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广陵造□□一事竟然跟朝中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有所牵连, 且不光造假,甚至牵扯到朝堂下部卖官鬻爵。
几名进士与涉事之人倾数入狱,听闻摄政王归京时, 面色沉得吓人。
押回京的工头虽不知具体是谁雇的他, 但在酷刑下将所有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大理寺被顾弄潮授命处理, 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祸首。
这其中,有陈太傅的门生,也是在门下省当值, 言霁记得,陈太傅很器重他, 只是常说他心思颇多, 落不到实处。
在言霁还是皇子时,陈太傅为他们的老师, 还经常拿他跟言霁作比较。
此事不容任何人求情,顾弄潮直接领了金吾卫将牵连之人尽数押解入狱,一时间跟他们有往来的大臣们, 自顾不暇, 生怕摄政王的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陈太傅求路无门, 最后求到了言霁跟前。
但言霁说好听点,是皇帝,说难听的, 也只是个工具人。
面对形容憔悴、快要向他跪下的太傅, 言霁不得不先应承下来,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他在朝上了解过此事, 陈太傅的门生涉案不深, 不过也是个中间人, 要捞,是能捞的,但问题在于,顾弄潮此举,意在打压保皇党。
自从言霁铲除康乐的根系,将朝堂重新洗牌后,朝中势力一分为二,保皇党越发壮大,已经能与之分庭抗礼,而且,他们却不懂得收敛,保皇党大多都是古板年迈的老臣,性子很倔,一旦意见相左,定要分个输赢。
顾弄潮迟早会敲打他们,这次不过是个由头。
此番并不是在针对言霁,如果顾弄潮自己手底下的人如此行事,他也是会打压的,所以,言霁更没有理由,腆着脸去求这个情。
送走陈太傅后,德喜叹了口气,跟在言霁身后道:“陛下何必揽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王爷那边恐会生下嫌隙。”
“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起居使一一将此事记录下来。
翌日下朝后,言霁穿着衮龙袍,默默跟在顾弄潮身后,思量应该以什么开头,顾弄潮与肖丞相走在前面商量要务,没留意到言霁已经跟了他们一路,直到路过的宫人恭敬喊了声“陛下”,走在前面的两人才回过头。
顾弄潮微微挑眉,眼中没有诧异,仿佛早已预料到言霁会来找他。
肖丞相是个识趣的人,见此躬身告退,等宫道上只剩两人后,顾弄潮朝言霁走去,说起了个不相关的话题:“最近没食欲?”
“是有点,天冷了,懒得走动,也懒得用膳。”
“臣叫府里的厨娘进宫?”
“要不把王姨叫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说完,然后齐齐愣住,顾弄潮率先笑了一声,笑得言霁耳根微红,指尖掐着掌心,暗道自己真是太没出息。
上次的矛盾还没解决清楚,自己便又上赶着送上去,言霁在心里唾骂自己:你怎么就这么轻贱呢。
顾弄潮道:“臣先送陛下回承明宫。”
言霁沉默地点了点头,一路上思虑尤深,到底没敢问小翠的事。
但顾弄潮总能察觉到言霁每一秒的情绪波动,行至承明宫前时,出声道:“小翠是派进王府的奸细。”
言霁愣了下,低声道:“为何同我解释?”
顾弄潮拿眼瞟他:“不是你想听的吗?”
言霁一时哑然,暗暗忖度难不成顾弄潮会读心术不成。心思被戳穿,言霁为之前怀疑顾弄潮滥杀无辜感到羞愧,声音很低地道了声“对不起”。
顾弄潮并不在意:“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臣的确是杀过不少无辜人,只是恰巧被陛下撞见的这一个,不算无辜而已。”
刚升起的一点愧疚,因这一席话打得溃散无踪。
顾弄潮回来后,言霁的工作量肉眼可见地减轻下来,也不用再去跟大臣们坐在一起批折子,这些事,都由顾弄潮代替他做了。
进了承明宫,看到书案上小山高的奏折,也让人送到了自己府里,朝贡一事的安排也很自然得接了过去。
哪怕顾弄潮施加给他过于的掌控欲,同时,舒适圈也只有顾弄潮能给。
在顾弄潮的保护下,言霁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他骄纵任性的皇帝,直到顾弄潮收回给予他的特权的那天。
言霁想借着这点特权,向顾弄潮问问陈太傅那位门生的事可有转圜,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摄政王府的厨娘就将做好的午膳送到了宫里,食盒里的菜一样样被端出来,菜香扑鼻,都是他喜欢吃的那几样。
察觉言霁想说什么,顾弄潮拿眼瞟他:“先用膳。”
厨娘做的膳食依然很香,但坐在顾弄潮面前,言霁颇有心理压力,吃得很慢,顾弄潮一动,吓得差点卡住,弯身呛咳时,面前递来一杯茶,原以为是木槿送上来的,接过大喝几口,抬头一看,顾弄潮站在面前,垂目看着他。
浓密的睫毛掩盖下,看不出晦暗眸色里的情绪。
言霁手一抖,茶水差点洒身上。
“这么怕我?”顾弄潮问。
“不是怕。”言霁将茶盏放回桌上,恍惚道,“只是觉得有点看不懂皇叔。”
居然真的把摄政王府的厨娘叫来了皇宫,只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
顾弄潮坐回去,理了理宽大的袖摆,道:“不是要为陈太傅那门生求情吗,陛下打算如何求?”
言霁哑然
口头上求一求,还不行吗?
言霁乖乖地将手放到桌下,试探道:“我每天都去中书省跟着大臣们批折子,藩国朝贡时绝对不给皇叔丢脸,皇叔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我不会去探究”
“好。”一列列还没说完,顾弄潮就应下了。
言霁没反应过来能这么轻易,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俄而羞愧地低下头,轻轻道:“保皇党我会提点他们的。”
比起书里的描述,现在他跟保皇党交际实在不深,说是提点,其实也不过是找陈太傅说清楚。
顾弄潮撩起眼皮,三道细且深的褶皱压在狭长锋利的眉宇下,平白让那双素来漠然的眼有几分柔情似水的韵味。
“陛下,用膳吧。”停顿后,又道:“只需陛下答应臣,一日三餐不可少,如此就行。”
“好。”言霁拾起玉箸,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眨了眨眼,悄悄将眼里的雾气逼了回去。
此时交给顾弄潮后,没两日陈太傅那位门生便从狱里放了出来,只罢免了官职逐出京城,陈太傅对此已然感恩涕德,只要能保下一条命就好。然而其他人却有少许不满,摄政王公明严正,从不偏私,这是第一次破例。
但没人敢对顾弄潮说一声反驳的话。
陈太傅进宫来与言霁叩谢,言霁又将之前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陈太傅是个聪明人,知道此祸事最主要的导火线是何,只承诺说会看着他们,不再行先前做派。
他依然要保护言姓皇室嫡系的唯一血脉。
言尽于此,无需多言。因着几番清理下来,先前几代积存下来的朝廷蛀虫所剩无几,大崇王朝上上下下难得清明,风气前所未有得好,而这一切,都是顾弄潮暗中把控的功劳。
也难怪朝臣们这么惧怕顾弄潮。
一日江逢舟照例来给言霁探脉,言霁问起:“如果傀儡爱上劫持他的人,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江逢舟认真想了须臾,回道:“常理下是不会产生这种情况,但如果被劫持的人有着极强的慕强心理,他确实会产生所为‘爱’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本身是不合常理,是病态的。”
言霁固执地问:“所以说,确实是他心理有问题吗?”
江逢舟为难:“可以这样说吧。”
问完后,言霁没再说话,懒洋洋地靠在软踏上,伸出皓白的手腕,任由江逢舟给他把脉,江逢舟探完,在册子上记下,微微笑着道:“陛下的身体并无问题,照常养护着就行。”
不知缘何,突然想起傅袅对他说的那番话,看着江逢舟放进药箱的案卷,言霁问他:“太医署可有历年来各宫的问诊记录?”
江逢舟点头:“是有的。”
言霁随江逢舟去了太医署放案牍的文房,木槿随行,去房里匆匆取了件厚重的狐裘给言霁披上,还想打伞遮雪,被言霁制止。
顶着细雪行到文房,言霁没再让江逢舟陪同,跟木槿走在九尺高书架中,一堆堆案牍放置得十分工整,也有标明日期所属,言霁让木槿帮忙找未央宫二十年来的案卷,依然在浩瀚的书堆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言霁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地看过,没找到丝毫有用的信息,翻完二十年以来有关庄贵妃记载在册的全部问诊记录,又不死心地重头再翻开,这次,他没再看上面的内容,而是数页数。
木槿见状,虽不知是何用意,但也拿了一本帮着数。
言霁数完,道:“一共三十八页。”
木槿放下手中那本:“可这本有四十二页。”
太医署用的书册都是统一的规格,而且都是从库房下放,若不是库房偷工减料,就是有人撕扯了其中缺失的页数。
木槿霎时明白,立刻去找了一本不归属在庄贵妃这一片的书册,同样的外壳,数下来,却有四十九页。
连着一数好几本,都是四十九页,只有庄贵妃的案卷少了。
扯走案卷的人做得天衣无缝,页与页之间没有丝毫被扯过的痕迹,若不是页数,绝不会有人想到庄贵妃的问诊案卷会有缺失,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数。
言霁想到当年母妃打入冷宫,太医署也有几名太医莫名革职,对外的原因是协助庄贵妃下毒行害,但太医实则并没有赐死,而是不知了踪迹。
言霁接手无影卫后,为了探寻当年真相,曾让他们去找过那几位太医,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渐渐的,也只能放弃。但他心里从不肯相信母妃那样善心柔弱的人,连寻上来请求帮助的宫人都能义无反顾地解救,会为了恩宠主动害人。
大家都说庄贵妃是活菩萨,信仰她的人不知凡几,当年母妃更是独得恩宠,地位只在皇后之下,实在没什么好争的。
现下,母妃身上的谜团越来越重,被撕掉的问诊记录、飞鹤楼上的六角灯、大漠之后的柔然,以及虚无缥缈、所谓能让人自取灭亡的咒术。
“能不动声色撕掉太医署案卷的人,定然位高权重吧。”木槿的声音唤回了言霁的思虑,他将堆了一地的案牍放回原处,心上如压着块秤砣般沉甸甸的。
是父皇撕的,还是顾弄潮
能瞒下无影卫的眼线,只有这两位了。
在翻看间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离开文房时已近天黑,让木槿去告知江逢舟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他来过一事后,言霁走进夜色的暗角处,唤来影五。
影五俯首在地,听间小皇帝声音低沉哑涩道:“让影六继续查牵扯进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中的那几位御医的下落。”
影五应“是”,但并没有消失,俄而听陛下再次道:“让影六留意,摄政王京郊别院里的药庄,切忌打草惊蛇。”
这次影五答应下消失在了宫墙下。
言霁无力瘫软地靠着朱墙,莫名其妙得,他总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关联,若是能让言霁找不到的人,也只有顾弄潮,那几位御医,会不会就在别院的药庄里,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吧唧。
第42章
国丧后的第一个新年还未至, 整个京城就活络得格外热闹。
比起去年人人闭门不出恐惹祸上身,今年满街张灯结彩、车马骈阗,喧杂鼎沸之声充斥大街小巷, 孩童穿着新衣成群跑过, 天边绽放开一簇簇璀璨盛大的烟花,时而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丧期已尽, 在藩国使臣来朝时,已重现大崇繁华热闹,酒楼勾栏钟乐声彻夜不歇, 市井瓦舍毂击肩摩,礼部下的人安排将几条主街横挂一连串的灯笼, 一眼望到尽头, 灯火辉煌,其命维新。
这段时间, 百姓经常能看到外夷的车辆驶入京中,有些拖着一个硕大的铁笼,笼里关着珍稀少见的凶兽猛禽, 有些香车舞姬, 行过之地无不暗香浮动, 也有些低调,只拖着长长一列的箱子。
驿站的接待使忙得头晕转向,清点到访名册时, 才惊觉独独柔然的使臣并没至此地落脚。
政务终于赶在年关前忙完批复下去, 瘫在承明宫半日光影,因木槿跟言霁提了一句百姓每当过年都会张罗年货一事, 言霁来了兴趣, 带着薛迟桉跟木槿出宫游玩, 也去张罗张罗年货。
买了些瓜果点心,路过驿站时,言霁微服私访,下车逛了一圈,众人皆不知他身份,一名士兵还企图轰他出去,言霁弯着眼睛笑,让他将接待使叫了来。
看到人,接待使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言霁扶他起来,问道:“各国使臣可都到齐了?”
接待使抹着汗道:“柔然的使者,并不住在驿馆,但有差人来回禀,说是落脚在大崇京城的朋友家里。”
离开驿馆,沿街继续逛着,木槿手上已经快要提不下,身后跟着的侍卫也全都提了好些东西,唯独言霁两手空空,牵着薛迟桉。
薛迟桉另一只手抓着鲁班锁,正低着头拧眉研究,他一只手被言霁牵着,不舍得放开,就只用一只手转动鲁班锁的机关,即便受限,依然灵活地让木槿看得眼花。
木槿移开目光看向言霁紧握着薛迟桉的手,皱了皱眉,不太想要陛下如此接近薛迟桉,哪怕相处了这么久,薛迟桉对其他人依然十分疏离,性子也很古怪,木槿总觉得这小孩没有表现得这么简单。
街市热闹非凡,言霁停在一架面具摊前,看着面前一排排一列列挂得整齐的、奇形怪状的面具,问老板:“就没有稍微好看点的吗?”
老板笑呵呵的:“自己戴,还是送谁?”
言霁指了指薛迟桉,薛迟桉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言霁,听他道:“小孩子就应该多些童趣,别整天死气沉沉的,你手上这个鲁班锁,朝廷好多大臣都解不开。”
薛迟桉将抓着鲁班锁的手藏在身后,眼神无措:“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是想要你活泼点。”言霁接过老板递来的喜娃面具,往薛迟桉脸上一扣,那张板正的小脸顷刻被遮住,换上一张涂着两团艳红胭脂、憨厚可爱的面具。
薛迟桉戴着这顶面具,微微歪了歪头,看起来更显得喜庆了。
言霁付完银子,让老板不用找零,牵起薛迟桉正要离开,一转身猝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撞入瞳孔,准确来说,是一顶面具。
由于太过猝不及防,吓得言霁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到摊桌边沿,一齐排的面具被撞得晃动不止,残影中仿佛在咧嘴大笑。
木槿敏锐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人十分危险,错开一步无声挡在言霁面前。薛迟桉手腕处一柄袖箭悄无声息滑出半截。
那个顶着张恶鬼面具的人反而走近,上身微弯倾向言霁,在面具后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陛下安好?”
愕然闻此称呼,还是从这样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怪癖之人口中,不光旁边的侍卫无声握紧了剑柄,言霁亦是眸色渐深,心生警觉。
“看来大崇的水土果真养人,陛下如传闻中被养得十分好,真是件幸事。”声音隔着一层面具,即闷又厚重,甚至听不清原本的音色。
说完,没等言霁质问,那人就已带着笑声,转身翩然远去,几个眨眼间,一袭乌衣就已掩埋在行来往去的路人中,消失无踪。
木槿紧紧攥着言霁的衣袖,后怕道:“陛下,咱回去了吧。”
回到皇宫,当天夜里,影五禀报街上人流太大,他跟丢了面具摊前那名怪人。言霁翻着买来的年岁,零零散散一样样归类好,对此并没太多反应。
影五猜测:“会不会是启王?”
