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断骨(二十六) 蒙斯可琪

    温奇依然不肯哭泣出来, 他紧紧咬着牙,颤抖地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响。

    感觉到怀里人的不对劲,塞缪尔强行抓住温奇的手腕向左右分开, 对方似乎不想把自己的表情暴露在塞缪尔的视线中,轻轻挣动了一下。

    塞缪尔不清楚温奇情绪忽然失控的原因, 只以为是刚才自己的谎话欲盖弥彰地起了反作用, 让温奇更加忧虑了:“我真的没事——”

    刚开口, 塞缪尔目光一凝, 却看到温奇肩膀处不正常地糊成了黑红色的一片:“你受伤了?”

    是自己疏忽了, 今天温奇率领反抗军和上城的武装军开火的消息他是知道的,能进行一天的战斗,温明身上会负伤他应该想到的, 请罪似的笑笑, 塞缪尔去掀温奇的衣服,想把和伤口黏在一起的衣服先脱掉,方便一会儿处理伤口, 他不太正经地拖长声音:“我来帮你上药怎么样?”

    真人秀第二天凌晨安全屋里, 温奇主动要求塞缪尔帮他上药, 虽然是别有用心,但至少表明温奇很享受和自己的亲密接触,而在合适的时候,他很乐意给对方一点奖励。

    塞缪尔满以为温奇会满口答应他的提议, 没想到这句问话刚落, 温奇的失态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于防备的姿态,他重新拉好衣服,甚至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塞缪尔一点距离, 然后低声解释:“被子弹蹭了一下,不碍事的。”

    微不可察的,塞缪尔蹙了下眉头,不过他紧接着扬起一个关切的笑脸:“不过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他朝治疗室的方向偏偏下巴,以目光压送着温奇进去后,又不忘提醒道:“一个小时后有一场战术会议,我先去准备一下,别忘了参加。”

    距离塞缪尔一段安全距离后,温奇似乎重新放松了下来:“不会忘的,弗彻先生,”,他轻巧地转过身,顿了顿,“其实要是你觉得累的话可以不用参加的。”

    他听说了上午那场长的夸张的会议,有点后悔让塞缪尔去参加那种东西了,关于邀请塞缪尔的初衷,他只是……只是有一点羡慕温明与塞缪尔之间的默契,就像利亚姆宣布秀中秀规则时大厅里温明和塞缪尔的合作无间一样,他希望能和塞缪尔也成为那样的有着恋人感情的战友——或者是有着战友默契的情人。

    但是倘若那会给塞缪尔的身体带来负担的话,那还是算了。

    “怎么会?”塞缪尔抿起嘴角:“我还挺喜欢这种会议的——”像听笑话一样。

    他昨天晚上来到这里,今天上午就在几个反抗军领袖的告知下参与了一场小型的战略会议,会议主题是“如何利用蒙斯娅塔取得战斗中的主动性”。

    这个议题塞缪尔也认为十分有必要,因此,塞缪尔拖着病体兴致勃勃地坐在会议桌前,准备聆听一下在座各位的高论,没想到,会议开始仅仅十分钟内,话题就开始跑偏了。

    第一位参会人发言,认为当务之急是将蒙斯娅塔从救生舱里弄出来,然后与她进行交涉,必要的话可以动用一些审讯手段,让她告知他们去往圣歌号的方法。

    这基本与塞缪尔最初活捉蒙斯娅塔的计划不谋而合,他暗中满意地点点头,等着下一位发言人补充“将蒙斯娅塔从救生舱中弄出来”的方法,他们比自己更加了解这个时代的技术,说不定会有好的方法的,他如此想着,对在座的一众反抗军领袖抱有过分天真的信心,因此当他听到那些反抗军代表提出“拿扳手翘”或者“从高处往下摔,反正我们正好在战舰上”等等诸如此类不靠谱的言论时,几乎有些震惊。

    而这些荒唐可笑的发言竟然好似永无止境,一直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塞缪尔有些忍无可忍了,他作为“特约嘉宾”谨慎地提出看法:“或许我们不需要蒙斯娅塔本人,只需要这个球就够了。”

    他解释道:“直接以蒙斯娅塔为人质,要求圣歌号来交涉。”

    “可,可是交涉什么内容呢?”

    “别管什么内容了,总之我们手中的筹码只有蒙斯娅塔,想法设法最大化这枚筹码,不管是逼迫还是诱导,只要让对方打开防护屏障就可以了吧。”

    “这样的话……”塞缪尔右手边第三个位置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沉思起来。

    经过塞缪尔的观察,反抗军领袖中还是有不少脑子拎得清,同时不乏在底层打拼多年的敏锐度的可用之才,只是相较于这些人的数量,靠着年龄资历熬上来的,丝毫没有作战经验的人还是占多数。

    塞缪尔在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的冗长的会议里,不引起怀疑地将可用之才聚成了一个新的讨论小组,并在最后以请求帮忙的态度给他们下达了任务。

    “想办法和圣歌号上的人取得联系,如果联系不上的话,把蒙斯娅塔在我们手上的消息发布出去,他们不会置之不理的……倘若真的置之不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翳,“告诉他们我们正把装着蒙斯娅塔女士的救生舱放到火上烤,或者浸到酸水里,通过威胁蒙斯娅塔的安全继续给他们加压。”

    “我们真的这么做吗?”一个人问他。

    塞缪尔看了他一眼:“随你,有份视频会更生动形象的不是么?我们应该相信蒙斯娅塔救生舱的能力。”

    上午的会议最后足足开了五个多小时,不知道一会儿的会议又会开多久。为了以防万一,在去往会议室前,塞缪尔先去了自己的房间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在那里,他把泽恩乐叫了过来。

    泽恩乐也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这里,不是和他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在权衡利弊下认为这是对他活命最有利的选择。

    而塞缪尔会带上泽恩乐也是同理。

    来到反抗军的战舰中,意味着他只身一人置于了温奇势力的掌控中,他不信任泽恩乐,也不那么相信温奇,在这种情况下,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把他们都放在自己身边,让两者互相牵制。

    他以锻炼为由,把泽恩乐插到了温奇身边,这是个一眼假的借口,不过温奇连犹豫都没有地答应了,还表示“我会把他加到我的随身护卫队中。”

    “那倒不用,”塞缪尔连忙表示,主要是以泽恩乐的身手,实实在在没有保护温奇的能力。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吗?”温奇当时调皮地笑着,跨坐到塞缪尔的腿上。

    “……”,泽恩乐推门的声音中断了塞缪尔的思绪,他一进来,先是不见外地分过塞缪尔正在吃的饼干塞到嘴里,然后声音含混地开始夸赞温奇——他以为塞缪尔叫他来是想听这个。

    塞缪尔注视了他一会儿,抬了下手,示意泽恩乐把门关好,到自己身边来。

    泽恩乐照做之后,听到塞缪尔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你在温奇身边这一天左右,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背上被刻了字或者有纹身?”

    甫一听到这句话,泽恩乐就明白了塞缪尔的意思,不过他故作糊涂:“温奇没有在我面前脱过衣服呢,但是从他身边人的意思看,应该是没有的。”

    塞缪尔沉思片刻,缓缓抬起手,从脖子下方到腹部,画出一个圆圈:“那前面呢?”,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错了,从温奇的反应来看,问题应该不是出在后背。

    他抬头看着泽恩乐,又问了一遍:“他前面有没有……”,说到一半,他自己先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会有什么问题呢?

    泽恩乐好整以暇地看着塞缪尔为这件事苦思不已,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单从情感上,他更偏向于相处了更长时间的塞缪尔,但是没办法,塞缪尔活不了太久了,最后还是温奇会成为那个“保护自己的人”——他哪边都不想得罪。

    塞缪尔抚着下巴想了很久,期间有个年轻人敲过一次他们的门,催促他们会议快要开始了,泽恩乐以为塞缪尔想不出来了,毕竟他是那种本质上很干净的人,没有见过他们那边有多么变态。

    但是就在他已经确信塞缪尔会就此放弃,开始往外走时,他的手腕被拉住了,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僵硬干瘦,因为用力而发着抖。

    “是那个红狐先生做的对么?他对他做了什么?”

    泽恩乐睁大眼睛看向塞缪尔,几乎有点惊叹了。

    ——

    这场会议的参加人少了许多,在塞缪尔的建议下,那些几个小时说不出一句正事的庸才被温奇剔除了参会名单。

    这次主要是对上午所说行动的总结——结果不太乐观。

    蒙斯家族在这次真人秀中遭受了极大的打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得无处不在,绝不可能只因为这件事就丧失了关键的话语权。

    况且,哪怕只为了他们所谓的面子,也不应该对蒙斯娅塔这件事冷处理。

    但是事实就是他们对于蒙斯娅塔相关的交涉完全置之不理,态度近乎于放弃。

    塞缪尔端坐在桌旁,思索着这件事,自动过滤掉了周围的嘈杂。

    放弃蒙斯娅塔?这个决定不是可以被轻易做出来的,如果对面真的做出了这个决定,只能是蒙斯家族的人做出的。

    蒙斯家族……蒙斯可琪……

    顺理成章的,塞缪尔脑海中第一个跳出了这个名字。如果是蒙斯可琪做出的决定的话,就能解释的通了,如果泽恩乐对他讲述的蒙斯家族的故事不作伪,蒙斯可琪小姐必然不会喜欢她这个变态狂姐姐,所以在蒙斯娅塔落难之时顺理成章地除掉了她,这样说起来,他们的整个计划就全是为蒙斯可琪小姐做嫁衣裳了。

    虽然蒙斯可琪小姐可爱到让人觉得帮一帮她也无妨,但是多少还是有点别扭。

    塞缪尔沉思静想——总是会产生不必要或者过于繁冗的头绪,他对这里还是不够了解……永远也不会了解的,这个小世界是不同于七天的另一种形式的腐坏,并且每个人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弗彻先生,”唇上忽然一凉,在垂眼和温奇对视上的同时,塞缪尔下意识地微启双唇,温奇就趁机把刚刚送来的冰镇过的芒果塞到了塞缪尔口中。

    口中的水果酸甜清凉,口感细腻,塞缪尔动了下舌头,感受到芒果浓郁的香气在口腔中散开,他还想着蒙斯可琪的事情,所以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她的名字。

    “什么?”温奇好像没听清,朝着塞缪尔一歪头,笑起来的眼睛和唇角弯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

    “没什么,”塞缪尔收敛思绪,一转眼,发现会议桌上的反抗军领袖正齐刷刷地往这边看。

    咳咳,说起来他和温奇坐在主座,却在其位而不思其政,公然地吃起水果来,这果然有些不好,为了给温奇做个好表率,塞缪尔眉头微皱,一本正经地冲刚刚最后一个发言的男人点了点头,弄得对方一头雾水,并且十分担心塞缪尔是在暗示自己也要去喂他一片芒果。

    而在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会上后,塞缪尔也不肯让温奇全身而退,他抿起嘴唇,低头和温奇凑到同一水平线,轻声道:“太酸了,”——其实一点也不酸,“下次记得自己先尝了再给我吃。”

    温奇的脸被笼在塞缪尔投射过来的阴影里,他快速眨巴了下眼睛,随后从盘子里捏出一块芒果,咬在齿间:“一点也不酸啊。”

    塞缪尔低头注视着他,能清晰地看到温奇脸颊上细小的茸毛、偏浅的唇瓣、再往下……塞缪尔目光划过温奇细长的脖颈,眯了下眼睛:“是吗,我尝尝。”

    说着,他忽然俯身,作势去咬还夹在温奇齿间的芒果的另一侧——实际是想去确认方才和泽恩乐谈话的内容,如果红狐先生真的对温奇做了什么的话……

    但是在塞缪尔触碰到温奇之前,后者敏捷地向后倒去,并且以鞋跟顶住了塞缪尔轮椅上的活动轮。在气场上,他恐怕永远也赢不过塞缪尔了,哪怕塞缪尔现在是个被他照顾的通缉犯,而他是风头无两的年轻英雄、反抗军领袖,但是从体力上,至少此时此刻,他赢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塞缪尔,黑亮的眼睛中慢慢蓄起笑意:“蒙斯可琪,我能联系上她。”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就是关于蒙斯可琪了,从温奇的讲述中,塞缪尔总结出蒙斯可琪小姐是个好人,纯粹的令人不敢置信的好人。

    她是个异性恋——在这个小世界强调这一点还是有必要的,在十几岁的时候有过一个和她相同年纪的男朋友,男朋友形象很不错,由此可见她也没有恋丑癖。

    她很小的年纪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家庭不太正常,她想过抛弃蒙斯家族女儿的身份逃离那里,和男朋友去过正常的生活,也的确付诸实践了。但是很快她发现蒙斯家族的不正常是给无数普通百姓造成痛苦的不正常,而相较于下城的普通人,她无疑是更有可能改变这一切的人。于是蒙斯可琪鼓足勇气,回到了蒙斯家族。

    她过度的责任感给她酿成了悲剧。

    在她回家的当天,她的男朋友死了——她被告知的死因是意外,一场意外的火灾,但傻子都知道不是意外。在她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时,她迎来了来自她长姐蒙斯娅塔的一场荒谬而盛大的表白,她神思恍惚而又不明所以地拒绝了,然后就遭到了报复。

    她相信爱情,蒙斯娅塔就强迫她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美其名曰为了家族的利益;她一头白色的卷发圣洁如修女,蒙斯娅塔就把她打造成了性感的代名词。

    温奇说,他遇到蒙斯可琪是在一场宴会上,宴会定在上城最高的高塔,他在塔顶看到了她,只穿着一条纱裙,正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悬于所有人头顶的圣歌号。

    当时是深夜,但是天空没有呈现应该有的深沉广瀚的蓝色,而是血红色的——来自圣歌号下方无时无刻不保持开启状态的保护屏障。

    夜晚本该是静谧幽远的,星光洒落,万物沉寂,柔美的月亮远挂于飘渺的云端,然而圣歌号下方的保护屏障却如同一片流动的血海,将整个天空染成了诡异的红色,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不断流转、变换,孕育着在黑暗中脉动着发出低鸣的圣歌号。

    远处的山峦轮廓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正在窥视着这片被异化的天地。圣歌号游动在血海之中,外壳美丽而梦幻,舱内的灯光明亮而温馨,与外界格格不入,如同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温奇对塞缪尔总结道:“她会愿意帮助我们的,因为她说‘船不应该在天上飞’……”

    他能找到塞缪尔就是借助的蒙斯可琪小姐的帮助,不清楚蒙斯可琪动用的什么方法,但有一点显而易见,她没有被一次次的挫折而打倒,反而是在经年累月的折磨中重新积蓄起了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温奇在会议结束的当天就和蒙斯可琪取得了联系,对方很爽快地表示她能把运行保护屏障的程序销毁,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蒙斯娅塔。她要求他们将蒙斯娅塔交给她一个人,而不是蒙斯家族或者圣歌号上那些人。

    由此看来,之前的置之不理也有蒙斯可琪小姐的手笔,不管她是要亲手报仇还是怎么样,她必须保证蒙斯可琪落在她自己的手中。

    而之后的事情,不管是指定见面地点还是接头时间,塞缪尔都没有参与,两天后把蒙斯娅塔转交给蒙斯可琪小姐的行动也是泽恩乐随同温奇完成的,塞缪尔只是在事后听到了泽恩乐的汇报——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泽恩乐能和爱慕的蒙斯可琪小姐见面激动了很长时间,在塞缪尔面前他也懒得加以掩饰。

    他兴致勃勃地讲述蒙斯可琪小姐穿着白色小西装的时候有多么漂亮——比不穿衣服的时候还要漂亮,之后她是如何把蒙斯娅塔从球形的就升舱里拖出来,然后她们单独进了一个房间。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那个房间起了火,只有蒙斯可琪小姐出来了,”,泽恩乐讲述这一段讲述得兴致勃勃,看得出来对蒙斯娅塔的死很是乐见其成,不过之后的事情是他更在意的,“之后蒙斯可琪小姐走到我身边和我握了手。”

