人叫出来,定是会被言霁得知。

    顾弄潮挑眉问他们:“本王莫非无药可医了?”

    众人打了个寒颤,齐齐跪在地上,俯下身:“非也,王爷只是伤了体魄,而且近些日子来操劳所致。”

    还有隐晦的一点原因,顾弄潮动用逆天之术,这是反噬在身上的业果。

    他们可以为王爷调理好因为操劳而亏损的身体,却无法解决业果带来的恶疾。

    “能治就治,治不好就算了。”顾弄潮对自己身体的态度格外无所谓,好像治不好的不是他一般。

    步太医瞧摄政王这幅状况,忧心忡忡:“大崇任需王爷操持,还望王爷保重身体才是。”

    其他人也都纷纷响应,但却并没扭转顾弄潮的想法。

    他们都看得出来,摄政王是真的无所谓自己的身体好坏,会不会死。

    从某一日摄政王满身憔悴出现在王府中,带来一个漆盒交给江逢舟时,就吐过一次血。不过那时候众人为救治陛下忙得人仰马翻,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关心此事。

    之后他们倒也为摄政王诊过脉,得到的说法与如今无异。

    亲近的几名医师,包括步太医都知道摄政王动用逆天之术一事,他们有方法让摄政王的灵魂从另一个地方回来时,能带着几样关键性的对象。

    也就是说,在那边身体出现任何状况,都是影响不到这边来的。

    是以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只有逆天之术产生反噬这个缘由。

    “得到一样东西,自然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顾弄潮看得很开,如今天下已经安定,经此一役,周围国家百年来定是不敢来犯大崇,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言霁。

    不过如今霁儿的身体也在好转,陆续接手政务,若是到了他必须放手的时候,没有想起过往的言霁,也不至于太过伤心。

    或许甚至还会感到快意。

    顾弄潮自嘲地笑了声,言霁为他丢了两次命,不过换自己还他一条而已。

    还好,他还没想起过去的事。

    顾弄潮闭上眼,喉间再度闷咳两声,有血腥气窜了出来,他无声咽下,往后躺在软塌内,将医师的交代屏于耳外。

    才离开半日,他就想见言霁了。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太过想念,他竟产生了幻听,听到了对方的声音,稍愣片刻后,顾弄潮猛地坐起身,看向门外。

    不是幻听,言霁真的找来了!

    第114章

    “皇叔这表情, 是不欢迎朕吗?”言霁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扫过屋内尽数跪在地上的医师,由于这些医师不似太医署的太医会穿固定的医师袍, 他并没第一时间认出这些人的身份。

    只觉得挺热闹的。

    顾弄潮走上前握住言霁冻僵的手指, 满是心疼道:“出来怎么不叫西湘给你温个汤婆子。”

    言霁自然不会说是他突发奇想,走得比较急。

    “你为什么突然走了?”言霁先发制人, 他本是打算气势汹汹摆着皇帝的架势前来向顾弄潮问罪,但发现顾弄潮脸色不太好后,到底软了态度。

    只是心里依旧不满, 非要问明白。

    “你离开宫中,就是跟他们坐着聊天?”

    他们指的自然是这些医师。

    顾弄潮让众医师下去, 等将言霁的手暖热后, 方才回道:“有些琐事需得处理,就回来了, 忘记跟你说一声。”

    言霁直觉顾弄潮有事瞒着自己,心里想着等会让影一查一查屋子里那些人的身份。

    “饿了没?”顾弄潮问道。

    从皇宫过来有段路程,他辰时离的宫, 言霁午时到摄政王府, 算起来他离宫一个时辰后, 言霁就动身找过来了。

    还说烦他。

    顾弄潮觉得好笑,捏了捏言霁如今已长出点肉的脸颊:“我叫府里给你做你素来爱吃的。”

    言霁被顾弄潮语希圕兑。的提议吸引,接连说了几道想吃的, 从前他在太学院总是吃不饱, 回到摄政王府就爱点着这几道菜吃。

    跟进来的吴老笑着应下,走之前顾弄潮对吴老道:“再加个奶房玉蕊羹、椒末羊肉、鲜虾蹄子脍。”

