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断骨(十六) “是你欠我一个人情”……
秀的地点安排在了地牢, 这个游戏剧情中的地牢被设计的极尽变态之能事。
大概是为了契合什么病变的剧情,地牢主色调是阴惨惨的绿色,开场地点是一条很宽的长型通廊, 但除了正中间一米左右铺着青色石板的路能走,两边都是挖开的沟渠, 里面流着散发臭味的污水, 类似于翻开的下水道, 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异物, 比如老鼠的尸体和抱团的白色蛆虫。
沿着这条路走, 得很小心不被湿滑的青苔滑倒掉入两边的脏水沟里,如此走大概一百多米,就到了一个用铁栏杆围起来的大厅。
大厅面积很大, 古罗马斗兽场的同款形状, 四壁都是已经开不出原本颜色的石墙,黑乎乎的长满了某种霉菌。
整个大厅唯一用以照名的是地板上呈喷溅状,类似血液的发光颜料, 喷溅的起点正对的墙上没有霉菌黑斑, 被擦拭的很干净, 上面是一副占据了整面墙的彩雕——起码塞缪尔第一眼看过去时是这样以为的,他认为是某种印象画,因为有大块的色彩拼接,颜色鲜明的几乎有戏剧性。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他错了, 那是一个女人, 全身涂满了彩色油彩的女人雕像画。
结合大厅奇怪的布局以及将要发生的场景,他大概有了一些看法:献祭。
利亚姆要将温明温奇献祭给那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是利亚姆信奉的“主”吗?在开口前,谨慎起见, 塞缪尔将系统叫了出来。
“雕像画的女人是谁?”
雕像画并不是用传统工艺完成的,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黑科技之一,整个雕像栩栩如生,夸张一点讲,女人肌肤的雪白依然在人体彩绘的浓墨之下紧绷绷地透露出来,若不是雕像占据了整面墙的大小,说是真人涂抹了颜料坐在墙里也未必没有可信度。
女人既是如此的真实清楚,系统的识别也没花多少时间,它很快给了塞缪尔答复:“这是蒙斯可琪。”
塞缪尔还记得系统之前对于蒙斯家族的介绍,蒙斯可琪作为蒙斯家族的小女儿,联姻嫁入了政治世家,借此为蒙斯家族掌控了极大的话语权。
在这个世界里,蒙斯可琪是性,或者说性感的代名词,在这种级别的秀里供奉蒙斯可琪是一种“传统”。
看来这件事和他们关系不大,塞缪尔微微放下些心来,只额外留意了墙上的蒙斯可琪。
蒙斯可琪有张很标志的脸蛋,是那种完全没有攻击性的美。
不过虽然蒙斯可琪在任何一个故事的版本里都被代称做蒙斯家族的小女儿,但是算起来她也有三十岁了。
不知道这副雕像画是记录了她的哪个年龄,但是这个被当作性感代名词的女人面无表情,既没有小女儿的娇憨也没有成熟美人的妩媚,只是一个冷漠的空壳子。
不会那么简单的,他想,蒙斯可琪,以及她所在的蒙斯家族,不会那么简单的。
不简单,就会有他能利用的地方……前提是温奇能活下来。
利亚姆坐在塞缪尔身边,正向他介绍被他选择的那个孩子有多么的安全。
他们两人所在的位置,从各个方面看都是地牢的周边建筑,一定有一条路能从这个房间出去到达温明他们所在的地牢,也许是反过来,温家双胞胎最终会到达他们所在的房间。
依然是通过摄像头,塞缪尔和利亚姆观察着游戏中的情况。
在第一种方案中,那件摆放着蒙斯可琪雕像画的大厅应该就是他们选择的角斗场了,不过现在变成了方案二,那些人也相应地做了调整。
他们在大厅一侧,蒙斯可琪雕像画的下面加了一个装置,非常常见的那种:当这个感应装置被压住时,另一边连同逃生通道的铁门就会打开;而当重物移开时,门就会重新关闭。总之是要保证一个人被困在地牢里,只有一个人能逃出去。
谁被困在地牢里,谁能从那个门里离开,就是塞缪尔选择的“影响”了。
“游戏开始后,我们会把那些感染者投放进去,就是乱斗,你应该对这种游戏不陌生。为了更有意思,会有一点混乱,只是一点,”,利亚姆笑笑,“而且对于我们的VIP选手,绝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个你应该也熟悉的很。”
塞缪尔从利亚姆笑起时拉开的眼角上移开视线。
晚上八点整,游戏正式开始了。
温奇还穿着那件礼服,但是礼服变得皱巴巴的,失去了挺括的版型,并且还深深浅浅的斑驳一片,沾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
他真应该像温明一样直接把外套脱下来,反正他们现在完全不需要保暖,甚至因为过量的所谓稳定剂的注射,他们热的很。
他脚下发虚,不过依然机械地走在了前面,他彻底失去了他是主角的自信,事实上,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微不足道:他的身手计谋在那些人眼中如同儿戏,而他想来引以为傲的运气、魅力,总之玄学的一些东西也背离了他。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塞缪尔爱上了温明而不是他…… 他们长得明明一模一样,但是塞缪尔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越过自己选择了温明。
——刚刚那个最关键的选择也一样。
温明已经明确表示了弃权,但正如利亚姆多次强调的那样,重要的是塞缪尔的选择。
塞缪尔做出了选择,他在温明明确弃权后忽然起身,搂过了温明,抬起面具,在众目睽睽下接了一个很长的吻。
他听见了塞缪尔对温明的喃喃私语:“是你欠我一个人情……不过现在已经还清了。”
塞缪尔选择了温明。
那个时候,温奇瞥到了塞缪尔于面具掩映下的侧脸,介于青年和成熟男性之间的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嘴部的肌肉向后绷紧——他在对温明笑。
一瞬间,温奇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件事:他被抛弃了。
而在这种感觉产生的同时,他原谅了温明。说原谅不够准确,因为温明并没有做过需要他原谅的错事。
总之,因为温奇深层的脆弱性,他总需要一份感情维系着才能活下去。当他的父母还健在时,是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死后,是温明;在他遇到塞缪尔时,他短暂地将这份感情从亲情转为了爱情,但是失败了,因为塞缪尔根本不喜欢他,甚至态度称得上轻视,所以他只能又将情感寄托在了温明身上。
温明落后他一点距离,在一米宽的小道边沿半蹲着,去观察下面的脏水。
他很快看见了点什么,随着一团团的头发和被搅碎的老鼠一起飘过来的,一个人形的躯体。
他们立即意识倒了那是什么:感染者。
乳白色的皮肤,软塌塌的半透明,能透过那个感染者的身体看到下面黑绿色的污水。感染者的手和脚怪异的细长,又被切断,不自然凝结成条状的血液在他的断肢处漂浮着。
离得近了一点,温明发现感染者的脸也被切掉了一块,从耳朵下方斜劈过去,带着一般牙齿的下巴藕断丝连地粘在脸上。
而那个感染者还活着。
温明和温奇对视了一眼,后者紧了紧手上的长剑,毫无疑问,这个感染者就是这场游戏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了。感染者作为改造出来的类人产物,已经不能被称作人了,所以他需要知道怎样才能杀掉这种怪物。
温奇准备先试试攻击他的大脑部分,这种方法大部分时候都是有效的。
他用力将长剑从那个感染者的额头扎了进去,然后费了两倍的力气将剑拔出来——没用,感染者还在因为遇到猎物而兴奋着。当然,他不会游泳,他现在的情况也没办法游泳,他的四肢基本都断掉了,所以感染者只是在脏水里扑腾着,徒劳地让血液流失的更快。
缠绕在他躯体周围的血液吸引来了很类似水蛭的一种生物,不过游速更快,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物种名称,不过这类没有骨头的小玩意儿成千上万地聚成一堆的话总是够恶心的。
“试试心脏呢?”温明开口。
温奇照做了,但是依然没用。感染者没用痛感,也没有任何思想,在长剑刺破比起心脏更像肿瘤的那个器官时发出了非常粗重的嗬嗬喘气声,像是怪笑。
温明为了躲避喷溅出的血液向后退了一步,他垂眸沉吟了一两秒钟:“或许我们没办法杀掉它们,这就是那些人选择这些生物的原因。”
温奇没说话,依然在感染者身上戳刺着,他不知道这个生物是感知失常还是怎么样的,他看起来分不清痛和痒这两种感觉,每次身体被刺穿时就嗬嗬怪笑起来。笑声在逼仄的长廊里穿过,阴湿瘆人。
他终于有一点无法忍受,在下一次感染者怪笑出声时砍断了他的脖子,砍下去的触感很奇怪,像是砍进了一团粘腻的橡皮泥,不过这次有了一点效果:感染者对自己透风的脖子有所感觉,本能让它们抬手去捂住脖子的断口,它们还是没死,但总之不笑了。
温奇蹲下去,他的皮鞋被溅上了脏水,他还挺在意这身行头的,所以下意识地拿袖口去擦,擦完之后才想起来他的礼物也属于这身行头的一部分,他迟疑着翻过手腕,闻了闻擦拭了脏东西的袖口,然后皱起眉头轻声骂了句脏话。
他背后,温明向外拉了下他的衣服,帮他把那件已经乱七八糟的礼服脱了下来:“这样会更好一点……你不想穿垃圾的对吧。”
脱衣服时,温奇的手臂平展开,下落时他顺势搂住温明,再一次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把下巴硌在温明的肩膀上,他慢慢闭上眼睛,声音很软:“我要完蛋了。”
“不会的,”,温奇回应道,紧接着听到了什么,他往前面看去:捅向大厅的闸门已经打开,在一片漆黑之中,有拖泥带水的“啪嗒”声被拉长着响起,那些感染者正向这里爬过来。
他回过头,握住温奇的肩膀,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宇宙公理般的事实:“你会没事的。”
——
不同于还算淡定的温明温奇,塞缪尔在看到水渠里那个只剩下了一半多的感染者时狠狠拧了一下眉头:他知道感染者是那些人制造出来的怪物,不过没想到怪物是就地取材。
那是参加游戏的一名选手。
转念间,他想起傍晚时红狐先生蠕动的嘴唇以及从那张毛茸茸的面具下吐露出的话语,红狐先生评价那二十多个和温家双胞胎一起被带来的选手,说他们会有别的用途的,果然没错。
温奇发现时大概会吐的,塞缪尔下意识如此想着。
塞缪尔自信他没有做出任何失态的表现,所以或许利亚姆一开始就是想这样做的,他将塞缪尔的痛苦看作自己享乐的源泉,他凑近过来,脸上的笑容糅合着担忧,但瞳孔中的贪渴出卖了他:“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弗彻先生?”