    “那确实值得高兴,”塞缪尔躺在床上,短暂地笑了一下,立刻又因为呼吸不畅而皱起眉。

    泽恩乐在外面,尤其是在温奇面前,正在努力塑造一个上进忠实的好青年形象,因此他只有在塞缪尔这里才敢放心大胆地流露出真实想法——更多还是因为他清楚塞缪尔要死了,所以格外的口无遮拦。

    他在塞缪尔的房间里又重复了一遍他对蒙斯可琪小姐的敬爱,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大倒苦水,因为温奇有时候的行为是那么突然,让毫无防备的他屡屡受到了惊吓。

    塞缪尔用一整天攒起来的力量把他赶了出去:泽恩乐安全把他当成了树洞,甚至没想过要为他倒杯水什么的。

    不过和泽恩乐的这次见面也并非全无作用,从泽恩乐那里,他拿到了蒙斯可琪的终端联络码。

    【我就知道你会来联系我的,弗彻先生。】

    在两人通讯连接成功后,蒙斯可琪以这样一句话作为了开场白,在塞缪尔手指笨拙地打字问她为什么时,下一句已经发送了过来:【我看了秀中秀的视频。】

    以她的权限,当然能看到那份视频,甚至是未剪辑的版本。

    【虽然很为你,温明、温奇,以及在那场游戏里死去的所有游戏选手伤心,但我的内心背叛了我的理智充盈着喜悦,因为我知道,我终于等到有人来结束这一切了。】

    【尽管很痛苦,但是每一场真人秀我都会观看,就像你想塑造出一个英雄一样,我希望找到一个英雄。】

    塞缪尔想回应一下,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赶不上趟,所以更多的还是蒙斯可琪说,塞缪尔听。

    【在这一场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就关注了温奇和温明,因为他们是反抗军领袖的孩子,我知道我对他们的关注会给他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我无法控制地想要看一看他们能带给我怎样的惊喜。】

    【结果呢,你惊喜么?】塞缪尔终于抓住时机,问了一句。

    蒙斯可琪小姐的消息出现了一瞬间的空挡,然后她回复道:【是的,我很惊喜,也十分感谢你为我的惊喜贡献的力量。】

    【或许你不知道,上一个我如此关注的,正是弗彻先生你,你所表现出的勇敢、团结以及完美的领导力深深地打动了我,可惜的是你身后没有像温奇那样可以借助的力量,你是在孤身作战。我向你提供了一些能利用的资源,然而没有成功,我的哥哥蒙斯马顿先一步察觉了我的意图,所以他乔装加入了你的队伍……】

    进而让弗彻从英雄变成了权贵手中的宠物,塞缪尔在心中替她补全了后面的话。

    【我知道抓住蒙斯娅塔,炸掉真人秀场地有弗彻先生的参与,我在此真诚地希望你可以继续辅助温奇把这一切结束。】

    【我已经太累了。】她说。

    【这么多年来,支撑着我的只有两个瞬间,第一个是我在决心回到蒙斯家族前,我的男朋友单膝跪地为我戴上了一枚戒指。感谢他的仪式感,我在那天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所以从来没有嫁给过现在的这个男人。】

    【第二个瞬间是在第三次真人秀中,一个小女孩的笑脸。那时还没有禁止对普通民众使用生物变异药物,那场真人秀的场地是在一个很小的城市进行的,他们毫无征兆地围住了那里,然后对居民使用了生物变异类的药物,把他们改造成了怪物,仅仅是为了增加一点刺激感。】

    【那个小女孩的爸爸变成了怪物,但是她没有……】

    因为条件限制,塞缪尔与蒙斯娅塔的通讯是通过最传统的文字交流,默认聊天框包裹着的文字一句话连接着一句话发送过来,全程寂静无声,但塞缪尔总有一种错觉,这些文字在哭泣——蒙斯可琪在对他说话,以在经历了种种不幸后还惊人的温柔的语气,把一切娓娓道来。

    【小女孩被咬得遍体鳞伤,她疼得很厉害,眼泪混着灰尘把她的脸变成了小花脸,但是她不肯哭出声,因为知道一旦被发现,选手们会把她的爸爸杀掉的。】

    【但是她还是被发现了?】塞缪尔已经隐隐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是的,被几个拿着枪的游戏选手发现时,小女孩的腿已经被她的爸爸咬掉了,她站不起来,所以只好爬着,爬到了她的爸爸前面,想用她小小的身体替她爸爸挡住枪口,同时她笑了起来,抓起了一只毛绒玩偶,努力想对前面的几个人解释她的爸爸是个好爸爸,让他们别开枪。】

    【他们开枪了?】

    【如果他们开枪了说不定会更好一点。小女孩离得怪物太近了,她的爸爸在小女孩强挤出笑容抬头时把小女孩的头咬了下来,接着把小女孩剩下的部分整个吞进了肚子里。】

    发送来的消息停止了片刻。

    【到我二十七岁前,勉励我活着的是手上的戒指,它提醒我有一个人曾经如此真诚热烈地爱过我,而之后,是这个小女孩的笑脸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如昨,勉励我不得不做点什么。】

    【在我暗中的推动下,保护人权的基本法案出台了,但是你也能够发现,这种东西只能约束基本的行为,在真正的邪恶面前还是太过无力了,为了一点点毒瘾般的快感,他们可以罔顾天理伦常,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说:【姐姐不应该爱上妹妹、船不应该在天上飞,一些人不应该比另一些高贵。】

    在通讯的最后,蒙斯可琪发来了一个视频,是绝无仅有的圣歌号内部的记录视频,极度的美丽也极度的丑恶,视频里,有着无论是上城还是下城都不再能看到的无垠星河,有着比上城最奢华的波里费奇堡还要高档的室内设计,堪称巴洛克艺术的巅峰之作。

    胭脂色的丝绒地毯柔软地能够吞噬一切不和谐的声音,抬头,仿佛步入了一个由金饰与光影编织的梦境,每一寸墙壁都被精心雕琢,洛可可风格的曲线与卷草纹饰混合,形成了一种流动的美感;天花板上是一副巨大的天顶画,画中是圣约翰升天的场景,天使环绕、云层翻滚,金色的光芒从天花板上倾斜而下,将整个空间拉入了神圣的天国——令人窒息的奢华与神圣感,没有辜负圣歌号的名字。

    而在神圣之后,又是极度的丑恶,飞船上编布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异形生物,那些年轻人被改造得不男不女、不老不幼,完全泯灭了人性与羞耻观,展露着一身白花花的皮|肉,能和有兴趣的任何人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进行一场兽类间的□□。

    那些人——他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上帝,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些奇怪的装置前,在香氛与金属的腥锈味中愉快地畅谈他们动一动手指,就能让成千上万的猪猡们坠入地狱,后悔出生。

    这是之前从未对外公布过的圣歌号的内部影像。

    按她的说法,她将在第二天凌晨将这个视频发布出去,视频会在最短的时间循序流遍网络,她就将在由此引起的骚动中,趁机销毁圣歌号下方的屏障系统,而接下来的行动,就看温奇他们了。

    而就在视频已经发布,温奇即将启程的前一刻,塞缪尔的身体终于撑到了极限。

    第102章 断骨(终章) 他的爱人——一个伟大的……

    在温奇离开战舰前, 他照例去往塞缪尔的房间索要一点鼓励。这个时间对于作息正常的人讲正是休憩的时候,温奇面容坚毅地经过战舰上正沉默地等待着他下达最后命令的反抗军们,在走到塞缪尔房间前时放轻脚步, 推开那扇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门。

    房间内昏暗而安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声在空气中静静响起, 温奇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了,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弗彻先生大概睡着了, 他想, 这不能怪弗彻先生, 他的身体已经太疲倦了,如果弗彻先生没能在作战前夕与自己道别的话,自己来找他就是了。

    温奇转过充当玄关的转角, 看到了塞缪尔。

    塞缪尔坐在轮椅上, 身体微微歪向一侧,头低垂着,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垮。他的手臂无力地搭在扶手上, 尽管在无光的场所依然能看出手指的消瘦和苍白, 苍白得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温度。

    温奇的心猛地揪紧了, 他快步走到塞缪尔身边,蹲下身,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弗彻先生?”

    没有回应。

    塞缪尔的眼睛紧闭着,皮肤透出一种病态的灰白, 呼吸微弱而缓慢, 几乎看不出起伏,整个人仿佛和死亡擦肩而过——不,他好像已经和死神见了面。

    “不能这样,不会这样的, ”温奇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伸手轻轻握住塞缪尔冰冷的手掌,试图把眼前的弗彻先生唤醒,但从手上传来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沉。

    温奇颓然跌坐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塞缪尔,房间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静,摆放在床边的闹钟机械地走着秒,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他即将进行的是一场任何人都没有把握的战斗,为此包括蒙斯可琪在内的无数人将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他们的计划,在那群狐狸成精的权贵前总是显得莽撞而草率,更需要争分夺秒,但是温奇呆呆地凝望着塞缪尔,仿佛已经把一切都忘却在了脑后。

    他不想要什么胜利,他不想做什么英雄,他想要眼前这个男人醒过来,他想有人爱他!

    “弗彻先生,”温奇终于干涩地挤出这个名字,他手掌撑地,以跪坐的姿势朝塞缪尔爬过去,“弗彻先生,”他喉咙哽了一下,让他的声调有些变形。

    他直起上半身,去触碰塞缪尔的脸颊,再一次绝望而无助地呼唤:“弗彻先生……”

    他的眼眶发热,视线逐渐模糊,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他已经够倒霉了,不要再流那些愚蠢的没用的眼泪了!

    在这一想法从心头发出时,他忽然愤怒起来,就像在秀中秀温明死的时候那样的感觉:为什么他总会面临这种痛苦的境地?为什么这个该死的世界总是要逼他!

    他咬住颤抖的牙关,看向塞缪尔的目光中一闪而过无机质般的空洞。

    温奇猛地咬在塞缪尔的下巴处,一边咬着,他一边狠狠盯着塞缪尔,仿佛一个将攒了许久的糖果弄丢的穷孩子,在对着他心爱的玩偶泄愤——愤怒中是更巨大的悲伤。

    他从脸颊咬到塞缪尔的指尖,然后抓起塞缪尔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处,这两天塞缪尔一直很想知道他的身体怎么了,现在他亲自告诉他。

    终于“得知”答案的塞缪尔还是没有任何哪怕一丁点的反应,温奇不在乎了,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向下,摸到了塞缪尔的左腿。

    他知道这条腿的不同寻常,这里是弗彻先生最敏感的地方,他趴在塞缪尔的膝盖前,啃咬上去,动作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粗暴。

    醒过来好不好,他在心中呐喊道。

    不知过了多久,发泄完后的温奇脱力似的后仰了下,视线呆滞地从塞缪尔被他吮咬地一塌糊涂的左腿上移,一直看到塞缪尔的脸上。

    然后他忽然大幅度地颤动了下:塞缪尔睁着眼睛。

    塞缪尔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的左腿片刻,然后慢慢调动出一个笑容:“现在那条腿可是我全身最没知觉的部位了,终究不是自己的身体,我都控制不了它了。”

    温奇根本听不到这句宽慰的调笑,他扑到塞缪尔身上紧紧抱住他,好像固执地要把塞缪尔从死神手上抢回来,永远不让他离开。

    塞缪尔的胸腔沉闷破碎地在他的拥抱下起伏,他开口:“我在这里,好么?”

    温奇“嗯”了声,依然抱着塞缪尔不肯放手,然而门外却有人不解风情地敲起了门:“马上要到出发的时间了,请温奇先生做下准备。”

    “我知道了!”温奇猛地扭过头朝那人吼道,扭回头,他又撒娇似的软了声音:“弗彻先生。”

    塞缪尔艰难地抬手拍拍他的脊背:“我在这里,我在这艘战舰上等你。”

    温奇慢慢从塞缪尔身上支起身体,依然不愿意离开这个难得温情的怀抱:“你不会偷偷溜走的?”

    “当然,”塞缪尔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所以,我的小英雄,胜利之后来找我好么?”

    “你不会离开我的。”温奇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但他努力让他的语气听起来更轻松一些,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

    塞缪尔又点了下头,随后抬了下手,似乎想要操纵轮椅去旁边的床头柜那里,温奇先他一步走到那里,在塞缪尔目光的示意下,拿出了抽屉里的东西——一个本子,原身是方格作业本的本子,现在皱巴巴的,里面写满了字。

    他没有翻开,转头看向塞缪尔,后者挑了下眉:“给你的。”

    温奇拿着本子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门外慢慢有越来越多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外面的世界正在等着他,无数人的命运正悬于一线,他必须走了。

    但是……“弗彻先生,”他最后一次呼唤道。

    塞缪尔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被病痛折磨的不安,只有一种平静地信任,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温奇:你可以做到的。

    温奇心头一暖,他走到门边:“我走了。”

    “去吧,”塞缪尔的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会在这里等你。”

    温奇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塞缪尔一眼,然后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塞缪尔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良久,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地呼吸声。

    【正在离开世界三】提示塞缪尔脱离小世界的系统音响起,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起来……

    与此同时,温奇走在战舰的回廊上,一个近来被塞缪尔看中的可用之才靠过来:“保护屏障已经减弱出现了缺口,目前先行舰队已经出发了,我们跟第二舰队行动。”

    温奇脑海中还回响着塞缪尔的话,慢了一拍才一点头:“上城的情况已经控制住了吗?”

    “还没有完全掌控住,不过下城的关口已经打开了,后援很快就能接上。”

    男人说完,很自然地往一旁让了一下,作为温奇贴身护卫的泽恩乐挡在温奇旁边:“我带温奇先生去换衣服。”

    男人应了声离去,泽恩乐取代他的位置,跟在了温奇身边,视线从温奇手中那个本子上转过。

    温奇一进到房间,立刻叹出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墙上,泽恩乐为他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到他手边:“我们应该抓紧点时间了。”

    温奇注意到他在看那个本子:“怎么了?”

    泽恩乐摇摇头,再次催促温奇换衣服。

    但是温奇喝止了他:“怎么了?”有关塞缪尔的,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泽恩乐似乎考虑了下,才说:“弗彻先生死了吗?”

    “没有,”温奇答得很快,掩饰性地垂下头。

    “是吗?那就好。”泽恩乐大致能猜出塞缪尔的情况:这个本子,照理来讲会是塞缪尔临死之前交给温奇的,不过既然温奇说他没死,那就没死吧。

    他等待着温奇换好衣服后为温奇整理下衣领之类的细节之处。

    但是温奇的手指从那套衣服上划过,撑起上半身,茫然地停顿住了,好一会儿他看向泽恩乐的目光才聚起焦,他站起来,立刻惊地泽恩乐后退了一步。

    温奇继续朝泽恩乐走去,双手抓过正准备换下的凌乱的衬衫衣领,慢慢地往两边拉开。

    泽恩乐避开目光,又被嘲讽地笑着“你不是看到过吗”的温奇抓过脸颊扭过来,无奈,他只好尽力地半闭上眼睛:“你把这个告诉他了吗?”

