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连雨年眼前一黑, 仿佛坠入到没有边际的浓稠黑海,失去视觉的同时,其余四感得到了远超常理的加强。
他听见幽深而沉邃的流动声, 带着广阔的回音, 仿佛从极深极远的地底传来, 某些瞬间甚至像是远古巨兽发出的悠长嘶鸣, 令人心魂剧震。
他感受到拂上脸颊的风, 轻柔、潮湿,带着一点清苦涩口的冷香,不仅钻进鼻腔,更顺着他的毛孔渗进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异样的酸麻寒凉,不知不觉就像被冻僵一样反应迟滞, 不能动弹。
在如此敏锐的四感操控下, 连雨年却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能力, 无法确认自己的方位, 不知自己身陷怎样的处境。
倘若这些都是幻觉, 都来自觋, 那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但谁又能说他此刻不是正置身死亡?
死亡……
死亡?
连雨年猛地睁眼,肺部火烧火燎的剧痛骤然冲入脑海, 让他长长吸了口气,开始大口呼吸,缓解缺氧的痛苦。
巫罗绮就站在他身前, 长睫低垂, 目光认真落在他身上,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土豆粉”则支起脑袋用力磨蹭他的面颊,眉心鳞片闪过一抹亮光, 淡淡的凉意注入他体内,起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抚效果。
“我刚刚……”连雨年揉揉“土豆粉”的脑袋,一开口就感觉嗓子哑得像三天没喝水,连忙清了清,“我刚刚怎么了?陷入幻境了?”
“你是纯血巫族,世上哪有可以困住你的幻境。”见他脱离危险,巫罗绮收手退了两步,“方才我循着路标带你来到这里,刚落地你的脸色就变了,双目失神地僵立,然后自行屏住呼吸,一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的样子。”
“……啊?”
巫罗绮摊手:“知道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啊。可这儿什么都没有,就一个水潭,没有巫力,没有异力,没有天地之力,干净得不像在人间。我都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原因,你又没法儿靠自己清醒过来,就给你一拳看看能不能把你打醒。你睁眼之前我拳头都抡起来了,啧……”
连雨年面无表情:“……把你脸上的可惜收一收。”
说话间,他环顾左右,阴晦的天穹投下灰蓝色的光线,将眼前一汪清潭映照成深邃的墨绿,平滑如镜,偶起波澜,一如阴雨天的万重湖。
正圆形湖泊宛若一面铜鉴,四面有环形的堤岸。青石板铺成的路凹凸不平,透着湿漉漉的深绿色,苔痕斑斑。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粒沙石、一棵草木都不存在,反衬得天地辽阔,湖面旷远,天色越是幽晦,便越凸显出沉肃庄重的氛围。
万籁俱寂,只有沙沙的风声不时回响。
连雨年突然从这份安静里品出一点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这儿是哪里?”
“终点。”
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巫罗绮忽的弯起眼睛,笑容中带着怅然与释怀,终究还是把盘亘嘴边良久的话语咽了回去。
他上前一步,向着身前广袤的湖水张开双臂,微笑着呢喃道:“他的终点。”
他?
他是谁?
连雨年直觉这个“他”指的不是觋,莫名一阵心惊肉跳,心跳声剧烈敲击着他的耳膜,叩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他有点晕眩。
他捂住额头,咬牙道:“巫先生,别跟我打哑谜。”
“没打哑谜。”巫罗绮温和一笑,抬手抚过他的鬓角,像个宽厚温柔的长辈,“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我已将你带到了,只是想真正抓住他,你还需叩开一扇门。”
灵性天授在神经中枢上跳踢踏舞,疯狂预警,连雨年隐隐有些预感,却不敢信,怔怔地问:“什么?”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渐渐变得猛烈,巫罗绮衣袂猎猎,神思宁静:“这扇门高广无垠,屹立云巅,万年间无一人可以履及,更遑论推开。”
“所幸岁月风刀霜剑,将门刮得残破,为你创造了机会。我会帮你撬开一条门缝,至于能否推门而入,去杀你想杀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说着,他回眸看了连雨年最后一眼,并指点向眉心。
连雨年条件反射地伸手想要阻止,就在这时,巫罗绮体内忽然迸发一股极其强横的力量波动,将猝不及防的他弹开,自己则如一片轻盈的柳絮,坠入湖中。
“巫先生!”
连雨年踉跄着站稳,不及多想,也飞身朝湖里跳去。
可没等他跃下堤岸,原本静谧无波的湖泊陡然风急浪涌,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口吞掉巫罗绮的身影。
墨绿色的水流呈顺时针缓慢旋转,连雨年又听见不久前失去视觉时听到的那种流动声。巫罗绮的身影消失于水中的刹那,整个湖泊突然如复苏的心脏般猛然泵动一下,随即沉重如滚雷的潮声轰然炸响,充塞了整片天地。
连雨年这才发现,此地竟然也是一处隔绝于人间之外的小世界。
每个小世界的诞生,都源于一种天地不容的伟力。
之前他所见的那两处,一处是鲛人族全族的埋骨地,一处是神代巫家巫祖的坟墓。
那这里,又属于谁?