塞缪尔侧脸砍了他一会儿,然后道:“我比较好奇,蒙斯马顿先生是否知晓,并且同意你们的做法呢?”
利亚姆抬起手臂,向着屏幕比了一下,实时高清转播的画面实在是逼真,利亚姆抬手时几乎给人一种他的手会接触到里面什么东西的错觉。
“我想你也许是对感染者不满意,不过不用担心,这场秀属于私人的高级定制秀,只有被邀请的会员才能看到……或许在一两个月后会剪辑制作成对外销售的录像带,打码处理过之后的,”,利亚姆停顿了一秒后,自以为幽默地补充道,他收回手,顺便平摊了下,表示那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要向蒙斯马顿先生确认这场秀的正当性。”
利亚姆看着塞缪尔,似笑非笑地沉默着,许久他点点头:“当然可以,同时我也想询问一下蒙斯马顿先生是否同意过弗彻先生您参加这场秀中秀。”
“没问题,”塞缪尔挑眉,在弗彻派人请示蒙斯马顿的回复时重新看向屏幕。
温奇在认出感染者的真实身份时的确吓了一条——塞缪尔也为他与众不同的迟钝吓了一跳,有好几个,塞缪尔满以为他能认出来的感染者,温奇毫无反应地挥剑砍了上去,直到他被一个塞缪尔其实没什么印象的感染者挡住了路。
温奇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两步,撞到温明身上。
“那是坎格?”他颤抖着声音向温明确认。
“……看起来是的,”温明扶稳温奇,“所以那又怎么样?”,他不带感情地反问道,将手放在温奇的手臂外侧,示意他不需要停止攻击:“他背叛了我们,我们被追捕时,他是为那些人提供帮助的人之一。”
“他背叛了我们,”温奇喃喃着重复了这句话。
他其实很适合衬衫长裤的打扮,脱掉挺括的礼服后,内里的白衬衫在完美勾勒出他身材的同时让他显出了还没正式步入男人行列的年轻人特有的脆弱。
这也正是温明此时所想的:他还是太脆弱了,因此还需要一点“指点”。
他开口:“是的,所以杀掉他没有任何过错。”
温奇在温明蛊惑一般的温声细语中抬起剑:“我记得,他送给过我一包葡萄味的软糖。”
温明的嘴角微微翘起,在温奇下定决心出手时又拦住他:“你杀他是因为他背叛过我们吗。倘若他只是送过你软糖的坎格,你还下得去手吗?”
在温奇愣神的瞬间,温明抬眼,准确地捕捉到了摄像头的方位。
“即使如此依然要杀了他,因为他挡了你的路。对于阻挡你的人,挥剑就是了,至于正当与否,自然会有人帮你解释。”
塞缪尔无意识地避开了加赫白穿过摄像头的视线,如果加赫白说出这样的话,那多半说明加赫白已经做出了选择。
舍弃自己让温奇活下去这个选择,他不清楚是温明这具身体残留的意志所驱还是加赫白自己的决定,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加赫白实际是在帮他的忙,当然,也有可能加赫白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是想快点离开这个小世界而已。
这都说不准……
利亚姆对当前正发生的一切感到了有趣:“弗彻先生,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暗中为你所选择的那个孩子开了绿灯,我们能保证他安全无虞地来到你身边,但是如果他自己放弃的话——”
“随他去吧,”塞缪尔打断利亚姆别有深意的停顿。随后他指着看起来像是留下来的那一个人唯一的生存通道问:“上面有什么?”
按下装置的那个人会被铁栏杆关在大厅里,所有的门都会关闭,但是这副栏杆的构造是可以攀爬的,而上面看起来也确实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如果爬上去的话……
利亚姆的回答让他无续再继续思考下去了:“上面?大概是先一步爬上去的感染者吧,那些闲不住的小东西们可是等了很久呢。”
塞缪尔颇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那么看样子唯一的转机就是蒙斯马顿的回应了,如果蒙斯马顿不喜欢这个游戏,那这个游戏就不会走到所谓的坏结局。
蒙斯马顿很快有了回复,不过并不是转机。
第92章 断骨(十七) 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他哭出……
那个传达蒙斯马顿意思的是蒙斯马顿的保镖——当然, 在这场秀中他有另外的合适身份——他先是对利亚姆表示,蒙斯马顿先生希望这场秀能作为额外的宣传,不过需要把控风格尺度, 他们在此事上进行了对齐。
抛开具体内容不谈,这表示蒙斯马顿认可了这场秀, 以及秀中对选手的荼害。
然后那名保镖转向塞缪尔:“蒙斯马顿先生要求您退出这场秀, 并尽快为接下来的‘治疗’做准备。”
塞缪尔皱眉:“距离‘治疗’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而且我选择的治疗对象正在参加这场秀, 我不认为我提前能做什么准备。”
保镖脸部紧绷地看着塞缪尔, 一时没人说话,这当然不是因为塞缪尔的反驳有多么振聋发聩,更多的是由于蒙斯马顿先生的话从来没有人会有任何不认同, 这是一种沉默的警告。
还是利亚姆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微笑着:“这两个孩子今晚的确迷人万分,让人无法移开眼睛,但有时候欢乐的时光就是这样短暂, 弗彻先生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如果你的治疗对象是他们其中一个的话, 恐怕你需要更换一位了, ”,保镖硬邦邦地跟了一句。
塞缪尔无声地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和保镖对视了片刻,随后点点头, 示意保镖带路:“那么走吧。”
屏幕上, 正在进行着大概最血腥的时刻:温奇和温明与感染者的大部队遇到了,当复数的感染者紧紧凑在一起时,他们细长软腻的躯体四肢能够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半透明的肉球, 肉球蠕动着,向外伸展的肢体像是断掉的线头,偶尔线头离开线团,像是一根吸满了水分的毛线漫天缠绕着。
单独的四肢是好砍断的,但是聚集成的肉球就并非如此了,温家双胞胎一下一下挥着剑,在飞溅的腥臭血液和肉球刹那间的皱缩中躲过感染者触手般的肢体。
塞缪尔在走至门口时忽然旋转脚步回过身去,利亚姆正在注视着他,看到塞缪尔回身,他了然的笑了笑:“秀的结局,我会告知你的。”
“多谢,”塞缪尔说完后跟着保镖离开了地牢,通过另一条路回到了地上的精神病院中。
他们来到了一间手术室。
不同于一般的手术室,这个房间潮湿昏暗,只在手术床的正上方亮了一盏灯,更像是黑心医生的小诊所。
塞缪尔走近手术床,先是简单在各处摸索试探了下,惊讶地意识到这张手术床和剧情里温奇曾经用在温明身上那台很像。
然后他发现床上躺着的“治疗对象”他也并不陌生,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温家双胞胎被围捕的那天,有二十多个选手作为节目工作人员的帮手被一起带回了精神病院,作为待选的宠物让那些权贵挑选,而床上的这个年轻人是当时唯一一个被选中的。
被选中时这个年轻人兴奋的很,从他的高兴以及同伴的嫉妒中推测被选中会有个很不错的前程应该是没错的,所以他怎么会被选来治疗呢。
要知道,这治疗可不是正常的治疗。
保镖象征性地对塞缪尔解释,表示所有治疗人选都已经被定好了,只剩下了床上那个,如果塞缪尔不满意的话他可以想办法为他协商,不过他最好还是答应就选床上那个。
塞缪尔随意摆了摆手,本来也不在乎治疗对象是谁,不过还是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让保镖离开了房间。
等屋里只剩下塞缪尔和那个被选为治疗对象的年轻人后,塞缪尔在手术台旁边的脚凳上坐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其实醒着,但是直直地瞪着眼睛,一点儿要说话的意思也没有,塞缪尔就顺便乐的让这份安静持续下去了。