    “没有……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你没有说的话,那么弗彻先生的确不会知道了,按照你的要求,我从来没有对弗彻先生说过,”泽恩乐平静地说着谎话。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弗彻先生不会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到最后都没有勇气将自己是温奇告诉对方,生怕说出口后连这点即将消散的爱也会失去。

    意识到这一点,温奇说不清自己心中更多的是庆幸还是失落,他重新笼好衣衫,闭了下眼睛:“把换一件衣服给我,这件太鲜亮了。”

    在泽恩乐去取衣服时,温奇走回床边,目光落到那个本子上,在盯着看了几秒钟后,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本子。

    在看到本子上第一行字时,温奇强装的冷静彻底被打破了,他一手还抓着胸前的衣服,趴倒在床上痛哭出声。

    本子上用黑色的水笔不太端正地写着:致我最爱的小英雄,温奇。

    他曾发誓不会再哭了,但是张着嘴大口喘着气,他不觉得自己违背了誓言:第一次哭是在地牢,他蜷缩在地上,为他和温明悲惨的命运而哭,第二次哭是在象征着胜利的战舰上,为他的爱人而哭,他的爱人——一个伟大的,不爱他的人。

    第103章 散落的记忆 照片里的人不是他

    小小的自己跟在塞缪尔后面——不想跟了, 但又担心自己不跟着会真的被独自一人抛弃在这里,所以不情不愿的,一步一踉跄的, 他还是像个小尾巴一样牢牢跟在塞缪尔身后。

    “我要找爸爸,”很委屈地咧着嘴巴, 他哭闹着, “我要找爸爸!”

    前面的塞缪尔连头都不回, 他很生气地挥起拳头:“我要找爸爸喔!”

    但是拳头还未落到实处, 没看路的小孩子便脚下一绊往前面摔去, 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啃泥,一双也并不很强壮的手臂扶住了他,正处在变声期的声音怪里怪气的:“别闹了小白, 等到家我给你好吃的。”

    眼泪又汪汪地盈满了眼眶, 他今天铁了心要去找爸爸,被奚落是野孩子的生活他真是过够了,有什么蛋糕糖果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我不要那些, 我也不要你, 我就要爸爸!”

    “唉, ”头顶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叹息是成年式的,但声音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听起来几乎有一点滑稽。

    叹完这口气, 塞缪尔又来拉自己的手:“好了好了, 我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气鼓鼓地挣开对方,小孩子闷头朝后跑了几步:“骗人……我才不相信你呢!”

    感觉很棘手地皱起眉,塞缪尔依然朝他笑:“我不骗你,你跟我来嘛,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爸爸的。”

    僵持了一会儿,看对方没有丝毫接近自己的意思,塞缪尔转过身,再一次装模作样慢吞吞地往前走,不忘提醒道:“别跟丢了哦。”

    小孩子站在原地,粉白的小脸上一塌糊涂,睫毛被泪水打湿了,黑而长地上下扑散开,像黑色的太阳光线。

    他还是气,还是怨,但是杵了一会儿,他看着空荡荡的大路,又心惊起来,在如此复杂的情绪之中,他流着泪向前迈动了步子,重复着刚才的历程:“我要爸爸嘛。”

    前方的塞缪尔仿佛背后长眼,对方慢了他就慢,对方快了他就快,有几次他又尝试着去拉小孩子的手,但还是被无情地拒绝了。

    如此走了不知多么长时间,大路前方白茫茫的,还是看不到尽头。

    小孩子此时也不闹着要爸爸了——他累了,腿酸痛而沉重地根本不受他的驱使,而在鞋子里的两只脚,他总疑心是被磨得脚底都硬了,同时热乎乎地发痛。

    他一点也走不动了,靠着一颗老树蹲下来,他急需一点休息,但是才刚刚蹲下来,扭头一看,他竟然就看不到塞缪尔了。

    惊恐瞬间涌上心头,但是张开嘴无助地喘息片刻,他又实在积蓄不起力气去追塞缪尔。低下头,他环抱住自己,自暴自弃地想,走散了就走散了,反正他不给自己爸爸,他是坏人。

    他是坏人……这么想着,豆大的泪珠却掉落下来,滚烫地滴在他的大腿上。

    就在他呜呜噜噜地抽泣出声时,一声“咦”响了起来,这声“咦”还完全是少年人的声线,脆生生地让小孩子陡然抬起了头,惊喜地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不想喜的,但是心在腔子里扑通跳着,他确实是在喜。

    塞缪尔走近,拿纸巾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纸巾在他的口袋里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蹂躏,已经皱巴巴的发软,擦过之后会掉落许多的白色碎屑,于是擦过一下后,塞缪尔蹲下来,很仔细地用手指手背蹭掉了小孩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泪痕。

    “我背你走。”

    他想问塞缪尔是不是也累了,从凌晨两个人落水流落到此,塞缪尔也一直在走,并且比自己走的多的多,中午吃的那袋干面包就是塞缪尔走了很久找回来的,但是张开嘴,他却又哭起来,委屈巴巴地被塞缪尔背在背上,他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他就只能听塞缪尔说话,趴在他的背上,他听他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从极深的地方传来的,并且伴随着隆隆的震颤。

    “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找爸爸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么。”

    他想说你骗过我,你总是欺负我,但是被哭声噎住,他错过了抢话的机会,于是还是只能听塞缪尔单方面发言:“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在你找到你爸爸之前,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他想说我才不用你帮我呢,他要爸爸。

    塞缪尔又接着说:“话说你找到爸爸之后可别忘了我,我对你那么好,你要是忘恩负义……”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或许并不是对方的声音小了,而是他睡着了。

    塞缪尔也是个单薄的孩子体型,再加上又饿又累,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但是小小的加赫白趴在塞缪尔背上,很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

    加赫白猛地睁开眼睛,感觉眼眶酸涩,梦里的事情他有些记不清了,但他知道,只要查询一下七天大事记,他能精确地找到这件事发生在哪一天,毕竟塞缪尔殿下遇袭失踪可是件足以撼动圣都的大事。

    坐起来,借着如同深蓝色奶油般的月光,他倒了一杯水,啜饮着,他想起梦中的自己,让他感到可笑,哭着闹着要爸爸,而爸爸明明就……加赫白的思绪中止了,再想下去就像是掉入了不断流转膨胀的漩涡,让他头昏脑胀。

    不过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再次顺着刚才断裂的思绪继续想下去,这次很顺利地全部连接了起来:梦里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喊着要爸爸的蠢话,而他的爸爸——永远敬爱而威严的主神大人,已经在他们失踪后详密安排了对他们的营救计划。

    主神大人永远与自己同在,他只需要敬爱他、相信他就够了。

    就是如此,加赫白垂下眼眸,仰头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距离天亮还早,但是加赫白醒来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或许是因为刚刚做了那样一个梦的缘故。

    他起身,将房间里位置偏移了一些的红木椅子摆回原位,清辉月色像一层柔软的绸缎,柔和地覆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房子很小,不过从里到位都是他布置的,很合他的心意。小小的纯白房间里摆放着不多的家具,每件都合理地分布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既整洁,又不乏住所能提供的独有的温馨感——会让人想起清晨时印花的桌布上,被阳光照耀着的一罐青苹果口味的果酱,或者是深夜卧室里闪着蓝色幽光的风铃。

    放好那把椅子后,加赫白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窗边的书桌上,那里摆放着一副相框,相框一半沐浴着月光一般掩藏在阴影处,仿佛在等待着他的注视。

    上面是他。

    加赫白把照片拿起来,书桌旁的落地台灯亮起来,与窗外的月色交映,柔和地照亮了加赫白的面庞。

    加赫白凝视着那张照片,编织过的柔顺金发碎金般地搭在肩膀一侧,哪怕在不笑时嘴角也微微上翘的嫣红薄唇,一丝不苟的穿搭以及裸.露在外的象牙白色的肌肤……

    画面背景是没什么特征的风景,只是草绿天蓝,艳人眼目。照片正中的男人碧蓝色的眸子明亮清澈,正含着笑意看向镜头另一边。

    这是他,但是是在什么时候拍摄的呢?他想不起来了,脑海中好像又要翻涌起昏天黑地的漩涡,头上尖锐地刺痛起来,但加赫白拿着那张照片,偏偏不信邪地想要去想。

    一瞬间,刺痛消散了,一场清晰如昨的回忆在他眼前放映起来:这是他,刚刚因为史无前例的净化之力而登上神之子位置的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天使一步登天,受到了不少非难中伤,再加上他对手上的工作十分生疏,繁复的仪式、冗长的文书、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一时间几乎是手忙脚乱。这张照片就是主神大人带着他去散心时拍的。

    原来是这样的,加赫白嘴唇开合,轻喃出声,这样说着,他眼中的茫然更甚,他忽然后退一步,眼角余光就瞥到一边的全身镜。

    镜子里,他拿着那张照片——金发编织成束的长发慵懒地搭在胸前,嘴角含蓄地上翘,细腻丝滑的衬衣的褶皱处闪着光晕,碧蓝色的眼睛明亮清澈,正似笑非笑地越过镜头看向另一边。

    一眨眼,照片里的男人好像凭空放大,然后一步步走出了照片,和自己来到了同一维度。

    两个自己正在镜子前……不对,不是两个!

    加赫白快速喘息着,目不转睛地在镜中凝视着那个男人:柔顺的金色长发编织成三股搭在胸前,有几缕淘气的发丝逃逸出来,在他的颈边轻荡,红润的嘴唇抿起,只有嘴角微微上翘,天然的带着一□□惑,月白色的衬衣穿得一丝不苟,连最上面的一颗纽扣也系得稳妥,碧蓝色的眼睛明亮清澈——其中倒映着另一个自己……

    加赫白倒吸一口冷气,尖叫卡在胸腔里,化作一阵无声的震颤:照片里的人不是他!

    那副相框从他的手中脱落。

    第104章 银莲花 “塞缪尔欺负了你”

    相框并没有掉落在地上, 在装裱着照片的玻璃破碎之前,有一只手接住了它。

    加赫白周身一颤,在扭过头去的同时已经被身后的人抱在怀里。

    “主神大人, ”他轻声唤道。

    身后的人沉默着,只是把照片拿在手里端详, 加赫白没有得到回应, 不动声色地从近乎窒息的怀抱中挣脱出少许, 也看向那张照片。眼睛看着照片, 他说起的却不是照片的事:“我以为今天您会很忙。”

    “再忙我也有时间来看你, 而且不是很复杂的事情,”主神的声调平稳冷静。

    加赫白沉默了一瞬:“很抱歉不能为主神大人分忧。”

    近来,有一群天使在六重天以下, 大肆地宣扬一种叫做启明果的果实, 声称这种宝石质地的果子来自伊甸园的阿卡夏之树,能唤起天使潜在的智慧。

    最开始这种宣扬看起来仅仅是娱乐性质的,四翼或者二翼的能天使们很乐意尝试一下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美味果实, 然而仅仅几天之后, 这件事就变了性质, 他们开始一步步升级他们所获得的智慧,他们宣称自己的智慧已经超过了主神,他们的智慧是无极限的,因为他们拥有了来自本我深处的“启示”。

    这群天使鼓动起越来越多的小天使, 开始质疑起自称全知全能的主神, 表示主神只是压抑了他们的智慧,以此让自己少得可怜的智慧显得令人信服。

    否则如果主神真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为什么他不彻底消除世间的邪恶?

    否则为什么主神不赦免他们的原罪,反而要让他们终其一生克制自己的欲望, 连追求快乐的权利都被剥夺?

    否则主神为什么没能预言到他们接下来的计划——比如他们要烧毁七天的生命之树?

    对于第三点,七天的守卫天使们自然提前去做了防卫,但当他们严阵以待时,却发现对方只是恶作剧似的小打小闹,甚至连接近生命之树的能力都没有。

    由此更引来了那群反叛天使的嘲笑,“主神是愚蠢的”,他们从一重天飞到七重天,再像一群失控的流星坠落,疯狂地叫嚣着:主神是愚蠢的!

    ……

    主神处理的就是这件事,是否复杂暂且不论,他处理的方式非常果断:把一切涉嫌闹事的天使,无一例外,全部流放入一重天。

    “据说这件事也和我有关,因为我一时疏忽被拉入系统,长时间不能到场,引发了很多争议。”

    “没有关系,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好。”

    身后的人一下一下揉捏着加赫白的肩膀,手掌的冰凉透过一层单薄的布料渗入加赫白的肌肤,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重量也一同压入他的骨髓。

    他的口吻好像这样做全都是为了我,加赫白心道,监禁反叛的天使是为我,流放弱小的能天使也是为我,处决反叛天使的领袖番尼也是为我。

    然而他的内心却完全无法被这份慈祥所安抚,他的思绪如同被风吹散的柳絮,飘向那些未曾言明的角落:但是这其中就没有排除异己的心思吗?难道不是因为那些反叛天使侵害了他的威信他才动作得如此着急吗?

    由此,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因为自己长时间不在圣都,他带领的本来负责净化污秽、施以拯救的守护天使队伍已经完全成了主神手里的一把刀,专门用来除去心怀反抗意识的天使。

    格子告诉过他那种方法,只要给那个想处决的天使身上植入一点点黑暗力量,然后把他桎梏进最强力的净化法阵之中,不管那个天使原本多么圣洁纯粹,都会在刺目的光芒中化作虚无。

    他们的净化力量很强大,但只限于邪恶的对象,并非同袍——他们原本不应该做这个的。

    傀儡,他蓦地想到了这个词。

    加赫白依然看着那张照片,感觉有一股寒流从肩膀上与主神手掌接触的部位流遍全身,他忽然打了个激灵。

    ——照片上的男人看向了这边,他由偏脸对着另一个方向笑的姿势正对了镜头,正愤恨而阴沉地盯着主神。

    角度变换后,加赫白才发现男人和自己并不是一模一样,男人的左脸,从腮部一直向下延伸到颈部,纹着一片紫色的银莲花,细长的花蔓扭曲、薄如蝉翼的花朵凌乱,诡异而妖娆,破坏了男人原本整齐圣洁的美。

    紫色的银莲花,加赫白怔怔看着照片,感觉有什么就要突破封锁而出。

    他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在加赫白清晰下头脑之前,唤起他记忆的关键照片被拿走了,他身后的男人更紧地抱住他,手臂绕过他的脸侧把相框重新摆在了桌子上。

    相框完全被埋入了阴影。

    做完这一切,主神自然而然地开口笑道:“怎么半夜不睡觉起来看这张照片?”

    他裹挟着加赫白向后退了一点,靠在那张加赫白刚刚摆正的红木椅子上,又将它撞歪开去,在木制地板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刮擦音。

    加赫白被他向上托起来了一些,这个姿势让他折起来的胳膊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因为痛苦,他短暂地蹙了下眉。

    “和那时相比,你真是变了很多,”主神把加赫白向后撑在椅背上的右手抓在了手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把玩,他转着加赫白指根处佩戴的那枚戒指,以悠长怀念的语气讲述起这张照片拍摄时的故事。

    “我提拔你为天使长是因为你优秀过人的净化之力,净化是一种强大而美丽的力量,我如此相信着,你也的确在一年后,可惜的是这种美丽的力量总是很容易被轻视,前任天使长塞缪尔就是其中一个。”

    主神的讲述与方才加赫白回忆起的相差不多,只是更具体,因为在他口中,所有的中伤质疑都来之有据——“塞缪尔欺负了你,”主神低低叹息一声,“那个孩子那段时间太过焦躁了。”,太过慈祥的语气,没有丁点责备的意思,听起来更像是为塞缪尔在开脱。

    “可怜的孩子,”主神抚摸着加赫白的侧脸,看他眼神飘忽,以为他又想起了那时的惨剧——实际并没有,加赫白只是顺着主神的话想了下去。

    他在想塞缪尔。

    倘若是塞缪尔面对天使反叛的情形,他会怎么应对呢?