“不会,他暂时没那个胆子出现在朕面前。”言霁抬眸,越过重重夜色,看着虚无的一点,说道,“是柔然的人。”-
年末最后一天,天空下起鹅毛细雪,大清晨宫人们便起来扫雪、张罗布置,言霁也在这样的氛围下醒了,披上鹤氅推门出去,外面雾霭氤氲,暮云叆叇,冰冷的空气见缝插针地往衣服里钻,好似要将人冻成冰雕。
恰在此时木槿抱着一块半人高的浮花玉雕路过,见言霁醒了,放下玉雕跑过来,先是弄好汤婆子塞言霁手里,又给炉子内添了些银丝炭,她忙得顾不上太多,让言霁先在屋里等会,她将玉雕放好后,再来给他束发。
言霁等了会儿,木槿也没回来,坐得无聊,起身找了把伞,撑开披着头发出去了。
突然间,他想去未央宫看看。
自那场大火后,未央宫翻修,言霁便再没去过,翻修得哪怕再像,也始终不是原来的感觉,但或许是接踵而来的事太多,言霁找不到诉说的地方,只能去那里静坐片刻。
至今,父皇已逝世一年,他也当了一年的皇帝,再过不久,他就要成年了。
雪落在伞面上,言霁收伞进了未央宫。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热热闹闹的,唯独未央宫清冷如初,像是被尘世遗忘,独立于此,成为被隔绝的另一处异时空。
菩提树依然生在殿门旁,此时枯枝无叶,光秃秃的树杈积着白雪,远看像是菩提花仍开满了枝头。
言霁站在檐下时停下,垂目看着走廊留下的脚印,看来一大早到这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轩榭廊坊下,一名云鬓朱颜的女人从朱门内出来,锦绣华贵的衣摆拂过门坎,目光虚浮看着天边云霜,启唇诉道:“遥记当年,六宫之中谁人不尊称一声贵妃娘娘,只需一句思恋故土,陛下便差人千里迢迢将那里的衣食源源不断送来,还耗尽心力培植出雪白色的菩提供她赏玩,可惜”
一声叹息飘散在纷飞大雪中,太后看向随后走出来的摄政王,这位与她疏离淡漠的亲弟弟,眼中不易察觉地浮现出一抹动容,转回头道:“沛之啊沛之,你做这一切值得吗?”
“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那声音如碎冰击玉,每一道尾音都带着冷冽。
太后抿嘴浅笑:“顾家满门忠烈,哪怕遭逢诬陷构害,亦出不了一位乱臣贼子,有时候本宫常想,若是你真做了那乱臣,宰了小皇帝的头已祭英灵,恐怕,咱们历代的老祖宗都会从墓里爬出来,斥你这不肖子孙。”
顾弄潮垂着眸,并没接这话,霜雪落在他肩头,夹在墨发间,清冷孤寂得好似要与白雪融为一体。
拐角后,言霁收回视线,心道,顾弄潮之前确实对他起过杀意的,直到现在也是,一旦脱离顾弄潮的掌控,他也定会杀死自己。
顾弄潮说他杀了很多人,那么多言霁这一个,也无甚区别,总归他们在顾弄潮的掌心中,都一样脆弱。
无心听顾氏这对姐弟间的对话,迈步正要离开,蓦然听见顾涟漪下一句话,迈出去的脚再动不了半步。
——若陛下得知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是你揭露散布的,此前的未央宫也是你买通管晖烧毁的,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对你言听计从吗?
——沛之,或许你当个乱臣贼子也挺好的,百年之后下到黄泉,阿姐同你一起向顾氏的老祖宗们告罪。
庄贵妃毒害皇嗣打入冷宫,十一皇子由终生无法生育的皇后抚养,整个后宫再无人可以动摇皇后的地位,种种联系起来,唯二的受益人便是顾涟漪。
顾涟漪走下铺着厚厚一层白雪的阶梯,悠然道:“如今柔然使臣入崇,有些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小皇帝一日日长大,她想要顾弄潮为自己有个打算。
做叛贼,或是做忠臣
微微一动,才发觉在雪里站了太久,双脚已经冻僵。顾弄潮将顾涟漪说的话摒至脑后,思绪在走神时一直萦绕未央宫的一间寝居里,那间寝殿完全复原了火烧前的模样,桌上凌乱摆着字谱,床上放着一个绣工精细的布娃娃,里面的布设奢华又雅致,能看出那里以前居住的主人是个小少年。
不知为何,顾弄潮想起刚到王府时,小皇子懵懂纯真的模样,晚间总不肯自己一个人睡,常半夜间偷偷往顾弄潮的床上爬,顾弄潮久经风波,睡后也保持十二分的警觉,一察觉有人靠近当即就拔剑刺去,好几次险险擦着小皇子的脖颈而过。
哪怕如此,小皇子也像是不知害怕,一而再再而三偷偷爬他床上,有次顾弄潮从梦魇中惊醒,看到自己握着剑,剑刃贴着那截玉白柔嫩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小皇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哭也不叫。
顾弄潮问他:“不怕臣失手杀了殿下?”
小皇子摇摇头,竖起手指拨开架在脖颈上的剑,没心没肺地笑:“霁儿知道,皇叔不会杀我,是以,就不害怕了。”
小皇子睡觉很不安生,手脚动来动去,总想抱着身边的东西,而他身边就只有顾弄潮,所以每每醒来,都会发现小皇子八爪鱼似地贴在自己身上,衾褥下的小脸睡得红彤彤。
原来是因为,在未央宫自己的寝殿里,是有个抱着入睡的布娃娃,而这习惯到了镇国王府,也一时没改掉。
回身正要将门关上,掩去来过的痕迹,眼角余光倏忽瞥见一截靛青的衣角,顺着往上看去,言霁披着一件靛青色鹤氅正站在拐角处,飞雪飘入廊下,泼墨长发略微凌乱,被风吹动,好似也将那单薄的身段吹得摇摇欲坠。
苍茫白絮中,这唯一一抹亮色也快要溃散了般。
他怎么在这?顾弄潮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之色,还未想完,就见小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呛咳了一声,唇畔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顾弄潮慌乱的神色中,再次喷出大口鲜血。
血泼在雪地,如同猝然绽放开的妖艳秾丽的红花。
晕厥感一波波侵袭大脑,眼前突明突暗,言霁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一软,靛青色的身影如破损的蝴蝶坠落,在快要倒在地上时,被快步上前的顾弄潮拥入怀中。
怀中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绯红的眼尾下两扇浓密的睫毛投出鸦羽般的阴影。顾弄潮环过腿弯将人抱起,大步往外走,战场上再惊险的状况也能不动声色缜密部署的人,在此时步履都失了章程。
作者有话要说:
蠢巫怕被咔嚓一下抹脖子,需得解释一下,薛迟桉只是排外得将唯一对自己好的小皇帝当自家哥哥,占有欲是不希望十分危险的大奸臣顾靠近言霁。
第43章
木槿没想到自己刚忙完回来, 没找到陛下不说,再找到时人竟然已经陷入昏厥神志不清。
她没敢想短短这一会儿陛下经历了什么,但总归对将陛下这样带回来的摄政王没有好脸色, 急急将御医请进承明宫, 刻意挤开站在旁边的摄政王,故意挑高声音道:“光被挡住了, 太医怕是瞧不起症状。”
顾弄潮愣了下,移开了些。
殿中气氛一度紧绷,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 大冬天却流了满头的汗,他将手伸过去, 骤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停在身上, 迟疑片刻后,将丝帕拿出来, 搭在那截皓白纤细的手腕上,这才将手指贴上脉搏。
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未了太医收回手, 撩开眼皮看了眼瞳孔, 又看了看舌苔, 检查完站起身,禀明道:“陛下这是急火攻心,心窍一时梗塞住了, 是需要开几服药慢慢疏通调理就好。”
似有未尽之语, 顾弄潮扫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太医抹了把汗,意有所指地说, “这些日子, 莫要再受刺激为好。”
否则铁打的人也会烙下心病。
言霁在做梦, 梦到幼时,常有御医进宫里给母妃探脉,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问母妃可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母妃也只笑着揉揉他的头顶,并不说话。
等大了些,除了例行检查,再很少看见御医来未央宫,言霁本以为是母妃的病好了,但有次在太学院被皇兄气到,提前回了宫,看到御医提着药箱匆匆从殿门出来。
太医署文房里记载的案牍,时间越往后,其上被撕掉的页数就越多,并不是母妃病好了,而是越来越严重,只是因他知事了,便开始瞒着他。
菩提树下有一把藤蔓缠绕的秋千,夏日阳光绚烂,母妃会搂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慢悠悠摇晃,望着那处顶高的楼檐,讲她家中的事。
“母妃的兄长,也就是你舅舅,他是个很厉害威猛的人,母妃走时,他也快要继承家业了,他一心都在宏图霸业上,常忽略了身边的亲情,母妃走的那一天,他因公务未能拖得了身前来送行,恐怕,往后会后悔那日的莽撞吧”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自然是有的,你祖母也不过是祖父的一个妾室,祖父娶了很多人,家中子女繁多,但与我最亲的,只有你两个舅舅,哦,霁儿还不知晓,除了大舅舅,你还有个小舅舅,那日来送行的有祖母,和你小舅舅,小舅舅哭得很伤心,他年纪尚小,只知母妃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母妃轻悠悠地唱,歌谣飘出去很远很远,似想将此传去千里之外的母国。
“你发毒誓!”药香积攒的病榻前,父皇瞠目竖眉,力如铁箍般攥紧他的手,涩哑地嘶喊道:“说你继位后,必会借顾弄潮之手稳定朝局,尔后杀此逆臣,收回兵权、皇权,重振我大崇之威!”
“你发誓!”
在素来疼爱自己的父皇厉声催促下,言霁跪在他面前,流着泪立誓道:“今有言霁,在此立誓,若吾继位未能固朝清侧,终此之后不入轮回,为孤魂为野鬼,生生不得安居。”
画面又一转。
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无数宫人跪在承明殿前为贵妃求情,雨日晴空,不曾停歇。
未央宫内,庄贵妃形容憔悴,依然难掩其芳华绝代,一身素衣翩然若仙,靠在凭栏上仔细缝补手中的布娃娃,神情温柔孤寂,未说一语,却流一滴泪。
撞进未央宫的言霁奔过去抱住她,哽咽道:“母妃,霁儿不愿走,就算你真去了冷宫,我也随你去。”
母妃替他擦干泪,将布娃娃推进他怀里,看着他的目光却悲伤得好似泛滥的江河。
“总会有这一天的,就像霁儿愿意为母妃而死,母妃亦愿为心中所护死去,所以,冥冥中注定的一切,总将到来。”
言霁问:“什么是冥冥中注定?”
她道:“就是每个人的归途。”
哗啦一声,画面碎为无数碎片坠入风急浪高的黑海,黑海上,金殿中,一男一女抱着一个稚童,将一个由玉雕琢、暗藏机关的吊坠挂在稚童肉乎乎的脖颈上,稚童抓着那枚吊坠,疑惑地看着他的父母。
“以后若是霁儿继位,无影卫多少会有点用,但朕希望我们霁儿能当个闲散王爷,届时无影卫将护他周全。”
母妃问道:“陛下就不能护着我们母子么?”
时光回溯,更久远的记忆蒙上一层泛黄的胶卷,那年冬至,突然出现一双手,将在岸边玩耍的小皇子推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隔着咕哝升起气泡的水面,这次言霁看清岸上之人是谁。
原来是影二
影二自他接手无影卫就并不存在,影一那里有影二的画像,说影二是上一任帝王安排在接任无影卫的皇子手中的线人。
言霁永远见不到影二,但影二永远在暗处替逝去的先帝监视着他。
明明更久之前,父皇从没打算让他为储君,即便是将暗藏启动玉玺机关、能号召无影卫的吊坠给了他,也只是想让他在野心勃勃的皇兄们手下有所倚仗,当个闲散王爷。
是什么改变了父皇的计划,明明四皇兄,才应该是最后的获胜者。
时间混乱失序,言霁的神识也随之浑浑噩噩,锦被下的脸颊因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得绯红,那对长眉紧紧蹙在一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化为鬼魂的父皇在阴曹地府质问他,为何不兑现誓言,顾弄潮害你母妃,掌你皇权,令你毫无皇帝之威,如今朝堂已清,百姓安乐,你该斩其首级,以正朝纲!
混乱中,他好像与书中描写的那个他融为一体,最后被一柄长剑刺穿心脏,钉死在龙椅上。
剧痛自心口弥漫至四肢百骸,言霁无意识地挣扎,挥手打开替换额头湿巾的手,胡乱地喊道:“那就让我化为孤魂野鬼吧。”
——若他本是忠臣,却要因这个荒诞的理由而被构陷赐死,那就让我死后化为孤魂野鬼,生生世世不得安居吧。
若他为逆贼,所展露的温情不过黄粱一梦,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便是死,也要拖他入葬-
岁末当晚,群臣聚首,藩国及外国使臣坐于下座耳侧,举杯共饮,互相间恭维问候,畅谈古今。
奏乐声起,舞姬迈着碎步翩翩入场,拂衣展袖间暗香惑人,欲拒还迎的眼神勾着人的心魂也随之而去,一时间外来的使臣们皆瞪直了眼,欣赏不同于他们那边柔美动人的舞蹈。
有的人回过神,见上座依然空空,始终不见大崇的皇帝驾临,这摆架子也应该摆够了吧,再将人晾下去,就有失礼数了。
不少使臣都知道大崇真正的掌权人实则是侧上端坐着的那位凌霜傲雪的摄政王,此时摄政王替大崇皇帝出席,按惯例与使臣们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场面话后,就独坐在那处饮酒,旁边立着位抱刀侍卫,以致众人不敢近身。
此时见大崇皇帝迟迟不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被琐事缠住了?”
德喜只能道:“陛下身体不适,今晚恐怕来不了,特命摄政王招待诸位,有失礼数,改日陛下再另请诸位一聚。”
这下,几位使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朝贡之日身为东道主却避而不见,往大了说,是对他们国家的侮辱。
一名身着锦帽貂裘的胡人一拍桌案,震得桌上酒水打翻四溅,他怒而起身,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大崇这位新皇可真是不将人放在眼里!”