距离治疗手术还有一个小时二十三分钟,也就是离利亚姆主张的秀中秀结束最多还有一小时二十三分钟。
在这八十三分钟之内,加赫白会死……温明会死,这样说更准确一点,但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还是根本不能接受加赫白和死亡这个词汇联系在一起。
接受不了就接受不了,对于做不到的事情,塞缪尔是很懂得自悯的。只是对于当下的情况,他应该是能够处理好的,因为加赫白不是真的死去。
吃点苦头而已,加赫白做的事情活该他受点苦。
塞缪尔垂着头,一脚踩着脚凳的横梁上,左腿伸长,两手由轻到重地按上去,不声不响地坐着自我开解。
在他的开解即将大功告成之时,终端忽然亮了起来,显示有一只视频流到达,没等他做出接收或者不接收的选择,视频的声音已经自动播放了出来——感染者的嗬嗬怪笑声。
不过与他们被长剑扎穿时发出的声响不同,此时的声音更加粗重,并且听得出发生者众多,像是暴雨来临时四面八方拥挤而至的风声。
视频流是秀中秀的实时转播,利亚姆“友善”地转给了塞缪尔一条线路,让他远在治疗室也能知道地牢里正在发生什么。
信息接通出现的那一刻,塞缪尔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上面的画面,现在地牢里那间大厅已经不再需要地板上的血液涂鸦了,地板上浸满了粉红色的血液,除去这种色|情的粉色外,就是半透明的肉色,现在那些感染者已经从肉球状态分成了独立的个体,但更加黏糊糊,下.半身尤其一塌糊涂,他们的腿细软的不能站立,像尾巴一样拖在身后,但是前面的生|殖器与之相反的坚硬狰狞,感觉上这东西简直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核心。
生|殖器上面的血管糜烂着流出淡黄色的脓液——希望是脓液,而不是更恶心的东西,那些感染者嗬嗬怪笑着朝一个方向逼近过去,因为兴奋,黄色的脓液流得更快了,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那个方向只有温明一个人了,塞缪尔不知道就这一眼为什么就能准确定位到温明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在这诺大的变态地牢里只有温明一个人还穿着衣服。
他的脚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碎肉,是砍落的感染者的肢体,但是挤压着这些碎肉,更多的感染者扑向温明,甚至一些已经只剩下了四分之一躯体的感染者还在顺着温明的双腿向上爬,坚硬的音|茎“啪啪”地抖动着。
他根本不想看!
塞缪尔一把将闪烁着画面的终端打飞出去,画面在眼前消失了,但是声音还在继续。
在混乱的声音之外,有另一个清晰而愉悦的声音开口:“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这个漂亮的孩子被那些大家伙操的哭出来的样子的,”,声音停顿了一秒,然后是更为恐怖恶意的一句话,“他的药效快到了。”
塞缪尔皱起眉头,猛地从脚凳上站起来,左腿抖了一下才站稳,他快步捡起终端,重重按了几下,把这个令人作呕的转播关掉了。
他这次没把终端扔掉,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永远无法理解这种变态的玩法,”,塞缪尔做回高脚凳,在与手术床上那个向自己看过来的治疗对象对视的同时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红狐先生。
什么红狐先生还是黑狐女士的,塞缪尔实在不想再去思索那些事了,为了转意注意力,他朝那个年轻人微笑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看过来的目光中有好奇,他认为对方会有兴趣和自己聊一聊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年轻人的好奇很快恢复成了木然,木然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不为所动地回过了头去。
“……”,塞缪尔右脚在地板上蹬了下,滑到手术床边。
他垂眼俯视着年轻人,对方仍然没有丝毫说话的意愿,脸色青白,瞳孔黯淡,其实他看上去比起活着更像是死了,或者说,他应该遭遇过一些本来已经应该死掉的事情,但偏偏身体比他的意志坚强,所以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年轻人有一双很出彩的眼睛,睫毛格外的浓密纤长,塞缪尔玩味地伸出食指去触碰他的下睫毛,直到手指距离年轻人的眼睑不到一厘米,对方仍然一动不动地半睁着眼睛,连条件反射的闭眼动作都没有。
塞缪尔将手指收回。
“不知道这样说你会感觉更好还是更糟,和你一起被带回来的那二十多名选手,都被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和他们相比,你是不是还蛮幸运的,嗯?”
年轻人依旧不说话。
“我记得你,你长得很漂亮嘛,”塞缪尔这句话带着浓郁的调戏意味,说话时他的手配和地想在年轻人的脸上轻佻地弹一下,不过最后一刻停下了手:看样子对方并没有这个心情,他不会勉强别人。
“你设计了同队的两名选手,”,说起来,他在监控画面上看到那一切的时候,只是看到,没有进行多余的思考,所以此时塞缪尔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分析起来,“你们在游戏开场前就认识吧?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承诺会在游戏中带带你这个漂亮的小花瓶,但是你在开场后很快认清了局势:你那两个朋友在原来那个小地方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其实远远不够。所以你设计杀掉了他们两个,用队友的稳定剂活过了第一天。”
温奇温明第一天杀掉的那个戴眼镜的清秀男生,手术床上这位年轻人虽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这个年轻人显然受到了他所在小队的启发。这个年轻人当时也算是在场——就在温奇温明灭掉那支小队时——不过离得很远,并且隐匿的无声无息的,好在万能的摄像头记录了一切,包括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和两个小时后如出一辙的惨剧。
在那场复制粘贴的可以让人怀疑原创性的惨剧中,获胜的小队并没有收集到稳定剂,“因为你们小队的稳定剂早就被你用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寄存’在你的背包里了。”塞缪尔说到这句时抬眼看到了悬在年轻人正上方的微操手术臂,他伸直胳膊转动了下手术臂末端的操作头,越看越觉得这东西和剧情线里温奇曾经用过的那一套很相似。
他收回手,看到年轻人依然眼神空洞,那双原本水灵灵的眼睛现在表现好似凝结了一层灰色的粗糙膜质,类似火山喷发后覆盖的灰色岩层。
之后的事情塞缪尔没有在监控中看到,因为那时他已经以选手的身份去到了温明和温奇身边,即使如此,他看过一条关于这个年轻人——泽恩乐——的视频剪辑,是在泽恩乐被选中成为某个权贵的宠物时剪辑发布的,随着他被抛弃已经成了废案。
那条视频上记录着泽恩乐在失去队友后的经历。泽恩乐把自己弄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力求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队伍都确信他是个被血洗过后阴差阳错活下来的倒霉蛋,身上不可能还有稳定剂。不过泽恩乐在没有稳定剂诱惑的加持下,凭借着脸蛋还是吸引来了一支队伍,是看他是个无依无靠的漂亮孩子拉他解闷的。
队长乔罗明显对他有兴趣,一手摸到他的臀|缝里向内挤:“嘿,小美人儿,要我来保护你吗?”