    言霁看向顾弄潮, 他本觉麻烦就没点这三道菜, 顾弄潮是何时知道他爱吃的。

    往常顾弄潮从来没关心过自己饮食。

    “怎么了?”顾弄潮问他。

    言霁摇了摇头, 这番打断他彻底忘了之前想问什么了,转口说道:“朕刚刚进来时,看到肖相等在外面。”

    肖相是来找顾弄潮补充朝贺宴会细节的,顾弄潮一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不过当时没空见他,本让吴老传话让他改日再来,没想到他还一直等着。

    顾弄潮点了点头,叫人去请肖相进来。

    言霁并不想听那些琐碎杂事,真以为顾弄潮回府是处理事务的,便借口说去外面转转,将空间留给他们慢慢商议。

    要是被肖相逮住,定也要让他参与进来的。

    摄政王府跟记忆中的布设一样,假山流水,并不显奢侈贵重,但该有的规制都有,处处都透着股威仪大气。

    此时白雪将天地银装素裹,言霁不走回廊,专程踩着松软的雪地,跟在后面的侍从怕这位祖宗不小心踩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伸着手时刻准备接着,防止陛下真要出个什么意外。

    到了湖边,言霁看着结着厚厚一层冰层的湖水发呆时,终于猛地想起来自己刚刚要做什么来着。

    现在跟在暗处的应该是影五。

    言霁在雪地上留了一行字,让影五去查顾弄潮房里那些人的身份。

    肖相跟摄政王商量完事,正从湖边路过打算离开,竟然看到陛下也在,自然上前去给陛下请安,言霁快速将雪地上的字迹抹消,转身看向肖相礼貌性道:“肖相不留下来用膳么?”

    “不了不了,夫人正在家中等着下官呢。”肖相笑了笑,再度朝言霁躬身拜了下,本已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欲言又止道:“陛下可是还与王爷存有隔阂?”

    言霁眨了眨眼,错开视线看着尘封的湖面。

    肖相道:“陛下别怪下官多嘴,虽这般比喻不甚恰当,但下官与自家夫人吵架时,也都总有一人服软,一方服软后,另一方若是端着太久,也会叫对方寒心。”

    “人非草木。”

    言霁暗道,何止不恰当,用你跟你夫人作比喻,朕没将你砍了真是最近脾气太好了。

    大约察觉到言霁所散发的怨念,肖相及时止了嘴,转口打太极:“王爷正等着陛下呢,陛下快些回去吧。”

    看到寻过来的侍从,言霁颔首应道:“肖相慢些走。”

    回去路上言霁满脑子循环着那一句“人非草木”,莫名很在意这话里的意思。

    顾弄潮如今的转变他自然看在眼中,说不触动自然不可能。

    但他也没办法完全忘记曾活在顾弄潮摆控下压抑的情绪,每一次的矛盾激化,一次次地失望而归,两人间爆发的争吵不知凡几,他没办法保证这次不会是顾弄潮的一时兴起。

    热腾腾的菜肴刚好上完桌,顾弄潮坐在桌前迟迟没动箸是一直在等言霁。

    一进门,侍女接过言霁覆了雪的狐裘挂在衣架上,顾弄潮就像是一尊石雕,在看到言霁后活络起来,重复鲜明地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去哪了?”

    “到湖边走了圈。”言霁看到顾弄潮替他将身边的凳子拉开,但他没坐顾弄潮旁边,而是坐在对面,状似无意地让布菜的侍女给他盛一碗汤。

    顾弄潮垂下眼帘,让侍女下去,亲自盛汤给言霁:“湖边结了冰,但并不厚,小心失足。”

    “朕没那么蠢。”

    之后便是漫长的阒寂,只有顾弄潮盛汤时汤勺嗑在碗沿的声音,言霁突然间很想问一问顾弄潮如今这般到底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或许他并不蠢,但一对比顾弄潮弯弯绕绕比京巷还复杂的心思,就显得他过于天真无知。

    “你”

    “你”

    两人声音相撞在一起,而后双双停住,顾弄潮将汤碗递给言霁,眼中氤氲着温柔纵容的笑意:“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改性了。”言霁单纯地发问,“之前你用剑刺向朕的时候,可一点也没犹豫,噗地一声,朕一低头胸口就插着一柄剑了。”

    顾弄潮唇线紧敛。

    偏偏言霁话语里没有抱怨,没有伤感,也没有怨恨,他就只是睁着澄澈的眼眸单纯这样问,顾弄潮的心脏却在平静无澜的询问中,被一只无形的攥紧。

    “所以你现在又是在干嘛?”