没来由的惊惧感霎时如电蛇攀上心脏,连雨年下意识召集天地之力,却发现这个小世界如同干涸的水坑,没有半点他能借用的力量,于是转而使用巫力腾掠而起,退回岸上。
可不等他站稳,脚下的地面便开始寸寸龟裂、破碎、塌陷,从高空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
深渊之中潮声汹涌,灰蓝色的水墙拔地而起,在连雨年面前掀起惊涛骇浪。
他凌空而立,巫力环绕于左右,任由狂风扑打,也自岿然不动。
他死死望着前方的海潮,它们从渊薮下冲出地表后,仍然在暴虐地翻腾搅动,浪头一波接着一波拍打下来,如天倾,如山崩,即使被他一一挡开,也对他的心灵造成沉重的压力——
明明并未受伤,连雨年却在这一幕幕灭世天灾般的景象中品尝到了心肺剧摧、肝胆欲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少年时他躺在高处,仰看阴云翻卷、电光滚滚的雨中天幕的时候也曾有过。
但那时的他想逃就逃,今日的他却根本迈不动脚步。因为他看见暴怒的浪潮渐渐偃旗息鼓,如顺了毛拔了爪牙的猛兽般趴伏于某人脚边,温驯而畏惧。
与此同时,他也同样被一道气机牢牢锁定。
“你……”连雨年张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是谁?”
巨浪分开,托起一条水做的浮桥,连到连雨年前方。
有人随意地踏上去,从水墙后方转出,迈过时光的重重壁垒,不疾不徐地走入连雨年视野。
天光乍暗,晦涩的光线内流转出条条缕缕的灰色气流,若有似无地旋飞上前,环绕于他左右。
那人站到连雨年十米以外的位置,织金玄袍优雅地垂落。黑发黑眸仿佛为天下最纯净的夜色洇染而成,瓷白面庞上唇色绯艳,烟紫色的小痣点在左边飞起的眼尾,天然勾着三分笑意。
一身浓墨重彩,令人过目难忘。
他微微抬手,周身无尽的浪涛皆顺服地落至脚下,承托起他所需的战场。
“初次见面。”男人粲然一笑,“喜欢我为你准备的身体吗?”
连雨年愕然瞪大眼,脑中一片空白。
……
以澧水为名,却无人见过的丹家唯一后人。
……
自苏醒便能如臂指使的巫力,痛苦却顺利完成的练体。
……
家中有巫祖的闲时记事和万卷神代藏书,崭新如初。
……
觋身上所落的巫族十脉的诅咒,借他之手应验。
……
与那双清澈宁静的黑瞳对上的瞬间,连雨年耳边响起书页被风翻动的轻响,无数从前被忽略的细节快速涌出,并严丝合缝地相连,组成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的答案。
他到底为什么会穿越成丹澧?
丹家后人已无巫族的天授神力,为何丹澧的躯壳内换成他的魂魄就能拥有?
那些囊括各个领域的庞杂典籍,它们的内容为何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由他随取随用?
妖蛊教有表里双面结构,他负责对付神鬼异术的“里”,这一代的人皇沈青池为了他倾尽全力对付本质为情报机构的“表”,是机缘巧合的结果吗?
还是早有人算到今日之祸,于是提前制造出一副空壳,连同丹巫典籍一并保存至后世,以常人难以理解的伟力,再创一个人皇与巫族合作消天下灾劫的奇迹?
“是……你?”连雨年难以置信,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席卷他全身,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扭曲起来,让他分不清虚假与真实的边界。
“嘘,别说,也别问。”男人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眉眼弯弯笑得狡黠,“我现在是他的武器,他的矛和盾。杀了我,你才能见到他,完成你的目的。”
“不可能!”连雨年想也不想地驳斥,“谁杀得了你?!我怎么可能杀你?!”