乔罗说话时有点意大利腔调,在视频着意搭配的BGM下压迫感很强,泽恩乐眼圈红红的,仰脸看着他,害怕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塞缪尔敢用一年不沾酒打赌,泽恩乐当时绝对进行了很棒的回应,让乔罗既觉得他唾手可得又没有直接看扁了他,绝不是视频中竭力想呈现出来的小白兔的样子。
那些剪辑师为了自己想要表现的救赎主题,小白兔与红狐先生的CP,可以罔顾事实,把发生过的事情一剪没。
泽恩乐在这支新队伍里过的还不错,塞缪尔推测,除了乔罗一直对他的屁.股有些非分之想,另外两个队友,一个叫布埃尔一个叫肖,对他应该很照顾,以至于在这部分表现泽恩乐被欺负的剧情里没有一丁点出场的机会。
这支新队伍整体的实力不上不下,可惜没有一个成熟的作战计划,在一整天下来,半刻也没停息地进行了十几次交遇战,连一支队伍活过一天所需的稳定剂也没有收集到。
而晚上的一场争斗又出了大问题。
他们遇到了几个狠角色,乔罗在战斗开始半分钟之内就被切成了两半。队长死掉了,战斗形势是如此的一目了然,乔罗队剩下的两个队友连同泽恩乐开始分头逃跑——泽恩乐跟在了布埃尔后面,他吓得来不及思考了。
往前面跑的肖很快被杀掉了,往小森林跑的布埃尔和泽恩乐不多时也被追上了,可能是因为目前的猎物很确定的近在眼前,追他们的那个人放慢了些脚步,有意欣赏他们狼狈鼠窜的样子。
泽恩乐的体力差的很,几分钟之后,他气喘吁吁地慢下来,和布埃尔越拉越远,在如擂鼓般的心跳外,他已经能听到那个人衣服上的装饰性拉环叮当作响的声音了。
那个杀手不论在体力还是节奏上都比泽恩乐强的太多,气息稳定地低笑着,踩在腐烂落叶上的皮靴盖在泽恩乐乱七八糟的凌乱脚印上。
“我要抓住你了哦,”,那个人凑过来,身上有股初冬薄雾般的湿冷气息。
布埃尔是个信教的人,他闭了下眼睛,为没法救下泽恩乐而痛苦不堪:“主啊,”,他喃喃道,再次睁眼时心脏几乎停跳——在他面前,站着方才一刀切开乔罗身体的那个人,那个人一身黑衣,酷酷的样子,看到队友只顾玩乐不干正事,蹙起眉尖:“告诉你要速战速决了,坎格,我之后还有安排。”
泽恩乐被推倒在地上,对方依然不急着动手,自顾自抬手和那个黑衣人说笑:“你还是那么急性子。”
黑衣男子冷冷地回应:“我不会像你那样当这里是度假村而已,”,说着,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布埃尔身上,此时布埃尔才想起应该反击,毕竟,除了‘万能’的主,他还有一把短刀,后者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发挥效用还更快一些……不过用处也不大,他拿着短刀的胳膊抬到一半便沉重地滚落到了地上。
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孔,他叫喊起主啊神啊,想让敬爱的主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黑衣男子眉头皱得更紧,为了从吱哇乱叫的布埃尔身上拿下背包,他反手切下了布埃尔另一条胳膊:“那两个人身上没有稳定剂,我想大概在…”,他停顿了半秒,然后把背包背到背上,“好了,我们走。”
另一个人用脚尖踢了踢发抖的泽恩乐,笑着张嘴说了句什么,让黑衣男子立刻很不悦,当然这句话明显与视频主题无关,所以没被剪辑进去,只在后面跟了一个拼接出来的泽恩乐被踢下某个小山坡的镜头,算是个告一段落的转场。
之后视频中有十几秒,就是泽恩乐衣衫破烂,流着鼻血摇摇晃晃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画面中没有月亮这个照明源,路上也是漆黑一片,但是两边树林茂盛横生的枝叶幽幽发着白光,让这段画面显出了极大的违和感,泽恩乐的孤身一人因此格外的孤独落寞。
剪辑者想要表现泽恩乐的无助感:他失去了队友,没有目标,柔弱无比,正需要主人红狐先生的关怀。
然而塞缪尔知道不是这样的,视频后面也没有很大观看下去的价值了,剪辑师很懂得春秋笔法,能将一切真的假的剪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就比如这段,泽恩乐不是茫然无助的,甚至比他大多数时候有目标一些。
按照乔罗队本来的打算,他们在收集到足够多的稳定剂后会去往一个安全屋,在那里进行短暂的整顿。
此时乔罗队已经不存在了,断臂的布埃尔也实际丧失了继续游戏的资格,但是布埃尔失魂落魄的,依然在往安全屋的方向挪去,泽恩乐距离他一段距离跟着他,看到了那个安全屋、从安全屋中出来的温奇……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
再之后,泽恩乐杀掉了在塞缪尔几人帮助下安顿下来的布埃尔,夺取了他的稳定剂,尽管布埃尔和他相处时对他还挺不错的。
……这是个烂人,不讲究义气、友情、感恩、节操等等一切的烂人,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在整场游戏中都和温明温奇一线相牵却又缘悭一面……正是与塞缪尔想要将温奇打造成的英雄截然相反的一个人。
因为烂的太纯粹了,塞缪尔反而认为他会很有用,他打量着床上的泽恩乐:“所以我很好奇,像你这样为了活命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家伙,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呢。”
泽恩乐目视着上方,开口像是咀嚼一张白纸:“所有人都会死的。”
塞缪尔一挑眉,这无疑是句经典至极的废话,他正要开口吐槽之前,终端响了,看样子利亚姆有新的好玩的事情要给塞缪尔看。
第93章 断骨(十八) 生与死
谢天谢地, 和感染者纠缠的恶心片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厅清了场,蒙斯可琪雕像画脚下摆放了一张造型独特的金红色座椅, 上面的花纹繁复夸张的像是将狂风时湖面上的涟漪堆砌了起来。
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孩儿□□地坐在上面,从大厅祭祀的属性来讲, 她所在的位置代表蒙斯可琪的使者或者替身什么的, 来接收祭祀。
祭品已经很明显了, 就躺在涂满鲜血的地板正中央。
药效已经发作了, 温明蜷缩起身体, 时不时因为身体或者精神上的疼痛而抽搐一下,彻底断绝了对于外界的反应。
与之不同,温奇好端端地站在利亚姆所在的房间里, 按照剧情——剧情显然彻底乱七八糟了, 但可能还有点用处——温奇此时应该成功注射了解药,所以现在危险的只有温明。
利亚姆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坐在那张软椅上,身前的一张铺着碎金粉桌布的小桌上放了一个黑色的新材质储藏盒。他防下搭起来的腿, 向前躬身按开那个盒子, 随后摊手示意了一下, 表示那就是能救温明的解药。
“弗彻大夫想要救你们两个可怜的孩子,他是个善良负责的好大夫,但他忽略了一点,就是你们值不值得救……”, 话说到这里, 他忍俊不禁地一抬手,“好了,过家家的游戏救到此为止可以吗?反正这里面的事情是否传出去由我们来决定。”
利亚姆脸上带着笑意,笑得充满优越感, 完全没有他戴着面具时伪装出来的慈祥温和:“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他的声音满含深意地拉长,“坐上来,”,他动了动手指,“让我好好看看你,看完了我就给他解药。”
“你在那里也能看到我,”,温奇一动不动。
利亚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得更深:“你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他盖起那个盒子,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因为拒绝他,温奇离解药更远了一步。
“很多人认为你是个内在匹配不上外在的人,”,他平静地说,“你出卖自己的哥哥就是证据之一……但我知道,不是的,”,利亚姆的话音一转,“你是个好孩子,纯粹的好孩子,”,他就像在动用审讯的技巧那样,把自己和温奇拉到了同一阵营,“你告发你的哥哥只是因为你不满他的欺骗而已,实际上你很爱他,他也很爱你……你是很想救他的,对不对?”
大厅祭台上温明像风箱一样断续的喘息声通过特殊的采集方式被放大回响在这个房间,清晰可闻的好像温明就在你的耳边倾诉自己的痛苦。
在利亚姆饱含期待和鼓励的目光下,温奇反而后退了一步,他用力在下唇上咬了一口:“他撑不了多久的,先把解药给我。”
利亚姆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叹息一声:“正因如此,孩子你更应该抓紧点时间,他等不了太久不是吗?”
温奇垂下头,这个小房间是棕色的硬木地板,纹路是被精心设计过的错落有致,但是他死死盯着上面,总觉得自己看到了鲜血,好像大厅里不会凝固的鲜血渗透了进来,血红色印在他的眼底,让他觉得痛苦似的眨了下眼睛。
在温明经过精密昂贵的设备挑选放大的痛苦喘息声环绕在这个房间里时,温奇的沉默会被对比的有些冷酷无情,不过……真实情况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吧,利亚姆饶有兴致地看着温奇终于向自己这里迈出了一步。
这个小家伙会按照自己所预想的行动的,乖的像是棋盘上永远被把玩在手中的棋子。那些人都是这样的,虽然他没接触过他们的生活,但是他很了解,在最低的活命的前提能够被保证的情况下,他们总愿意牺牲自己的一些东西——比如尊严来换取一些无足轻重的感情。
他们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舍不得同伴的。
利亚姆随着温奇的走近下巴抬起了些许,以便能更好地欣赏温奇的表情。
这件衬衫真是十分适合这个孩子,偏硬挺的面料,但并没有抹去他本身还没脱去孩子气的纤细气质,反而在腰臀处半遮半掩地添加了几许引人遐思的巧妙设计,此时这具身体僵硬地颤抖着,既惶惑又抗拒。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吧,利亚姆心道,笑容居高临下地绽放着,口中几乎已经品尝到了在自己的剧本下一点点成熟起来的甘甜果实。
他伸出手怜惜一样地去捻温奇的前胸,另一只手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了一支试管,这支试管在游戏结束后计划当作周边售卖,制作的不必要的精美繁细。
温奇分开双腿在利亚姆的膝盖处跨坐了下去,将头扭到了一边,拒绝了利亚姆探究的目光。
利亚姆的眼中和脸侧闪着幽幽的荧光,他正在展示那支试管:“鉴于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挣扎在苦海之中,做个好孩子比较好哦,”,利亚姆贴近温奇的耳边温柔地提醒道——然后他捏着试管的手被握住了。
——
终端上的通讯忽然出了点问题,本来高清的连脸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清的画面忽然闪烁起来,塞缪尔沉默地放下终端站起身来,在大步走到治疗室门口的几步路中,他抓了下外面套着的那件白色长褂的前襟,最终没有花时间再把它脱下来,他大步走到治疗室门口,转动门把手。
门被反锁住了,但这应该不是问题,他想,在一个小时之前应该还是的,但现在温明已经死了,或者说是离死不远了,应该就不是问题了。果不其然,他将手腕靠近门锁处的识别装置,门锁“咔”的一声开了,上面一寸见方的数字显示屏告知他现在是最高权限。
很可笑,他是那种死了“老婆”便能官运亨达的人,总是如此……
他顺着记忆朝利亚姆和温奇所在的房间快步走去。
——
利亚姆噙着一抹残存的微笑去看温奇,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极为年轻帅气的一张脸,但是他从中只感到了恐怖,大概是因为他在这张脸上描绘了眼泪和恐惧、发红的鼻尖和软弱的哀求等等美妙的景象,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温奇脸上只有纯粹的空洞。
在他垂头思索时,他没有一秒钟去想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考虑过他和温明的关系,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总会面临这样难做的选择?为什么这个该死的世界总是要逼他!