一人表达了不满,就会引得更多的人附和,场面哗然失控,顾弄潮面色微寒,将杯盏放于桌上,就如同一声号令,他身后的侍卫拔剑就待动手,千钧一发之时,殿外太监尖细的声音拔高喊道:“陛下到——”
一使臣刚似嘲似讽地说完“你们大崇的皇帝怎地如此娇弱”,紧随着一只金靴跨入殿门,迎面走进来一位殊容玉貌的少年,少年裹在宽大的狐裘中,依稀可见劲瘦纤细的腰身由杏黄色鞶革系之,衣袍上绣着十二章纹。
众臣起身,高呼“参见陛下”。
使臣们不敢置信,大崇新继任的皇帝,竟这般年轻,这般绝世。
刚拍案而起的胡人使臣当下见此天颜,一时失了仪态,面红耳赤地愣怔当场,所有人都坐下了,唯独他一人还站着,言霁落了座,瞥向下方,目光落在胡人使臣身上。
旁边的人扯了扯使臣的衣角,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举杯自罚,未了一抹嘴角说道:“陛下之颜令人见之忘俗,就连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都不及陛下千分之一的风采,帕卓见后失礼,再自罚一杯。”
顾弄潮看向这位胡人使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琢磨从哪处开始下刀。
将男子比作女子去对比,在汉人眼里也实属失礼,而胡人素来豪迈,只说自己心头所想,并不认为有何问题,但不光顾弄潮,大崇的朝臣们见自家天子被如此议论面容,都有些气愤。
在场面不受控制前,言霁撩了下眼皮,轻描淡写地带过:“多谢,胡使请坐。”
他发了趟高烧,本不该喝酒,但有使臣开玩笑地说陛下既然来迟,是不是也当随你们汉人的规矩自罚三杯,言霁迟疑片刻,心道喝三杯也没什么大碍,他此前答应过顾弄潮朝贡时不给大崇丢脸,便兀自倒了酒,正要扬杯,顾弄潮起身截断道:“陛下的酒,由本王代他喝。”
闻此一言,不光大崇的朝臣,就连言霁都愣住了,握着的杯盏抖了下,酒水倾洒指尖,短短这一瞬,顾弄潮已举起酒杯替言霁当下这三杯酒,使臣们皆知摄政王威名,不敢过多为难,笑了两句他们关系挺好,就悻悻地放过了。
一点也不好,言霁撑着头倦怠地垂下眼睫,想起清晨时骤然听见的那番话,心头又止不住泛起痛楚。
皇帝陛下的脸色苍白,全程没说过几句话,真如生了病,才耽搁了时间,实则也确实如此,言霁从梦魇中脱身时,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天际昏黄色夜幕四合,宫中已陆陆续续点起了壁龛灯。
在木槿的不满声中,坚持洗漱换完衣衫,来到这里已经耗尽积攒起来的力气,这会儿言霁恨不得趴在桌子上再睡一会儿。
历年朝贡不光藩国等来见一见皇帝,还得趁此机会交涉两国邻里关系,有仇的化仇,友善的巩固,也有美姬舞女进献才艺,使臣们盼着皇帝能看上个收入后宫,他们也可为此提点条件。
然而才艺表演结束,从始至终座上的年轻皇帝连一眼都没往下瞥,另使臣们无语的同时,也在怀疑这位新皇可是那方面不行。
同样失望的还有千里迢迢奔赴而来,在大冬天身着薄衫献舞的美姬们,她们可是为了这一支舞练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想到费尽心力地挤眉弄眼,被抛媚眼的却是个真眼瞎。
但若是不能被皇帝看中,能被旁边这位摄政王瞧上也好
一舞姬偷偷看大崇俊美无俦的摄政王,却发现,这位王爷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大崇皇帝身上。
心下一惊,舞毕,舞姬连忙退了下去。
友善平和的表演结束之后,便是诸国间的比拼项目,分为投壶、骑射、搏斗各项,全程言霁都无精打采,他已经看过很多年这样的比拼,对他来说不过是分个输赢,臣子们却上升成扬我国威的必赢项目。
每次选拔去参加比拼的武将,都要斗得磨破嘴皮,言霁时常惋惜,为何朝贡没有“辩论”这一项,那么大崇必定能胜遍诸国。
德喜站在身侧,在众人都为即将上阵的武将吶喊助威时,偷偷将言霁面前的酒换成了清淡的果浆。
比拼进蝓汐行到一半,大崇胜负参半。
柔然此番有备而来,带来的武夫魁梧彪悍,身高八尺,就连骁勇善战的胡人都在搏斗这一项中惨败在柔然手中,几乎是被人搀扶着下场,胡人使臣紧咬牙龈,瞪目瞪着柔然使臣。
之前宴会上,这位使臣一直不露声色,叫言霁差点忘了今年柔然也派了人来,直到这会儿,柔然的好胜之心再不藏匿,来势汹汹想要赢过大崇。
前些年,两方在边疆亦多有摩擦,直到言霁上位,柔然那方才像是偃旗息鼓,但如今一看,恐怕这也只是暂时的。
大崇虽在投壶这一项险胜,但搏斗也输给了柔然,柔然的使臣面露微笑,已势在必得,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柔然汉子,可是骑射这门的翘楚。
这一举必定胜负!
大崇的臣子们脸色十分难堪,新皇继位后的第一年朝贡,若是输了,列国必然轻视大崇无人可用,这国威一损,往后再想恢复,只有以征战的方式扬威。
柔然使臣嵇伊道:“此次,柔然依然派出我们最勇猛的男儿,康乌子,大崇可要换人?”
据说这位康乌子能扛动千斤重鼎,是柔然数一数二的勇夫,可生吃兽肉,屠手打虎。
康乌子自席间走出,仰起下颌转了转手腕,将箭筒背上后,挑衅地朝大崇这一方嗤笑了声,不少外国的使臣都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后续,若是能让大崇一败,于他们自然是喜闻乐见。
肖丞相抿嘴沉默片刻,以眼神询问顾弄潮,顾弄潮往后看了一眼,梅无香领会,上前拱手道:“此次便由我领教康兄高招。”
康乌子瞧着他这身量,又是一笑,梅无香虽比不上康乌子高大强壮,但在大崇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身材,虽被嘲笑,梅无香也并无气恼,接过宫人手中的箭筒背上,跨步上马,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九个巴掌大的靶子毫无规律地随机移动,谁射得多,谁便获胜,梅无香抽箭、搭弦、拉弓几乎在眨眼间一气呵成,康乌子不甘落后,迅速纠缠上去,闭上一只眼瞄准靶心,唰地一声,离弦之箭势不可挡地射向木靶。
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中,那支利箭堪堪擦过木靶,并未射中,柔然使臣露出的笑僵在脸上。
而这时,终于瞄好移动轨迹的梅无香松开拉弦的手指,利箭射出,正中靶心!
如此反转,令在场诸位欢呼庆贺,康乌子眼色怨毒地看着骑在奔跑骏马上的梅无香,浑然没有自己求胜心切而过于急躁的认知,反而生起了别的心思。
在梅无香射出第三支,支支箭不虚发后,康乌子一转箭矢锋利的尖角,对准梅无香,嘴角裂开一个尖锐的笑。
一声惊呼响起,只见那支利箭飞速射向梅无香□□的马臀,正当康乌子以为自己计策得逞时,又一支箭从侧旁飞来,将箭身劈为两端,竟依然去势不挡,瞬息间羽./熙已至柔然使臣的面门,使臣吓得血色尽褪,腿软地歪了下身体,那支箭才错过致命之处,堪堪擦着脖颈刺入身后的木柱。
木柱裂开一道很深的沟壑,箭入十分,尾翎犹在震颤不休。
言霁松下紧绷的情绪,收回视线看向顾弄潮,顾弄潮长身而立,手握弓箭背脊直挺,还保持着弓弦拉满后松弦那一刻的姿势,那双眼冷冽刺骨,叱咤风云,光是站在那里,就给周遭之人莫大的压力。
宫人躬身接过摄政王手里的弓箭,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
而这场斡旋中的当事人梅无香并不受丝毫干扰,很快射完九支箭,只有一箭失了准头,其余八支皆中靶心,而康乌子被顾弄潮那一箭吓破了胆,拿箭的手都不稳,更遑论射中移动毫无轨迹且十分快速的木靶。
梅无香搭上第十支箭,嗖地一声,为大崇夺得了个大满贯,群臣扬眉吐气,说的却是令柔然使臣脸红的谦虚之语。
柔然使臣手抖地捂着脖颈的伤口,鲜血仍多得从指缝渗出,言霁一时心情复杂,垂着眸子继续玩桌上的杯子时,让德喜去给使臣宣个太医来。
毕竟,使臣若是死在这里,于大崇宽和待物的名声不好。
浮世喧嚷,也不可浊尘蔽目。
想必顾弄潮也是拿捏好分寸,他若真想杀柔然使臣,此刻这位使臣已经在阴曹地府报道了。
因这事,众使臣忌惮大崇的摄政王,再没多生是非,只康乌子愤愤地坐在后首,神色阴郁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朝贡结束,各国献上带来的珠宝猛禽,周围的人也不与他交涉。
礼官报完那串罕见珍稀的东西,便是众人自由活动时间,有人聚在一起讨论刚刚柔然卑劣的行为,康乌子想要喝斥回去,但被随扈按住了肩。
康乌子不认为他错做了什么,既然是比拼,那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不为过,战场上可不会跟你讲规则。
全是这些人过于迂腐!
宴进一半,康乌子在议论声中离了席。
言霁坐满两个时辰,实在困倦非常,头枕着胳膊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却已经躺在床上了,微微一动,旁边传来声音:“累了就继续睡。”
听到这道熟悉至极的声音,言霁彻底睡不着了,支起身子,碎发滑落肩头,丝丝缕缕如散开的墨,将那张脸衬得越发苍白,就连唇也毫无血色。
他看向坐在床边的摄政王,冷淡地问:“皇叔在这里干嘛?”
顾弄潮轻轻眨了下眼,垂目道:“守着你。”
“我又不会跑,守着我做什么”话语还未说话,就听顾弄潮补充道,“跨年。”
言霁攥着床铺的手指颤了下,一股怒气没缘由地浮上心间,厉声打断道:“皇叔为何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为何选我做你的傀儡,看来你从很早就知道我并不傻,你欺我瞒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就没有半点愧意吗!”
他气得眼前发黑,心口疼得佝偻下腰,顾弄潮错愕地去扶他,却被带着怒气的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那张芳华绝代的脸上顷刻浮现出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言霁并没觉好受多少,打多少个巴掌也换不回他的母妃,他一点也不想跟顾弄潮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掀开被褥就要下床,然而脚踩在地上,却比煮熟的面条还软绵,眼看就要摔下去,被顾弄潮扯着臂弯拉到了怀里。
“放开朕!”言霁抬手去推,手肘抵在坚实的胸膛,却无法撼动丝毫,顾弄潮单手就擎住了那两只挣扎的手,略微用力,言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就被压在床上,被顾弄潮死死桎梏在双臂间。
发丝凌乱,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眼眶通红,言霁瞪着他,齿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你是在为当年镇国王一家受柔然之故,连同几万大军覆灭一事而实行的报复吗?”眼中浸着水光,费劲力气才说完这句。
“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些,定会与你鱼死网破!”可是知道的时候,他却已经爱上了这个人,他的灵魂犹如被撕扯成两片,一半深爱着,一半痛恨着。
顾弄潮伸出指腹拂过他眼角的水渍,声音饱含一种难以言喻的凄然:“无论你信不信,她确实害了皇嗣,打入冷宫,已是先帝对她的仁慈。”
“我没听说有哪些皇子在当年死亡,自母妃入宫,也并无妃子怀孕,除了很早前病逝的,皇兄们个个都健在,你叫我如何相信所谓的毒害一词!”
顾弄潮深深看着言霁,并没说话。
他未语,言霁也不语,直至子时转半,新岁的第一刻到来。
一簇烟花升至天际炸开,千万星点飞溅着散开,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尔后如流星坠落,绚烂至极,却转瞬消弭。
放烟花的人要想留住片刻的光影,就只能接二连三不断燃放,一时间天空色彩缤纷,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在这璀璨瑰丽的光影中,顾弄潮俯身吻住言霁的嘴唇,尝着他口中的血味,将他崩溃哽咽一一轻抚,在烟花绽放的震耳响声中,用几乎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如果爱我让你觉得痛苦,那就恨我吧。”
“臣永远忠诚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虞美人·梳楼》蒋捷。
第44章
年初朝廷会休沐七日, 这段时间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关头,除却一些必备人手的职位需要有人轮换着执勤,以及全年无休的宫人。
这段时间木槿愁掉了大把头发, 她常见陛下无神地独坐一处, 一日日得没胃口,连带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得憔悴, 之前心头积郁也未好透,脸色始终苍白,还咳嗽了起来, 太医来看也说的先前那些话,除了让陛下喝药, 还叫他莫要忧思过度。
临出门, 木槿追上太医问道:“之前不是说喝几服药调理就好了吗,可我见陛下的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太医叹着气:“姑娘有所不知, 陛下生的是心病,即使心病,还得自己开导自己, 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拿之没有办法。”
木槿气得跺脚:“我看你就是个庸医!”
太医并不恼, 只是道:“若姑娘实在焦心, 不妨寻些让陛下开心的事说与他听。”
太医走后,木槿暗自琢磨着,如今陛下连摄政王都避而不见, 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
琢磨了半天, 木槿有了主意,偷偷跑去找了之前教她们识字的嬷嬷, 临近傍晚才揣着什么东西冒着纷飞的大雪回到承明宫, 满宫里的宫女们看到她犹如找到主心骨, 围上来说陛下又咳了好一阵了。
推门进屋,垂地的帘幔后,一道人影半倚在铺着毛垫的坐塌上,听那声音似要把肺给咳出来,木槿急急拂开帘幔进去,调整好脸色的表情,露出欣喜的笑容,喊道:“陛下,娘娘给你写信了!”
坐塌上的人一顿,抬起那张色若春桃的脸,问:“哪位娘娘?”
木槿只道他病胡涂了,将怀里焐热的信拿出来递到言霁手里,笑嘻嘻地说:“庄贵妃,贵妃娘娘!”
见陛下迟迟未将信拆开,木槿眸中闪过些心虚,强作镇定道:“今日奴婢去了趟那边,想着天气冷了,偷偷往里添加了些银丝炭和衣物,娘娘便写了信央奴婢带给陛下。”
屋内沉默许久,正在木槿小心翼翼抬眸偷看陛下时,才见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又有些不同于寻常的笑,含着各种滋味在里面似的,但总归陛下笑了,木槿松了口气。
言霁笑着将信封打开:“母妃终于肯给朕写信了。”
信上的开头,是很寻常的一句“致吾儿,展信舒颜”,写她在冷宫内一切安好,并不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孤苦,望他莫要忧心,写她听木槿说他病了,希望他能养好身体,再见时想他一切康健。
诸多种种,恍若真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不能相见的儿子。
言霁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在心里默认这封信确实是母妃写给自己的,康乐的话几真几假,说不定那些真是她报复性骗他的呢。
没有见到尸骨前,言霁想要相信母妃还活着,想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当天夜里,皇帝再次呕血,承明宫人仰马翻,太医进进出出,闹到天明方歇,而言霁直接昏睡到午时。
木槿守在床头急红了眼,不明白昨日读了信后明明还好好的,怎地突然更严重了。
宫人们守在外面,言霁醒后一直盯着床帐,一句话也未说,似要将那顶帐子看出个窟窿,而这时,半夜听闻陛下呕血便赶进宫中的摄政王,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让木槿扶起他,握着汤匙将药吹得温热,才送到言霁嘴边。
原本以为言霁不会喝,顾弄潮已然想了很多种让他喝的手段,但他却如顾弄潮所愿,没有丝毫反抗地一口口喝下整碗药后,顾弄潮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宫人将碗勺收了下去,寝居内只剩下沉默着的皇帝和摄政王,良久后,顾弄潮问他:“难得空闲,要不要出去走走?”
言霁愣愣地问:“去哪走?”
“你想去哪?”
得此反问,言霁又不说话了。
顾弄潮耐着性子道:“去京外的梅花山看雪可好?”