    “上一刻明明差点杀了朕,又突然大发慈悲似的,还是捧着我护着我,权势也不要了,尊严也丢弃了,你是想从朕这里,获得什么回应吗?”

    顾弄潮闭上眼,袖下的手指紧缩着扣进掌心:“没有,我没有想要换取什么。”

    言霁静静看了顾弄潮半晌,道:“可朕觉得你在口是心非。”

    满桌他喜欢的菜肴,如今入口竟也索然无味,为免浪费这难得的一餐,言霁在喉头酸涩的情况下依然每样都尝了一点。

    哪怕嚼着没有什么味道。

    脑海里时常冒出的混乱记忆让言霁先在无暇去深思太多东西,他希望别人能直接告诉他,但噤口不言的顾弄潮,让他再度出现烦闷的情绪。

    不是他要当顾弄潮是草木。

    是顾弄潮在把他自己当草木-

    回宫的第二天,顾弄潮也重新回到承明宫继续履行禁足这项惩罚。

    但看他的精神似乎比前一日更差了些。

    因为昨日的事,言霁暂时不想理他,在他看来自己真的过于仁慈,按理说顾弄潮都差点杀死他,他也应该想办法弄死顾弄潮的。

    可这次醒来很奇怪的,他几乎从没想过报复回去让顾弄潮也尝尝被剑刺死的感觉,这或许也可以归结于他如今还没寻到报复的良机。

    但无法解释,他因肖相的话,鬼使神差关心了顾弄潮。而顾弄潮却没回应他的这份关心,这让言霁产生一种自作多情的卑微感。

    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怎能于人前卑微。

    言霁打定主意不理顾弄潮了。

    他弄不懂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站在院子里折腾进贡来的白花绿萼,繁琐的花枝很快被薅秃了,片片花瓣零落于地,仅剩下的两三瓣倔强地长在枝头上,显得可怜凄惨。

    影五无声出现在言霁身后。

    “陛下,属下查到那些人都是摄政王养在别院里的医师。”

    言霁终于停止了对白梅的摧残,转过身看向影五,慢慢拧起眉头:“医师?他生了什么病,需要这么多医师齐聚摄政王府?”

    影五冷酷道:“可要抓一两个来拷问?”

    这是言霁曾经的行事作风,下面的暗卫也都有样学样,但这次言霁莫名哽了下,开始觉得这般做不太好。

    好像曾经没有的良心,因为被刺了一剑,重新回到了他缺空的胸膛内。

    “算了,朕直接去问他。”

    言霁说完就朝御书房走,完全忘记了前一秒他还打定主意不见顾弄潮。

    走到御书房门前,却听本该在帮他批奏折的人正在跟人说话,言霁正要进去,兀地发现跟顾弄潮说话的人并不是哪位大臣,而是江逢舟。

    正巧一句话撞入耳中:“并非无法医治,王爷何苦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看来顾弄潮是真的生病了。

    在言霁怔愣时,另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跟着响起:“王爷如今自厌,是因为换心一事么,不如王爷直接跟陛下说明,以陛下现在的性子,说不定也能理解王爷的选择”

    一阵闷咳后,是顾弄潮的声音:“无论是什么原因,伤害都真实存在过,他到现在,还会因为稍微受寒而满身疼痛,皆是因为我从未询问过他是否愿意。”

    “那些沉重的事,被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轻轻嗤笑了声后,顾弄潮轻声续道:“若需神佛都不舍他受这般苦楚,才让他继续无忧无虑。”

    后面的言霁没再听了,他转身离开御书房,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他还没弄清顾弄潮是生了什么病。

    生病应该得治。

    言霁恶毒地打着算盘,当初逼着他喝药,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也要逼着顾弄潮喝药。

    于是又转身想回去,迎面却撞见从御书房方向出来的清俊男人。

    穿着紫色朝服,佩金鱼袋。

    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言霁目露疑惑,可他却好像没见过此人。

    男子看到言霁却像是并无意外,好似一早就知道言霁在这里,拱手行了一礼后,眯着弯眸笑得像个狡猾狐狸:“陛下可是在等臣?”