他在利亚姆还没来得及重启防御芯片时把那支稳定剂扎进了利亚姆的脖子里,解这没有半点含糊地抓起那个盒子砸上了利亚姆的脑袋。
沉甸甸的盒子撞击头骨,发出了闷闷的三声钝响。
利亚姆倒在地上,防御芯片后知后觉地启动了,在主人涂满了红白色脑浆的脸上身上旋绕出一圈圈光晕,像垂死深海生物释放出的磷光,徒劳地在黑暗中燃烧最后的微光。
房间里还有两个A级的和一个B级的权贵,看起来对除去刺激□□之外的一切事情都迟钝至极——或者这是他们优雅的行事法则也不一定。
他们在身上干净程度一点也不比浑身是血的利亚姆好的温奇看过来时向后退了一步,默默让出一条路来,正方便温奇和门口的塞缪尔对上视线。
温奇看到塞缪尔时张了下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塞缪尔。
他和塞缪尔酸起来只有两个小时左右没见,哪怕从塞缪尔被瑞林杀死那时算起也不过一天的时间,但两个人面对面却好像已经相隔了很久很久,久到有太多的事情已经无从说起了。
塞缪尔感谢温奇此时的沉默,他在房间里其余几人留出的空间中大步通过,一把拉起温奇的手往外面走去。
牵着的手冰凉,干涸着一层血液,一边走,塞缪尔一边把身上的白色长褂披到了温奇身上。
一个A级的权贵冷不丁开口:“弗彻先生,你会被惩罚的。”
塞缪尔将温奇揽在右肩前,转了下脚跟看向说话的那人,他冷笑了声:“先管好你自己吧,”,然后转身继续带着温奇快速离开地牢。
出了这个灯光摇曳似火光的房间后是另一段长廊,在末端向另一个方向走,就是塞缪尔来时的路线,但是另一边……塞缪尔在那扇关的紧密的门前停下脚步,他确信这里连接着大厅,那间还聚集着几十只感染者的大厅。
如果那些感染者能进来的话,这些热爱看片儿的变态们恐怕不得不成为主角了,塞缪尔想着,利用终端的权限把门打开,开了个玩笑:“这估计够他们喝一壶的,”,说这句话时他感到脸有点坚硬——真不妙,那刚才自己对着那个权贵的冷笑也不会太好看。
他做了许多心理预期,但是一旦真的涉及到加赫白的死,他还是没办法理性面对。
“我们先离开这儿,”,塞缪尔抓着温奇的手加大了些力气。刚才为了吸引那些感染者,塞缪尔在自己的小臂上划开了一道两寸左右的口子放了点血,此时温热的血液流下来,濡湿了两人交握的手,再滴落到地上,像一个倒计时。
嘀嗒、嘀嗒、嘀嗒——
塞缪尔暖和的血液溅落地面的声音、硬底的皮鞋碾踏石板的声音、有意压抑着的轻哑的呼吸声……一切的一切在温奇的耳边轰鸣,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以至于有些跟不上塞缪尔的步伐,身体在宽阔的白色大衣里跌跌撞撞地被拉向前。
长廊是有尽头的,那里是另一扇关紧的门。
塞缪尔停下来,他知道打开门会面对什么,他转向温奇,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利亚姆那里间接做出了杀死温明的决定后,他的大脑就一直处于停滞状态。
这怪不了他,他是个充满活力,能尖锐无比也能伪装乖巧的年轻人,就像他第一天在游戏里的样子,但他们一次次地玩弄了他那些美好的地方,竭泽而渔似的把他耗尽了——塞缪尔自己也未必不是罪魁祸首之一。
“已经没事了,”,塞缪尔缓缓地把温奇搂到了身前,动作足够温柔沉稳,给足了温奇反应的时间,“没事了,”,他轻声道,放开温奇,注视着温奇低垂下的透露。
没事了……
听到这句话时,温奇听到了来自自己身体某一处破裂的声音,那是他一直以来强装的坚强。他是个懦弱的人,他知道的,他不喜欢故作镇定地指挥队友往哪个方向前进,不喜欢在害怕的时候还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拽拽的样子,他不想的……
他更想在疲惫的时候有一个肩膀可以让他把额头搭上去闭一会儿眼睛,在他害怕的时候有个人能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弗彻先生,”,他发出嘶哑的嗓音,叫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
他的右手还缠着绷带,神经质地抓紧了塞缪尔的前胸,但身体无力地下滑,最终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泪——久违的眼泪酸热地从眼眶里涌出:“弗彻先生,”,他的喉咙发哽,声调不自然的高。
塞缪尔被他拉扯地半弯下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温奇,听着脑海中的系统为他汇报最新的攻略进度:八十五、九十、九十九,然后毫无障碍地突破了一百的临界值,继续上涨。
温奇的哽咽声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哭泣,他抓着塞缪尔不肯放手,他失去了爸爸妈妈,刚才又失去了温明,他只有弗彻了,呼唤塞缪尔的含糊颤音在哭声里交错响起:“弗彻先生,我该怎么办,我……”
预感温奇接下来的话,塞缪尔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开口:“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带你离开这个恶心的游戏的,只需要再等一等,”,他温柔地擦去温奇漂亮脸蛋上一塌糊涂的污渍,然后说到:
“我爱你,温明。”
第94章 断骨(十九) “我也爱你”
哭声哽在一半, 忽然止住了。
温奇的嘴巴依然张着,他错愕地看向塞缪尔,似乎想要通过塞缪尔说出最后一个字时的口型判断自己是不是误听——很遗憾地发现并不是。
他和温明长得一模一样, 声音也是,而对于塞缪尔是否能分清他和温明, 他只有一点算不上经验的经历, 是那天凌晨仓库他对塞缪尔的试探, 得到的结果是塞缪尔不能够分清楚他们两个。
所以塞缪尔把他认作了温明。
这无可厚非, 因为按照塞缪尔的选择, 本来活下来的就应该是温明,他们一对彼此交心的情侣欢喜重聚,留他在那群怪物里变成烂肉。
“……”, 在短暂又仿佛长达一万年的沉默后, 温奇缓缓地回抱住塞缪尔,声音闷闷的:“我也爱你。”
从监测到秀中秀出现意外的第一时间就赶来的那些人终于把门打开了,为首的是红狐先生, 他在前不久选择了泽恩乐又抛弃了他, 让一个年轻人体验了过山车般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 但是姿态悠闲,没事人一样,并且看起来已经把目标转移到了温奇身上。
门打开的一瞬间,塞缪尔和温奇从相拥的姿势慢慢分开, 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反倒是外面的人齐齐后退了一步,是被面色肃杀的塞缪尔和满身是血的温奇惊到的。
红狐先生重新站稳,脸两侧向前伸的长须抖了抖,他需要带走温奇, 因为蒙斯马顿先生重新指定了他的治疗对象为秀中秀里活下来的那个,他骄傲地解释着,旋即又做出一套谦卑的姿态,向塞缪尔补充:“我不会伤害他的。”
蒙斯马顿……塞缪尔在唇齿间轻轻嚼碎了这个名字,像含着一块发了霉的苦艾糖,甜腻的表层下渗出令人战栗的苦涩,他慢慢点头,答应了红狐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这大概算是流程,反正他也从没期待这场秀中秀结束之后他就能收拾东西和温奇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又不是童话故事,主人公可以在经历苦难之后回到城堡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还有不少的事情要做呢。
塞缪尔带着温奇往前迈了一步,逼迫得离他最近的那个NPC又往后退去,他们走到红狐先生身前。
红狐先生比塞缪尔矮的多,当塞缪尔来到他身前时,他只好仰着头看他,三角锥形的鼻子上翘:“哦,您真是比我预想的通情达理的多……”,他本来以为塞缪尔会带着温奇反抗的,那可是麻烦的多。
“向我保证,不要伤害他,否则——”
“哦哦,”,红狐先生很上道地频频点头,从喉咙里发出尖细的笑声,“当然,亲爱的弗彻先生,我保证您来接他的时候只会更加满意。”
说完,红狐先生交叉双腿,滑稽地做了一个女士的行礼姿势:“不过,我想您也需要担心一下自己了,蒙斯马顿先生恐怕会非常生气。”
“唔,我不会有事的,”塞缪尔扶了一下额头,意识到自己的头在疼,不过这痛给他的感觉是阻隔在了厚厚棉花的罩子里,额角涨得一突一突,反而淡化了包括疼痛在内的所有感知。
他放开温奇,疲惫地往前走,本来围在门口预备拦截他们的那些人们不动声色地分开了一条路,塞缪尔穿过这条路,转过拐角,之后有一瞬间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了,只是两条腿带着他向前……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又在那间治疗室里了,泽恩乐正从床上抬起头来,观察着他。
见他看过来,泽恩乐躺回床上:“一会儿的治疗,你会杀掉我吗?”