“呵。”男人轻笑出声,“傻孩子,你真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我’是我吗?我只是一具不完整的空壳,一缕没有意识控制权的神识,一个残破的庇护所罢了。当然,如果你最终敌不过我,反被我吞噬,可能你想见的那个‘我’就会出世了。”
他垂下眼睫,孩子气地抿了抿嘴:“可我不喜欢这个结果,所以你要努力啊……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没来由的惊惧感贯穿连雨年的心脏,他本能地催动一切自己熟知的术法阵势,繁复符文霎时占据半壁天空,仿佛另一片倒悬的海,挡住拍向自己后心的玉白手掌。
“术式学得不错,很熟练。”男人弯起眉眼,举手打了个响指,“但还不够。”
地下的沛然惊涛冲上云霄,在他身后汇聚成一柄贯天彻地的巨剑,他信手一挥,剑锋悍然斩落。
“用点力。”男人歪了歪头,“别像你家人皇没让你吃饱饭一样。”
“……”
连雨年咬紧牙关,被逼上死路后反而笑了出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平静的疯感。
“好,谢谢先祖指点。”连雨年摊开五指,指间漏下一绺绺闪烁刺目的银白电芒,“我要扒了觋的皮。”
男人笑道:“等你杀掉我,我教你一种更实用的折磨人的方式……你一定喜欢。”
九天之下雷鸣轰动,这方小世界的边界爬出枝桠分叉的白光,像裂痕,又像电光。
“好。”连雨年用“表面淡定,实则已经走了有一会儿”的、带有淡淡死感的语气说:“我等着。”
比从前强大一万倍的雷法浩荡砸落,仿佛苍穹倾颓,天河飞流直下,迎上那柄锐不可当的巨剑。
男人笑眯眯看着两股巨力碰撞,榨干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后,在左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加码时,更快一步地劈下右掌斩去那条手臂。
臂膀落进深渊,在半空崩碎,化作不知名的材料散落得无影无踪。
他眼尾小痣闪了闪,半张脸倏然如瓷器上的冰裂纹般裂开,朝着左半边身躯向下蔓延,露出森森白骨。
“蠢货。”男人捂住右侧完好的脸,微微抬首,神情傲慢,“你也配控制我?”
话音未落,他的巨剑不敌雷海,粉碎于雷霆洪流之下。
男人再度露出笑容,张开右手,拥住了最先击中自己的那道雷电。
“我还是更喜欢金色。”
第62章
手臂合拢, 被抱住的却不是闪电,而是连雨年。
他再度进入刚进小世界时那个无光的领域,耳畔的水流声和缓恬静。似有若无的温度拢在他身上, 他的额头磕着什么温软的物体, 后脑的头发也被人梳了梳——
这是一个温柔到了极点的拥抱。
连雨年的喉咙滚过一阵涩痛:“巫祖, 是你吗?”
“嗯, 是我。”温凉的气息扫过他的耳畔, 含着笑意的声线低沉柔软,“辛苦了,毫无铺垫的练体一定很痛吧?”
连雨年垂下睫毛,低低地“嗯”了一声。
男人,丹岷轻叹:“一万年岁月,仿佛只在朝夕。我合眼时没想过要醒来, 但终究逃不过所谓的天命。”
连雨年攥紧拳头:“巫祖, 觋的所作所为你们万年前就预料到了吗?”
“嗯。确切地说是阿绮……你的巫先生死前卜算到的。”丹岷语气沉郁, “他的卜算之法为神代天道不容, 但天授之术一旦落成, 即便是天道也不能干涉。阿绮去世的那一夜看到了一瞬间的‘天兆’, 说万年后的某一世有一劫,是我们留下的祸患, 让我和陛下早做打算。”
“所以……”
“所以,我借来鬼巫的造生之法拆解研究,以一滴心血打造出一副没有产生意识的身躯, 封印于丹桂乡下的大阵里, 让我丹家后人世代守在那里,等一场因缘际会。”
“因缘际会……”连雨年喃喃道,“我一次次破坏觋的计划, 让他身上巫族十脉的诅咒生效,也是因缘际会吗?”
“嗯。”丹岷轻抚他的长发,“原本你该是我和陛下的孩子,但我们考虑许久,还是决定让你诞生于后世。无论阿绮说的祸患是什么,只要你体内流着我的血,便能继承我的天授巫力,巫族气运也将环绕你身,助你解决这场灾劫。”
“我们很抱歉,不得不把这份重担压到你的身上,但看见你走到这里,我也很高兴你完成了我们的所有期望。”
“那巫先生,还有你……您……”
“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给你兜底。”丹岷道:“你的对手是真正的天纵奇才,我甚至怀疑他是这一个时代的天命之子。他是巫觋传承最后的继承者,运势极佳,天分惊人,竟能在没有巫族血脉的情况下将鬼巫传承习得十之八/九,还找到了苍龙尸身,将其身躯化为己用。”
“这桩桩件件单拎出去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他却每一件都干得漂亮。倘若他把天赋用在合适的地方,而非肆意造杀,豢养厉鬼,又怀着那样暴虐无理的志向,他必定会成为一代传奇……不过如今么,他险些酿成大祸,死不足惜。”
“嗯,我也这样想。”连雨年感觉自己的脸似乎埋在自家先祖的颈窝里,忍着蹭一蹭的冲动,闷闷地问:“那您现在算是活着吗?巫先生以后……还能回来吗?”