    ————

    塞缪尔在睁开眼睛前先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伴随着这个深呼吸,他的知觉以及感官逐渐从昏沉中苏醒,他鼻中嗅到了清凉的药水气味,耳中听到了玻璃器皿轻微的撞击声,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周边的情况。

    一重天。

    在看到透明光幕外的月光藤,这种一重天标志性的植物时他就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

    一重天,也称月球天,是被抛弃者的归宿。除去为数不多不能坚守信仰的天使拖着灰白杂色的翅膀,像褪了色的蝴蝶标本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永恒的苍白里以外,更多的,是需要净化的灵魂,像雾气一样飘散在这片荒蛮的土地上。

    这里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整个空间像是月光洒在了一个包着锡纸的罐子里,灰蒙蒙的,眼前总是像蒙了一层阴翳。

    这种独特的光线条件催生出了月光藤这种同样特殊的植物。月光藤生命力顽强,藤蔓的生长速度快到肉眼可见,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地面上,随着时间流逝一层一层地向上堆积。它们不需要光照,所以哪怕最下层的月光藤枯萎得也极其缓慢,等下层的月光藤死去腐烂时,上层的已经生长成型,最后就形成了下面镂空的月光藤“陷阱”,像是某种沉落在海底的远古巨兽的骨架,上面爬满了蠕动的驱虫,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

    一重天生态如此,连基本的房屋也无法建筑,不过天使们自有办法,发明了一种叫做净化杵的仪器,只要放置在地面上,就能建立起直径十几米,由半透明光幕形成的隔断,能够暂时阻断月光藤的侵扰。

    他此时就在这样一处光幕隔断之中。

    塞缪尔收回向外看的目光,看向另一边的云母石案,一个穿着红蓝职阶套装的年轻女子就在那里,背对着他,在调配一瓶现在呈青色的药水。

    这种情况往往很让人两难,无论是默不作声等待对方发现自己还是出声呼唤对方,往往都会得来一句“你醒了”的惊叫以及“怎么不叫我”的埋怨。

    思及此,塞缪尔不太认真地叹了口气——成功引起了那个年轻天使的注意。

    她转过身,很惊喜地咧开嘴笑了下,她快步走到塞缪尔身边,手里还握着那瓶青色的药剂,瓶中的液体随着她摆动幅度很大的步伐摇晃着。

    “你醒的比我预料得晚呢,”她毫不见外地探了下塞缪尔的体温,动作自然得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她也的确是塞缪尔多年的朋友,这个天使就是他和萨维里共同的好友,兼萨维里目前的女友:格子。

    格子的声音很清脆动听,但是银铃般的声线之上覆盖着一层更明显的疲惫,又将她声音呈现出的开朗活泼整个翻转了过来,“按理说服用了我亲手调配的药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醒的比预料得晚’,这也是一种回应,塞缪尔默默把这种回应加入到了自己的经验库中。他向后靠去,尽力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挑眉道:“那必然是你的药有问题喽,总之你这样专业的净化天使,不会把责任推到病人身上吧。”

    格子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怪不怪你的,反正我的药剂肯定没问题。经过两次考试一次面试还有实战场的考核后,我又升了一阶,”,说完,她才在胳膊外侧的徽章上弹了下,小表情非常骄傲。

    塞缪尔看向那枚徽章,他倒还没忘了这些东西,如果格子没骗他的话,那么除开她的领头上司加赫白,她就是等阶最高的净化天使了。

    不怪塞缪尔需要加上‘格子没骗他’的前提,不知道是不是和萨维里混太久的缘故近墨者黑了,格子也是个爱戏弄人的,她的最高战绩是和萨维里联手在一顿饭的时间里骗走了塞缪尔十二万金币。

    他随口问了一个这个职阶不可能不知道的问题,换来了格子满脸的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伊甸堂现在的工作交接这么草率了么,敢让什么都不了解的人做事?”

    伊甸堂是净化天使供职的场所,在有一点久远的曾经,塞缪尔还担当圣殿要职时,伊甸堂的作风可是非常严明整齐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动都经得起审视,绝不可能有格子这样连工作的基本理解都没有的人存在。

    除非格子是在糊弄他。

    后知后觉自己是被考验了的格子拐着弯地“啊”了一声,然后连声“啧啧”,“你不知道,伊甸堂现在——”格子才说几个字,却忽然欲言又止地停下了,她很快重新开口,不过塞缪尔确信这句并不是格子最初说的事情,“伊甸堂,还有第七天,最近一团乱麻,有一伙闹事的天使整天嚷嚷着要独立自主,要回他们作为本我的权利,总之麻烦得很。”

    “是么,”塞缪尔沉吟道,接着,他看到格子手腕上戴了一串造型独特夸张的手链:“……萨维里在这里?”

    手链绝不是格子的品味,但是如果是喜欢到处留记号的萨维里的话就能解释的通了。

    果不其然,格子点点头,态度坦然,根本没想过萨维里作为堕天使到一重天有什么不对:“是的,他还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第105章 身份 你不适合说爱这个字

    “不是吧?”塞缪尔叹口气, “我刚醒过来就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这有什么,反正坏事已经发生了,迟早也是要知道的嘛, ”格子是个对任何事都能泰然处之的人,有着和谈吐外表完全不符的强大心脏, “喏, 你要是不想刚醒过来就听坏消息的话, 先把药喝了好了, ”她把一直拿在手里的药剂伸到塞缪尔嘴边, “这样你就是喝完药才听到的坏消息,是不是感觉会好一点?”

    塞缪尔垂下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药剂瓶,狠狠皱眉, 倒不是嫌弃药水难喝或是对喝药有什么抗拒之类的:“……你这个, ”,他在委婉和直白之间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直说, “没有配完吧。”

    格子一囧, 木着脸坚持道:“配完了。”

    塞缪尔往后躲了一下:“不可能, 你配的是澄心草药水吧?成品不应该是鹅黄色的么,你不是要毒害我吧?”

    “不会的,”格子回答的非常斩钉截铁,晃动手腕转了转那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药水, “成分都在里面了。”

    “……”

    塞缪尔绝对不要喝这种东西, 他下定了决心,尤其在闻到了药水散发出来的类似苦杏仁的气味时。

    格子不依不饶得扑上来要把药水灌到塞缪尔口中,不过她顾忌着塞缪尔的身体,动作非常收敛, 一时也没能奈他如何。

    局势在萨维里回来的一瞬间发生了逆转。

    ……

    二十秒后,萨维里玩味地咬着下唇放开塞缪尔,转身向格子炫耀了一下手中的空药水瓶:“不趁着伟大的塞缪尔殿下身体虚弱、任人宰割的时候好好欺负他一下,之后可就没有机会了。”

    格子“咯咯”地笑起来,不理会又开始嘴里念叨着“格子格子”怪笑发癫的萨维里,向塞缪尔解释——不过毫无诚意:“真的不是毒药啦,虽然卖相差了点,但是效果会有的。”

    脸色发青的塞缪尔用手背擦掉了流到下巴上的药水,睨向萨维里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后者在格子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一耸肩膀,无辜地表示自己只是想讨老婆开心。

    讨格子开心是吧?

    塞缪尔虚弱地咳嗽两声,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无奈神情:“对了,格子,刚才你提到七天有一群天使闹事,查清楚了么?”

    格子叹口气,坐下来,讲出的只有些启明果、抨击主神和加赫白的事实,没有一点结论性的输出,看起来是完全没查清楚。

    塞缪尔对着愁眉苦脸的格子点点头,随后毫无预料地转向萨维里:“是你做的吧?”

    猝不及防被点名,萨维里短促地“哦”了声,然后立刻对着审视起他的格子大摇其头:“绝对不是我做的,我冤枉啊格子大人。”

    格子经过提醒,也反应过来,她一步步逼近萨维里:“对哦,我说怎么这么巧,”,她说着近些天来种种的不同寻常,将可怜巴巴地嘟囔着“真的不是我”的萨维里逼入了角落。

    眼看着已经无处可退,萨维里忽然坏笑了一下,俯身在咄咄逼人的格子侧脸亲了一口,顺势搂过格子的肩膀,把两人的位置转了个顺序,借着身位的转换,他的语气也变换了:“格子大人,”他拖着长音,“你这次可真是有点不讲道理了,明明反叛天使的领袖已经被你们处决了,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可以隐瞒塞缪尔呢?”

    格子脸一红,朝塞缪尔讪笑着一歪头:“是的,反叛的天使里面的确有一个领袖人物……但是那也不能证明和你没关系,你给我说实话!”最后一句是格子扭回头,对萨维里说的。

    让萨维里说实话,塞缪尔失笑,这件事情的难度完全不是格子能做到的,她虽然没被萨维里哄得晕头转向,但很快也哑口无言,气鼓鼓地坐回了塞缪尔对面,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把萨维里数落了一顿。

    “好好的大天使不当,非要闹事,我以为能闹出什么名堂来呢,结果根本没有!最后像条狗一样灰头土脸地被人踹了出去,狗啃泥似的摔到地狱里去了,圣浮里亚这么漂亮的地方不喜欢,就喜欢在地狱里鬼混?”,她激愤的语气稍缓,变成了无限的惋惜,“还有好多金币没来得及花呢,直接被扣下了……”

    塞缪尔翘起唇角,无声地嘲笑萨维里:骂你呢。

    他这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被格子捕捉到了,她还激动着,调转炮口无缝对着塞缪尔开始了输出:“你还不如他呢!萨维里虽然堕天了,但在地狱里也混成了个什么魔王,你可就可怜了,”她哭丧起脸,替塞缪尔感到悲哀,“堂堂塞缪尔殿下,因为绑定了鬼系统,现在天天要去讨一个渣男的欢心!”

    塞缪尔万万没想到格子是这样理解他现在做的事情的:“我那是任务!而且不是要去讨欢心,只要进度达标……”,说着说着,他想到一定还有不少天使抱着和格子同样的看法,顿时悲伤的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了。

    “而且塞缪尔殿下现在可谓是丧家之犬啊,七天待不得,地狱也进不去,”萨维里跟在她身后,也走回来,他没坐下,站在格子身后,看着塞缪尔,“这次你在小世界死去按理是会进入地狱的,但是在最后关头,有一股力量阻止了你…把你弹了出来。”

    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这股力量来自于谁。

    敬爱的主神大人,他把塞缪尔从天堂打落下来,但是放任塞缪尔在地狱发展也是危险的,他哪儿也不愿意塞缪尔去,只想要塞缪尔永远地困在系统里自娱自乐。

    格子不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只附和萨维里点点头,对塞缪尔邀功道:“要不是我正好来到一重天执行净化任务,捡到了你,你估计就被月光藤吃干抹净了!”

    她身后,萨维里享受地眯起眼睛,认为把塞缪尔献祭出去换他和格子统一战线实在是太值得了,他抚摸着格子的头发,对塞缪尔道:“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他停顿了片刻:“玛顿弥拉失踪了。”

    这无疑是个非常令人揪心的消息,三个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塞缪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萨维里也难得地严肃了神色:“就是在你我还在上一个副本里的时候。抱歉,我没有想到他们下手那么快。”

    “没有关系,这不怪你,”,他以舌尖抵住牙齿内侧,“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格子重复了这句话,眼神游移着在塞缪尔和萨维里身上依次打了个转,以与此时的沉重气氛不太相称的尴尬语气:“好吧说实话,我不太认识玛顿弥拉。”

    萨维里立刻安慰她,他的正常神色消失了,又变成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这很正常啦,玛顿弥拉他脑子不太正常,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绝大多数天使也只是听说过他而已,像我也只是认识他不久,和他不太熟。”

    塞缪尔沉默地听着好友为了安抚女友毫无负担地撒着谎,不过萨维里认识玛顿弥拉这么久,一直不太被玛顿弥拉喜欢倒是真的。

    格子对萨维里的话不置可否,又道:“听说他很喜欢画画,还有几幅画上了拍卖场。”

    “哦,”萨维里夸张地长叹一声,“他画的画比起格子你真是差远了。”

    很不幸,这句马屁拍在了马蹄上,格子不满地瞪着他:“他还是个小孩子,你为什么要拿我的画跟他比啊?”,这句还像点样,下句就不是了,“以我的艺术造诣,跟珈璃安娜比最合适 ,她也不是专业的画师。”

    珈璃安娜是七天红极一时的年轻偶像,以动人的歌声和充满感染力的舞台表现征服了无数观众,唱歌是她的第一副业;与此同时,她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画笔描绘出充满灵性与想象力的艺术作品,画画成为她的第二副业。以这两点来看,珈璃安娜担得起一句多才多艺。可惜,在这些光鲜亮丽的身份之外,珈璃安娜还肩负着传讯大天使的主页,一下子让她的歌唱绘画成了不务正业。

    不论怎么说,塞缪尔多少对珈璃安娜有些了解,认为她的人品和能力都经得起考验,因此在听到格子这么说时很为格子的自吹自擂感到无奈。

    萨维里瞥他一眼,很理解对方的心情——毕竟他也挺喜欢珈璃安娜的,因此他只好尽力地岔开话题:“说到展览,我准备给你也举办一场画展,整个场上都挂上你的作品。”

    “但是你……”

    “在地狱里办,”清楚格子会说什么,萨维里提前一步说到。

    在满是毫无修养的恶魔的地狱里举办一个净化天使的艺术展览,亏他想得出来,不过格子倒是对此十分感兴趣:“真的吗?那你再等一等,我还有一副惊世骇俗的作品没有画完,到时候交给你一起展览出去。”

    “当然可以,想必一定能震惊地狱!”萨维里对格子捧场得要命。

    对于贷款了爆红地狱的艺术展,他们两人一惊一乍地讨论了许久。期间塞缪尔以为系统会和他联系,告知他现在的情况或者接下来的安排之类的,但是一直没有,从上一个小世界结束之后,系统好像就凭空消失了,上一次系统长时间没有回应还是第二个小世界,陈远昏迷的那段时间。

    那次系统告诉他自己是进行了“安全升级”,检测系统对主神是否存在异心,那么这一次,一定是比检测异心更激进的操作,结合最近玛顿弥拉的失踪,塞缪尔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格子平静下来后,也开始为塞缪尔感到担忧:“不会有事吧?”

    萨维里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不会有事的,”,他抬头,双眼十字形的花纹跳动了一下,“对吧?”,他问塞缪尔。

    塞缪尔回看过去,垂下眼睛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愉悦或者自信的笑,更像是一种挑衅,仿佛是对着怒涛席卷的风暴张开双臂,做出一个轻蔑的宣告。

    ————

    “……”加赫白蹙眉,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在主神去解他的发带时不动声色地向前躲闪了一下。

    从主神现身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此时发生的事情:主神来找他,一定会抱他。主神爱他,是他的荣幸,相应的,他也总是愿意为主神献上他不知廉耻的忠诚。

    但是今天,他不想做。

    在他向前躲闪时,因为角度转换,他又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那个像他又绝对不是他的人以一种错位的角度看着这边。

    以被男人圈抱在怀里的姿势被人注视着,加赫白没有丁点难堪的感觉,但在无所谓之余,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产生了一种类似勇气的力量。

    于是在主神逗猫似的抚弄自己的下颚时,他偏开头,低声道:“抱歉,我今天没有心情。”

    几乎是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被放开了,清洁的空气一瞬间重新充斥了他的鼻腔,但是没有丝毫解放的心情,他忐忑地等待着主神的反应。

    主神在笑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的笑容:“没有关系,我亲爱的孩子,是我勉强你了。”

    摇摇头,看到主神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加赫白放松了些,但是主神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僵在了原地,血色一瞬间从脸上尽数褪去。

    “我知道你不会有心情的……你又爱上了塞缪尔。”

    和那时候陈述加赫白的心理一样,了然而平淡的语调。

    无暇去深究主神使用的可疑的字眼,加赫白惶恐地跪倒在主神身前:“不会的,主神大人,请相信我。”

    主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

    “比起我这种衰老的躯体,塞缪尔充满年轻的生命力的肉|体更合你的心意吧。对于喜欢被动的你来说,塞缪尔鲜明的性格会更让你感到刺激吧,把自己所没有的强壮力量接纳入身体,仿佛就能获得同样的力量,你很喜欢那种倒错的异样感。”

    无暇去深究主神的话语,加赫白低声喘息着诉说:“我爱你。”

    主神微笑着摇头:“我一直认为你不适合说‘爱’这个字,谈-情-说-爱,越严肃就越不真实,而你用这样神圣而禁俗的音色说出这个字,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你知道珈璃安娜吗?”