曾经顾弄潮带他去过梅花山,那是京中四绝之一的盛景,彼时言霁还是个小皇子,顾弄潮也还没站稳脚跟,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
有次他不小心踩空一处雪地,摔进猎人捕捉猎物的陷阱里,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将同样摔进里面的饿狼杀死,背着他咬牙从一丈高的坑底抓着松土往上爬,中途几次滑落,也没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刺骨的坑底。
上去后,他看见顾弄潮的双手血肉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都写不了字,握不住筷。
那次惊险之后,顾弄潮再没带他去梅花山,言霁想赏梅,顾弄潮便在王府种了满院的傲梅,让他待在屋子里都能看到窗外艳红的梅花争芳斗艳。
言霁倚在床头闭上眼,张嘴哑声说了声“好”。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梅花山上的梅花依然开得漫山遍野,雪落枝头,嫣红花瓣上亦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霜,如此严寒的天气下依然傲然绽放,在簌簌飞雪中形成一道秾丽的风景。
山顶上坐落着几户别庄,在言霁来前,顾弄潮已经命人将所有别庄都买了下来,清空了同样上山赏梅的公子小姐们,吴老动作迅速地将别庄里的人替换成王府的下人,将物件替换收拾一番,只等着主子们到来。
马车直行上山,停在别庄门口,在言霁下车前顾弄潮已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雪,言霁并无任何触动,一身厚实的靛蓝色貂裘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绒领托着比雪还白的脸颊,披在身后的长发却又比刚写在纸上的墨还黑亮。
美人身处飞雪傲梅之中,含着潋滟水色的桃花眸,整片天地都因他的到来而生动起来。
与之般配的,也只有为之撑着桐油伞、身姿欣长英挺的摄政王。
梅香暗浮,赏雪观梅,就连烹的茶喝下去,唇齿间徘徊的也都是梅花清甜的香味。
正在他们坐在亭子里歇脚时,一支利箭势如破竹般急射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刀光闪过,梅无香挥剑劈断直直射向顾弄潮的那支箭,飞身而起,朝躲在暗处的人追去。
自始至终,顾弄潮手里端的茶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泛起。
面对刺杀,顾弄潮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言霁却细心得留意到,那支羽箭的样式,并不是大崇这边产出的。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弄潮继续陪言霁走在默林里赏雪,走累了,回到别庄,轩窗畔,一支斜梅探进窗内,开门时有两三花瓣飘落在窗棱上,风夹着细雪灌进屋内,将炭盆里的火星吹得越燃越大。
顾弄潮压了些碳灰盖在上面,让炭火烧得不至于太过旺盛,回头看向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的言霁,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只要你不在跟前碍眼,随便什么都能将就。”
顾弄潮微愣后,关上门出去了。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言霁转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张嘴极轻地喘了口气,任炭火烤着,浑身也一片冰凉。
傍晚婢女送来膳食,顾弄潮真的没再出现,可言霁却并没如之前说的那样,顾弄潮不在自己就能用得下膳,依然很没胃口,精神不济地躺在榻上拨弄着探进轩窗的梅花发呆,任由桌上的饭菜一点点放凉。
婢女见此说道:“陛下若觉无趣,可至后院的温泉池泡泡澡,泡澡不仅能令心情畅快,还能强身健体呢。”
长夜漫漫,言霁又睡不着,在不间断的推荐下,就让她准备了浴巾和替换的衣物,放在木盆里,为方便仅穿了身轻薄的单衣,便披着遮雪的斗篷往婢女所指的温泉池去。
赤脚踩进木质长廊上吹入的松软白雪里,却并不觉得冷,周遭默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雪将花枝压得累赘,片片朱红的花瓣飘落,拂过言霁的衣摆,缕缕暗香沁人心脾,言霁在这样的精致中,多日里低沉的情绪得到舒缓,脚下也走得慢了些。
等他到婢女说的那间温泉池时,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眼睫也结了粒粒晶莹的冰霜。
宽敞的木屋将每个池子都一间间隔开,中间留着一条点着壁龛灯的甬道供人通行,每间屋子前都没隔门,仅用层层纱幔遮挡,池子旁有个休憩的露天台子,还能赏雪看梅花。
据婢女说这处的泉水是从山涧引来的,都是流动的活泉,且下面本就生有火山石,被这里的前主人发现后,就开辟成了天然温泉室。
一进到里面,连水雾都带着热度,脚底更是暖烘烘的,雾气浓郁得仿佛置身在迷团里,分辨不清方向,言霁没再往深处走,走到一半就随便折了个屋子进去,将木盆放在岸上,脱下斗篷踩着延进池底的梯子下到温泉中。
水面足足到言霁腰腹间,坐下去刚刚好,言霁将帕子浸湿后搭在头顶,趴在边沿昏昏欲睡,心想在这里睡到婢女来寻他,也挺好的。
正在万籁俱寂时,听到水流浮动的声音,起先言霁并没在意,毕竟婢女说这里是活泉,那么有水流声也不足为怪,但紧接着声音就没那么有规律,而像是有人正洑着水般。
睁开眼睛,茫然望向里面,因着雾气太大,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但就算是自己虚惊一场,言霁也不愿再待下去了,将湿巾从头上拿下来拧干,打算离开时,站得太急脚底打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摔了进去,响声一起,先前听到的洑水声也停了下来。
事发突然,口鼻没闭严实,水呛进了口鼻中,自九岁那年落水后他便有些畏水,这会儿头晕脑胀下唤醒了儿时的阴影,心下越发惊慌,双手不停挥动,想要站起来,可越慌反而越落不着实处,快要呛入过多的水时,臂弯被一只手猛地提起,言霁犹如拽着救命稻草般,紧紧贴在救起自己那人的身上,手臂环过对方的脖颈,大口喘着气。
“这么浅的水,你都能淹着?”救起他的那人说。
言霁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还未散去的恐惧令他无法松开手,难堪地将脸埋在顾弄潮颈窝处,眨动的眼睫拂过肌理,痒意一直延续到心头,引起一股燥火。
察觉到怀里之人的不安,顾弄潮在说了那话后,也任由言霁抱着他,抬手迟疑地揽着那截细瘦的腰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强制忍下异样,无声顺着毛。
紊乱的心跳平复后,言霁退离了些,眼神乱瞥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乱瞥,无意睹见顾弄潮只围了张浴巾,裸露的上半身精悍健硕,肩宽腰细,无时不彰显着蓬勃的力量感明明穿上衣服根本看不出来。
言霁羞愧得低下头,本想还好自己穿了层衣服的,可低头一看,那身衣服过于轻薄,湿润的黑发也蜿蜒贴着,这比没穿好不到哪里去。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一句话没有,但言霁好像知道了他在笑什么
顾弄潮转身走向岸边,言霁本还恼怒得很,在他转身那一瞬间看到肩胛上绯红的花纹印记,隐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恍若是血从心口流出,在后背的肌肤下蔓延,生长成的一朵彼岸花,似血般的红色惊心动魄,爬满整个侧肩胛上下。娇艳欲滴得好似这朵花即将成熟。
好像顾弄潮每月都要去别院休养一阵子,就是因为这朵花。
回神时顾弄潮回来了,将一张宽大的巾帕搭在他肩上裹着,说道:“出去的时候将身体擦干多穿一层,避免乍冷乍热感染风寒。”
言霁上了岸台,等顾弄潮的身影被水雾遮盖才脱下湿掉的衣物,用那张干毛巾将头发擦干,这才换上替换的衣服。
披上斗篷后,言霁在木盆里没找到袜履,婢女忘记给他准备了,他自个儿因着光脚来的,也搞忘了这事,迟疑片刻,言霁打算再光脚回去,泡过温泉后暖和的脚心踩在雪面,这次冻得言霁哆嗦了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弄潮同样穿戴好出来,发现言霁脚光着,想要脱下自己的鞋子给他,言霁并不愿领情,顾弄潮不再多言,在言霁的惊呼中,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言霁羞得脸色通红,挣扎着想下去,猝然被捏了下腰间的软肉,整个人顿时失了力气,又是不可置信,又是羞恼愤怒。
路过的婢女全都低着头,顾弄潮将他抱进屋内,放到榻上,看到桌上还没收走的饭菜未动分毫,眸子寒了下去:“不是说什么都能将就着吃吗?”
“与你何干。”言霁撇过头,不愿多说这个话题。
找出一双新靴,蹲下身握着玉白的足踝给言霁换上,沉默下后顾弄潮道:“你曾答应过我,不少一日三餐。”
闻言,言霁转回头讥笑地看着顾弄潮,上扬的眼尾魅意横生,清澈的眼眸倒映着对方,却比雪还冷冽:“答应的就不能毁诺吗,就允许别人欺瞒玩弄?”
鞋尖挑起下巴,言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就是毁诺了又怎样。”
下一刻黑暗侵上,言霁被制住手压在榻上,梅枝因动静太大吓得震颤,零落三五花瓣掉在言霁铺散的黑发上,言霁胸口激烈地起伏,双眸赤红地瞪着顾弄潮,听见他贴耳道:“欺瞒玩弄别人的人会得到报应,毁诺的人也要得到惩罚。”
不同于上一次,这次的吻凶残猛烈,混杂着唇肉咬破后血的腥味,密集又绵长,挣扎扭动时,言霁终于感觉到了威胁,身体微不可闻地颤抖。
紧密相贴,顾弄潮突然停了下来,直起身默然地看着眼尾绯红的皇帝陛下,道:“既然害怕,就不要挑衅我,将晚膳用了。”
言霁咬着唇别过头,直到房门打开又关上,顾弄潮在门外吩咐:“进去伺候着陛下。”脚步声远去后,言霁才终于发出一声哽咽的呜鸣。
婢女进来给他换上新的衣服,什么也没问,又有婢女鱼贯而入,撤下桌上凉掉的饭菜,换上新做的热腾腾的膳食,这次言霁老老实实坐在桌前,一点点往嘴里喂送吃食。
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听闻军中有事,顾弄潮提前回去了,差人告诉他想多玩几天都可,若要回去,让庄里的刘叔送他。
言霁并未久待,午膳后就走了,但也没有直接回皇宫,吴老一直催他回府过个年节,虽跟顾弄潮关系处得水深火热,但面对吴老言霁依然狠不下心,去蓥金街买了些东西,趁顾弄潮去了军中的空当,提着去了摄政王府。
府中的人对于言霁的到来一如既往热情,跟吴老说了会儿话,想着傅袅还在摄政王府,便去看了眼。
大概心结解开,傅袅的状态比之前看她时好了不少,腹部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十分复杂,因素来善心,不忍夺去这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决定不顾父母的反对以及往后的名节,生下这个孩子。
言霁去时,傅袅跪在地上求他:“我知启王之罪就是祸及九族也不为过,但这孩子实在无辜,可否求陛下一个恩典,饶过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臣女保证,他出生后,除了血缘,将与启王一点瓜葛都没有,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此恶人。”
第45章
年关过后, 朝中恢复忙碌,日子一天天过去,言霁过得越发咸鱼, 奏折送到宫里再不看一眼, 更别说批阅,渐渐的, 朝臣们识了趣,着急的政务都往摄政王府送了去。
陈太傅对于皇帝这做派连连叹气,说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话语权, 不可就如此懈怠了,前路艰难, 更应该居安思危。
念经似的每日下朝后就要找到他说上一番, 言霁往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陈太傅说得口干舌燥, 再令人赏杯倒满的茶,气得陈太傅拂袖而去。
相处近一年,朝中臣子基本都了解了言霁, 知道他并不如之前传闻的那样呆傻好糊弄, 这一年发生的许多大事, 可以说都跟这位新皇脱不了干系,若还将他当个傻的,辜负他们在朝中摸爬打滚这些年。
最主要的还是, 自跟顾弄潮挑破后, 言霁便懒得再装傻了,具体体现在宫人们发现皇帝越来越难伺候, 面上虽依然澄澈天真, 一笑时却常常使人不寒而栗。
照镜子时, 言霁想,自己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像书中写的那个他。
虽然有时候依然会做一些没厘头的蠢事引得木槿不停念叨,但在茶肆酒巷,他已经成了阴晴不定,随时会跟摄政王决一死战、想要翻身把歌唱的励志傀儡皇帝了。
然,并不如坊间所诉的那般水深火热,朝堂上、私下里,言霁面对顾弄潮依然恭敬乖巧,言听计从。
其中自是有种种缘由,让他没办法跟顾弄潮彻底撕破脸。
暖阁内,言霁抱着薛迟桉教他誊抄礼记聘义,木槿在旁边挥着毛掸子除尘,抽空瞟了一眼,艰涩地念起开头的句子:“以圭璋聘,重礼也。”
念完,木槿叹了口气,问她,她说道:“奴婢觉得傅家小姐太不值当了,连个聘礼都没有,还要给那家伙留个种,看开点多好呀。”
片刻后,木槿踟蹰地问道:“那陛下之后答应傅家小姐,饶恕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没?”
言霁垂目道:“自然答应了,朕本就没想要牵连她。”停顿须臾,续道,“况且罪本不该祸及子嗣。”
在言霁愣怔时,薛迟桉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为陛下这句话,迟桉定会努力长大,成为能保护陛下的人。”
小孩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深邃黑沉-
近日朝贡而来的使臣开始陆续离去,下放去盯着这些使臣的暗卫接连回禀,唯独柔然那边毫无动静。
此前顾弄潮提前离开梅花山,缘由是军中有事,此话并非托词,顾弄潮此人完全不会理会别人的情绪,那次确实出了点事,起因出自飞鹤楼。
说是有人报案,飞鹤楼非法接留外来使臣多日,还与京城人起了争执,推搡中导致一人死亡,五人重伤,顾弄潮怀疑跟柔然有关,接到消息后就带队去查看了。
这一年来他们始终抓不住飞鹤楼的把柄,若是这次能坐实飞鹤楼跟别国有染,便可一举将之倾覆,确实是等不及的。
紧接着没多久,城门便被严格把控起来,出入行人必须要登记通牒并进行全身搜查,此番做法似乎是想将谁困在京城里,瓮中捉鳖。
言霁并不知道那边的进度如何,却在今天,影一带来了清风的消息,约他见面。
上次叫清风探听关于风灵衣的背景,想来是有了收获,言霁拾掇拾掇便出了宫。
飞鹤楼外戒备森严,兵着甲胄,握兵器,往日门可罗雀的飞鹤楼如今门前连行人都绕道走,老鸨坐在门坎上攥着手绢指桑骂槐,喊着天地良心做得都是点小本生意,客人间打斗为何封她的楼。
言霁下马车时,被这响亮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行至门阶,士兵不识得他,挥刀欲拦,言霁冷眼瞥过,手指勾起腰间挂着的龙纹玉佩,士兵震愕下忙收刀入鞘,抱拳跪地。
齐声喊:“叩见陛下!”
言霁这才走进飞鹤楼,坐在门坎上的老鸨已经傻掉了,似乎搞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内先是迎来摄政王这尊大佛,而后又是帝王亲临,难不成真犯了大事?
向来巧言令色的老鸨面对突如其来的皇帝,只顾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再抬,一收刚才泼妇骂街的架势。
言霁并没理会神态各异的目光,在伏地叩拜的众人中,径直走到呆滞住的清风面前,如寻常聊天般道:“可有什么消息?”
“你、你是皇帝?”清风不答反问,声音哑涩得厉害。
“对,我是。”言霁睹向他,“但也是你的雇主。”
冷风卷着细雪从观赏台吹进来,清风在风中凌乱。
厢房内,言霁接过清风递过来的热茶,出声问道:“你可怨我欺瞒?”
清风一脸难以言喻,少顷后方才道:“为何要怨,就如你所说,陛下仅是清风的雇主,雇主是何身份,于受雇之人并无任何干系。”
闻言,言霁垂下浓密的睫毛,心想,那在他跟顾弄潮之间,是不是也是受雇与雇主的关系呢?
他受雇于顾弄潮当这个皇帝,许他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他是不是就不该过于在意前尘往事,怨恨顾弄潮的欺瞒呢?
而后他又哂然笑道,这本就不是同一性质,何故混为一谈。
“对了,这次叫你来,确实是我得到些消息。”清风将话题扯回正轨,正色道,“据飞鹤楼的仆役说,飞鹤楼曾叫倚红楼,在四年前风灵衣来了后,才改名叫飞鹤楼。”
言霁捧着茶呡了口,听他继续说:“老鸨原是不愿改名的,说客人们都习惯了这名,飞鹤楼听着又不像勾栏之地,风灵衣就说,他能在一年内给飞鹤楼创造翻三倍的利润,与老鸨做下赌约,若是不能达成,他终身无偿为老鸨卖身。”
“也是因此,风灵衣一战成名,他不仅在那一年为飞鹤楼翻了三倍的利润,还让飞鹤楼不光只是做卖身这一生意,喝茶听戏唱曲等的盈利远超卖身这一项,飞鹤楼也因此渐渐改了风气,成为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常来消遣的地方。”
有此手段,风灵衣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为何屈居于小小的勾栏里?
言霁问道:“那楼顶的灯笼,是在什么时候就有的?”
清风算了算:“好像倚红楼建立之初就有了。”
沉思后,言霁又问:“风灵衣接客吗?”
“从未接客。”清风拧起眉,“常人想见他一面都难上加难,老鸨甚至已经成为他的狗腿,将他供为上宾,但无论谁,只要在花灯节那天见过他,都会为他如痴如狂,但哪怕威胁、哪怕砸下再多的钱,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想起花灯节那日的盛况,花船驶出,两岸间人们的狂呼声沸反盈天,无论男女老少,都为能见风灵衣一面而激动万分。
一路往五楼走,路上阒然无声,只要脚步踩在木梯上的咯吱响声。
清风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同回荡在耳畔:“至于背景,我只知道,他不是大崇本地人。”
灯影重重,越过每一扇门扉,挂在门侧的牌子大多都背面朝前,唯独甬道最里面的一扇门前,挂着一个正面朝前的木牌,上面写着“风灵衣”三个字。
上一次匆匆一睹,风灵衣曾对他说——“奴家名唤风灵衣,在此等候陛下重临陋舍。”
当时言霁处在浓浓的醋意中,并没将之放在心上,此番重临故地,却连来访的时间,风灵衣都算准了。
门开着一条缝,轻易就能推开,红帘软帐后,酒意被阻隔在紧闭的轩窗里,四处点着红烛,在开门灌入的冷风中颤颤摇晃。
掀开层层坠地的纱帘,一个人影半躺软塌中,衣襟大敞,正提着酒瓶、仰着头往嘴里倒着酒水。
他喝得面颊嫣红,听到动静懒懒一抬眸,水色潋滟的眸子扫过进来的人,醉醺醺地看了良久,俄而一笑,软绵绵地撑起身,提着倾洒酒水的酒瓶晃荡荡走过来扑到言霁怀里,轻笑道:“陛下来了啊。”
迟疑后,言霁抬手扶住他,一时不知该以何话开场。
质问他是哪国人?还是问他潜在京城有何目的?