    看着那双标志性的笑眼,言霁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大崇正一品官员,中书令。

    三省首辅之一。

    这人很少来上朝,低调得如同透明人,他若是不开口,隐在朝臣中仿佛一个背景板,就算刻意去寻找他的站位也很容易忽视他,但当他一开口,却能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顾弄潮能爬上如今这个位置,少不得中书令最开始的助力。

    言霁直言道:“你知道顾弄潮生什么病了吗?”

    “一点小问题,喝点药就能解决。”中书令弯着狐狸眼,故作烦恼地揉了揉额角,“但王爷似乎打算顺其自然呢。”

    言霁听出中书令话里的用意:“你想让朕帮你?”

    中书令歪了歪头:“怎么能说帮臣,陛下是在帮自己。”

    “此话怎讲?”言霁倒要看他能扯出个什么花来。

    中书令有条不紊、头头是道:“王爷如今是为陛下受过,陛下心善仁慈,自不会对救过自己的人以怨报德,所以陛下日后若是想起所有的一切,定会后悔今日不为。”

    “救过朕?”言霁瞪大眼,“你把他刺杀暗害朕说成救朕?颠倒黑白也不是你这样闭眼就来。”

    中书令想了想,无奈道:“好吧,既是救,也是杀,但没有救,何来杀呢。”

    话题已经扯得言霁逐渐听不懂,索性问道:“你们口中的换心是什么情况?”

    他这颗心是换来的,是换的何人的?

    “王爷有交代,若是陛下想不起来,任何人不得向陛下提及那些事,逼迫陛下被动记起。”中书令像是很遗憾般,“恕臣爱莫能助。”

    未了他又道:“不过这个逆天之术既是臣告诉王爷一试的,定是知道陛下不日定会想起一切,所以提醒陛下一句,不要让现在的抉择,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陛下可是,付出很多,才能换来如今的安定。”

    中书令再次一拱手,说道:“王爷同样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就算一族被如此对待,依然能做到如此,恐怕放眼整个朝堂,王侍中都未必能做到如此。”

    说完,中书令察觉到御书房内的动静,隔着这么远,都能知道摄政王快出来了,没再多废话,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皇帝骤然问道:“你跟顾弄潮是怎么认识的?”

    中书令顿住脚步,像是怀恋般望向当空的旭阳:“十年前,牢狱里,第一眼看到被绑在邢台架上的少年时,我就知道振兴大崇的希望在他身上。”

    当年先帝挥霍无度,鱼肉百姓的律法接连颁布,朝中各国内应却不理会清缴,贪官污吏蠹众木折,末尾五年从政期近乎毫无作为。

    千年王朝的大崇已有走向衰败之势。

    就在这时,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出现那样一位眼中闪烁坚定冷光的少年,在残酷凶狠的刑法下不屈不挠,哪怕身着囚服浑身血迹,也似发着光。

    中书令心想,任谁看到,都会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少年绝非池中鱼。

    他不过稍一伸手相助,跃出池塘的鱼儿便腾空化为直冲九霄的青龙,搅动风雨,将触目所及的阴霾尽数扫尽,让阴云幂幂的天空被万丈霞光破开。

    中书令回眸看了眼言霁,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同样归位的真龙,也将让盛世得以重现。

    “霁儿?”身后传来轻唤,顾弄潮快走两步,到言霁身边的同时将肩上的鹤氅兜头裹住只穿着单衣的言霁,语气难免严厉起来,“你身边的人怎么照顾的,出来也不给你披件御寒。”

    言霁回过神,中书令不知何时走了,他转头看向顾弄潮,张嘴说了句:“有病就治,知道吗?”

    顾弄潮一愣,失笑道:“是在骂我么?”

    “我说真的。”言霁摇了摇头,紧紧握住顾弄潮冰冷的手指,“有病就治,我陪你一起。”

    顾弄潮一瞬回握言霁的手,喉头的血气再度涌出,他不动声色咽了回去,轻轻笑着道了声:“好。”-

    深夜,言霁心悸了下,从睡梦中醒转,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

    周围浓稠如墨,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丝光,言霁躺了会儿察觉不对,起身摸索着床头,握住引线摇响传唤铃。

    叮呤空灵的铃声响彻四野,可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言霁下了床,睁眼瞎般找到挂在门框旁边的琉璃灯,又翻出火折子将烛火点燃,当光亮剎那燃起那刻,漫天鹅毛大雪飘散落下,呼啸的寒风卷起他曳地的衣摆,同时间未着袜履的赤足所立之地变成寒冰厚雪。