    加赫白一直煎熬得如同等待审判的重锤落下,此时他骤然听到这句话,茫茫然地点头:“知道。”

    “你诉说的爱意就和她歌曲里的爱情论一样,悦耳动听,但是没有丝毫的真实感。不要再对我说这几个字了,我可爱的神之子。”

    “……”说‘我爱你’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大杀手锏了,但被主神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回来,加赫白脸色苍白地垂下头去,避开了主神狡狯而充满穿透力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主神刚才的话:他对塞缪尔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情感呢?他爱上他了吗?

    或许,主神大人是对的——那么就是他错了。

    他发誓会绝对忠诚于敬爱的主神大人,他会为主神大人献出一切,从精神到身体,毫无保留。他没有做到,是他做了错事。

    所以请再给他一次弥补错误的机会。

    加赫白慢慢抬起头,碧蓝色的眼睛中透出坚定:“我会杀掉塞缪尔,不是在系统中,而是让他彻底消失。为了您,我愿意背负弑神的罪过。”

    在他思索的时候,主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不这样你就会爱上他吗?”

    “我不知道,”加赫白非常诚实地回答。

    “那真是太可惜了,”主神笑了。

    “可是为什么?”这已经是加赫白第二次从主神这里索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为什么哪怕塞缪尔做出那样的事情您也不会对他失望呢?为什么他就可以这样特殊?”

    而这一次,主神大人给了他答案:“因为我是他血脉所系的父亲。”

    第106章 往事重映 系统重新上线

    格子的担心无处纾解, 拍拍裙摆站起来:“我再去给你配点药,”,说着不顾塞缪尔的推脱自顾自到另一边配药去了。

    格子一走,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萨维里立刻占了她的位置,他把腿搭起来, 往后一靠, 随意地朝那边的格子一指, 对塞缪尔开口道:“虽然格子配的药多数时候颜色和气味比较奇怪——”

    他没有特意压低声音, 换来了对此格外敏感的格子的一句呵斥:“你说谁奇怪呢?”

    “唉呀, ”,萨维里一个激灵,把腿放回地上, 扭头去哄她, “我说药呢,药奇怪,不是说你。”

    “耀是谁啊……”格子嘟囔着, 重新低下头。

    萨维里无声地“啧”了声, 比了个搞怪的手势, 重新翘起腿:“但是她配的药多半是有效的,还偶尔会有一些奇效。你还记得那种毛团鸟吗,圆墩墩的那种鸟。”

    “你说罗宝短尾雀?”

    “对,”萨维里打了个响指, “那时候在短尾雀中爆发的瘟疫就是格子控制住的, 我养的那只,都已经开始出现症状了,喂了格子研发的药就好了。”

    塞缪尔轻轻眨了下眼睛,回忆着当时的事情:“我一直以为你那只罗宝短尾雀是得病死的。”

    “不是, 格子治好它了,”萨维里笑得很骄傲,“不过治好了寄养在格子家时被她养的狗咬死了。”

    “死的更痛快,而且更有价值一点对吧?毕竟那种鸟挺大只的,记得吃了那只鸟之后格子的狗两天没吃饭。”

    “……”,塞缪尔绷紧嘴角,点点头。

    “真遗憾你那只跑丢了,不然也能救下来的。”

    “我那只不一定死了,瘟疫爆发之前它就飞走了。”

    萨维里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了摆:“一定死了,没有用过格子的药的都死了。当时好多团子鸟的主人就是嫌弃格子的药颜色奇怪不肯用,不然那种鸟也不至于绝种了。”

    塞缪尔想起了加赫白的那只罗宝短尾雀,不过思绪一闪而过,他笑着对萨维里做了个投降的态势:“好了好了,我一定喝药就是了。”

    格子正好在这时把配好的药递过来,不得不说,她和萨维里的确存在某种默契:“这可是你说的,快喝吧。”

    她满意地看着塞缪尔喝掉半瓶,才继续对他们两个人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有个灵魂的情况恶化了,我需要处理下。”

    萨维里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她:“亲爱的,跟我在一起你竟然还想得起来那无聊的净化任务,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格子“啪”地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就是因为看着你我才时时刻刻忘不了,你浑身都是邪恶力量,我真想把你净化一下。”

    塞缪尔扭曲着表情,将口中的怪味消化掉才开口:“说起来一重天的净化任务为什么要格子你亲自做,这是很低阶的净化任务吧?”

    “啊——”,格子支吾了声,眼睛眯成月牙,“因为伊甸堂最近很乱,任务分配的也乱七八糟。”

    塞缪尔不知道这个“乱”是因为伊甸堂最近承接了不属于他们这个神圣地点的阴暗使命,只以为是加赫白管理不慎——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加赫白根本没多少时间呆在圣浮里亚。

    看塞缪尔没有深究,格子暗暗呼出一口气:因为她不愿意参与反叛天使的处决,实际是被边缘化了,不过这样一来,她就能做更多的净化任务、铲除更多的污秽了,她还蛮喜欢这种生活的。

    对于这件事,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们,他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而萨维里更是已经实际成为了她的未婚夫,他们是绝对值得信任的,可纵然她清楚这一点,还是犹豫不决,毕竟这件事是对主神形象的一次极大的颠覆,她还不敢想象那样做的后果。

    格子离开后,萨维里终于跟塞缪尔提起了正事:“又是一次教训,玛顿弥拉绝对不能留了。他是个白痴,我对白痴没什么恶意,地狱里有不少蠢得别具一个的家伙,但是像玛顿弥拉这种有着强大力量的白痴就是枚炸弹了。”

    塞缪尔看着他,先短促地笑了笑:“我以为你有事不会背着格子说。”

    “她也有事瞒着我们不是吗?”,他前倾身体,煞有介事地开口,“我敢说七天绝对发生了什么烂透了的事,让格子也开不了口,”,说完这一句,他又舒服地靠回去,接上第一句话,“大多数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快乐。”

    岔开话题失败,塞缪尔只好继续说起玛顿弥拉:“玛顿弥拉是因为他的扭曲之力变傻的,你敢肯定自己可以顺利承接他的力量?”

    “我不敢保证,”萨维里从鼻腔里笑了声,“所以我准备先找个实验品试一试。”

    “普通的小天使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塞缪尔冷淡地开口。

    “那就找偾奇,”,萨维里置身事外地随便点了个名字,是和他一起被赶出天堂的六翼天使,“反正他堕天之后整天闷闷不乐,一直念叨着死亡啊、黑暗啊、哭泣啊,像个悲观的吟游诗人,让他去正合适。”

    “玛顿弥拉现在不是被那个老东西带走了么,你能找到他?”

    萨维里别有深意地慢慢从嘴角绽开一个笑容:“当然,既然我和你说起这件事,那么一切都不用你担心,我会为你准备好可爱的玛顿弥拉,一个完美的实验品,另外还有一个您能去到的最佳的施法地点,只要你来就可以了,毕竟吸收别人的力量这种事只有你能做得到。”

    “果然这次的反叛有你的参与,”,塞缪尔揶揄,看萨维里的口气,已经俨然把圣浮里亚当成了他的后花园。

    萨维里大笑起来:“本来没准备搞这么大的,但是看那老东西太急了,没忍住多跟他玩了玩。可惜的是番尼被处决了,本来他能多在七天潜伏一阵的。”

    他打了个响指,眼睛上的十字花纹亮得刺眼:“所以你还有什么顾虑?”

    塞缪尔咬了下口腔内部的软肉,他没什么“顾虑”可说了,所以抬起眼,他只好说出真实想法:“但是被吸收力量之后,玛顿弥拉会死的。”

    大笑戛然而止,萨维里伸展着的肢体缓慢地收敛回去,他托着下巴,做了一个端庄的思考者姿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塞缪尔:“我等你改变你的想法。”

    就在这时,系统的声音响起:“休息时间结束,第四世界已开启。”

    塞缪尔皱眉:“你去哪里了?”

    刚刚那句死板的声音看样子是很为难这个不靠谱的系统,它先是奶声奶气地“啊呀”一声,然后才回答道:“安全升级!统统又感受到了主神大人的温暖呢。”

    保持着眉头皱起,塞缪尔静静笑了一下:“又是检测你对他有没有异心?”

    “这是其中一项啦,另外就是排查小世界中的异常项,比如上个世界的蒙斯马——”系统的小奶音停住了,它好像正朝萨维里挥舞着无形的小拳头:“这,这就是入侵上个小世界的那个坏天使吧!因为他,我可费了不少劲去修复呢。”

    塞缪尔朝萨维里挑了下眉,问张牙舞爪的系统:“你不认识他了?”

    系统哼哼唧唧的:“统统才不认识什么坏天使呢,你也告诉他,别对外面说认识我,对我名誉有损。”

    萨维里是听不到系统在塞缪尔脑海中的牢骚的,但是透过塞缪尔的神色,他竟然将系统的反应猜了个七七八八:“那个傻玩意儿说我坏话呢吧,让他小心点,我可不会对这种形状是个球的东西手下留情。”

    系统立刻被吓得噤了声,不过它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塞缪尔的意识里,安全得很,于是它又嚣张起来:“我才不怕他呢,让他来!”

    系统又无脑又幼稚,塞缪尔本来不准备和它这种程度的蠢货一般见识的,但是抬眼,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好友萨维里竟然在此刻发起颠,也变成了一个蠢货,跃跃欲试地要给他的脑袋来一下。

    脑袋里,系统越发得意,像只占了上风的罗宝短尾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将狗仗人势演绎到了极致:“拿我没办法吧?哼!邪恶是战胜不了正义的,统统我就是正义的领军人物!”

    一手拉住萨维里,一边命令系统闭嘴,如此几分钟后,塞缪尔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用力拍了一个额头,喝止他们:“行了!”

    萨维里意犹未尽地冷哼一声:“那个老东西调教出来的玩意儿,果然是一脉相承的贱。”

    脑海里,系统也不甘示弱:“地狱里的大魔王,果然是胸大无脑!”

    胸大无脑……可以形容男性么,塞缪尔也难得迷茫了一瞬。

    这句话萨维里没能从塞缪尔的表情中分辨出来:“它说什么?”

    “说你……胸大无脑。”

    “嘿嘿,”出乎塞缪尔的预料,萨维里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傻笑起来,“我的胸肌是比较发达了,而且货真价实,”,说着夸耀自己身材的话,他却一把将暴露的衣服拉紧了,像个良家妇男一样捂住胸口,“不过我是不会给那个蠢系统摸的,看也不能看。”

    系统尖声发出抗议:“我才不要看呢!”

    这两人真是够了,塞缪尔问系统:“是不是现在就可以传送?”

    “啊,是的,是的,那么现在开始传送第四世界。”

    眼前的视野逐渐开始变换,而就在这时,他透过光幕看到了正往回跑的格子,格子显然看出了塞缪尔即将离开,脸上现出焦急神色:“等一下!”格子朝这边喊着,不过隔着那层透明的屏障,她的声音没有传进来,看在塞缪尔眼中只是嘴唇无声的开合。

    再见了,格子,塞缪尔心里默默说道,他看着格子,屏息似着一皱眉,忽然感觉格子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在离开前的最后时刻,他只来得及对萨维里嘱咐了一句:“保护好格子。”

    萨维里没有看他,他又在低头,扯小臂上与他的血管缝在一起的线,闻言,他点点头:“当然。”

    系统死板的提示音响起:“现在将宿主传送到第四个世界。”

    一切都消失了,水雾般的一重天,疯狂生长着的月光藤,透明而晕染着光华的屏障……塞缪尔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开在凹凸路面的老旧汽车里,不知是车子太旧还是路面太破,每行进一步都晃晃荡荡的,让他也跟着前后摇晃了身体。

    他偏过头,看向车窗外,乍一看外面的景色具体而逼真,但仔细看了,却发现模糊一片,只是苍白,只是昏黄。

    这辆摇晃着的汽车就这样载着他由白茫茫一片驶向旧报纸似的昏黄。

    他低下头,在腿边抓到了一张便条,便条用的质量上好的纸,柔顺又有分量,但是被揉搓过,所以变得皱缩软趴,在折痕处露出一点纸张的纤维。

    上面是两行黑墨水写的字,字是小孩子的写法,伸胳膊伸腿,一个字赛一个字的大,并且一行越往后越往上歪,然而并不难认。

    塞缪尔略微一扫便读完了上面的两行字,读完后,他机械地将拿着便条的手垂落到腿上,目视前方做了一个深呼吸,做完之后,他又拿起那张便条,皱起眉,不认字似的用力把上面的字逐个读了一遍。

    这次读完,他终于认清事实一般叹了口气,向后仰靠到座椅上,用手背覆盖住眼睛,喃喃道:“不是吧。”

    第107章 小机器人(一) 竹马踉蹡冲淖去……

    便条上的字虽然不美观, 但看得出来书写者是很认真地在写,一笔一划都深刻地在纸张背面犁出了沟壑:【我捡到了个小杂种(划掉)崽子,可漂亮了, 你来不来玩?】

    车子停下了,塞缪尔推开车门下车, 车门在他身后悄然合拢, 没有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声响。在沥青路面蒸腾出的半透明雾霭中, 他回过头去, 发现刚才载他来到这里的车子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不为所动地转回身体, 他仰头,看向身前矗立的哥特式宫殿,宫殿顶部的尖顶刺破铅灰色的云层, 活像一具倒插进天幕的巨龙骸骨, 正前方拱形的门楣如同风干的兽皮,上面用施瓦巴赫体刻着宫殿的名字:斯拜达宫。

    他是没有形体的,无论站多久都不会有人在意, 但在他旁边两三米处, 站着另一个更小的塞缪尔, 表情很冷淡——是孩子气的脸上强装大人撑出的冷淡,他甫一走近,就有一队穿着齐整的侍卫列队迎了出来,为首一人戎装笔挺, 是战士长一类的军官, 对着小塞缪尔笑道:“塞缪尔殿下,来找萨维里少爷?”

    小塞缪尔一见到他就暗暗一咧嘴,不是对这个和气的军官不满,而是因为他在这里, 就说明萨维里的父亲也在家,这也就意味着他需得去萨维里的父亲那里露个脸——不露不行,不是个正经大人的作风。

    小塞缪尔整理了下衣襟,摆出塞缪尔殿下该有的样子,跟着那位军官迈进了斯拜达宫。

    宫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敞的外院,整个院子由青石板铺就,四周环绕着高耸的石墙,墙面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像是某种生物的触手。院子是很宽阔的,但因为围墙太高,所以大半被笼罩在阴影里,只给人以幽森之感。

    而在阴影最深处,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壁上残留着深深的抓痕和干涸的血迹,里面关着一只通体深红的鹰头狮身兽,此时正姿态扭曲地趴在一角睡着,发出断续的酣鸣声。

    小塞缪尔朝那边投过一抹目光后迅速收回:他记得笼子之前关的是一只独眼的麒麟……既然没了,那大概是死了。

    穿过外院,他去往主厅拜见了萨维里的父亲,对方说话有些不知轻重,貌似是刚刚服用了些药品的缘故,时而举手投足带着一股能随时倒头睡过去的懒洋洋,时而亢奋得可怕,背后巨大的灰色翅膀不受他控制地抖动起来。

    天使的翅膀杂乱斑驳是法力微弱的表现,萨维里父亲的翅膀油亮光滑,绝不杂乱,只是发灰。

    小塞缪尔每次见到他都会被他不同寻常的翅膀所吸引,不过心中好奇着,他也没有忘记礼貌,像个小大人似的清清楚楚地回话问话,知道这已经是对方能拿出来的最大客气了,萨维里的父亲平日里可是个更不着调的人。

    在这里做了大概半个小时毫无感情的寒暄,小塞缪尔终于脱身,从主厅出来,他驾轻就熟地往后面一绕,踏上了一条长长的游廊,游廊由一排尖拱支撑,拱顶镶嵌着彩色玻璃,本是很漂亮的,不过彩色玻璃很脏了,连带着透过的阳光都有了污浊感。

    斯拜达宫给塞缪尔的感觉也大体如此,在圣浮里亚的一众宫殿中,斯拜达无论在建造水平还是布局结构都算是一流的那档了,然而除去优秀的硬件外,斯拜达用以装饰的壁画、挂毯,以及彩色的玻璃都肮脏斑驳,疏于打理,是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在游廊尽头,小塞缪尔走进了萨维里所在的内殿。

    殿内铺着整面胭脂色的地毯,地毯柔软厚实,踩上去无声无息,因此萨维里第一时间没有看到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喂那个“小崽子”葡萄吃。

    萨维里坐在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椅子对于他这样的少年身型宽大太多了,足够他七扭八歪地靠在椅背上,顺便抬起一只脚蹬上去,他从旁边的白瓷盘里一手捏出一颗滚圆硕大的葡萄,做着“啊”的嘴型伸手一直送到身前小崽子的嘴边去,然后用力一挤,葡萄就到了小崽子嘴里。

    那个看起来年纪才四五岁左右,豆芽菜一样的小男孩身量比萨维里还要小得多,腰都没有椅子的一半高,他明显是很爱吃葡萄的,不由自主地追逐着萨维里的手指往萨维里身上贴,但矮小的他根本够不到萨维里,只好一只手扒着一边的桌子,膝盖屈起跪在座椅上,另一只手笨拙地跟着萨维里逗他的动作抬起,偶尔无法保持平衡时猛地去拽一下萨维里的衣角。

    小塞缪尔走到距离他们两人十米左右时萨维里才注意到他,他没看塞缪尔,只是口中问道:“老头子跟你说什么了?”