他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多少恢复了一点神智,问了他当前最关心的问题:他还是想要活命。
“这得看你的表现了,”塞缪尔回看过去,第二次评估泽恩乐的价值。
他的声调带着一点暗示,有关活命的暗示,果不其然,泽恩乐对此是极其敏感的,他以胳膊支起身体,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塞缪尔轻笑了声,“不如就讲一讲你被红狐先生选中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如果你现在有心情听个重口故事的话,我很乐意讲给你听,”,泽恩乐直视着塞缪尔的眼睛,“你刚才是去救人了吗?”
“那无关紧要。”
泽恩乐“嗯”了一声,从这个回答中,他大概确定了自己的某些猜测,比如塞缪尔并没有那么在意他救的那个人,这个故事不会触怒塞缪尔之类的。
他低下头,又很快抬起,他是不惧怕与别人对视的那种人,他讲起那之后的经历,第一句话就很出人意料。
“我是被选中了,不过不是为红狐先生,而是为蒙斯娅塔。”
“蒙斯娅塔?”
塞缪尔想起系统向他介绍过的蒙斯家族,心中一动:“蒙斯娅塔也在这里?”,如果蒙斯娅塔在这里的话,他的计划可能就需要做一些改变了,他感兴趣地靠近了一些:“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你能保证我活下去吗?”泽恩乐对这一点极度看重:“如果我帮助你,你能保护我的安全吗。”
“……当然,我甚至祝愿你长命百岁,”,塞缪尔倏地一笑。
泽恩乐也笑了,他终于真正坐直了身体,不过不肯从那张挺吓人的手术床上下来,据他的意思是担心万一有人突然进来会对自己不利。
“这里没有摄像头吧?你检查过了吗?”
在确定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安全后,他终于开口:“蒙斯娅塔——”,他轻巧地拖了个长音,“就是个缺爱的老女人而已。”
按照年龄,蒙斯娅塔的确当得起一个“老”字,而“缺爱”,泽恩乐解释道:“她是个拉拉中的变态,她爱自己的亲妹妹。”
“咳”,塞缪尔咳嗽了声,难掩好奇:“我记得蒙斯可琪的联姻就是她一手主张的,她要是爱蒙斯可琪,为什么要把她嫁出去?”
泽恩乐抿起嘴唇笑着。他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塞缪尔才发现他应该就是个表里如一的烂人,只是那双大眼睛能让他装一装小白兔。
“可是蒙斯可琪小姐嫁给的是谁呢,”,他薄薄的嘴唇开合,“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不是么,据说还有狐臭,所以那是惩罚,是那个老女人惩罚蒙斯可琪小姐不爱自己。”
这么看,蒙斯家族还真是乱的很。塞缪尔转眸:“那你被扔到这里来也是一种惩罚?”
泽恩乐定定地看着塞缪尔,大睁的眼睛里慢慢沁出泪水,然后他垂下头,肩膀不堪重负地抖动着:“是的,是她的惩罚。”
塞缪尔静静欣赏着他的表演:“她怎么惩罚你的?”
“她要我爱她,并且向她证明我的爱。”
“嗯,那么她要你如何证明呢?”,塞缪尔蹙了下眉心,他看不惯泽恩乐这种人在他面前自以为是的伪装,思绪上时不时闪过几道阴影,像水面上突如其来的涟漪,微小而危险,仿佛深处藏匿着能够吞噬一切的漩涡——他认为泽恩乐还是留不得。
“她逼我说我爱她。”
“这个对你来说太简单了吧,你一定完成的很好对么,”,塞缪尔翘起嘴角。
“不,”泽恩乐沉重地摇头,“我在一开始犯了个错误,”,他偷瞄塞缪尔一眼,“我说漏了嘴,我在恭维她的时候透露出了我对蒙斯可琪小姐的敬爱。”
“哦,那一定……”塞缪尔忽然感觉自己这样接话有点像个捧哏,所以闭上了嘴。
“所以蒙斯娅塔生气了,我不知道她是把我视作情敌还是胆敢玷污她妹妹的臭虫,她的行为很……”,泽恩乐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这里的皱眉大概是真情实感,因为结合后面的话来看,他的生命安全遭到了威胁,“她给我注射了一支稳定剂,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稳定剂,看起来是的,但是注射之后不久,我感觉浑身发热,脑子也开始发晕。”
“应该就是的,”塞缪尔热心地解答了他的疑惑。
泽恩乐看向塞缪尔,眼睛看起来真是无辜极了:“然后她逼我骂自己,还有……骂蒙斯可琪小姐,骂她是个婊|子,她告诉我不这样做的话不到一个小时我就会死掉。”
“你照做了?”塞缪尔两腿伸在身前在脚腕处交叠起来,悠闲地问道。
他对面的泽恩乐点点头:“我没办法,我以为不这样做的话就会死,我不能死,我有一个姐姐,她死前说我可以去上城,过上每顿饭吃一块牛排配奶油蛋糕的生活,那我就一定要活下去!”
塞缪尔摇摇头,他不太在乎泽恩乐为什么想活下去,他只是对泽恩乐刚才那句话中的表达有点疑惑:“什么叫“你以为不这样做的话就会死”,难道不会么?”
“不会的,”,泽恩乐哼笑了一声,笑声里有一点恨意,“蒙斯娅塔那个老女人并不讲信用,她根本没打算给我解药,她就是站在那里,很高兴地听着我把自己和蒙斯可琪小姐贬低的一文不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在地上挣扎、挣扎、死掉……”
“……”,塞缪尔感到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泽恩乐似乎也有些不解:“我记不太清了,总之她没有给我解药,药效时间到了,我那时候应该是死掉了的,但是,但是我——”
他的话被塞缪尔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的吞回了肚子里。
塞缪尔站在他面前,俯身握住他的肩膀,呼吸有些重:“你是说你注射了稳定剂但是最后没有死?”
泽恩乐仰脸看着他,肩膀被他捏得很痛:“我,我想只能是这样了,有人救活了我吧。”
塞缪尔猛地放开他,大步朝门口走去,身后的泽恩乐朝他喊:“你去哪里?“治疗”已经开始了,你不在的话我说不定会有危险。”,塞缪尔没有回答他,只有治疗室的门阻尼式合拢发出的轻轻一声响。
“……”,泽恩乐面无表情地坐在手术床上,一分钟之后,他下床站在地上,慢慢扫视了这间治疗室。
第95章 断骨(二十) 一段回忆
塞缪尔听到自己的呼吸粗重地响在走廊里, 这具身体有一种快到极限的七零八落,被惩罚芯片电击过后严重受损的脾肺以及被改造过的左腿各有思想,仿佛要自立为王似的要脱离他的身体。
他有点累了, 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真人秀英雄弗彻了,经历了这样多的摧残, 这具身体和身体本来的主人一起“死掉”了。
但是他又实在很着急——加赫白可能还活着。
他说不清这个信息比起加赫白死了哪个更让他高兴, 说不定是后者, 因为如果他没死, 就意味着他还身处在这个沟槽的游戏之中……最有可能的情况, 他面对的是蒙斯马顿。
一定是蒙斯马顿!