    环顾四方,言霁发现他站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中,无际天幕下茕然一身,刺骨的严寒钻进衣袍缝隙间,刀子似直往骨子里渗入。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自己的寝殿里。

    前面似有一道火光,言霁提着琉璃灯,冒着几乎叫人站立不稳的朔风,顶着刮脸刺痛的风雪,矮着身体艰难地一步步朝冰天雪地中那抹火光走去,走近后发现,散发着暖光的火堆前盘腿坐着一个人,正在伸手烤着面前的火取暖。

    来时的路上留下一道道脚印,很快又被飞雪覆盖,言霁及到近前,火堆前的人这才转头看他,露出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

    两张脸四目相对,皆是一样明艶绝伦,瑶环瑜珥。

    言霁问道:“你是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个人吗?”

    灯火一照,他才发现面前这人脸颊湿润,眼眶也盈着涟涟水色,他一直在这里哭泣。

    于是抛开了前一个问题,言霁又问他:“你为什么哭?”

    那人道:“因为难受。”

    言霁听着这话,感同身受般也被潮水般寂冷的难耐之情所湮灭,他蹙眉问:“为什么难受?”

    “因为我明明很喜欢一个人,却要眼睁睁看着他蹉跎自己。”

    言霁道:“你说的是顾弄潮吗?”

    那人自顾自道:“是我将死前的执念与呼唤,唤醒第一次戴上卫冕的你随之睁开眼,拥有一瞬窥见这间的能力。”

    言霁缓慢地眨了眨眼,将落进眼中的飞雪融化。

    “谢谢你,没有让过去与未来成空。”那人站起身,伸手紧紧拥抱着言霁,低声呢喃着,“当脱下卫冕时请再次睁开眼吧,想起所有的一切,不要让之前的努力白费。”

    言霁愣愣地抬手,想要回抱这个看起来很难受的人,但当他刚触碰到对方身体的时候,那人化成曼舞的飞雪,飘散着吹卷过言霁垂落身侧的发丝,腾空远去。

    下一秒,言霁回到熟悉的寝殿,飞雪与冷寂尽数消失,他手里提着一盏即将燃尽的琉璃灯。

    旁边耳房的小门被拉开,顾弄潮披着一件外袍走过来道:“睡不着么?”

    言霁看着顾弄潮,他还没从刺骨严寒的冰原缓过神,连呼出的热气都感觉瞬间冻成了冰渣。

    “冷”

    “明日便是国宴,陛下早些睡”顾弄潮听到言霁的话后停住,伸手碰了碰言霁苍白如冰的脸颊,指尖果然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冰冷。

    琉璃灯里燃尽的火焰摇晃了下,彻底灭了。

    寝殿再次陷入空荡静谧的黑暗中。

    没等顾弄潮有所动作,琉璃灯坠落地上的声音响起,怀里便被挤进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柔软身躯,言霁紧紧抱着他,再度说道:“好冷。”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冰原里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才终于从那里出来。

    顾弄潮环抱住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体温渡了过去,待怀里的身体止住颤抖,才抱着赤着脚的言霁回到龙榻上,重新点了灯,弄了几个汤婆子回来放在被褥内,又用温热的湿巾替言霁将双足擦洗干净。

    等裹进被褥中后,言霁探出一双眼,伸手拽着顾弄潮的袖袍,半晌后,脸上浮出红晕:“你陪我睡。”

    顾弄潮愣了下,道了声:“好。”

    他醒来本是打算在天明前将国宴一事再确认一遍,但当言霁请求他时,顾弄潮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进了被子里抱着言霁。

    绵长湿润的呼吸吹拂在脸侧,本已是及近的距离,但言霁犹觉不够,往顾弄潮怀里又挤了些,诺大一个龙榻好似睡不下他,非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钻进顾弄潮怀中。

    头顶响起低沉悦耳的笑声:“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言霁闭上眼,缓和呼吸,“是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岁言绩的呼唤和执念,让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年仅十七岁,第一次戴上卫冕的言绩,睁开了眼,拥有了一瞬窥见未来的能力。

    又是二十岁言霁的呼唤与执念,让此时的言霁勘破时光,彻底苏醒。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不过在不同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