    豆芽菜倒是很好奇,想扭头看一看塞缪尔,但是他又实在很想吃葡萄,所以短暂地在看塞缪尔和吃葡萄之间做了个取舍,他继续张嘴要葡萄吃。

    “没说什么,”小塞缪尔抱怨,“你爸在家你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

    “那怎么了?”萨维里不以为意,“他又不会吃了你,我看他对你客气得很啊。唉,”,他假模假样地叹口气,“他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直接扇他就好了,正好替我出口气,我看见他就烦。”

    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小塞缪尔心内腹诽,在女仆给他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一点头说了句谢谢,然后看向小男孩:“他就是你说的捡到的那个孩子?”

    “对,”萨维里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抓着小男孩的尖下巴让他转过头来展示给塞缪尔看:“是不是很漂亮?”

    塞缪尔没什么兴趣地看过去。

    漂亮,这个词语他很喜欢,但除非这个词是作用在自己或者自己的伴侣身上,否则没有任何的用处。因此比起评价小男孩的外表,他更想说一说萨维里的生活作风问题。

    萨维里生性是很不错的——至少他本人一直如此强调——但是他不幸有个极其野腔无调的父亲,更加不幸的是,他这位不能对青少年的教育起到一丁点正面作用的父亲还隔三岔五地窝在家中,致使萨维里小小年纪便接触了不少是非风流,在成长成为优秀青年的道路上径直反向冲刺起来。

    但是固然如此,人学坏总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萨维里就没有,他好像昨天还和塞缪尔一起做着孩子才做的幼稚事,今天就能面不改色说出一堆的桃色掌故了。

    就比如现在,他用手指点在那个小男孩脸颊上的手势,就很有那种资深男色家的意味。

    小塞缪尔煞有介事地叹出一口气,想说一说萨维里的作风问题,但是刚刚张开嘴,就看到那个小崽子挣扎着从萨维里手上躲开,同时毫无征兆地在萨维里的脖子上狠狠抓了一把。小崽子的指甲薄而尖锐,一抓就抓出了五道红肿着渗血的印子——他太小了,够不到萨维里的脸,不然这五道口子一定是要挠上萨维里的脸的。

    小崽子开了口,声音本来大概是比较动听的,但是他扯着嗓子,硬生生将动听的声音拉破音了:“别那么碰我!”

    即使破了音,他的喊叫也没一只小猫响亮。

    小塞缪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地愣住了,预备出口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和他不同,萨维里大概在他来之前已经领教过这小崽子的厉害:受了伤,他没有一秒的犹豫,直接火了起来,窝火,因为自己捡回来的玩意儿敢对自己动手,让他在塞缪尔面前出丑。

    他二话不说,对着小崽子的脑袋扇了一巴掌,气冲冲地喊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一巴掌直接把小崽子打的摔倒在了地上,撑着手趴在地上,小小的脑袋颤抖了一下,塞缪尔看他皱巴起脸,明显是委屈地要哭了,但是咧着嘴僵了片刻,小崽子又抬起脸来,他的眼眶红了,衬得他本来就大的蓝色眼睛更加突出:“不许你碰我!”

    萨维里看他被打了还不听话,弯下腰又要动手,小崽子也不甘示弱,对着萨维里挥过来的拳头,伸长脖子,张大嘴,他一闭眼睛狠狠咬了下去。

    “卡巴——”

    萨维里在最后时刻收回了手,小崽子的啃咬失去了目标,牙齿相击,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声音。

    “你还敢咬人?”怒不可遏的,萨维里撸起袖子借着从高处往下蹲的力摁住小崽子,决心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一点教训。

    不过小崽子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可以像狗一样咬住人不放;也有着一手椭圆形、浅粉色的指甲,能像撒泼的女人一样轻轻一挠就在皮肤上留下数道流血的伤口;除此之外,他的手脚虽然纤细,但意外的有力,一旦打到骨头缝间的肉里,痛感也是十分可观的。

    萨维里咬着牙避开小刀片似的指甲,气喘吁吁地摁住小崽子的后腰将他压地上,就感觉小崽子上下来回地扭动挣扎,同时腰柔软而灵活,几乎要制不住。

    小塞缪尔在打成一团的两人身前半蹲下,摸不着头脑地“唉唉”两声,茫然无措地伸手想要去拉架,但是用尽全身力气压着对方的萨维里还好,那个小男孩叫嚷着,漫天飞舞的胳膊腿会攻击一切他能碰得到的事物,让小塞缪尔根本无处下手。

    最后这俩人是被萨维里的父亲拉开的,成年人到底不一样,萨维里父亲来到这两个鬼哭狼嚎的孩子跟前,一手揪起一个,然后逐个赏了一脚,把他们分开到了两边。

    萨维里跌跌撞撞的,正好站到了塞缪尔旁边,他的脸上、脖子上以及手臂手背上,全是红蚯蚓似的抓痕,右脸上还留了个泛紫的牙印,可见没在小崽子那里讨到什么便宜。

    萨维里虽然平日里是个“大孝子”,但在这种时候见了父亲这个靠山还是起了孩子性,抬起一条胳膊指着小崽子,他控诉:“他对我出言不逊!”

    刚才那一抓一踹大概是消耗掉了萨维里父亲好不容易积攒出的精气神,他又惫懒着塌下腰去,咕哝了句:“别闹腾。”

    坦白讲,萨维里这句实在不聪明,先不说两个孩子间有什么逊不逊,萨维里也从来也没对他父亲出言逊过,如此指责小崽子是一点也让人生不起同情心。

    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有更有力的指责,他着急忙慌地抬起伤痕累累的胳膊作为证据:“我什么也没干,他先动的手,”,告状时,萨维里镶着牙印的脸蛋随着说话一鼓一鼓,好不滑稽。

    萨维里旁边的小塞缪尔看着他,忽然好奇地歪了下头 ,因为前者在说这句话时悄悄抹了一下眼泪:萨维里被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小孩子打哭了。

    第108章 小机器人(二) 可惜他总是找不到一个……

    小崽子看到陌生的大人, 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是他……”,他细若蚊讷地嘤咛一句,也本能地要控诉萨维里的行为, 却在看清来者胸前的家族徽章时犹豫了——那是与萨维里一模一样的荆棘游隼纹样。

    萨维里和小塞缪尔站的很近,是一对亲密的朋友, 萨维里的父亲在他们身后, 在他眼中也是一个可靠的保护者——他们是一伙的, 而他什么也没有。

    小崽子退了一步, 呼哧着粗气转了个圈, 眼眸茫然地四望着,像在找着什么。

    ……

    看不见的时空仿佛忽然变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塞缪尔身上, 塞缪尔顶开这让他喘不过气的压力, 慢慢走到小男孩身边。

    他轻轻抬手,但手指却径直穿过了小男孩的肩膀,他看不见他。

    当时年幼的自己站在萨维里身边, 看这个小男孩被大人吓得转圈, 慌乱得可笑, 时至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小男孩在找什么:他在找一个靠山。

    可惜他转了那么多圈,焦急地望过了那么多人,总是找不到一个靠山。

    所有人或是揶揄地笑着, 或是事不关己地沉默着, 没有恶意,但总归不是靠山,所以他才那样纠结于找爸爸……

    在逼近过来的萨维里父亲的阴影里,小男孩害怕地仰起脸, 声音在紧张时更是尖细得将要断掉:“他,他欺负我。”

    萨维里父亲又盯了他两三秒,回过头朝萨维里吼:“把他弄出去,以后别往家里捡乱七八糟的东西!”

    嘴上说着要把小崽子弄出去,萨维里父亲先他一步离开了内殿。

    这次,殿内只剩下了小塞缪尔、萨维里,几个萨维里贴身的女仆以及孤零零的小崽子了。

    萨维里内心里又得意起来,他朝哭丧着脸的小崽子抬抬下巴,提高声音道:“听到没有,把他扔出去喂那只鸟头狮子!”

    一个穿着藕荷色套装的女仆应了声,拉过小男孩走出了内殿。

    小塞缪尔没有动,他跟着萨维里对坐在桌前,只是冷淡地看了眼他们的背影:“怎么捡回来的?”

    萨维里还没消气,气鼓鼓地盯着面前装葡萄的瓷盘几秒后,他泄愤似的将瓷盘扫到地上——因为地毯太厚实,盘子没有碎,让他更加生气了。

    听到小塞缪尔的问题,他简短回答道:“红海岸那边。”

    红海是介于天堂和地狱的中间领域,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据说那里一望无际的海水呈现出血红色,能够灼烧邪恶与污秽,水面平静时如镜,然而一旦在恶魔经过时会沸腾起火焰般的波浪。

    除去海水中蕴含的净化之力,红海还有记忆之镜的传说:当灵魂凝视红海时,红海会映出他们生前的记忆,尤其是那些未被宽恕的罪孽,是三界的审判之地。

    这片神秘的海域由一群被称为赤翼龙蛇的生物守护。它们拥有龙的头颅、蛇的身躯和天使的羽翼,能够喷吐神圣之火,终日盘旋于海天交界处,焚烧一切试图亵渎红海的入侵者。

    在红海的边缘,有一处人类居住的土地:红海岸。

    按道理讲,在红海如此多的神圣力量守护下,恶魔应该是不敢接近红海岸的,但由于近些年来天堂对红海的保护日渐松懈,本就像食腐的鬣狗一样的恶魔开始用地狱黑炎一步步腐蚀红海的防护。

    红海岸这里驻扎的村落通常围绕天使的遗迹或者天然屏障而建,但是还是逃不了时常发生的恶魔入侵,因此渐渐地衍生出了另外一些选择与地狱结盟,换取力量与庇护的人类。

    总之红海边境乱得很,是七天有名的三不管之地,所有的大天使都对红海中人类的苦难深有了解,但是在主神下达明确的指示前没有一个敢贸然出手去管理红海那边的事情,并心有灵犀地将红海边境人类遭遇的事情美化为“试炼”。

    如果萨维里这样说的话,“混血?”,他想起那个小男孩后背肩胛处凸起的骨头,是幼年体天使特有的,但是红海里是没有天使的。

    “肯定的呗,”萨维里很悠哉地往后一靠,觉得小塞缪尔这个问题问得愚蠢而撇了撇嘴,不过随即,他因为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呲牙咧嘴地“嘶”了声,他抬了下手,立刻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仆走到他身后为他揉捏起肩膀,另有一位女仆递过一面镜子,供萨维里少爷欣赏自己被揍得一塌糊涂的帅气面庞。

    萨维里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一甩手将镜子打飞了出去——依然没有碎。

    “明天把这里的地毯给我撤了,扔什么也扔不出个响来。”

    毫无道理地发了一顿火,萨维里舒服地半闭起眼睛,重新谈起刚才的话题:“反正那个小崽子肯定不是正经天使,就是不知道跟什么串的了。要是他是个纯血的天使,按他的骨龄,绝对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丁点大。”

    这件事小塞缪尔也清楚:天使的血统纯度直接决定了他们的成长速度与力量表现。相比较于有着不稳定的形态的混血,纯血天使可谓是神圣的完美造物,从诞生起就拥有强大的法力,并且生长速度极快,几乎没有幼年期,在短短几年内,就能从婴儿状态成长为成熟的战士。

    他只是听萨维里用像配种一样的语气谈论那个小男孩有点不舒服:“他是和人类的混血?”

    “难说,”,萨维里舔着嘴唇,低着头去扣手腕上被抓出的伤口玩,“捡到他的那个村子,里面没有人类。”

    他显然亲自去了红海岸,描述起那时的事情绘声绘色,让小塞缪尔越听越嫉妒:萨维里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而他哪儿都去不了!

    照顾他的人太把他当回事了——虽然他的确也算是个“事儿”,总之那些管家女仆简直把他当成了个琉璃捏成的小人,别说大门,恨不得连床都不让他下。

    萨维里讲他此行前往红海岸的见闻,讲得越绘声绘色,越是轻佻的不能入耳,塞缪尔端正地坐在他对面,浓秀的长眉微微蹙着,从那些不入流的话中捡些勉强入流地回应了,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身后的女仆纷纷忍不住发笑。

    而谈话到最后,萨维里却先有些挂不住脸,他本来就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只是装得老气横秋、胸有成竹罢了,谁知小塞缪尔一句接一句的追问,他根本答不上来:“唉,管他什么玩意儿的混血呢,反正和我也没关系了。”

    小塞缪尔还是蹙着眉,闻言上半身往后仰了下,是打心眼里不认同萨维里的做法:“你把他喂了院子里那只鹰头狮身兽了。”

    萨维里愣了一下,睁大的眼睛中透出一点茫然:“我就是生气了随口一说啊,”,他转过身,仰脸看着给他按摩的女仆姐姐,“你们不能真把他喂了鸟头狮子了吧?”

    女仆姐姐看他就是个孩子,故意憋着笑不回答。

    “不是吧?”,萨维里哀嚎,“大家都是善良的好天使,没道理随便杀人的。”

    虽然这样喊着,他其实看出了女仆在逗他玩,所以自觉很有必要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要他了是认真的,别把他弄回来了,不好玩。”

    小塞缪尔下意识地问:“什么是好玩?”

    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萨维里一下子起了兴致,屏退了女仆姐姐探身过来,要给他科普一番什么叫好玩。

    ————

    外院中,把小崽子领出去藕荷色套装的女仆果然没把小崽子真的做了鹰头狮身兽的晚餐。

    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到宫殿侧门口,她放开小男孩:“这儿留不了你了,你得自己找个住处。”

    被女仆牵着手,小男孩久违地感觉到了温暖,很大的蓝色眼睛里没了狠劲也没了主意:“我去哪儿啊?”

    女仆皱起眉头,也为他担心,但是担心归担心,她也没有办法帮助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塑料袋包装的奶油面包,女仆把面包塞到小男孩手里:“饿了就先吃这个吧。”

    小男孩经受了恶魔洗劫村落的惨案,九死一生活下来后又落到了小魔鬼萨维里手里,好容易见到了个温柔好说话的大姐姐,就很不愿意撒手:“那我晚上睡哪里啊?”

    “……睡哪里……”,女仆想了想,“有了,你去找塞缪尔殿下,那是个好孩子。”

    “谁是塞缪尔殿下啊?”