———
蒙斯马顿的手上套着一双塑胶制的医用手套,这双手套上占满了鲜血和另外一些黏稠的液体,几乎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他右手并起, 在加赫白紧绷的小腹处用力一按,成功地看到身下的人整个身体弹跳起来,终于到了极限, 漂亮的眼睛里湿漉漉地挤出几滴眼泪。
蒙斯马顿毒蛇般地吐出几声冷笑:“别哭啊, 我又不是塞缪尔, 对着我哭可是没用的。”
他将手套上的污浊液体蹭在加赫白脸上,微微眯起眼睛。
他已经折磨过对方一轮了,成功将加赫白从那个克隆人的身体里逼了出来,当然, 现在被他绑在手术床上的依然不是加赫白的本体, 只能算是一个分身——但是也足够震撼了。
他在地狱和丑陋腌臜的恶魔们厮混了那么久,现在看到加赫白的分身,眼睛会感受到刺痛:碎金般的柔顺长发,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 哪怕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笼罩着淡淡的光芒,像月光下的琉璃。
他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串湿漉漉的笑声:“害怕我?没道理的,你对我们可残忍的多,该我们害怕你才对。”
得到短暂的解放的加赫白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气息紊乱地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蒙斯马顿面无表情地垂眼,俯视加赫白被泪水泡得发亮的眼皮、沾成一簇簇的纤长睫毛,以及在泪水后朦胧氤氲的碧蓝色的眼睛,少顷,他一笑:“我想让你想起点什么来,有关塞缪尔的事情。”
“我对他没什么需要回忆的,他背叛了主神大人,我奉命对他进行处决,仅此而已——”,他的最后一个字转为一声哽在喉咙深处的尖叫,蒙斯马顿用力扳过他的下巴,歹毒的冰凉气息拂过他的脸庞:“从刚才我就想说了,你适应的真好呢,不愧是天生的婊|子。”
一条黑色的胶带封住了加赫白的驳斥,蒙斯马顿一条腿跪在加赫白膝盖间,上半身直起去拽悬在手术床上的操作臂,回过头的时候他对上加赫白痛苦与愤怒交杂的眼神,忍不住地想要发笑:“主神大人?叫的这么亲切,”,他嫌脏似的“啧”了声,将操作臂拉得更低,“那也是你需要好好回忆的事情之一。”
蒙斯马顿后仰身体,调皮地歪了下头:“会有点疼,”,他说,“不过会有点用的,我在地狱里学会这门技术时就迫不及待想让你试试了。”
说着,他按下操作臂的启动按钮,看到操作臂强硬地撕裂开对方的肚腹,循次而进地继续深入,直到鲜血将覆盖着一层软合金材料的机械臂染得鲜红。
加赫白不再瞪视他了,他大睁着眼睛,视线涣散,因为剧痛而呼吸微弱,却控制不住地痉挛,仿佛机械臂穿过他的肠道,穿过他的肺,在粘稠的血浆里将他一分为二。
蒙斯马顿俯到他耳边,堪称温柔地蛊惑着:“你能想起来的,”,一边说,他操控着手术臂,再一次钉入加赫白的身体,他看到晶莹的泪水连成串地从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眼眸中滚落,像破碎的玻璃,颤巍巍地反着光。
他不为所动地直起身。
“还有,别再用那个恶心的语气叫主神大人了,他根本不是你父亲。”
———
塞缪尔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拿着终端寻找着蒙斯马顿的定位讯息——定位就在这里,塞缪尔小跑着穿过中厅,又在连通了十几间病房的走廊里快步走过,在显示着蒙斯马顿定位点的办公室门口,他看到了两个保镖样的人物,身材不正常的魁梧,几乎将这条狭窄的走廊占满。
“滚开,”,塞缪尔来到他们两米左右的地方,呵斥。
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根本听不到塞缪尔的话。
塞缪尔脚步不停,左手移到了腰间的一把匕首处,伸出右手推开他们:“别挡路——”
那个穿着全套制服的保镖在被塞缪尔触碰的一瞬间就顺着他的力道向一旁倒去——轻飘飘的像个气球——它就是个气球形状的恶作剧。
保镖倒在地上,“噗”地炸开,冒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纸屑、闪亮的小球和漂浮的彩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扑棱棱地发亮,一时间照亮了幽森发绿的精神病院走廊。
纸屑轻飘飘地从空中坠落,散发着一阵令人不适的香气,像腐烂的糖果,而那些小球和红红绿绿的彩带则在空中划出一条条扭曲的轨迹,仿佛一场滑稽的狂欢……或者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塞缪尔冷漠地踏过那个保镖,那个保镖如同被针扎过的气球,只剩下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外壳,他已经不对这间办公室抱希望了,但是穿过仍纷纷扬扬的纸屑,他仍然推开了门。
门在被迅速推开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嘎吱声,仿佛一只陈旧的玩具从沉睡中醒来。
塞缪尔皱眉看着房间里和外面恍若两个不同世界般的景象:墙壁被涂抹成了刺眼的霓虹粉色,天花板上挂满了巨大的橡皮鸭,随着电风扇的转动摇摇晃晃,办公室角落里,几只大小不一的彩色纸风车朝着四面八方转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一群小丑的喧闹。
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有面占据了整墙的黑板,上面用糖果拼成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走错啦!”
塞缪尔的嘴角翘了起来,骂道:“该死!”
终端发出“叮”的一声亮起来,蒙斯马顿的定位毫无道理地跑到了二楼的厕所里,塞缪尔置身于这些荒唐的摆设中,明白自己正在步入蒙斯马顿为他准备的无尽闹剧中,而这场闹剧没什么最佳解法,尤其是他冷静不下来的时候。
他深呼吸一口,拖着感到酸痛的左腿,朝第二个定位点赶去。
当他终于走到二楼的厕所门前时,一种不安的气息已经弥漫了出来,门半开着,映入眼帘的,是厕所地面上一滩鲜红的液体,血液顺着粉蓝色瓷砖的缝隙缓缓流动,在台阶处下落时发出沉闷的嘀嗒声,好像什么动物在微弱地挣扎。
塞缪尔不为所动地逆着着血液的流向向前,厕所隔间中充斥着血腥味,一边的拖布发着夹杂霉味的恶臭,马桶的盖子微微颤抖着,下面源源不断地有血液向外流出。
“……”,塞缪尔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仿佛无数双眼睛正隐藏在水槽后面注视着他。
他皱了皱眉,以脚尖踢开了马桶盖——里面没什么……没什么他预想的东西,只有一条死鱼,马桶盖子背面用血液——也可能是红色的颜料写了一行字:“格子做的鱼最好吃了”。
“真亏你能对着这种画面产生食欲,”塞缪尔无语地想,然后不出所料地在终端上看到了第三个定位点。
他在十分钟之内跑过了第四、第五个定位点,然后看到了第六个定位点,在看到这个定位点位置的那一刻,他确定蒙斯马顿就在那里,带着加赫白。
因为那是精神病院底层的一间……他更愿意称之为实验室,因为按照背景,玛莲芙精神病院的院长蒙斯马顿会在那里进行经由他“改良”的脑叶切除术,那可不是个有趣的手术。
塞缪尔捂着前胸的手忽然上移狠狠摁住了喉咙,弓起背发出了一阵闷闷的咳嗽,就着这个姿势,塞缪尔猛地推开门,然后,他看到了温明。
这个房间很昏暗,光线微弱得几乎无法穿透,采光比起实验室,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审讯室。四周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而这间房间却不合时宜的广阔。两面石灰剥落的墙上包裹了白色的绢布,在顶端通风口处电扇的鼓吹下膨起又落下——这里布置的像个灵堂,空寂又死气沉沉。
在房间的最里面,机械的手术床上,一个年轻人躺在上面,衣服上血迹斑斑,在扎眼的鲜红之下,他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没有,只是躺着。
脸色比之石灰还要青白,感受不到一点生气,他好像复原成了克隆人偶的样子,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凝固而僵硬的表情。
……他死了。
塞缪尔一时失去了本来准备好的言语,连走进这个房间都忘记了,只是呆站在门口。
电扇“嗡嗡”的转动声渐渐远去,昏浊的房间由暗转亮,一瞬间他浸没在了潜意识的深海里。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声音带着哭腔,狼狈透顶,是向着自己最讨厌的男人发出的:“求求您救救他,你不是很喜欢他么,救救他……”
眼眶中的泪水让一切朦朦胧胧,他跪坐在地上,死死抓着眼前那一套纯白的寝具——加赫白躺在上面。
很冷,太冷了,周身飘荡的冰冷空气,让他无论多少次回想起那时都会战栗不已。
“他死了,”,身后模糊的黑影微动,吐露出的声音慈祥而无情。
他看到自己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再一次感受那股温暖,但只触摸到了冰冷的肌肤,脸颊、喉咙、平坦的胸膛,无一不冷冰冰的,散发着令人冷颤的白色。
我知道他死了啊,否则为什么要让你救啊?
小白不是管你叫爸爸的么,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无情?
内心忽然愤懑起来,他扭过头去,黑影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可违抗的力量笼罩住他,带着冰冷笑意的声音打在耳边,继而回响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我把他让给你,你却搞砸了。”
他狠狠咬住牙关,内心的愤怒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换成了恐惧无措,他已经知道将要听到什么了。
“我救了他,他就不属于你了,即使如此,你还想我救他吗?”
他太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了,正如在此前的无数次明争暗斗之中,他比谁都了解那个人的丑陋本质,答应他,小白就不是他的了——比那更糟,以那个人的个性,他会千方百计、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失去了什么。
他睁大酸痛的眼睛看着加赫白,仿佛想从无看出有,从死看到活:“醒过来好不好,”他在心中默念,这样他就不会再被囿于这个艰难的抉择了,“…就当是为了我。”
他跪在地上,膝盖硌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凝望着加赫白。
——我在经受试炼。
他不知道就这样跪了多久,某一刻,他昏沉而疲倦的头脑刺痛了一瞬,很清晰地这样想着。
——可是是谁在试炼我?
——上帝么?