丹岷轻笑:“不算,我们都不是活人,我是残存的神识,他是一缕残念,为这场祸患而来,也注定为它而逝。”
“时代变了,变不回去,也不应该变回去。有人只看到了神代人族的强势,却没想过我们面对的是怎样艰苦的环境与恐怖的敌人,竟还痴心妄想,想让那个时代重临。”
连雨年挑高了眉毛:“觋干那么多破事是为了……让神代重临?!”
“嗯。不过是一场白日梦罢了,他那个自以为是的计划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丹岷轻拍连雨年的后脑:“去打碎他的梦,然后送他上路吧。”
“……好。”连雨年深吸一口气,想扇人的手微微颤抖,“先祖,你之前说要教我的折磨人的方式……”
周围安静片刻,一点凉意忽然在他额头上扩开,仿佛有人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连雨年身体一僵,一个未曾见过的奇特术法刻入脑海,让他眼睛发亮。
“别让他死得太轻松。”丹岷笑道。
连雨年用力点头:“我会的!”
话至此处,便已说尽了。
连雨年与环抱着自己的虚幻之人相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臂,回应了这个拥抱。
“我真的……本应该是你和初代人皇陛下的孩子吗?”
“当然是的。”丹岷声音温柔,“阿绮为我们算过,我们命中应有一子,只是一直算不清落于何处,直到死前才有了定论。你还记得归泽卦吗?”
“记得。星流曲弯,草木归泽,吉卦。如果落在某件事情上,便是表示必须经过格外曲折的过程,在极其离谱的运气和必然要发生的巧合下,才能阴差阳错地完成既定目标……所以……”
连雨年忽然明白过来,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蹭过,应该是丹岷点头时扫过他鬓角的头发。
“这个吉卦和你的诞生息息相关,也确实与你的到来一一对应。连年雨落,水归其泽,入岷山,是为澧水。”丹岷笑了几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你看,是不是一点没错?”
连雨年压了压嘴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次穿越的空茫无依,都在此刻悄然散去。
连雨年、丹澧,两个名字落地生根,终于叫他有了活着的实感。
连雨年睁开眼,看着那道落入男人怀里的雷电抹去他的身形。
他们已经好好道过别了,所以连雨年并不惧怕分离,只是在男人冲自己微笑时,学着他的样子打了个响指,将漫天银雷染成金色。
一块碎片从他消失的地方坠落,上面映出一幕场景——濒临干涸的寒潭,绿意盎然却死气沉沉的林木,巨石上趴着的人影……以及他身下拖曳的长长尾巴。
那张脸与男人有七分相似,不像的三分源于与其截然不同的阴鸷气质。
“巫先生想找的尸骸……”连雨年握住这枚碎片,或者说路标,“巫族死后身化天地,是你们特意编造的谎言吧。”
“可惜……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
觋在巨石上惊醒,仰头望向快速泛起裂纹的天空、动荡不休的空间,知道这个梦快消散了。
苍龙之尾还差一点消化完毕,他却再也顾不上这些,一咬牙砍断没能融合的那截尾尖,忍着剧痛化出失去脚踝的双腿,趁梦境还未完全破碎,拼尽全力朝远方逃去。
他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藏身,不被连雨年找到……确切地说,他很清楚世上已经没有这种地方。他只不过是不想坐以待毙,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天罚降落之前,总还要再为自己搏一搏。
失败的后果,当年他循着巫祖下葬路线寻到此处,找到那具孤零零长眠于小世界湖底的尸身时,就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可那时的他不认为自己真的会落到那种境地。
鬼巫传承、苍龙之躯……巫祖尸身。
他要碰上一个怎样的对手才能输得如此惨烈啊?
可即便满心自信,觉得优势在我,觋谨慎多疑的性格还是让他提前准备了一面又一面盾牌。对外他培养代行者,替自己干脏活累活。对内他选了一个绝妙的藏身地,在丹家巫祖下葬的小世界里嵌套一个小世界,并藏于他的体内,他的梦中,确保无人能够寻到自己踪迹。
为此,他甚至只融合丹岷一半的身躯,忍痛将另外一半炼制成偃人,浪费了一件绝佳武器。他想让残存一丝意识的丹岷吞噬连雨年的肉/身,修复自我,原因也在于此。
然而哪怕他考虑到了所有意外情况,尽力周全一切,仍旧没能抵过天意。
巫族十脉的诅咒,原来当真不是那位鬼巫的随口恫吓。
觋眯起眼睛,非人竖瞳流露出阴冷暴虐的杀意。
也好,既然他今日难逃一死,便不必再攥着那么多厉鬼不放了。
数以万计的厉鬼流入人间,足以将整个天下变为鬼蜮,届时你丹澧独自一人,分/身乏术,又来得及救多少人?等你杀尽天下厉鬼,也有足够的冤魂为我陪葬了!