    女仆微微弯了腰,平视着小男孩:“就是今天来找萨维里的那个小孩子,穿黑衣服的那个。”

    小男孩立刻想起了那是谁,故而很不乐意地咕哝起嘴,在他眼里,那个塞缪尔和萨维里明显是一伙的,他恨屋及乌,连带着塞缪尔一起讨厌了,不过他心中如此想,却不直说,只撒娇似的摇晃了女仆的手臂:“我想你陪我嘛。”

    女仆“嘿”地笑了声,一方面觉得被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表白似的撒娇很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会讨好人,让她有些惊讶。

    最终小男孩还是被请出了斯拜达宫,他的确是无处可去,被赶出来后,他就贴着宫殿的外墙慢慢蹲了下去,怀里抱着那一只很硕大的奶油面包。

    本来他作为幸存者,不管是天堂还是人类方,都有针对他们的临时收容所,他能在那里受到基本的照顾,但是萨维里看他好看把他捡了回来,又嫌弃他“不好玩”把他扔了出来,让他落到了这般孤苦无依的地步,简直是比“管杀不管埋”还要恶劣。

    他蹲了一会儿,过剩的意识就迫使他关注起了那只奶油面包,面包是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的,袋子被细心地打了个结,像一只膨胀的白色气球。透过塑料膜,能看到面包表皮被烤得金黄酥软,撒着一层细密的彩色糖霜,面包侧面裂开一道细缝,从中能窥到里面挤满的奶油馅。

    他盯着面包,手指隔着塑料袋轻轻戳了戳,面包立刻陷下去一个小坑,有缓缓弹回原状,奶油的甜香若有若无地飘起钻进他的鼻腔,勾的他咽了口吐沫。

    小崽子想撕开袋子咬上一口,却又舍不得:这面包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能吃的东西,倒像是一件艺术品。他想象着咬下去时,牙齿陷入松软的面包,奶油在舌尖化开的滋味,可又怕一旦吃了,这份美好就会消失殆尽。于是他只是把面包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一颗易碎的星星,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塑料袋,听着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但是他又实在太想吃了,想的几乎要恨上这只面包。

    在他第三次把面包拿出来决心吃掉时,小塞缪尔从斯拜达宫走了出来,他第一眼就看到正像只小狗一样蹲在墙角的小崽子,但是看到了他装作没看见,在一对卫士的护送下,他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末了很冷淡地对后面的人一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再跟着了。

    在往停在路边的车子走过去时,他的余光中就看到那个小崽子使劲扭着头,看到那队吓人的卫兵离开之后,探头探脑地站起来,跟到了他身后。

    小塞缪尔还是当作没看见,同时他觉得对方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很不入流,没有一点正经男孩子应该有的大方样子,这样想着,他的步伐迈得越发板正,几乎要踢成正步给这个小崽子做个榜样。

    走到车前,等候已久的司机坎达立刻为他打开车门,并且对着小塞缪尔挤眉弄眼的,暗示小少爷身后有人跟踪。

    小塞缪尔自认自己的行径是磊落稳重又有派头,容许小崽子跟在身后是深谙“水至清则无鱼”后的包容体贴,没成想在坎达眼中竟然是连跟踪者都发现不了的愚不可及。

    他当即就不高兴了,但是在大街上当中责骂下属,这更是无能的一种表现,所以他不高兴的不动声色,预备之后要好好整整这个叫坎达的司机。

    小司机坎达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倒霉,看那个大眼睛的小崽子要上手抓小塞缪尔了,一把把小塞缪尔扯到了自己身后,这一下扯得太急,差点让小塞缪尔的下巴磕在车门上。不过下巴虽然没遭殃,小塞缪尔自觉自己维持的高冷形象是彻底破裂了,他站稳之后转过身,一手摸着虚惊一场的小下巴颏,先看了一眼坎达。

    坎达年纪也不大,不过已经是训练有素的四翼天使了——能在主神殿内工作的,自然不可能有泛泛之辈,都是经过了多重考核,从一众四翼天使里挑选出来的精英,但是小塞缪尔总暗暗怀疑坎达的考核里有水分,性子太跳脱了,不像是能默诵几万条神谕的。

    小塞缪尔咳嗽一声示意坎达让开,然后对着小崽子一皱眉:“你跟着我干什么?”

    小男孩也不想跟着小塞缪尔的,他看小塞缪尔也是一样的刻薄可怕,但是在来来往往的大天使中,还只有孩子样的小塞缪尔最让他感觉亲切。

    这个理由是不好说出口的,于是他避而不答,尽力做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因为尴尬带了点讪讪的味道:“你去哪里?”

    刚才在萨维里那里,小塞缪尔其实一直没看着小崽子的样子,现在近距离正对了,他发现这个小崽子确实长得很漂亮。

    他的皮肤白得像刚刚剥开的荔枝肉,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细腻光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留下痕迹,嘴唇的红润和皮肤的白皙渐变着过度出来,荷花瓣似的,而那双最显眼的大眼睛,呈现一种很浅的蓝色,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光线映在他身后逐渐微弱,但他的大眼珠子眨巴着,像是浅海里映出了另一轮朝阳。

    然而那花瓣似的棱唇张开了,里面却露出了缺了一颗的门牙——换牙,小塞缪尔心中刚刚升腾起了对美好事物的怜惜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一样,“噗”地泄了气。

    纯血的天使是不会换牙的,小塞缪尔就没有经历过换牙。没经历过,他也不想经历,在他看来,这种身体的一部分脱落下去的事情,是没有经历过高等进化的野蛮行为,既不美观又不体面。

    他皱了皱眉,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小男孩的嘴上。那颗缺失的门牙像一个小小的黑洞,破坏了原本完美的弧度,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可奇怪的是,他的视线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怎么也挪不开。他忍不住想象那颗牙是怎么掉下来的——是突然松动了,还是被硬生生拔掉的?掉下来的时候会不会疼?会不会流血?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在他脑子里乱窜。

    小崽子看小塞缪尔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嘴巴看,很困惑地歪了歪头,还用舌尖舔了舔门牙处的窟窿,又问了一遍:“你去哪里啊?”

    小塞缪尔抿了下嘴唇,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压下去,依然不给对方好脸色:“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你别跟着我,烦人。”

    没人这样提过,但是小塞缪尔总是把自己当作主神唯一的继承人要求着,比如此时,他作为将来独当一面的大天使,绝不能“重色轻友”,既然好朋友萨维里不喜欢这个小崽子,那么他也不能对小崽子和颜悦色,否则好像就是对好朋友的“不忠”。

    而小崽子,好像是对侮辱格外的敏感,总之他听到小塞缪尔这样对自己说话,当即皱巴起脸,气鼓鼓地拿小拳头锤了小塞缪尔一下,不过这一次他不敢恋战——小塞缪尔旁边站这个大人呢——锤完之后他立刻转身跑开。

    小塞缪尔本来也没有还手的意思,因此看小崽子这样的行径格外的嗤之以鼻,而看到小崽子一边警惕地扭头看一边往前跑,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之后,更是觉得小崽子有点傻。

    “走了,”他叫上还在看新奇的坎达,不再理会小崽子了。

    上了车,面对坎达“回家吗”的问题,小塞缪尔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刚才小崽子怀里抱着的面包,忽然也想吃甜品了,于是他命令坎达带他去前面那条街上的甜品店,还不忘了威胁:“不许告诉别人。”

    在甜品店里大吃了一通,小塞缪尔还装了几份吃着很不错的打包放到了后座上,坎达不明所以,问他:“是不是要带给那个小男孩?”

    小塞缪尔听了,深以为然——原本他是准备带回家继续吃的,但是转念一想,带回家一定会被女仆看到,免不了一顿唠叨,反而送给小崽子吃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一个善良的大天使应该这样做。

    不过不能他去送,那样还是背叛了好朋友,让坎达去送,这样才是最妥帖的,小塞缪尔心里想道。

    难为他一个半大孩子就有着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不过在他们原路返回经过斯拜达宫时,却发现那个小崽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109章 小机器人(三) 第三人

    小崽子当然不会突然长出翅膀飞走, 小塞缪尔离开大概两个小时后,重新委顿在墙角的他被来找萨维里玩的格子带回了家——也是在那里,塞缪尔接收到了这个小世界中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我还以为我可以返老还童, 再做一次小孩呢,”, 塞缪尔皱眉笑道, 看着脚边那个圆脑袋、圆眼睛、五短身材的老旧机器人, 小机器人正挥舞着掉漆的手臂行礼:【塞缪尔, 你好。】

    “让塞缪尔殿下用原来的身份岂不是难度太低了, ”,系统大概没有见过这样古董级的机器人,十分好奇, “你把它推倒它能爬起来吗?”

    “可以的, 我试过,”,塞缪尔单膝在小机器人前跪下, 目光平视了机器人肚皮上框出的液晶屏幕, “我真伤心你对我说的‘返老还童’没有一点反应, 不应该反驳一下我现在一点也不老比较礼貌么。”

    系统嘟嘟囔囔的,大意就是和稚嫩的它相比,塞缪尔可算是很老了,总之一句好听的也不愿意说给塞缪尔听, 反倒是圆滚滚的机器人眨巴了一下黑色的大眼珠子, 肚皮上在闪过一串乱码后拼出几个字:【经检测,你的硬件无需升级。】

    塞缪尔失笑,抬手拍了拍机器人的脑袋,换来了机器人毫无感情的几个字:【啊——啊——啊——受到撞击, 急需维修——】

    他记得这个机器人,这是格子刚来主神殿时,大管家为了让她熟悉环境送给她的礼物,虽说是智能陪伴机器人,但是智力水平很低,所以更多是当作端茶送水的来使唤。

    格子也是捡回来的孤儿,她相较于小崽子的优势大概在于她被捡得比较早,并且正巧遇到了主神殿内大管家这个很有意愿白捡个闺女的四翼主天使。

    除去极少数特殊的炽天使外,很多天使是没有生育权的,更何况天使本身就没有情爱的概念,因此大管家喜滋滋地认格子做了女儿。

    这个年纪挺大了的大管家,据塞缪尔回忆着,人很不错,办事周到、心地质朴,衬衫口袋里总揣着绣着紫藤花的方巾,会在有人受伤时拿出水滴样的创可贴……就是运气差了点。

    在他收养格子大概五六年间,他一直恪守着每晚七点准时回家照顾幼年格子的时间表,只有一次,格子第一天上学那天,也许是觉得疲累了这么长时间需要一些仪式感,也许是格子今天不回家让他彻底放松了下来,总之那天他去二重天的【史莱姆炖锅】酒馆,点了一瓶【史莱姆炖锅】的特供大麦酒,准备不醉不归。

    然而在那里,他听到了有天使在谈论自己——以及他的女儿格子。

    那些天使,穿着冒险者常穿的兜帽服饰,凑在一起,很遗憾地说起格子:“可惜了,小女孩要是不被那个老天使收养的话现在估计就成主神大人的养女了,毕竟是塞缪尔殿下带回去的。”

    大管家第一次听到如此论调,最开始是惊讶,惊讶过后是气愤,然而喝了一大口麦酒,怒火消下去后,他很伤心地发现那几个人说的没错:格子本来是有希望认主神大人做父亲的,是他耽误了格子。

    大管家从【史莱姆炖锅】酒馆走出来,没觉得天塌了或是怎么样,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散散心,毕竟他一直认为他为格子这个女儿付出了许多,几乎有些自我感动,没成想却全是错的,是他对不起格子。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二重天边缘,往下飞,就是水球般的一重天,不适合居住,却没准正适合此时的他去释放一下,但是站定在边缘,对了下时间,他又觉得是时候回家给放学回来的格子准备营养午餐了。

    正在大管家犹豫不定的时候,一伙恶魔冲破结界冲了上来,数量很少的几只恶魔,比起冲破屏障更接近于漏网之鱼,爪子上还粘着月光藤的碎片——他们引起的小小骚乱甚至连二重天的守护天使拉玛尔德都没惊动。

    只有一个天使死在了这场闹着玩般的骚动中,那就是正犹豫着是要放飞自我还是回家做饭的大管家。

    格子第一天上学回家就经历了如此惨剧,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拉着大管家送给她的那个小机器人,回到了搬出不久的主神殿。

    是的,格子住在塞缪尔所在的主神殿内,现在她领小崽子回的地方,也正是塞缪尔家。

    这个小机器人后来被格子送给了她认为同病相怜的加赫白,从加赫白还是个小男孩时一直陪到他长成了一个出色的青年,并且苟延残喘到了最后都没报废,也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意象品了。

    他眨了下眼睛,看着液晶屏幕闪过杂色的雪花,然后打字机式的出现一个又一个字,是一篇工作日志。

    【六月二十二日——观察记录】

    【天气:26摄氏度,湿度高,建议补充维生素D】

    【一、被观察者行动轨迹】

    09:30 从卧室走出,打呵欠三次,未按标准流程伸展四肢(建议优化)

    10:16 食用咖啡+焦糖吐司,营养均衡指数仅达到31%;

    10:30 离家,发型未整理(警告系统已关闭,无法提示)

    11:20 回家,回到卧室,重新进入睡眠状态;

    注:以上事件全部与预定行程不符,需上传日志进行汇报。

    【二、情感模拟实验】

    目标:复刻被观察者早餐模板

    执行结果:

    1.煎蛋形状偏离标准椭圆,归类为“不规则多边形”;

    2.吐司碳化率87%,触发烟雾报警器;

    3.留言“早安”时音频输出异常,声纹频率超过预设范围(人类称之为‘结巴’)

    结论:需升级厨艺模块,并下载《人类情绪指南》

    【三、遗留待解项】

    被观察者评价我“变了”,是否暗示程序中出现了异常以致对被观察者的反应出现了错误。

    【四、核心指令更新请求】

    申请修改《行动守则》第六条,更改为“禁止与被观察者产生非必要肢体接触”;

    申请理由:经计算,被观察者的体温会破坏柔性外壳导热效率。

    隐藏代码备注:如申请被驳回,将启用备用方案。

    【五、最终结论】

    本机运行基本正常,可继续行动。

    塞缪尔看完这篇日志,眉头渐渐皱紧了:“音频输出”,眼前的小机器人并没有这个功能……好吧,眼前这个机器人的智能水平,根本没有生成这样一篇完整日志的能力,这并不是小机器人的工作记录。

    而且这其中的内容,塞缪尔沉思细想着,按照前两个世界的规律,这篇日志应该暗示着什么,但是他看完之后只感觉到了巨大的违和感,或者说其中传达的内容与他或者加赫白都对应不上。

    不是以他或者小白的口吻,那会是谁?

    塞缪尔思索时,系统却以傻子特有的没心没肺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友情提示:趁你现在还能好好说话尽快问哦。”

    “我的身份是个哑巴?”

    系统捂嘴窃笑:“猜错了哦。”

    塞缪尔的目光从机器人错字少字的肚皮向上移动,慢慢不笑了:“不是吧,你们不做人就算了,也不让我做人了么,起码给我安排个是人的身份啊。”

    【我也是人,我是机器人】这句后面跟了一个冒火的黄豆表情,这大概就是它能表达的最大愤怒了。

    这句可爱的话很快消失了,屏幕上忽然跳出两个方正的黑体字。

    【握——手】

    下一秒,这两个字的笔画末端拉长分叉,在膨胀到屏幕边缘时倏地消失了。

    握手产生的肢体接触——这大概是系统将他禁锢入这个小机器人的方式,每隔两秒,屏幕上就会打印出一行【握手】的文字,逐行加大着字号。

    塞缪尔珍惜着自己还是人的时间,不肯和它握手:“我的攻略对象是小白么?”