最后,言霁是问了很寻常的一句话:“既然知道朕会来,为何还要喝醉,就不怕朕在你醉时,撬出你的底细吗?”
风灵衣接着他手里的施力,坐倒回榻上,酒水洒在脚下,屋内的酒气更重了些。他兀自笑着,媚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言霁,意外得慈祥:“奴就怕喝得不够醉,不能对陛下说出想说的话。”
半晌,又道:“害怕陛下,不愿相信奴的满口胡言。”
他像是被泡在玫瑰花酿成的蜜酒里长大,连骨缝都散发着纯然惑人的媚意。
言霁拾起掉在地上的酒瓶放在桌上,这会儿就算风灵衣说自己是顾弄潮养在外面的小情儿,求他开恩成全,言霁大概都不会吃惊。
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几成真、几成假,都得好好掂量。
相信言霁来飞鹤楼的消息很快就会传给顾弄潮,言霁不想再此久待,直言道:“这次朕来,也是你刻意给清风透露,授意的吧。”
“是这样。”风灵衣千娇百媚地笑着。
言霁只觉这人实在难以捉摸,能跟顾弄潮对峙这么久,定非等闲之辈,说话时也提高了警醒,怕反被他套了话,风灵衣只眉眼柔和地看着他,并道:“时间不多了,若是陛下能舍得去这荣华,就尽快逃吧。”
“为何要逃?”
风灵衣没有回,反问道:“陛下看过摄政王背后的花咒了吧?”
他双眼涣散失神,续道,“这个花咒有个好听的名字,名叫白华,是一位失宠哀怨的贵族女子所下的诅咒。”
言霁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并不显意外:“你想说那是柔然种在皇叔身上的?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看来陛下知道的远比奴以为的多。”风灵衣换了个姿态靠着,蝶翼般的长睫微拢,那张极为艳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但这个咒术并不是柔然种在摄政王身上的,而是摄政王自愿种下的。”
此前傅袅跟他说的话再次回响,言霁指尖蜷缩,有什么呼之欲出,他深呼一口气,方才问道:“是因为朕?”
“是因为陛下。”风灵衣倒了一杯酒,喝下,神色涣散,“陛下目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事实,柔然公主确实毒害了皇嗣,花咒确实能使人自取灭亡。”
言霁喉头发紧,他听到风灵衣说出那句他一直不敢去想,但近日来时常掠过脑海的话:“柔然公主在嫁来大崇前,柔然的巫师大人便给她种下这种咒术,咒术能转移给与之最为亲密、甚至愿意为对方而死的人身上。”
“但这个条件是双向的,才能成功转移。柔然公主接到的任务就是迷惑大崇皇帝,同时还要爱上他,若成功将此咒转移,如此,柔然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让大崇自取灭亡。”
言霁只觉浑身冰冷:“但父皇并没有”
看透俗世般,风灵衣笑了笑:“有一方,并没有爱对方到愿意为之死去。”
“但陛下,愿意为您母妃而死,您母妃哪怕刻意疏远你,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母爱,也同样愿意为你而死,这个花咒,在您九岁那年,转移到了您的身上。”
“陛下落水并非意外,而是先皇故意为之,大概想着牺牲一个皇子,这个危险大崇的最大祸端,便可彻底铲除。”
何况这个孩子还流着野心勃勃的异族血脉。
“在柔然得知是陛下种下花咒后,便更改了策略,在大崇安排下暗桩,竭力让陛下有继位的资格,辅佐陛下的人中,康乐就是其中一个。”
“但当时,有个最大的障碍,那便是镇国王一家,镇国王忠心为国,截获了柔然威胁柔然公主的密信,并查到不少大崇境内被安插下的暗桩,正要写信禀告先帝时,柔然联合当时正跟大崇打得水深火热的胡人,为镇国王冠上通敌叛国之罪。”
“先帝本就疑心重,加上镇国王实在功高震主,在诸多所谓的证据下,连调查都省去了,直接让大军押解镇国王回国,可柔然哪会让他回到京城,在路上,就派了一支兵,假装是来解救镇国王,如此,彻底坐实了镇国王通敌之事。”
“百万大军兵临盘安关,后有胡人虎视眈眈,两方争斗,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死镇国王以及镇国王的家眷心腹,而对柔然来说,那封暗桩名单才不会被传出。”
光是在这三言两语间,便可描绘出当时的场景是如何惨烈,被夹击在中间的人,任是领兵奇才,也不可能逃脱得了。
结局言霁自然知晓,满门忠烈,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独留下一个躺在尸山血海中只剩一口气的遗孤,被押往京城审判,正是顾弄潮。
在牢狱中,每一项逼迫他认供的刑罚几乎都是在将人往死里弄,以及数不胜数的暗杀,柔然认为顾弄潮手中有那份名单,先帝认为顾弄潮定会怀恨在心,一得时机就会联系镇国王手下余党逃脱大牢,是个祸害。
在那种情形下,就算顾弄潮将名单拿出来,先帝也不会相信,甚至会认为他是蓄意报复,而他罪臣之子,又孤身一人,面对彼时已站在权利之上的内奸,堪比蝼蚁般势单力薄,一着不慎,甚至会连累在宫中本就不受宠的大姐。
危机四伏,处处都是要将他粉身碎骨的陷阱,在牢狱中忍辱负重谋划三年,才终于掌握为镇国王洗清罪名的证据,被释放出来。
在此后,顾弄潮一步步扳倒曾经坑害镇国王的逆臣,逐渐在朝中笼络自己的心腹,再揭露柔然的阴谋,将庄贵妃身带咒术嫁入大崇并祸及皇嗣一事公之于众。
这罪名本该赐死,但先帝于心不忍,不顾文武百官反对,只将庄贵妃打入冷宫,并将联络外族身负咒术一事掩盖。
而风灵衣接下来所说的剧情,与言霁从那本书中得知的,有了些微差别。
书里并没有详细描写言霁这个背景板皇帝的视角,但他应该在母妃打入冷宫时,就得知了所谓的毒害皇嗣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此后性格一度扭曲,在花咒的控制下,成为了后面与顾弄潮针锋相对的暴君。
但现在的言霁,并没被种下花咒,也不知道所有隐情
风灵衣道:“当时顾弄潮请求先帝,将小皇子送他教养,他承诺,会解决掉小皇子身上的花咒。”
“先帝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女人,不愿再失去与最爱的女人一同生下的孩子,哪怕明知顾弄潮另有企图,依然将小皇子过继给了皇后。”
呼吸一窒,随着风灵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原本困扰言霁的那些谜团如同剥开外罩的迷雾般一一被揭晓。
顾弄潮教他读书习字、辨认是非。
让自己身边的侍卫将热腾腾的午膳给他送去。
降下身段帮他惩治太学院欺负他愚笨的皇子皇女。
在无形间,自己身上的花咒便被转移给了顾弄潮,从何时起,他生出了愿意为顾弄潮而死的心志?
是在那次暗杀坠入寒潭,他背着顾弄潮,吐着血将人连挪带蹭地送去农夫家救治,等到安全他才昏死过去。
还是夺嫡之争时顾弄潮拼命护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也要在大雪天时,给被太子困在府中受冷受饿的他送去氅衣和一碗阳春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难怪难怪父皇让他坐稳皇位后,就杀掉顾弄潮,父皇必然是知道花咒的危害,也知道顾弄潮愿为他而死。
但言霁看过那本书,里面所写的剧情,并非如今所延伸的这样和谐,在书里,顾弄潮真的杀了他。
愿意为他而死,和要不要杀掉他,并不是一个选择题,它可以两个都存在。
可言霁依然为顾弄潮“愿意为他而死”这件事触动了心神,心底泛起层层荡开的涟漪,泛滥不歇,又生狂澜。
也因顾弄潮的接近果真带有目的,而心灰意冷。
风灵衣晃了晃案上仅剩的酒壶,里面已经倒不出一滴酒来,他眼色恹恹地倒回榻上,姿态颠倒众生,满是欷吁道:“你们都愿意为彼此而死,却又隔着一层仇,都想杀掉对方,真是”
他一声笑:“造化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小雅·白华》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兮。
第46章
离开飞鹤楼时, 风灵衣已然醉得连坐都坐不稳,还不忘说道:
“摄政王背后实力雄厚,动辄间就能让大崇改朝换代, 陛下还是莫要轻易跟他叫板, 且也不必因花咒一事而心生愧疚,这位王爷的秘密, 远比你我所知的更多,他转移去花咒,并不光是为了陛下, 陛下最好离他远些,若是能逃走, 更好。”
看着语气, 他倒不像是醉的,言霁依旧是那句:“为何要逃?”
风灵衣笑:“因为他真的会, 杀了陛下。”
言霁问出从进来就生起的疑惑:“朕如何相信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无论陛下信不信,如今的飞鹤楼, 是为了保护陛下为生的。”-
回到宫中, 沐浴歇息, 惯常在看到桌上堆积的奏折后,又猛地坐起,等翻开第一本, 才想起来他如今在跟顾弄潮怄气, 已经罢手当甩手掌柜了,便又将折子扔了回去。
顾弄潮会杀他这件事, 言霁一直都一清二楚, 因此并未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至于风灵衣的话,言霁也没敢全信,坐上这个位置后,看待事物,言霁始终带着三分怀疑的态度。
说起来,这还是顾弄潮教会他的。
言霁莫名有种预感,顾弄潮想要把他培养成书里那个自己。
晃了晃脑袋,今日所知的一切都太过荒谬,言霁只觉大脑混沌,再想下去恐会陷入思维误区。
正在此时,影一查到柔然使臣的事,出现在寝宫向他禀报道:“前段时间,柔然使臣确实住在飞鹤楼,似乎跟那名叫做风灵衣的头牌多有交涉,不过发生争执后,便被请了出去,属下查到,柔然这行来朝贡的人当中,有个人格外神秘,几乎从不露面,而且柔然使臣,看似将他当作下属,但言谈举止间,莫不尊崇。”
翌日早朝,言霁一如既往地犯困,撑着头倚在龙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朝臣们商量的主要政务是使臣归国之际,这期间大崇展开的收获,与哪些外国达成友好,哪些藩国似有反心,对于每个国家,在新的一年内大崇需要相应做出怎样的应对,面对敌国,又该做怎样的部署,预防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总之这次朝会冗长乏味,一直进行到午时也不见歇,言霁的眼皮子几次耸拉下去,都被争执声给惊醒。
无论讨论何事,他们总有理由吵起来。
在言霁第不知道多少次阖上眼皮子的时候,顾弄潮咳了一声,原本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大臣立即息了声,询问望过去,只见顾弄潮一袭朱红朝服长身而立,手执玉笏,凝视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
肖丞察言观色,率先道:“时辰不早了,若无事再禀,便先退朝吧。”
陈太傅想要上前,被肖丞相一把拽走了。
这一觉睡了个舒心,再没有喋喋不休的争吵声灌入耳中,直到太阳由南往西移,阳光蔓进太平殿,洒到缩在龙椅睡得正熟的小皇帝身上,将一身明黄的衣服照得更加绚烂,其上金线流光溢彩,冕旒折射华光,他在这刺眼的阳光中,苏醒了过来。
殿内的人都走完了,仅剩顾弄潮沉默地看着他。
当下言霁心头一个咯噔,余下的瞌睡全散了去,做好即将迎来责难的准备,但到底害怕面对发火的顾弄潮,手指不经意地蜷缩着。
“陛下昨夜没睡好?”顾弄潮开口了,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言霁懵了下,顺着此话道:“落枕了。”
顾弄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弄得言霁越发迷茫,他在这里站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等他醒来问一句昨晚可是没睡好?
但顾弄潮本就难以捉摸,似乎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在顾弄潮即将跨出殿门时,言霁出声叫住了他,叫的是他的名字“顾弄潮”。
叫完,言霁一愣,顾弄潮离开的背影也停在那里,大殿阒寂,冕旒摇晃相击的声音都能听得细碎。
“皇叔”言霁没出息地找了下补,说,“我睡胡涂了。”
顾弄潮转过身,眼底并无一丝多余的情绪,问道:“陛下可还有事吩咐?”
上次将他掀倒在榻上撕他衣服时可不是这样的,言霁在心里吐槽,面上做着乖巧模样:“现下王府恐过了午膳,皇叔不如留在宫中用过膳再回。”
“不必了。”意料之外,顾弄潮拒绝了他,走前跟他留下一句,“进来京中不太平,若是无要紧时,陛下还是别出宫了。”
等殿内只剩下言霁一人,脸上扮出的乖巧褪去,秾丽的眉眼俱是冷然。
顾弄潮是要将他禁足宫中?
确如言霁所料,这段时间皇宫四门皆由金吾卫把守,轮岗守职全交由了出去,这原本是该由屠千里的皇城军负责的。
不过不能出宫这事在现在对言霁束缚并不大,但到底心里憋闷,已然可知屠千里折服在顾弄潮手下,现在他在偌大的京城中,一点兵权也没了。
全仰顾弄潮鼻息。
但这一切,原本也是言霁策划好的。
可还是憋闷
言霁告诫自己不可图一时之快,需徐徐图之,便又窝在承明宫拿出那支玉笛开始吹,此举可沉心静气,前段时间他便是靠每日吹吹笛,将自己宽慰好的。
不过只他一人能在此魔音中做到沉心静气,承明宫的宫人们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直到一天,镇守冷宫五年之久的侍卫撤离,仅剩原本就在这里守门的几个老太监。苍凉斑驳的冷宫朱门重新暴露在绚烂的日光下,一根粗重的锁链捆着门叩,再不像从前那般,隔绝了跨越不去的沟壑。
言霁裹着狐裘,站在那扇门前,视线越过重重雾障,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单薄的少年郎跪在地上叩门,手掌拍得满是鲜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妃”。
那日大雨,雨水冲洗掉满地浊污,连同地上惊心的血,也被冲散得漫无边际。
那是五年前。
他想起了,被北洋来的大师催眠遗忘掉的事。
就像如今也一样,他会将木槿带给他的信当真,逐而迷惑自己的大脑去忘却真相。明明有很多个办法可以进入冷宫,木槿都可以做到的事,但他因惧怕触及真相,不断告诫自己这堵宫墙有多高,外面的侍卫有多凶恶,让自己不去踏足。
在五年前,母妃其实就已经死了,每一个封锁冷宫的人,父皇也好,顾弄潮也罢,都是在保护他,让他能够无畏坚韧、心怀希望地长大。
老太监解开锁链的扣环,躬身低头,将他迎了进去。
踏入的那一刻,言霁的身影渐小,拔高的身量缩减了回去,身上的狐裘褪为一件破烂脏污的粗布短打,脚蹬着缝补麻线的布鞋,轻快地往里跑。
荒芜萧瑟的荒草往后跃去,天色泛黄苍夷,但都因少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鲜活,哪怕茅椽蓬牖,墙垣颓圮,也开始变得生机盎然。
“母妃!”言霁扑进坐在窗边缝补的女人怀里。
天盛六十八年,镇国王遗孤平反,继父王爵,其后联合诸臣揭发柔然之阴谋,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昭然若揭,文武百官于朝前长跪不起,三日后,崇玄宗下旨,将柔然公主送入冷宫。
其后将十一皇子过继给一无所出的皇后抚养,但在守卫松懈时,皇子逃出,自贬为庶人,随生母一头扎进了那座凄凉萧瑟的宫殿内。
言霁履行了之前他对母妃许下的承诺。
一夜间从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变成冷宫里人人欺凌的小杂役,他脸上始终扬着笑,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外面的人干完活,得了些热食,抱着回去送给母妃。
“今日是浣衣局的姐姐给的烧饼,特别好吃,母妃的尝尝。”撕了块喂到女人口中,那双璀璨绚烂的眸子没有被当下的处境磨灭分毫,在萧瑟凄冷的冷宫中,恍然是一盏散发炽热温度的灯。
姒遥握住那只泡得通红的小手,眼眶有泪逐渐凝聚,隔着泪光,她望着言霁,犹如望着一个罪孽。
每看一眼,她便忏悔更深。
如果世界上有命运的指针,那么此时它又该指向何处
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抬起来,无措地给姒遥擦泪,小皇子不明白:“母妃,为何每次你看着我,都那么难过。”
就好像,他是母妃痛苦的根源。
残阳余晖下,姒遥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底一如既往似深海般温柔沉宁,她将言霁抱在怀里,轻声道:“母妃不饿,霁儿吃吧。”
言霁吃了口烧饼,却觉得喉头哽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妃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应该给宫人们干活?