这样想着,觋弯起五指扣住心口,剜进骨肉,在自行挖心之际,口里也念诵起相应地咒诀。
可刚吐出没两个音节,他的手指还来不及碰触到胸腔内那团血肉,一股巨力便从天而降,直直踹在他后腰上,把他踹出这方小世界,嵌进地里。
“呃啊!……”
觋惨叫出声,只喊了半截就被涌上喉咙的鲜血堵塞成粘稠的咕噜声,高达三米的健硕身躯快速浮出密密麻麻的裂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裁切成千万碎块,鲜红烂肉间白骨森森,触目惊心。
连雨年飘然落下,抬脚轻轻一跺,觋又从坑里弹了起来,拖着几近支离破碎的躯壳滚了几圈后,单膝跪地停在他身前,哇地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
“你!……”
觋同样碎出蛛网纹路的瞳仁骤然紧缩,数行血泪淌落,愈发显得神色凶恶狠厉,犹如失了人性的怪物。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拍向心口,周身爆开一阵强大的力量,却不是冲连雨年而去,而是朝内对准自己的心脏。
连雨年冷哼一声,像拂开一粒灰尘般信手抹掉那阵力量,旋即握住五指,赶在他的手指抓下之前先一步剖开他的胸膛,挖出那颗装满了厉鬼的心脏。
觋猛地趴倒在地,鲜血从胸前的破口处流出,痛得攥紧手指,在地上抓出十道血淋淋的指痕,浑身颤抖,却硬是一声不吭。
“想要这个?”心脏飘到连雨年手上,被他虚托在半空,“你自作聪明,融合我家先祖半副身躯时,就该做好在他面前不会再有任何秘密的准备。”
“丹……澧!”
“诶,在呢。”
觋猛然抬首,一双眼睛里满是怨毒,恨极了他:“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为什么!”
“……”
连雨年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到失语,良久才倍感荒谬地冷笑出声:“觋,你是融别人的东西太多,把自己脑子融出问题了吗?”
“远到破坏鬼巫安宁又言而无信,近到挑起大盛和南夭国争端、谋害淮南淮北八十万余条无辜性命,你干了这么多没人性的事,你问我为什么要跟你作对?”
觋瞪大眼睛:“我……”
连雨年收起那颗心脏,上去对准他就是一脚,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没人跟你作对,尤其是我。我最讨厌麻烦,对付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守卫我本该平静安稳的人生,仅此而已。我从来就胸无大志,没有拯救世界的大愿,我是在拯救自己,你明白吗?”
他又踹了一脚,力道庞大而精准,让觋刚刚弥合几分的躯壳再次寸寸碎裂,人腿也变回龙尾,血肉模糊地拖在身后。
多年算计之物,于危难时没有带给他需要的力量,也救不了他。
觋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又昏不过去,甚至发不出一声痛呼。
“你这个人没心没肺,良知善念肯定也是半点没有,所以我没有道理可以跟你讲,也不必跟你讲。你以为我会问你做这么多恶事是图什么,然后对你可能存在的悲惨过去表达同情,认为你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吗?还是要赞叹你的聪明才智,感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为你走错了路感到惋惜?”
“不,我没有那么多同理心,也不会去共情垃圾桶里的玩意儿,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弄死你,然后把你的灵魂剥离出来千刀万剐,让你品尝世间至极的、纯粹的痛苦!”
“我也不需要你的痛哭流涕、哀求讨饶、幡然醒悟,你只要安静地去死就好了,明白吗?”