    “当然,”系统哼哼道,不多不少地透露出真是‘便宜你了’的意思,“这次的小世界比较特殊,只需要让可爱的加赫白殿下心动值达标就算完成任务啦。”

    旁边,小机器人屏幕上还在不停地滚动着【握手】,字体颜色已经变成了红色,塞缪尔偏了下头,问出了除掉刚才那个问题外他最在意的问题:“这个三流的故事要讲多久,还是说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离开了?”

    这一次他不需要系统再为他介绍剧情了,他知道一切,所以额外地在意剧情会走到哪里。

    系统的回答让他失望:“这是一个跨度十七年的故事,必须要走完这个故事才可以离开哦,毕竟我也很想看加赫白殿下小时候的样子……不过你不用担心,非关键的节点系统会自动帮你跳过的,”,系统最后不忘补充道。

    十七年。

    塞缪尔叹息一声,终于握住面前小机器人伸出的小笼包大小的拳头,触感像握住了一颗正在融化的棉花糖,软绵的表层下流淌着细微震颤的电流——

    他的视角一下变化了,从天花板到脚下的碎屑,整个空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在他眼前展开 ,淡蓝色的全息网格左右边缘处,记录着精确到毫秒的时间以及实时检测到的天气情况,而视线正中央,主视觉传感器的部位被放大了,能方便他聚焦于和他谈话的天使的面部表情。

    系统看着塞缪尔伸展着笨拙的四肢,强忍着不吃吃笑出声来:“放心吧塞缪尔殿下,我作为前辈会保护你的。”

    塞缪尔已经说不了话了,正当他想用那块屏幕表达一下不屑的情绪时,他发现那个小机器人还保有着意识,并且这意识让他有些下不来台——那个小机器人正一板一眼地写着:【你挤到我了!】

    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太胖了,只要主体大于一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塞缪尔先把自己哄好,才对那个幼稚的小机器人轻巧地打出几个字:【那么借你的身体一用喽。】

    电流轻微的刺啦声里,小机器人眼睛中的光点忽然黯淡了下去,代表着小机器人自主意识的乱码如退潮般从它的四肢百骸抽离。几秒之后,呼吸灯再亮起时,小机器人的躯壳里面只有塞缪尔了。

    故事已经开始了。

    塞缪尔挪至前面的一扇阔形红木大门前,伸出两只手用力一推——

    随着大门敞开,一直好像蒙在眼前的浑浊消散了,清洁的空气弥漫过来,随着他缓缓走入这个宽敞的空房间,他好像是从昏暗的幕后一步踏上了灯光聚焦的舞台,舞台上光亮鲜丽,正等待着一场好戏的发生;又或者是他探险似的寻觅到了一处传闻闹鬼的城堡,然而他拾级而上,眼前的房屋却整齐明亮,似乎主人只是刚刚有事外出……

    眼前的屏幕上记录了当前的天气:云层覆盖率32%、微风、湿度中等偏低。

    塞缪尔慢慢走过房间,房间干净整洁,用水擦洗过的地板映着阳光,泛出耀目的光芒,他来到窗边,慢慢推开窗户。

    两只戴着袖套的短手圈出的三角形里,他看到了幼年的加赫白,不知不觉中落后在了格子身后几米远的位置,努力地仰起头来,漂亮的蓝色眼睛因为阳光刺眼而眯起,唇瓣微微张开,正默念主神宫殿上刻的字。

    旁边忽然有人走过,小小的加赫白立刻收回视线,板起小脸,装作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他似乎天生地特别想要个好,所以不能容忍萨维里用侮辱性的动作碰他、所以套在身上又在刚才打架时弄得皱皱巴巴的衣服被他尽力扯平了、所以他尽力地不漏怯,不让别人看出他羡慕什么害怕什么。

    他昂首挺胸地迈起步子,模仿的正是刚刚小塞缪尔在他面前表演的正步走,但是迈了两步,他忽然若有所思地扭过头去,而对方也正在看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小塞缪尔明显是很高兴能再看到小崽子的,嘴唇一瞬间向上翘了起来:他当时本来是只想送块蛋糕给可怜巴巴的小崽子的,但是蛋糕没送成,小崽子不见了,于是他越想这件事越惦记上了,并认为对小崽子见死不救将是他生涯的最大黑点。

    因此看到小崽子,他几乎要欢呼出声。

    然而与面无表情的小崽子对视着,小塞缪尔慢慢沉下脸来,想起了他要为好朋友萨维里守的“友情牌坊”:“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话刺激到了小崽子,他伶牙俐齿地做出反击:“我在这儿关你什么事!”

    他的反击显然正中小塞缪尔下怀:“这是我家!”

    两个人的争执引得前面的格子回了头:“怎么了?”

    一看到格子,小塞缪尔眼睛就一躲闪,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话了:虽然从没有人提点过,但是他自己规训着自己,从来不在格子面前说“你家我家”这种敏感词汇。

    他向来是把格子当作敏感的女孩子来呵护的,不过格子却总是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大大咧咧,比如她的养父大管家死在了她上学的第一天,放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难免会产生一些阴影,但格子就能以此作为自己魔法考试不及格的借口,弄得小塞缪尔接茬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此时格子听到了这句“这是我家”,没觉得伤心或是怎么样,直接瞪起眼睛:“哦,这是你家,别人都不能来,那你让埃德温叔叔、坎达哥哥他们都走啊,到时候就剩你一个人我看你怎么吃饭怎么睡觉!”

    小塞缪尔的耳后慢慢红了,他偷瞄一眼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的小崽子,认为格子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的短,实在可恶:“别胡说,我早就可以自己睡觉了。”

    “咦”,格子嘟起嘴露出小女孩经典的鄙夷神情,“不怕黑了?不需要有人讲故事了?”,她很利索地一转身,将脑后编的比一根手指粗不了多少的麻花辫甩了起来,拉过小崽子,“走,小白,你到我那儿去。”

    小塞缪尔下意识跟了他们一步:“他叫小白?”

    格子又甩着小辫子回过头来:“跟你没关系!”

    小塞缪尔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人走远,一方面觉得格子一定会向小崽子说自己坏话的,应该追过去避免自己的名誉进一步被损害,另一方面又觉得莽撞地跟上他们太孩子气了,自己将来是要承担重任的,做事应该更稳重些。

    他在这里犹豫不决、心力憔悴,不知情的坎达无辜路过,问他带回来的甜品现在要不要吃,顺理成章地收获了小塞缪尔无理的迁怒:“你当我是猪么,刚吃了现在还要吃?”

    不过骂出这一句,他忽然有了些想法。

    第110章 小机器人(四) 纸鸢跋扈挟风鸣

    小塞缪尔因为萨维里和小崽子间的仇恨左右为难, 但萨维里却好似已经忘却了仇恨,虽然嘴上说着讨厌,但是一天三次地往主神殿跑, 每次来还整一些零嘴点心,不过几天下来, 他竟然和小崽子和好了——并且用一块梨花酥套出了小崽子的名字:小白。

    再具体的问不出来了, 似乎小崽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他们和好了, 小塞缪尔觉得很受伤。于是他在蒙着被子偷偷抹了一晚的眼泪后化悲伤为动力, 和萨维里正式开启了“军备竞赛”。

    萨维里有小恩小惠, 他自然也能有糖衣炮弹:萨维里送小白糖果,他就送巧克力;萨维里送葡萄,他就送草莓;萨维里送线团编成的小仓鼠, 他就送市面上最新奇的玩具:会钻洞的电动仓鼠。

    格子起初对他们两个的反复不常十分不满, 并且还试图加入竞争行列和他们一起争夺小白的“宠爱”,但她的零花钱显然比不得这两位小殿下,坚持了两天不到就败下阵来——转而加入了被投喂的一方。

    她在被投喂这块比小白还要讨喜, 因为小白一旦看见什么好吃的就只顾着往嘴里塞, 而格子淑女样地坐在他旁边, 一边翘着兰花指捏住点心一角,一边用手指转着麻花辫,还能匀出舌头做一番美食点评。

    “这个不好吃,”她放下点心, 无情地批评坐在桌子对面的小塞缪尔, 在得到小塞缪尔的辩解后,很高贵冷艳地一摇头,“你被骗了,我根本没吃出奶油味来, 又干又噎,难吃死了。”

    萨维里翘起嘴角,献宝似的将面前自己买的一盒蛋糕推过去:“他眼光不好,尝尝我这个。”

    ……如此一个月过去,格子胖了。

    不过她胖归胖,却实打实的显出长大了许多,反观小崽子,他被捡来的时候不显瘦,好吃好喝地喂了几天也不见胖——他的四肢躯体生长得很有自己的主意,不管周围环境怎样,只管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大人的方向定型。

    格子起初对同是放任食欲只有自己一个人变胖这件事耿耿于怀,还稍微有些记恨上了小白,认为自己是以小白为镜,才会忽视了自己身材的变化。

    不过这轻微的记恨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可爱的小白跑到她身边,笑着朝她伸出手来:“格子姐姐,你吃这个吗?”

    格子吃掉了那块糖分含量爆表的甜甜圈,欣欣然地原谅了小白。

    这天下午,格子放了学却没按时回家,这很不正常,因为格子向来回来得很早,在主神殿开晚饭前还要先吃一顿“迟到的下午茶”垫垫肚子,并且她还和小白约好了今天要用小塞缪尔送的那只电动仓鼠钻蚂蚁洞玩呢。

    小白手扶着桌子,踮脚从上面艰难地够了一粒葡萄吃,然后仰头又看了一眼表,认为格子无论如何也应该回来了,这样想着,他又蹦跳着拽了粒葡萄下来,攥在手里,然后往大门口跑去,要去迎接格子。

    他这样大小的孩子,闷头狂奔的时候就和个肉包子做的炸弹差不多,从魔法学院高级部放学的塞缪尔和萨维里刚说笑着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跑起来完全不看路的小白。

    小塞缪尔皱起眉,将下午做爆炸实验时沾了灰的右手手心不动声色地在墨绿色的长袍下擦了擦,然后单膝跪地,将向前疯跑的小白拦在了怀里:“当心点!”

    小白向前扑了一下,手里的葡萄就飞了出去,萨维里懒散地扭头,去看葡萄在地上滚动的轨迹,小塞缪尔蹙起眉头,不过并没有生气:“怎么不看路?撞了人多危险。”

    小白在小塞缪尔的怀里往后退了一步,嗫嚅了一下:“对不起,”,他不大有诚意地道歉,紧接着他稍微抬起头,正视着小塞缪尔:“格子姐姐去哪儿了?”

    小塞缪尔觉得这个问题就像小孩子在向爸爸问自己更喜欢的妈妈去哪儿了,他这个作为“不太被喜欢”的那个就有点不高兴:“不知道!”

    萨维里注意力从葡萄上移开:“格子她还没回家?”

    小塞缪尔站起身,牵过小白的手往殿内走,同时回答了萨维里,语气不太在意:“不用管她,她最近仗着自己力气大了总是想着惹事,前天还被叫了家长,让埃德温叔叔也跟着丢人。”

    萨维里跟在他们两个后面,走得吊儿郎当,没跳两步就忍不住在小白雪白的后脖颈上拍了一个黑手印,换来了小白怒目而视。

    “你还说格子,你当时不也是隔三岔五被叫家长吗?唉,你说他们就不怕真把你亲爸叫过去?”

    “怎么可能?我爸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小塞缪尔低头,看到了小白脖子上的手印,也瞪了萨维里一眼,“你别老揉搓他!”

    “那怎么了?”萨维里脚步轻盈,三跳两跳地走到了他们前面,“我那是喜欢他,是吧小白?”

    小白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于没有美食加成的萨维里,他是一点也谈不上喜欢,他年纪小身体弱,所以最喜欢的是靠谱又温柔的大哥哥大姐姐,对于这个要求,小塞缪尔算是基本符合,但他正经有余而又亲和不足,并且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小塞缪尔时对方的下马威太厉害,他遇到小塞缪尔,会特别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

    而萨维里就是基本完全不符合,他少见正经说话的样子,小白总觉得他神经兮兮的,没准哪个时候就会突发奇想对自己动手动脚——他要真对自己再那样,自己肯定还是要还手的,但是他现在又不太愿意和小塞缪尔或者萨维里动手了,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被捡回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恩人。

    萨维里没等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也不甚在意,又转回了上一个话题:“不过你被叫家长叫的多也不是你的问题,低级学部那群主任就是爱叫家长,没意思得很。”

    这句话正说到小塞缪尔心坎上,他表面淡定地点点头,实际内心挺高兴:没在小白面前破坏形象。

    他们又等了格子大半个小时,期间小白邀请小塞缪尔代替格子去玩钻蚂蚁洞的游戏,不过小塞缪尔觉得蹲在地上对着一群蚂蚁发力太不雅观,一脸严肃地拒绝了对方。

    小白被拒绝,没有太失望,只是“哦”了声,抓着那只电动仓鼠自己找了个墙角去掘洞玩了。

    端庄地坐在一张朝门的书桌前,打开这周要写的作业,小塞缪尔一个字也没写下去,偷眼翘着自娱自乐的小白,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的拒绝太过分了,尤其是小白蹲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背影看起来几乎有些可怜。如芒刺背地坐了十几分钟,他状若无意地走到小白身边,咳嗽了声。

    小白抬起头,轻轻“嗯”了声。

    小塞缪尔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只好又咳嗽了一声,然后问了比“你吃饭了么”更通用的问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均可问:“你饿了么?”

    小白点点头,很委屈地张开嘴:“但是格子还没回来……”

    小塞缪尔想了想,决定道:“我们先吃吧,等格子回来再让女仆给她做点吃的,”,说着,他伸手要去拉小白。

    后者很实在地坐在地上,也懒得动,索性伸出手等着人拽他,不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玩的,指甲缝里都塞了土,小塞缪尔虽然没有洁癖,也忍不住一咧嘴,犹豫了半秒不到,他还是拉住那只脏兮兮的小手,自觉已经很温和地做出了提醒:“吃饭前先去洗手,不洗手不许上桌子。”

    小白走得摇头晃脑的,对这样的提醒依然不满意,认为如果是自己爸爸的话,就不会耽误自己吃饭。

    或许是格子真的与“食物”有不解的缘分,在女仆刚刚摆好晚饭,三个小孩子坐到餐桌前不久,格子就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一听到外间有声音,小白就跳下座椅去接格子了,格子抽着鼻子、抹着眼泪,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白,更是觉得眼眶酸热。

    萨维里也走到她身边,用小指撩了一下被格子的眼泪粘在脸上的刘海:“怎么了?”

    小塞缪尔走在最后,刚刚好听到了格子呜呜噜噜地叙述她是怎么跟一个男同学约架,然后被欺负,最后毫不光彩地进行了战术性撤退的全过程。

    最近胖成球的格子胆量和体型一起膨胀,总是跃跃欲试地想找点事确认自己的大姐头地位,打赢了就被叫家长,打输了就回来找自己帮她出气,小塞缪尔早对格子的所作所为司空见惯,所以不为所动,并且一下子抓住了格子的命门:“先去打架还是先吃饭。”

    格子闻言立刻停止了哭泣:“先吃饭!”

    餐桌上,萨维里告诉格子:“我家那只鸟头狮子,我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随便你在它身上做净化实验。”

    小塞缪尔已经知道了斯拜达宫原来的那只麒麟就是格子的净化魔法杀掉的,因此很不赞同地摇摇头,轻声嘟囔了一句:“好歹是条生命。”

    这句被格子听到了,她鼓着腮帮子皱眉:“我的净化魔法已经大有长进了,这次绝对不会出现和上次一样的失误了,”,她伸了下脖子咽下嘴里的甜面包,“我将来可是要做净化大天使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报名了伊甸园。”

    话题立刻转到了伊甸园,几个小孩叽叽喳喳的,总之没有太在意格子刚才哭泣的事情,只有她旁边坐着的小白,默默地将格子甩头时蘸了菜汤的辫子捏了出来,碧蓝色的眼睛在她手肘处的擦伤停留了许久,最后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