可是不干活,就没有吃的,会饿死的。
夜里,油碗里一根灯芯正燃着,言霁偷偷爬起来,在外面挖了一桶土回来,借着微末的灯光仔细捏着泥。
他捏得很是认真,捏一会儿便停下来想一想,又带着笑继续捏,一个人形自他手中逐渐成形,等到天快亮时,急忙收拾好一地污垢,将捏了一半的泥人藏在床脚后面,洗干净手爬回床上,趁天还未亮急急睡会儿。
连着几日下来,那个泥人终于成了型,但横看竖看却一点也不像,噘着嘴放弃手上的,又重新开始捏。
等终于大功告成后,言霁捧着盘腿而坐的佛陀泥塑送给自己母妃,他满怀欣喜地仰头望着母妃紧绷的下颌,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似在说:快夸我吧。
那只手朝佛陀泥塑伸过来,在言霁骤然瞪大的眼睛里,佛陀泥塑被母妃挥手打碎了,观音像四分五裂得摔在地上,重新变回了一滩烂泥。
言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团泥,他不明白的事中又多了一项,明明母妃尚佛,为何会打碎佛陀像呢。
“世上根本没有神明!”姒遥披头散发地撑着桌子站起,声嘶力竭地挥落桌面上的绣品,拿起手边任何能够得到的东西不断砸地上那摊泥。
在巨响中,听到她似疯似狂道:“我苦苦哀求神明,日夜跪在祂面前诵经,可神回报我何物,是神薄我,是神薄我!”
“为何要是你,为何偏偏是你,霁儿,你此生又该怎么办。”姒遥跌跌撞撞走向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言霁,紧紧抱着他,热泪滚落苍白的脸颊,润湿言霁肩头的衣料。
他听到自己的母妃道:“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软生下你。”
言霁迷惘地眨了眨眼,颤抖着问:“母妃,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姒遥闭着眼绝望地哭泣。
第47章
姒遥很爱言霁, 从不舍得他吃一点苦,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 姒遥都是温柔安静的, 静静坐在窗口光线最好的地方绣着针线活,这是冷宫里, 唯一来钱快且不必太过劳累的活计。
那双纤若柔荑的手刺满了针孔,原来金钗步摇的贵妃娘娘,困于冷宫素面朝天, 如墨黑发以一粗布包裹着,一身洗得素白的青衣, 依然仙姿玉色, 白璧无瑕。
送来冷宫的饭菜有时候是馊的,冷宫里看管弃妃的嬷嬷面堆横肉, 目光不善,很不好惹。但言霁会卖乖,被辱骂也不还嘴, 反而笑呵呵地讨喜, 所以大多数时候,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差。
言霁依然每天过得很开心,把难过不解通通遗忘,像是没心没肺的小太阳, 将这个与世隔绝的冷宫照耀得暖烘烘的。
这日冷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后宫里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降尊纡贵,亲身驾临。
一大群身着绫罗的宫人簇拥着她, 跨进断墙颓垣的荒芜宫殿, 行事猖狂的冷宫嬷嬷在她面前都跪着说话, 笑容谄媚得好似让她跪舔皇后的鞋,她也二话不说。
皇后自十三岁时便嫁给了皇帝,因母家显赫的门楣,一入皇宫就直接封后,到这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九岁。那头长发如乌云堆砌,插着凤钗华胜,高束的发髻后还别着一朵鲜活艳丽的红花,一身华贵溢彩的裙衫垂落在长着青苔的石路上,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那张脸过于艳丽,美得锋芒毕露,不过她总是和气地笑着,比如现在,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十一皇子呢?哦不,那个贱人的庶子呢?”
嬷嬷冷汗直冒:“小杂役这会儿应该正拿着绣品出去换钱了。”
“小杂役?”闻此称呼,顾涟漪品味地笑了起来,随后她往里面走去,嬷嬷迟疑地想要阻拦,但被顾涟漪旁边的太监瞪了一眼,伸出去的手只得又收了回去。
不同于顾弄潮,顾涟漪对柔然恨之入骨,对于柔然嫁过来的公主,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她走近那间偏僻孤冷的房间,环顾一圈后,大摇大摆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
坐之前她嫌脏,用手帕垫着。
姒遥提着费力地提着一桶水回来,无视掉站在门口大群的宫人,走进屋内后,将水倒进缸内。
除了水的哗哗倒落声,空间静得就只剩顾涟漪的轻笑。
她比姒遥小了很多,嘴上却甜甜地叫着一声“妹妹”,娇俏得宛如含苞待放的少女,说道:“世间的奢华富贵总是别开生面,但穷困落魄却千篇一律,妹妹生活在这里,可还想家了?”
姒遥手上一停,静静站在那里。
斜阳一点点偏移,森冷阴晦的黑暗笼罩在顾涟漪身上,她笑道:“本宫可是很想的呢,可是本宫的家,再也没了。”
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浴血杀戮的将士们,一场上位者的博弈下,有无数诸如此类的妻离子散,而后延伸出没有尽头的深渊,因果纠缠,无数人在其中沉沦挣扎。
痛苦的、嘶吼的、扭曲的、报复的,在深渊的业火中灼烧。
她站起来走向姒遥:“我大哥在随父出征的第五年死的,三弟四弟也接连死去,而在盘安关一战,就连父亲母亲也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可笑的是,仅剩唯一的亲人却并没想着报仇,就像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沉重得深海般,让人难以喘息的家仇。”
“洗清冤屈又如何,三十万将士的英魂依旧无冢可归,镇国王府依旧成了过去,万人之上的皇后,她也再也没有家了。”
顾涟漪赤红着眼,猛地掐住姒遥纤细脆弱的脖颈,涂着蔻丹的手指缩紧,姒遥被迫仰起头,青丝自肩后落下,没一会,那张绝艳无双的脸便充血涨红,盈盈的美眸看看凄厉嚎啕的顾涟漪,透出类似神佛的悲悯。
在姒遥没有反抗快要濒死之际,脖颈上的力道一松,姒遥泄力地后退了两步,撞到水缸才停下。
顾涟漪在笑,她的脸颊上依然流满泪痕,她说道:“姐姐这次来,可不是杀妹妹的,当然,也不是向妹妹说这些无聊的事。”
此时太阳完全沉入了禺谷,偏僻落魄的宫殿隐入黑暗中,姒遥伏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脖颈呛咳,闻言嘶哑地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妹妹还是一如既往聪慧。”顾涟漪扶起姒遥,轻柔地替她拍去裙摆上的尘土,随后握住姒遥的手,像是好姐妹打商量的语气道:“把小皇子给姐姐好吗?”
“陛下原本已经过继给本宫了,可小皇子不配合,真叫本宫好生烦恼,妹妹作为生母,怎可如此自私呢,他在你身边被人欺辱地叫小杂役,而在本宫身边,便是大崇唯一的嫡皇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涟漪嘴角翘起俏皮的笑,附在姒遥耳边道:“我怜悯众生的贵妃娘娘啊,您已经害他至此,怎能继续牵连无辜的小皇子。”
看到外面的侍卫,言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急急往里跑,上台阶时脚下打滑,猝然摔了下去,胸口揣得温热的铜板轱辘滚了满地,怕惹母妃伤心,还没爬起来他便焦急地去捡。
天色太黑,冷宫不像外面处处点着石灯,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铜钱滚到了哪个角落,清数了下手中的,还差一枚。
言霁仓皇地抬起头,一只玉白细嫩的手捏着那枚铜板递到他面前,轻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找这个吗?”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华贵的衣袍,满头金辉钗饰,俏艳的脸庞漾着笑,和蔼慈祥地看着他。
言霁愣愣地喊道:“皇后娘娘”
“快起来,乖孩子。”顾涟漪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将那枚铜板放到他小小的手心中,“娘娘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言霁赶紧爬了起来,朝皇后行礼,手里紧紧攥着那些铜板,扬着灿烂的笑道:“谢娘娘记挂,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是么。”顾涟漪抿嘴笑着,突然道,“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吃东西吧?”
“吃过了。”言霁也笑。
其实并没吃,但他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言霁跟这位皇后打过几次招呼,知道她一向自己问自己的,不会在意别的的回答,这会儿也是如此,顾涟漪朝身后的宫人示意,宫人提着一个食盒递给言霁,只听顾涟漪说道:“刚路过御膳房,便带了些来,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跟你母妃一同吃罢。”
原本并不愿接,但想到母妃近日来总是咳嗽,想让母妃能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迟疑挣扎间,那个食盒便直接放到了言霁手里,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转身回到了顾涟漪身后。
顾涟漪挥挥手,慈祥地笑着:“快回去吧,别再摔了。”
一步步回到那座萧瑟的宫殿,母妃一如既往正坐在灯下绣着巾帕,言霁提着食盒,却在门前踟蹰,不敢进去。
大约是听到声音,姒遥放下绷子,往外面望了眼,唤道:“可是霁儿回来了?”
言霁咬咬唇,迈步走了进去,姒遥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上,没等她问,言霁便目光闪躲率先开口:“是有个御膳房的女御厨十分喜欢母妃绣的鸳鸯,给了钱,还送了我一些吃食”
但紫檀木的食盒,只有皇帝皇后才能使用,更何况上面还有金粉刻画出的凤纹。
姒遥敛下目光,喉头一阵痒意,被她折磨自己般得强忍着,哑声说道:“那便用膳吧。”
将食盒里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言霁小心翼翼地瞧着母妃的脸色,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只当光线太暗,母妃没认出食盒是谁给的。
饭桌上,母妃素来要求他食不语,哪怕挺多想问的,言霁也憋着,一声不吭地刨着大白米饭,似饿狠了,还没嚼碎便咽进肚子里,就算这样,也不忘给始终没夹菜的母妃添菜。
葱花猪蹄汤、金焦鲍鱼肉、烧鹿筋、熘鸡脯等等,只要言霁喜欢吃的,都会将最好的那块夹给姒遥。
姒遥放下堆成小山高的碗,望着言霁,问道:“好吃吗?”
摇曳灯光下,那双眼眸似悲似戚,光影映在眼中,如泛起的水光,却也因暖黄的光,而柔和了面容,显得很温柔。
从来没在吃饭的时候说过话的母妃,这次却放下碗问自己,言霁先是无措,口里还含着食物,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只能迟疑地点了点头。
御膳房的膳食,自然是好吃的。
姒遥在得到言霁响应后,释然地笑了笑,说了声“我吃饱了,先去烧热水”,站起身便要走,言霁忙囫囵咽下食物,匆匆道:“但母妃做的小米粥更好吃,如果御膳房的膳食和母妃的小米粥选一样,孩儿愿意一辈子喝母妃煮的小米粥。”
一席话让背对着他的姒遥泪如失闸般涌出眼眶,她低着头,呼吸颤抖地“嗯”了声。
同时,顾涟漪临走前的话徘徊在耳边。
“——顾家需要一个天真愚笨的皇子,妹妹放心,本宫自会待小皇子视如己出,好好扮演母慈子孝的。”
姒遥病得越来越重,正所谓病如山倒,一倒下,就再难站起来。
不光是冷宫的条件过于艰苦,没有营养的食物,时常喝的生水,穿不暖的衣,单薄潮湿的被衾,每一项都在将人往死里逼。
言霁拿了这些月里他们赚的所有钱去买药,不过十日,就花完了。
难以想象,母妃不辞劳苦绣了这么多月才换来的铜钱,只能从太医署买来十包药。
一包药,言霁反复地加水煎熬,直到煎出的水不再是黑色,喝进去除了涩没有苦。
好几次,姒遥都赶他走,她将药碗摔碎,将言霁的东西裹在包袱里扔出去,她窝在床上日夜咳嗽,直到咳出血,脸上一片灰白。
言霁以为,只要他拥有足够多的钱,便能请来太医将母妃治好,于是他整日在外面到处讨活干,跪下去求人。有的宫人欺凌他,言霁干完活不给他钱,冲上去讨要反被打了一顿,他也要爬着,用那双血手攥着对方的衣角,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旁的人围着他嗤笑,说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沦落得连下人也不如,他们好像因欺凌折辱了他,就自觉高人一等了。
一个太监抬起他的脸打量,目光透露着贪婪,露骨地说道:“可惜你还太小,若是大点,还能去卖,以殿下的姿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哄堂大笑。
有人说:“不有的人就喜欢小的吗,要不去找廖平公公试试能不能入他的眼?”
言霁从不听他们说了什么,等周围人闹够了,沾着血的脸上便扬起笑,说的却是:“公公打够了,那能把钱给我了吗?”
母妃说得真对,世界上没有神。
有的话,祂怎么不睁眼看看这人间。
第48章
随着言霁身上的新伤旧伤, 日积月累的还有他赚来的铜板,他终于又有钱给母妃买药了。守着冷宫的嬷嬷看不下去,跟他说宫里的药本就贵得紧, 把方子给她, 她可以从宫外偷偷带进来。
言霁感激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想让母妃用最好的药, 贵点就贵点吧。”
可是,喝药并没让母妃的病情好转,在夜里, 姒遥吐完一大口血昏倒了过去,任凭言霁哭喊也没任何动静, 他终于意识到母妃的生命在无可挽回得逝去。言霁冒着夜色跑出冷宫, 去求万人之上的父皇。
帝王寝宫外,公公拦住了这个跑得面色潮热、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灯不甚明,细看下才发觉原来是十一皇子,一愣后说道:“殿下深夜来, 陛下已经睡下了。”
“公公求求你通报一声, 母妃病得很严重, 求父皇派太医去看看吧。”
没有皇帝的旨意,太医署的太医是不允许给冷宫妃子诊脉的。
公公又是一愣,斟酌道:“可奴婢也实在不敢去打扰陛下啊”
“我去, 公公放行便可, 父皇若是怪罪,我保证不牵连公公。”言霁急急说完, 便从拦着他的臂弯下钻了进去, 侍卫欲追, 那公公摆了摆手。
叹道:“毕竟也曾恩爱过,若陛下当真余情未散,真出了什么事,往后咱家可当不起怪罪,便假装不曾看见任他去吧。”
“但自古帝王无情”余音散在晚风中。
言霁对这里很熟悉,他自记事起便来过无数次,但时隔多月,对比冷宫的残壁断垣,再见此地的丹楹刻桷,便又觉异常陌生。
他急急往里跑着,害怕宫人追上来,连喘气都顾不上。终于到了父皇的寝殿前,言霁跑上门阶,推门进去。
正想开口叫父皇,就听到里面喘息声,言霁脑中似有一根弦绷断了,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此时不应该出声惊扰里面的人。
扫过地上凌乱的衣衫。
原来表面看似爱极母妃的父皇,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更何况整个后宫的女人每天千方百计地勾引,想要爬他的床。
明白这点后,言霁眼中只有悲伤,再无责怪与不忿,他好似在这一刻弄清楚,这世间的道理了。
既然来了,言霁不肯就这样无功而返。他放轻动作离开房间,将门关上,然后正对着门跪在外面的庭院里,高声喊道:“父皇,儿臣求见。”
喊了三声,里面的人才终于出来。
崇玄宗披上广袍,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轻薄的娇媚女人,似蛇一样攀附在他身侧,面色不善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言霁,抱怨道:“哪来的乞丐啊,赵福干什么吃的,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那声“儿臣”分明响亮得很,但偏要将他比成乞丐,言霁能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恶意,不以为然,只直直仰头盯着崇玄宗,眨眼间,便有一滴泪滑过苍白的脸颊。
又哑着声音喊了声“父皇”。
崇玄宗神色动容,推开女人走近了些,对他说道:“霁儿自已自贬为庶人,就该知道这里不是你能再踏足”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言霁手腕处的淤青,再细看,锁骨下也是深浅交加的伤,顿时怒不可遏:“是何人敢欺吾儿!”