觋茫然看着他,像是无法理解他话语里极端的憎恶:“你……你为什么……你是丹家传人,巫族后裔,难道你就没想过重返神代,恢复……唔、噗——”
话未说完,他又喷出了一大口血,身体软瘫在地上。可即使伤重濒死,他的头颅依然高高昂起,死死盯着连雨年的脸,要一个答案。
连雨年垂下眼皮,神态眸光都似丹岷挣脱控制时那般轻描淡写和傲慢。
“我不想重归神代,我也不觉得哪个普通人会愿意回到神代。”他蹲下去,冷冷注视着觋充血外凸的双眸。
“神代有巫族,却不只有巫族,还有无数的妖邪异兽,随处可见的毒瘴与绝地。那时候的人们考虑的不是吃什么饿不死,而是今天会不会变成其他种族的口粮。你看我家巫祖和初代人皇的一生是荣光万丈,而我看到的是他们脚下的累累白骨,和千难万险才终于开辟出的宜居之地,终于养活的百万臣民。”
“咳、咳咳……”觋剧烈咳嗽着,口鼻喷血,“那、又与你我……有何关系……”
连雨年长叹一口气:“你看,我就说跟你讲不了道理,你还非要问,浪费口舌,也浪费时间。”
血液流过觋的眼睛,他再也看不清连雨年的脸,就连落到额前,摧枯拉朽般摧毁他整副身躯的力量,也无法令他坏死的五感再产生什么反应。
他不能理解连雨年的想法,不明白他强横如斯,为何还要关注脚下蝼蚁的性命。
自得到巫觋传承的那日起,觋便抛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以“觋”为名。他渴望并追逐那份传说中的浩瀚力量,更向往那个巫族叱咤风云、开天辟地的时代,因此兢兢业业谋算一生,只为能够触及神代的天地,去碰一碰真正的巫族荣光。
其实他没想过要恢复神代的环境,他再是天纵奇才,也明白这是个永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觋从来都很务实,他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壮大自身,发展势力,努力变强。他要创造的是能让自己横行于天地间的种种条件,他想成为的,也只是他所憧憬的最强大的那一代人族。
这很切实际,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觋越是执念于他的目标,便越是疑惑连雨年的想法和甘于平庸的选择。
倘若他是丹澧,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机遇,这样的后盾,人间绝不会是如今这种一盘散沙的样子。他会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一统人族,而后带领世人登上更高的台阶,创造一段比神代初年的巫族更辉煌的历史。
他年青史落笔,定然会有一个时代以他为名,因他荣耀。
这样的想法伴随着疑惑深深烙进觋的灵魂,以至于直到连雨年将他脱离躯壳的魂魄攥入掌心,他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仍然兀自思索着,既困惑不解,又觉得连雨年庸俗得可笑。
上苍不曾善待祂的造物,连雨年这样的人,何必去管这些闲事?
觋癫狂又悲哀地想着,并未发觉连雨年将他的魂魄投进了某个术式当中,下一刻,灵魂被片片剜开、剥碎的剧痛汹涌而来,仿佛一只只自地狱业火间伸出的鬼手,怨恨而畅快地将他撕裂又拼合,啃食殆尽又重塑新生,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永无止休。
他想哀嚎,却无法发声。想自救,却无能为力。想死,却无从选择。
凡人之悲,庸俗之苦,他陷落在从不入自己眼中的寻常困境中,听死于自己手下的冤魂哀哭一万声,终于切身体悟个中滋味,迈开残缺的腿,走进他曾不屑一顾的人间。
之后不知过去多少年岁,几个日夜,觋忽然打了个激灵,那漫长跌宕的一生仿佛只是他倦极睡去后做的一个梦,此刻梦醒了,迟滞的感官逐渐复苏,开始向他还有些迷糊的大脑传递种种不适。
因长时间剧烈奔跑而酸痛的双腿、胀痛的心肺,因许久没有进食而泛着腐蚀性锐痛的胃部,因鲜少有时间进行思考而变得迟钝健忘的大脑,因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而孱弱佝偻的躯壳……
觋茫然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密林之中,藏在一个阴冷潮湿的树洞里。
这树洞开在一棵高逾百丈、枝蔓横斜、擎天蔽日的枯树底部,巨树内部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噬一空,只剩一张薄薄的树皮撑在同样被吃空了的庞大根系上。
而这么大树林中随处可见,天上弥漫着浓厚的紫色毒瘴,巴掌大的毒虫成群结队地飞过树旁,或是从树根上爬过,节肢敲击地面,发出密集悚然的响声。
密林深处,正在厮杀抢夺地盘的蛮荒巨兽发出惊天动地的悠长咆哮。远山飞起一头三头六眼的异兽,所过之处烈火升腾,只是随意路过此处,就连半空毒瘴也被它扇动翅膀时无意落下的火星烧得剧烈翻滚,不断地朝地上沉淀蔓延。
觋好似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切,也没有屏息躲毒的自觉,就这样被腥甜的瘴气喷到脸上,半个头颅都在剧毒/气体中腐蚀融化。
他痛得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再次睁开眼睛,就又回到那处密林——
只是这回,他成了蛇巢中囤积的“食物”,与一颗缓缓低垂的庞大蛇首四目相对,被它吐出的猩红蛇信舔了满身黏液。
……
“土豆粉”从连雨年袖中钻出,身体还在轻微发抖,被刚才两场大阵仗吓的。
连雨年揉揉它的脑袋,看着掌心不停变换的术式笑道:“你不是憧憬神代吗?那我就让你在幻境中好好体验神代初期百姓们的生活,他们没有天赋,不擅武力,每日疲于奔命,死里求活,无立锥之地,无可依靠之人,无家无亲,颠沛流离——”
“你将永远困于其中,永远不得解脱,直至最后一丝魂魄被术式磨灭。”
第63章
丹岷的坟茔本是一处灵秀之地, 经觋之手祸祸过后,只剩他曾经栖身的湖泊尚算完好,却也在他与连雨年的交手中几乎崩毁破碎, 不成样子。
连雨年以血绘符, 落三座大阵, 符文相互嵌套, 搭配运转, 金红二色流转交织,亦相映成景。
第一座阵法的作用为“分离”。
连雨年将巫祖与苍龙的躯体自觋的尸身中分离而出,以自身血肉与巫力为前者填补缺失的部分,后者因体型太过庞大,他无能为力,只好暂时收殓部分, 过后再把龙首寻来一并葬了。
第二座阵法是为“造生”, 效果简单, 让这方损坏严重的小世界恢复如初。
修复地层、弥合四分五裂的湖泊、向外界择取一点生机催化膨胀, 孕生山林草木、花鸟鱼虫。
连绵山脉拔地而起, 奇花异草环湖生长, 鸟雀掠过半空,栖于沙渚, 浮萍荷叶下,鱼影往来翕乎。
一派和谐恬美的意境。
第三座阵法的效果是“护持”,将小世界与外界隔绝并保护起来, 即使有人误闯, 也会在阵法中被迷了心窍,原路返回,不会搅扰长眠湖底的亡者。
这个阵法连雨年尽力做到面面俱到, 但世事无绝对。或许很多年后,依然会有人误入这里,然后带出类似“桃花源记”的瑰丽传说,历史与神话的纠缠不可避免,恐怕再过一万年,也总是你中有我。
连雨年心宽,看得很开,也相信巫祖不会介意。
小世界内借用不了天地之力,三套大阵落成,连雨年的巫力也耗去大半,额前浮出一层细汗。
“土豆粉”盘在他肩头偷懒,见他抬手拭汗,便晃了晃尾巴,恰到好处的凉意精准从他身上拂过,为他消解疲惫。
“多谢。”
连雨年摸摸它的脑袋,挥袖隐去阵纹,而后折来几根竹枝,编成巴掌大的小人儿,注入沛然巫力,为它补全筋骨、雕琢相貌,化作那道早已逝去的旧影——巫罗绮。
“先生助我良多,无以为报。”连雨年单手虚托着空中的无魂躯壳,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小世界路标的纸张,放进他的怀中,“此地山灵水秀,又有友人相伴,望你可以在此安息。”
说完,他用这竹傀代替衣冠,为巫罗绮收殓下葬。
巫罗绮只是一抹残念,除了相处的记忆,没有给连雨年留下任何东西,走都走得那么急迫仓促,连点反应时间都未给他,他只能如此。
但这里有巫祖在,想来他也不会多加挑剔。
连雨年喃喃道:“巫族死后身化自然的谎言是巫祖所留,为的是想先一步拦阻觋这个祸患借他们之躯行暴虐之事。这个谎言代代相传,每个巫族都默契地遵守,可惜还是没能防住该防的人。巫祖可能也提前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把自己的尸身留给了觋,并留下一抹神识,成为我的后手。”
哪怕只剩一缕神识,丹家巫祖也不是觋可以控制的存在,倘若连雨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难想象他会用什么法子阴死觋。
他的半具躯壳不是白送的,让觋藏身的小世界埋在自己梦里也不是白埋的,觋花了将近十年才完成这件事,看似漫长艰辛,但若按常理论,这人根本就做不成这件事。
这是他为了创造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而有意配合的结果。
只不过若是选择玉石俱焚,这处小世界也会一并被摧毁,余威波及外界,又要死不少无辜之人。丹岷正是考虑到后果,才不肯轻易动用底牌,而选择将希望寄托在连雨年身上。
所幸连雨年没有让他失望。
想到此节,连雨年叹息道:“初代人皇的尸体是真的烧成灰,洒向江河湖海了,可惜……你们本该合葬的。”
他不知道那位陛下的模样,连再捏一只竹傀送入湖底都做不到。
所幸他们二人都不是在意这些的性子,连雨年思前想后,只把初代人皇的名字刻于岸边青石上,再于下方添一句“丹巫后人于后世记而思之”,算是让他们长伴彼此身侧。
神代的皇皆以单字为名,他叫泽。
水聚汇处曰泽,既有温和包容之性情,也有波涛万钧之强势。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
连雨年在小世界待了三天,用尽手段将这里严密地保护起来,又抽空去了趟丹桂乡取来龙头下葬,兑现曾经对“土豆粉”的承诺——把它的“家”还给它。
不过,“土豆粉”在龙首内撒欢一阵后,还是决定跟着连雨年离开。见惯了外面世界的繁华热闹,让它留在冷清的小世界独自生活,还不如要了它的命。
反正“家”就在这儿,以后也再没人能抢,它想“家”了央求连雨年带自己回来住两日就是,不必跟个守财奴似的寸步不离。
连雨年自然尊重它的想法。
做完最后一点保护工作,连雨年望着焕然一新的小世界满意一笑,倚在刻有人皇陛下名字的青石上赏看美景。
湖水一碧万顷,宁静恬然,无端让他想起前世学的某篇古文的残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连雨年扭头看向肩膀,“土豆粉”安安稳稳伏在那里,已经长成完整的模样,活脱脱一条缩小版苍龙。
只是比起成年苍龙墨绿色的鳞片,它半透明的身形泛着的是深青色的光,显得更澄澈剔透。
连雨年突然福至心灵,笑道:“以后你就叫沉璧如何?”