这些伤都是言霁故意露出来的,他像个纯真无助的孩童般,伸手去拉崇玄宗的衣袍,纤长的眼睫眨了眨,眼泪便越发挡不住地簌簌落下,好似被崇玄宗这一番话所打动,声音也越发哽咽:“父皇,求你救救母妃,她生病了,可没人愿意来给她看病。”
那张本就与庄贵妃三分相似的脸在自己面前哭诉,崇玄宗越发狠不下心,将人扶起,正要细问,旁边的妃子扯回他的手道:“打入冷宫本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陛下何必为了那毒妇”
一声惊呼,妃子被推倒在地,崇玄宗弯身将言霁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最终,母妃得了诊治,父皇握着母妃的手,在她的床榻前坐到天明才走。
只需一夜,宫里的动静便传到诸位大臣耳中,朝堂上,斥责“妖妃误国”的奏折如雪花般往上递,这次连言霁也受到牵连,说他毕竟流着外族人的血脉,总是个祸端。
前朝如何,言霁并不关心,他守着那炉小小的药壶扇着火,不顾嬷嬷在外面对着他这扇门破口大骂,说他坏了冷宫里的规矩。想起昨日嬷嬷对着崇玄宗诚惶诚恐的模样,言霁冷漠地想,规矩,什么是规矩呢,位高权重就是规矩。
端着熬好的药出了门,言霁依然对胖嬷嬷笑得乖巧,低声下气地认错。
但虽破例得到太医照料,母妃的病情也只是稍有缓解,并没彻底痊愈,只是比起曾经,衰败下去的速度慢上了些。
言霁清楚枯萎的花朵总有凋零的那天,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
后头那些日子,姒遥不曾理过言霁,言霁当她怨自己将父皇带来,很干脆地哄着她承认错误,可哪怕如此,姒遥也未曾动摇过,不断将他往外推。
她若是能下得了床,就会整日地坐在窗边看日出日落,就像曾经在未央宫,她看着那座楼上的灯笼一样的神情。
但是冷宫里望不见那座楼,就像远嫁而来的公主,再也回不到故国。
可故国的人,却来找她了。
“你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他既已将你送到冷宫来,就是让你寻着机会逃走,哪知你如此”激烈争执的声音顿了下,渐低淯噏下来,“我带你走,我们回国。”
言霁抱着刚晾干的衣服止步在门外,低着头额发落了下来,遮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何必冒险来此一趟,你走吧,我们都知道,如今我不过是一枚废子,再也回不去了。”是母妃的声音,清冷轻柔。
“再待在这种地方,你会死的!”
“可我若走,大崇便有了跟柔然开战的机会,反正我如今已是半个死人,临死前,别再让我牵连更多的人了。”这句话满是痛苦哀求,压抑在嗓音下,在出声时方才泄露。
姒遥闭着眼,落下一滴泪:“当初选择嫁来大崇,我便知晓,哪怕不去缚住我的手足,赐我翱翔天空的翅膀,我也逃不出半分。”
屋内是长久难掩的沉默,那人声音哑涩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又是一阵无言,那一刻姒遥想起受自己所累的孩子,想起故国的落日万丈金光,最终咽下那个名字,道:“你早日回国吧。”
冷宫的嬷嬷突然在不远处骂骂咧咧,质问是谁将她种在墙下的菜给踩坏了几棵,屋内的交谈也随之一顿,嬷嬷看到站在屋子外的言霁,骂了声“小杂役是不是你存心报复”,说着就要过来。
言霁怕她发现屋内的人,赶紧抱着衣服跑过去,不谙世事般睁着那双澄澈清明的大眼睛道:“嬷嬷,我刚收完衣服回来,这是怎么了,菜怎么被踩坏了。”
望着被毁坏的菜地,他露出很是心疼可惜的模样,腾出一只手去拉嬷嬷的手,仰头望着她道:“浣衣局的姐姐今日给了我糖酥,我去给你拿,嬷嬷别生气了好吗?”
胖嬷嬷脸色缓和了些,当是自己冤枉了人,但也并无愧疚,她根本看不上小孩子的吃食,便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外面安静后,那扇紧闭的房门这才被打开,一个身着艳艳红衣的少年从里面出来,衣袍被开门时灌入的风吹得飞扬,那双殊丽的眼眸落在灰扑扑的言霁身上,微微凝滞了下。
他走出来,蹲下身平视着言霁,伸手揉了揉言霁蓬乱的头顶,轻声问道:“你就是霁儿吗?”
少年模样看起来也并没多大,用的却是长辈的语气。
看了眼母妃,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
红衣少年很轻地说道:“你可以叫我风灵衣。”-
言霁十三岁生日那天,天空飘起了很大的雪,冷宫里就连那些齐人高的荒草都枯萎了,整个冷宫被雪覆盖着,一如既往得荒芜。
一大早起来,言霁便拿着扫帚扫雪。
他不喜欢冬天,今年格外不喜,因为冬天一到,胖嬷嬷就会命令他第二天起来必须将昨夜覆盖在过道的雪清扫掉,言霁必须天没亮就爬起来,这样才能在胖嬷嬷来时,完成这项任务。
嬷嬷过来时,雪已经被清扫好了,言霁扬着笑脸朝她打了个招呼,便又去熬药,循规蹈矩地过着每一日,仿佛已经忘记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如今母妃清醒的时间很少,常常都是在她昏睡时,言霁捧着碗将药一点点喂给她,她也很少出去过,必然也不知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到了傍晚,胖嬷嬷瞅着那间屋子,扔下手里的瓜子壳,皱着眉嘟囔道:“这人怎么当娘的,这么个重要的日子,怎地一点表示也没有!”
跟言霁相处了大半年,嬷嬷虽没说多待见,但至少从没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刁难,看这小孩讨喜,偶尔还会大发慈悲地搭把手,如今逢岁,看他连碗最寻常的长寿面都没有,难得生出点看不过去的义愤填膺来。
坐了会儿,确定那间屋子不会有任何动静后,胖嬷嬷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攥着刚关上门出来的言霁便往厨房走。
洒了一把面进沸水里,嬷嬷气不住地嚷嚷道:“你那娘是死了不成!”
言霁不明白嬷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老老实实地坐在灶台前烧火,闻言为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片刻后,脸上惯性地扬起笑,说道:“母妃只是睡下了。”
“睡下了?!她倒是睡的安心,全然忘了十几年前的这一天,是怎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言霁错愕地抬头看向满脸怒容的胖嬷嬷,胖嬷嬷瞪着他:“看什么看,知道你今日逢岁很稀奇?去年这日,整个皇宫都被轰动,想不记得都不行!”
须臾,她又刻薄地笑了声:“真是瞬息万变,去年我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子会落到我手底下来。”
言霁垂着头不吭声了。
嬷嬷将煮好的面推给他,不耐烦道:“快吃,过生日怎么能没有长寿面,吃完自己把锅碗洗干净。”
看着他夹起一筷面吃下,嬷嬷这才拢着厚棉衣离开,在路过姒遥的屋门前,吊着嗓子冲里面喊:“连句话都没有,这当娘的真狠心啊、真狠心啊。”
房门在风雪中被打开,姒遥撑着摇晃的身体走去厨房,从门外看向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正低着头小口吃着长寿面的孩子,面上流过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汤碗。
哪怕那张脸尚且稚嫩,也能从流畅艳丽的眉眼看出长大后会如何风华绝代,姒遥看得愣神,无意识地唤道:“霁儿”
而何时才能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在轻唤声中,言霁茫然地抬起头,在看到站在门外的姒遥后,忙放下筷子跑过来扶她,偷偷将眼泪擦干,仰头笑看着她,问道:“母妃怎么起来了?”
“霁儿。”姒遥抬起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抚上言霁的脸,眸中凝着泪光,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十三年前,我是不是就不应该生下你?”
言霁抿着嘴,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总会活得比常人痛苦些。”姒遥抱着他流泪,“对不起,霁儿。”
“但依然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滕王阁序》唐·王勃
第49章
云卷云舒, 雪停了,风也小了,天气虽然依旧冷得刺骨, 但一切都在好转。
同样好转的, 还有母妃。
这日母妃起得很早,穿戴整洁端庄, 容光焕发地走到院子里,将外面又冒出头的杂草理了理,辰时后, 阳光升至高空,洒下暖洋洋的光, 一点点将霜雾破开。
言霁起来时, 看到外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确定真的是母妃后,怕她累着,忙接过她手里的铁铲, 道:“孩儿来吧。”
姒遥带着笑看向他, 这是这些日子来, 姒遥第一次对他笑,声音跟以往一样温柔清透:“母妃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在这里等会, 我去给你拿。”
点了点头, 言霁局促地等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等到母妃再次出来, 怀里抱着个小奶狗, 言霁瞪大了眼, 满是惊喜地接过,确认得问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好可爱的小狗狗!”
姒遥眼带笑意,说道:“不是狗,是狼狗,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叫它去咬他。”
“谢谢母妃!”言霁开心地举着小狼狗转圈,转了一会,停下问,“是不是该给他起个名字?”
姒遥温柔地看着他道:“既是霁儿的,便由霁儿来起名。”
言霁思索半晌后,苦恼道:“我还没想好,一定要给它起个威武霸气的名字,我再仔细想想。”
“不急。”姒遥站久了,有些累,靠坐在窗台旁的杌子上,望着层云堆栈的天空,“前段时间皇后来时,让母妃送她样东西,今日弄好了,你带过去吧。”
“什么呀?”言霁眨了眨眼,“皇后娘娘也让母妃给她绣帕子吗?”
姒遥笑了起来:“嗯,一张手帕。”顿了顿,她面露哀戚地嘱咐,“你过去后,嘴放甜点,切莫跟皇后起冲突,就将她当作母妃一样孝敬着,知道吗?”
不过只是短短去一趟,姒遥却叮嘱了他很多话,才将怀里那张迭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交到言霁手里,推着他的背往冷宫的大门走:“去吧。”
言霁握着手帕,还抱着小狼狗,想要将它放下再走,母妃却说:“怕路上有人欺负你,带着它吧。”
言霁惯常听母妃的话,懵懵懂懂地往冷宫的朱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心跳不自觉地紊乱,潜意识里像是预感到什么,每迈出去的一步都格外沉重。
母妃站在近日难得的灿烂阳光下朝他挥手微笑,站在积雪初融、断井颓垣的宫殿前,静美得像一张画卷。
扭回头,言霁跨出那道斑驳脱落的朱门。
从此之后,这扇朱门再没被打开过。言霁将手帕送到,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顺从得被皇后留在宫里用了午膳,中途他还偷偷揣了些梅花糕在袖子里,想着等会可以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直到言霁说要走,顾涟漪露出一瞬愕然,尔后了然地笑了声,伸出手绢擦干净言霁的嘴角,温声细语地说:“按照规矩,本宫亦是霁儿的母后,以后莫要再叫娘娘,本宫不喜,叫母后,知道吗?”
言霁只觉这女人轻柔细致的举动下,让人冰冷悚然,仓促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皇后对他道:“本宫的凤鸣宫,霁儿随时可以搬来。”
当言霁再也进不去冷宫,才终于明白顾涟漪那句话的意思。
他跪在冷宫前哭求母妃给他开门,抱着小狼狗卷缩在门檐下冷得颤抖,然而母妃始终没有响应过他,连胖嬷嬷都销声匿迹了。
三天后,言霁再支撑不住,眼皮耸拉意识模糊,怀中仅有热度的小狼狗呜咽地叫着,同样气息微弱。
停歇几日的雪又下了起来,这应该是冬日最后一场雪了,所以下得格外得猛烈,没多久就在言霁的眼睫上、发丝上、衣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在言霁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场雪中时,低垂的眼帘下,映入双不染纤尘的金丝皂靴,一袭比雪还亮洁的辉白长袍拂过雪地慢慢行来。
言霁眨了眨眼,凝在卷翘长睫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心里迟缓地想着,莫不是地狱使者来勾我的魂了?
他已经冷得麻木,呼出的气都没了热度。
“你怀里的狼狗,快死了。”琅琅如碎冰撞玉的声音,比雪还没有温度,好似仅仅在叙述一个事实,但言霁在极致的冷意中,却品出这话里的温柔,像是一团篝火燃在身前,四肢都在这话中,恢复了些许知觉。
言霁茫然恍惚地抬头,看向他。
纷飞乱舞的大雪中,如玉脂般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一把伞,浓墨般的长发在身后微微飞扬,那张脸好似能颠倒众生,眼睛却清冷深邃,似凝霜傲雪,玉辉冰洁。
原来牛头马面竟长得这么好看吗?
言霁近乎失智地想。
他大脑沉重得如灌铁铅,很有礼貌地张了张嘴,询问道:“你不是来勾我的魂,是要勾走小狗狗的魂吗,能不能拜托你,先把我的魂勾走?”
美人愣了下,朝他伸出手。
看来是同意了。言霁将跟冰块等同温度、长着冻疮的手放在那只洁白修长的手上,顺着力道踉跄地站起来,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记忆中,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有着好闻清香的怀抱中。
再度醒来时,父皇坐在他床边,正同太医说着什么,言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便被父皇敏锐地察觉,大掌包裹着他的手,将温热传递至言霁的四肢百骸。
“醒了吗,先别动。”父皇朝身后喊了声,一个金卷半长发的大胡子东洋人走了过来,单手至胸前行礼。
接着,那个东洋人代替父皇坐在了他床边,扶着还处在迷蒙中的言霁靠在床头,用很轻,很淡的声音说道:“十一殿下,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没等言霁回应,他拿出一块正转动的机械表悬在言霁两眼前,一边摆动,一边循循善诱道:“看着这块表,看着上面的指针。”
东洋人的中原话说得拗口,反而产生如隔世传来的效果。
像是被一股魔力驱使,言霁不由自主地照做,失神的目光看着表上的指针,才发现这块表正在倒转。
“现在,我们往后看,想一想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然后我们将它,一一封存起来。”
时间在言霁的记忆中往回倒溯,这大半年发生的每一件事的画面,在指针的走动下一一倒放,最后停顿在上面的画面,是母妃被禁军扣押前往冷宫,风过时,漫天飞着菩提花。
窗外洁白无瑕的飞雪,也在此刻,在言霁的眼中,变幻成了菩提花。
“对,现在正是菩提花旺盛的季节,在你十三岁的春天,你的母妃刚被送往冷宫,你被过继给皇后,现在你正从凤鸣宫的床上醒来。”
言霁目露挣扎:“不不是这样的。”
东洋人手下停顿,渐渐严肃慎重起来,用更轻的声音说:“没错,你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现在记忆错乱,但很快,梦里的事就要忘掉,你得回归现实中。”
言霁喃喃道:“梦?”