“土豆粉”……不,沉璧昂首看着他,张口发出一声悠长而清亮的鸣叫,眼睫微抬,一双金瞳灿灿生辉,带着笑意。
“嗯,沉璧。”连雨年摸摸它的龙角,笑眯眯说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
年中无事,奏折也少,心上人又不在身边,自登基以来一口气都没歇过的沈青池竟然少有地闲了下来,手握大把余暇却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四处骚扰名士贤臣,询问某些正在进行中的放长线的国事。
白歌庭仍在消化妖蛊教留下的情报机构,宁殊落带领司天监上下努力攻克淮河水利中存在的难点。
张相忙着给自家儿女说亲,沈青池不敢找他,怕被殃及池鱼,反手塞一本催婚催育的奏章。
东宫里那三位倒是闲,天天打叶子牌喝酒,有事没事就拽着古老班主搓麻将,没钱可输便往脸上画乌龟,那叫一个乐不思蜀。
沈青池有心找他们胡闹,被择青死谏下来了,说是在丹先生回京之前,东宫那地方,陛下与狗不得入内。
沈青池气乐了,赏了他一碗陈大刑讯家为犯人精心制作的美食,差点让他当场过去。
陈安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把审讯事宜一股脑推掉,撂挑子不干了。
在皇宫里百般折腾到初五,差点闲出毛病来的陛下终于等回了他的丹澧先生。
连雨年刚进安和殿,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他拖进内室,按在床上先亲了一口狠的。
知道事情原委后,连雨年搂着在啃自己脖子的沈青池闷笑出声。
“陛下,你这么闲不住的性子,往后的隐居日子可怎么过啊?”
沈青池埋在他颈窝里,像只吸足了猫薄荷的大猫,慵懒地低笑道:“你不在才会这样。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哪怕大眼瞪小眼什么都不做,我也觉得日子很充实。”
“那可不行。”连雨年抖抖手腕,沉璧立马知情识趣地游出去,飞向窗外的水潭,“我有很多事要做,哪儿能陪你大眼瞪小眼。”
沈青池歪了下头,露出一双笑眼:“什么事?说来我听听,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连雨年的手在他背上轻拍,语调柔和下来,仿佛在讲睡前故事:“我想先找一处合心意的地方把院子搭起来,左边挖一口水池种莲花养鱼,右边开辟田圃种菜。屋前要种一丛竹子和两棵枣树……别问为什么是枣树,问就是我喜欢。鸡鸭可以养在院子外,另外围一圈篱笆关起来。”
“牵牛花、爬山虎都种上,再搭一个葡萄架,夏天适合坐在那儿赏月听风乘凉。再养一只猫,狗也行,不图它们看家捉老鼠,天冷的时候能给我们暖暖手就行。”
“隐居归隐居,每年还是要抽几个月时间到各处游历,体会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你是太上皇,遇上人间的不平事就由你解决。我是巫族后裔,碰上害人的妖精邪怪就交给我,咱们也体验一番话本里行侠仗义的侠客人生。”
“巫族也会变老的,等我们一起老去,便不出门了,在家里遛狗逗猫,莳花弄草,闲时教几个弟子。待时间到了,我们再一起合眼,黄土一抔将我们一同掩去,这辈子就再无遗憾了……”
连雨年将未来百年的规划娓娓道来,明月清风一般美好恬静。
窗外又开始落雪,簌簌声里夹杂着炭火爆开的轻响,瑞冬里的一片暖意渐渐弥漫,沈青池只觉心中的躁动被缓缓抚平。
“还有三年。”他贴在连雨年耳旁轻声地说,呼吸蹭过连雨年耳廓,暖热柔和,“还有三年,我们便去当你设想的神仙眷侣。”
“好。”连雨年轻笑,“对了,你不是说要引我去见你的继承人?”
沈青池颔首:“上元节他会入宫参加宫宴,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希望是个好孩子。”
“他会的。”
沈青池揽过连雨年的头,吻他侧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