“是的。”东洋人用肯定的语气回复他,自摆动的钟摆后看向小殿下迷惘涣散的眸子,“你母妃走前,让你长大后再去接她出来。”
那一刻,言霁眼中的挣扎慢慢消弭,只记住了,母妃让他长大后,去接她。
“等我长大了,就能去见她了吗”
东洋人再次肯定地回复:“是的。”
言霁沉浸痛苦的眼眸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漆黑,有光慢慢从中透了出来。再次睡过去时,他的嘴角翘起了笑意。
寝殿外,崇玄宗疲惫地坐在交椅上,说道:“你答应朕的,一定会转移走霁儿身上的白华咒,若是不能,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顾弄潮眼底的情绪清浅淡漠,收回望向寝居的视线,抬眸看崇玄宗的一瞬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就连崇玄宗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一眼时,也不由心下一惊,那仿佛是久居高位生杀予夺,才能有的气魄。但很快,那双眼恢复幽暗深邃,道:“若臣失言,任君处之。”-
那段时间,言霁过得很是混沌,大部分时间都身心俱疲地在睡觉,醒来的时间很少,伺候他的宫人说,他生了一场大病,需好生调养着,也不让他下床,连开窗吹个风都不允许。
言霁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月份,只听宫人说,现在是春天。
但不知为何,却这般得冷,大概冬的寒霜还没来得及收走吧。
言霁一向乖巧听话,不让他出去,他就不出去,不开窗便不开。他身上不知从哪来的淤青,在玉脂膏的作用下淡化,直至完全消失,皮肤白净滑腻,就像一直养尊处优着,不曾受过半分苦。
皇后经常会来看他,对他很好,各方面的照顾都无微不至,但这样的好却透露着一种疏离,以致言霁在面对她时总觉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远离。
但在偌大的皇宫,顾涟漪需要个皇子,言霁也需要个母后,支撑他能活到长大的时候。
父皇也常常过来,有时候抱着他念书,有时候教他如何投壶更加精准,有时候陪他捏幼稚的兔儿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母妃一个字。
言霁也很默契地不提。
他对冷宫生出种望而生畏的态度,就好像永远不打开那扇门,母妃就永远正好好得活着。
直到一天,宫人告诉他:“入夏了,殿下可以出去了。”
那一刻言霁想的是,这个春天真是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也终于结束了。
走出去,沐浴在多日未见过的阳光下,苍白的脸上难得浮出了点颜色。宫人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御花园,很多人跟在身后,各个都低眉垂目,不敢妄言。
好像警惕着什么。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日父皇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太学院念书,并道,如果不想去,他可以叫太傅来宫里单独为他教导。
看样子,父皇应该想让太傅进宫教导的。
太傅本应该只为太子授课,但父皇为言霁开了先例,为防其他皇子不满,便放宽了条件,让太傅□□导众皇子。
大概也是如此,此后太子在看到言霁时,才会满是敌意,联合众人在太学院孤立言霁。
此时,言霁面对父皇的询问,说道:“儿臣想到太学院去。”
他在凤鸣宫待得很不自在,想要有个躲避的地方。
第一次去太学院,皇后特意给他备好笈囊,告诉他若在太学院逗留晚了,可去镇国王府歇脚,并安排了随从跟在言霁身边。
起初言霁并没有去,他也没怎么回皇宫,而是在书院里申请了一间房,常常会去那落脚。
那段时间同窗们对言霁的好奇大过于畏惧,会时常来找他说话,偶然间,言霁听说有段时间宫里进行了一次大清洗,问言霁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言霁详细问是什么时候。
那人道,大概快到春天那会儿吧,一夜间处死了很多人,还都是些不起眼的宫人。听说还是镇国王府手底下的金吾卫去处理的
快到春天的时候?
言霁仔细想了想,并不记得有这回事,那人也就当个稀奇说说,见他都说不记得,便道,那估计是以讹传讹吧。
此事便掀了过去。
等言霁见到三番两次旁人口中提及的镇国王嫡子时,是因为车轮过山路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给颠坏,随从对他说,最近能落脚的地方只有镇国王府,问他要不要去借宿一晚。
当时已是盛夏,天气酷热,言霁念着若叫随从再来回去找车,恐怕会得热病,便点头同意了。
镇国王府初见时,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池塘边,一身黑袍玄襟,神色慵懒浅淡,正撒下一撮鱼食,垂目淡淡地看着竞相争食的红鲤鱼。
言霁不由心生紧张,手指轻轻攥着袖子,上前斟酌地喊了声:“皇叔。”
若是叫舅舅,未免太攀关系了。还是按照职衔去叫好些。
听闻此称呼,那道极其好看的背影未免一顿,随之像是从嗓子眼溢出的轻笑,那人回眸看来,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像是点亮了一池星辰。
寂寥又温柔。
窝在他旁边的小胖狗抬起脑袋,在看到言霁时撒欢似的跑过来扒拉言霁的衣角,言霁连连后退了几步,却见“皇叔”并没阻止。
不得不硬着头皮寻着话题问:“它叫什么名字?”
顾弄潮弯了下眼睛,收回目光继续望向池面,鱼儿已经吃饱,沉入了清澈水底在水草间游曳。
只听他淡淡道:“还没来得及起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称之为:薛定谔的母妃。
——只要不开门,就处于即死又活的迭加状态。
关于指针:最早的钟表“水运仪象台”出现在宋朝,被称之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是统称,其中还有二十四节气、针灸、珠算等)。为了避免考据,这里使用东洋人作架空处理,大钟浓缩成小钟。
第50章
冷宫里的杂草野蛮生长, 任何缝隙都能长成,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也只有它们的生命力才能这么顽强。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 一路没看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墙体都坍塌了好几面,宫殿灰蒙破旧, 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风过,都是阴冷的。
在言霁不断深入时,他眼前好似浮现出一道巨大透明的钟表虚影, 正在快速顺时针转动,无数画面闪过, 一切得以拨乱反正。
母妃被打入冷宫时, 他不是十三岁,而是十二岁。
那是天盛六十八年, 不是六十九年。
如今的言霁即将成年,有了支持自己的党派,他如约来到被尘封的冷宫, 来接母妃出去了。
走进过往曾居住的屋子, 将门推开时落下很厚的灰尘, 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翩跹,纷扰视线。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窗旁的木桌上还放着个针线筐, 里面尘灰覆盖着未修完的针线。
言霁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眼, 上面绣的羽曦犊+。是两个人,只绣了个轮廓的女人, 牵着绣得细致精美的小男孩。
眼泪啪嗒掉在绣面上, 润湿了泛黄的巾帕, 言霁握着它转过身,绕过破败的木质屏风,在半遮半掩的床帘后,看到一具女性白骨,安安静静躺在不辨色彩的床上。
言霁闭上眼长长换了口气,再睁眼时,盈着泪光的眼眸弯起,露出一个笑容,他走过去跪在床前,执起白骨的手,很轻地说道:“母妃,儿臣来接你出去了。”
余音颤抖哽咽,似不成调-
天盛七十三年,冬,皇帝谕旨,追封庄贵妃为敦和太后,骨灰暂放金佛寺供奉。
冷宫里的妃子不可入皇陵,这是先祖时的规矩,哪怕言霁贵为皇帝,也无法逆改,就连追封谥号,都是在群臣的反抗下孤意行之。在此情形下,他只能先将母妃的骨灰放在金佛寺,等他的陵墓修好了,再葬进去。
而要去金佛寺,就必须得到顾弄潮的准许。
如今皇宫依然被顾弄潮封禁着,言霁让人给顾弄潮传了几次消息,都始终看不到这个人半根头发丝,最后言霁不得不下诏,命令顾弄潮进宫陪同。
不进宫,就是抗旨。
言霁本以为就算搬出圣旨也不一定能将摄政王请来,等顾弄潮真来了,言霁反而猝不及防,抱着母妃的骨灰坐在未央宫的菩提树下,愣愣地看着他发呆。
扫过一眼他手里的陶瓷罐子,顾弄潮的眼色一如既往冷淡:“陛下唤臣入宫,为的何事?”
言霁撇开视线,闷声道:“就别明知故问了,朕要出宫。”
顾弄潮沉默了下:“宫外还不安全。”
“若朕非要出去呢?”
又是漫长的寂静,言霁能感觉到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很沉的压迫感,可他这次不想退让,他迫切地想要母妃早日得到安息。
做好心理建设,言霁抬起头,直视顾弄潮,问出近日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惑:“皇叔竟愿意为朕放弃生命,只是不知,皇叔是想要因此获得崇玄宗的信任,亦或是另一方面?”
“如今皇叔日日为白华咒所扰,可后悔过?”
始终也没等到自己想听的答案,言霁苦笑了下,菩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在他衣袍边,像是一场单独只为他一个人下的雪。
他道:“你别管我了,无论是死是活,都该是我自己的造化,你这样让我觉得欠你良多。”
欠得多了,这辈子还不完,是要留到下辈子的。言霁不想跟顾弄潮这样,生生世世都牵扯不清。
“那便去吧。”走之前,顾弄潮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走出宫门时,言霁相当郁闷,他转身看向紧随自己三步距离的黑色侠客服青年,一再道:“朕有暗卫,不必你跟着。”
梅无香抱着一柄剑,只看他,不挪半步。
这是明晃晃的抗旨!
言霁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原本沉重的心情都沉重不起来了,言霁扭头踩上一早便候在宫门外的御辇,也不等梅无香,就叫太仆策马驶了出去。
马车跑得并不快,前有骑兵开道,后有宫人举仗扇随行,一路顺畅无比地到达金佛寺,主持率弟子们出门迎驾,而后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放置好母妃的骨灰,关上漆盒,言霁点上三根香祭拜后,插入香炉中,一直以来的执念终于在此时告一段落。
走出金佛寺时,外面正好有一道阳光破开层云照了下来,整个山林在冬日的艳阳中焕彩,言霁抬手挡着光,羽睫微掀,看向镀着金边的云霞,心情前所未有得松快。
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催促道:“赶紧得归队,陛下快出来了。”
言霁忙低下头点了点,侧身退避一旁,恰巧一众侍卫围着身着明黄衣袍的皇帝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谁也没认出,这个穿着不起眼太监服、卑躬屈膝站在旁边的人是言霁。
等影九上了马车,见梅无香并没起疑,照常跟在马车旁边,言霁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代替影九此前伪装的身份站回仪仗队,一路低着头跟随辇毂往回走。
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位置,到进城门后,言霁落在后面,趁无人注意,在队伍到达大街拐角时,悄无声息混进两旁的人群中,迅速往外撤。
走进巷道里,一只手突然抓住言霁的手腕,一惊下刚要挣,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是我。”
言霁放松下来,回身看向隐在暗处的影一,问:“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影一面色严肃,“陛下真要去”
“嗯。”言霁望向深沉的黑夜,斑驳灯影在远处扩散模糊,显得格外遥远,“总有要走出保护圈的一天,不然,朕还怎么赢他。”-
西街五十二巷,这是影一报给他的坐标,言霁没带一个人,孤身踏进这条昏暗污秽,仿佛埋藏着无尽罪恶的巷子。寒风扯动他宽大的斗篷,宽大帽檐遮着冰冷的眼睛,只露出朱红的唇,以及尖削的下颌。
两个醉汉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路过这个黑衣斗篷的少年,巷子太过狭仄,其中一个醉汉的肩膀狠狠撞了上来,言霁退开一步避让,却并没使醉汉识趣离开,反而神色旖旎地凑了上来,嘻嘻哈哈地调侃。
“小美人,一个人呢,干嘛去?”
醉气扑鼻,言霁不适得皱了皱眉,往后避开,在步步紧逼下,后背抵在了墙上才停下。
醉汉的另一个同伙同样不怀好意地笑:“我俩对这段路熟,想去哪,哥哥们带你去。”
再抬头时,言霁露出个纯真友善的笑容,哪怕月色昏暗,也能看出其眉眼昳丽生艳,泛着盈盈波光的眸子散漫地看着他们,软声说道:“我想去找我舅舅,可是只知他在这条巷子中,不知具体位置,你们真能帮我么?”
说完,言霁歪头期待地笑了下。
原本醉汉因他的身段令人遐想连篇,生了邪念,如今看到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后,邪火就像荒原的火瞬间燎原,像是被那双眼蛊惑,躁动地伸出手,轻佻浮薄,迫不及待要将这艳色无边的少年制伏。
言霁适时提醒道:“这里离西街很近,我一叫就会来人。”
两醉汉对视一眼,他们本就喝得醉醺醺,想不出太复杂的事,闻言打着舌头顺着话诱哄:“到里面去,到里面去。”
言霁笑了笑:“到里面去找我舅舅么,你们认识他?”
“认识,这条巷子里都有哪些人,我们兄弟俩可都一清二楚,你只管跟着我们走,保管你找着你舅舅。”醉汉拍了拍胸口,说完打了个酒嗝,晕乎乎地往旁边倒了倒。
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跟在他们身后,往更黑的巷道走去。
路上,醉汉安耐不住地用话语调侃言霁,问鱼西湍堆他是哪里人,家有可有什么人,他要找的舅舅叫什么。
言霁一一回答:“京城人士。”
“家中只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臭叔叔。”
“舅舅叫乞伏南盘,我跟他不是很亲。”
哪怕醉得辨不出南北,两醉汉依然知道“乞伏南盘”这个顶顶响亮的大名,其中一个捉狭地笑了起来:“乞伏南盘?柔然国君?哈哈哈,小美人,莫要说笑了,你舅舅是乞伏南盘,你难不成是大崇皇帝?”
言霁微笑道:“是的哦。”
“哈哈哈,那我还是摄政王呢!”酒意麻痹下那人大放厥词,言霁不与之计较,只专心看着前路。
大约是那人的声音太高,巷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隐约好几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言霁不动声色,继续跟着两醉汉往深处走。
走了一会儿,想必是看这里差不多足够隐蔽,醉汉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身,垂涎欲滴的目光黏糊在言霁身上,嘿嘿一声,道:“差不多就这里了吧。”
言霁看向他们身后,弯了弯弧度姣好的桃花眸:“差不多,是这里了。”
醉汉前近一步,突然感觉到脖颈一凉,僵硬地愣在原地,目光往下,只见明晃晃的刀尖正从后面抵在喉头,顿时下软了腿,哆哆嗦嗦地极目往身后看去。
许多锦帽貂衣的胡人弓着背,一副蓄势待发如捕食的猎豹般站在迫狭的巷道里,眼神如鹰,锋锐阴寒,而他们中间分出一条道,一个穿着貂毛大氅的男人从中走出,步姿闲散优雅,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但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凛然威仪。
穿巷而过的冷风拂过男人周身,貂毛乱飞,他的头发被编成很多股小辫,用镶嵌着墨蓝宝石的发扣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个诡异的鬼面具,就连醉汉转头时猛然看到,都被吓了一条。
——那是一张刻绘恶魔脸的面具。
已经看过一遍,言霁并没露出多余的反应,男人从手下的簇拥中走出来,低低的笑音隔着面具沉闷地传来,用生疏的中原话说道:“你的好皇叔千般万般护着你,不让孤碰到,恐怕他想不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言霁眨了眨眼,像是懒得伪装,他只抿嘴很小弧度地笑了下:“朕都孤身来见你了,舅舅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听到这个自称,两个醉汉吓得彻底呆了,直接跪在了地上。
乞伏南盘往上拨开面具,一张锋锐俊邪的脸露出,犹如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深邃的眼窝加上一双颇具异族风采的眼睛,多道褶皱的眼皮上掀,最为夺目的是那双眉,眉尾上挑,眉骨又高,显得如剑般锐利。
不得不说,这是一张颇具侵入感的脸。
那张鬼面具歪歪扭扭地带在头侧,与这张脸形成鲜明对比。若说顾弄潮如玄天上的神官淡薄冷情,那这位柔然国君,就是地府的鬼君,邪气四溢。
削薄的嘴唇翘了下,乞伏南盘躬身,单手抵胸,低语道:“叩见陛下。”
与言行不符的是,所有胡人,都在余音落下的那一刻,包围住了言霁。
“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这两个色胆包天的贼人?”乞伏南盘堪称温柔地问言霁。
言霁笑意不达眼底:“既然落到舅舅手中,自然是由舅舅处置。”
乞伏南盘道:“那便当孤,送给陛下的见面礼吧。”
走时,只听那两名醉汉在身后哀嚎求饶,但很快,他们的声音戛止在阒暗的长巷中,有血喷射落地的淅沥声,光是想象也能知道,那整面墙,想必都被血水洗涮了一遍。
言霁眸底暗沉,手指不由卷缩攥紧。
这是一个,跟顾弄潮一样,没有人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