——没有那种东西。
最终,他无力地垂下头,浑浑噩噩地开口:“……求你…救救他。”
……
塞缪尔眨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手术床旁边,仰卧着的温明的身影慢慢和死去的加赫白分散开了,他并起两指在温明的咽喉处探了一下:这无疑是一具尸体,没有了灵魂的尸体。
加赫白不在这里。
随着这个念头产生,风扇的转动声,几层楼上死板的脚步声……一切陡然清晰起来,塞缪尔偏头,看到白色绢布下那扇老旧的铁门。
他屏息走过去,撩开白布,打开了门,然后看到了他。
第96章 断骨(二十一) 堕天使萨维里
塞缪尔扑到床边, 手忙脚乱地扯开手术床四角的束缚带,然后小心翼翼地撕下了封住加赫白嘴的胶带,接下来就是最严重的手术臂了, 但是塞缪尔扶着手术臂,颤抖的指尖悬停在半空中, 一时间没敢有任何动作。
他跪在地上, 捧过加赫白的脸, 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水和汗水, 他俯下身体, 在非常近的地方低声开口:“我把这个拿开好么。”
没有回答。
被钉在手术臂上的天使半张着嘴,呼吸微弱,空洞的瞳孔里无意识地滚出眼泪, 对他的话没有一点反应。
塞缪尔咽了一口吐沫, 尽可能找了一个在移开手术臂时能让对方痛苦最小化的角度,接着他重新看向加赫白:“只要几秒钟,很快, 不会……疼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艰难, 因为比谁都清楚这是个谎言:这个该死的机械臂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扯动伤口带出更多的血液, 金属剥离血肉的声响粘稠得令人窒息,他离得对方如此之近,能看到对方睫毛上晃动的血雾,能感受到对方每次吸气时肚腹沟壑处的颤抖——他很疼, 弄得他也疼了起来。
塞缪尔静静地低下头, 左手从加赫白的颈后伸过去,绕过他的肩膀抵达他被自己咬的一塌糊涂的嘴唇——撕裂的玫红色,他抚摸加赫白的嘴唇,像呵护柔嫩的花瓣:“疼的话可以咬我…”
当手术臂向外拔时, 加赫白开始挣扎,一条腿屈起,找不到任何借力点,紧接着无力地垂下,冷汗从饱满的额头流下,淌落漂亮的眉骨,他疼极了,悲鸣被他压在喉咙里,战栗地发出湿润的鼻息。
但是没有牙齿磕碰在塞缪尔的手上,在加赫白最疼的时候,他摇晃着向上抬起身体,只是想要索求一点点安慰,于是那个吻发生了。
塞缪尔低头含住加赫白不住颤抖的下唇,轻柔地□□,仿佛含着一枚尚未完全绽放的嫩叶,带着露水的清凉与初生的柔软——把年少的时光、缺失的灵魂一并找回。
交缠的呼吸织就细密的蛛网,他听到加赫白小声的呼唤,声音很轻,小孩子似的拖着长音,他在叫“塞缪尔”。
塞缪尔……
多少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多少个黎明的尽头,他被封印的灵魂也在这样哭泣着。
当呼唤的尾音消散在相贴的唇间,包括加赫白呼吸在内的一切声响都沉入了寂静的永夜。
塞缪尔没有慌乱,也没有惊讶,如果说负面情绪的话,他刚才已经经历过了,他只是不急不徐地整理了加赫白的衣衫,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直到加赫白的身体慢慢变得晶莹、最后透明,然后闭了一下眼睛。
加赫白呼吸停止,只能代表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小世界,他被“解放”了。这件事塞缪尔做不到,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被禁锢在这个系统的他和多年前那个只能跪在地上求救的自己一样的无力,能做到“解放”加赫白的只可能是束缚他的罪魁祸首。
蒙斯马顿……或者说萨维里。
塞缪尔站起,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看到蒙斯马顿斜倚在门边,正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因为笑容和瘦削僵硬的脸庞很不相称,像一具烧融的蜡像,对上他的目光,蒙斯马顿歪了下头:“怎么样,这个方法还是有点作用的吧,你听见他刚才叫你了吗?”
塞缪尔的视线跟随他的步伐,在看到蒙斯马顿没心没肺地伸手去抓缓缓消散的加赫白的身影时,他打开他的手。
“你过分了,萨维里。”
这个称谓落地刹那,蒙斯马顿——萨维里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了,他缓缓转向塞缪尔,紧接着,低头,行了一个非常之标准的见面礼:“萨维里拜见塞缪尔殿下。”
在他直起身体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像被寒风吹过的粉末一样散开又重新聚拢,黑色的卷发像被冷气蒸发的水滴,直直地垂落向下舒展开来,眼尾微微上挑,逐渐拉长,蛇鳞面具化作了穿过双眼的红色十字,硕大的黑色六翼在他的肩胛后一瞬间伸展开,随即向前包裹住他的颀长身躯,在他修身的礼服上描勒出了一幅盛大的浮世绘。
“还是这样舒服啊,”萨维里伸了个懒腰,手下挥的同时原地多出了一套沙发椅,中间是一架酒吧柜台样式的小桌,他举起一杯酒:“边喝边谈怎么样?”
塞缪尔皱着眉头,再次感叹起了自己身在系统中的不自由,随后他从善如流地坐到对面,问:“你怎么进来的?”
萨维里显然并不是这个系统的宿主,也没有来自系统的任务,为什么能够进入到这个系统,并且取得一个……按照自己那个不争气系统的说法,非常吃香的角色呢?
萨维里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地笑道:“玛顿弥拉非常想你呢,他只要醒着,就会一直追问我你什么下地狱。”
“啊,”塞缪尔品味了下这句话,“告诉他,应该快了,说不定这个小世界结束之后我就能去看他了。”
这样回答着,他也明白了萨维里进入系统的方法:玛顿弥拉,掌管着扭曲之力的堕天使,据说如果扭曲天使愿意使出全力,可以用巨大的镰刀割裂所有的虚伪缝合,创造一个崭新的异世界。
这股力量的强大而不可捉摸,也正因如此,年纪尚幼且心智短缺的玛顿弥拉根本不能驾驭这种权能,或者说,力量在他手中只会造成灾难。
圆形穹顶下,彩色玻璃窗的白色城堡里,玛顿弥拉整日整日地坐在地上涂鸦:他将黑夜拼接黑夜,就是永远看不到阳光的永夜;他将海浪融入清风,便是一场船毁人亡的海难,他将病痛并入死亡,便是?尸横遍野的瘟疫……
如果有玛顿弥拉的帮助,萨维里能够进入这个小世界就不难以理解了。
“骗人,那个老东西给你弄这样一个鬼系统,不就是为了让你哪儿也去不成吗,他不可能让你顺利地到地狱去的。”
塞缪尔哼了声,因为对面那个臭名昭著的骗子竟然这样指责自己。
“说到地狱,”萨维里陶醉地叹口气,“那里已经在我的伟大治理下成了个安居乐业的乐园,比圣浮里亚可好得多,”,他别有深意地伸出舌头舔了下牙齿。
萨维里向后靠着,看到塞缪尔正用手指百无聊赖地转那个小酒杯玩,“嘶”了声,犹豫了片刻又“嘶”了声:“你知道我变出来的酒绝对不能喝的对吧,因为你现在的身体是个酒鬼,所以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话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碰撞声响,有人过来了。
在塞缪尔打开终端查看定位之前,萨维里转动了一下眼珠,他的瞳孔一瞬间变成蛇状的竖形,在转回面对塞缪尔时恢复如常:“泽恩乐,”,他告知塞缪尔门外的来人。
塞缪尔看着他:“是你把他安排给我的,有什么用意么?”
“没什么用意,”,萨维里站起来,对着实验室的门口歪了下头,“如果你不准备宰了他的话,我去开下门?”
塞缪尔没动,一只手撑在小桌上,随意努了努嘴。
萨维里一边去开门,一边道:“虽然说是没什么用意,但是你得承认,泽恩乐算是这个游戏里算得上有意思的小家伙之一了,还有,”,他笑了两声,不是那种让人很舒服的笑,疯疯癫癫的,让人想起海底的沙虫或者松林里的坟墓,“他的眼睛有一点像格子。”
“格子,”塞缪尔重复了这个他们共同好友兼萨维里女友——本来是准妻子的,但是形势有变,他们被打成了堕天使,而格子还在圣浮里亚,所以一时半会儿做不成妻子了——的名字,“你在马桶盖上写格子做的鱼好吃,要是让格子知道了,你永远不会再有鱼吃了。”
萨维里瘪了下嘴,委屈巴巴地说:“可是格子做的鱼真的很好吃。”
“说到格子,”,塞缪尔正色,“为什么你没有带她一起……当然,她有可能不愿意,但是你有和她谈过这件事么?”
萨维里脚步顿住,看向塞缪尔。
“虽然很抱歉,但是我认为在你反叛被处决的情况下,格子她会有危险。”
这句话仿佛扔进沸水的颜料笔,让萨维里本来空白的表情渐次染上了色彩,他被逗得咳嗽了声:“格子会有什么危险?有时候我们不喜欢一些人,比如那些死板的小天使,但是我们得承认他们的品格是值得信赖的,格子在圣浮里亚不会有危险的。况且她可是有职阶的净化天使,这么圣洁的女孩子,怎么会愿意跟我到地狱去呢。”
不得不说,萨维里这句话很有一些道理,为了多少改变萨维里的偏见,他有意把话题往加赫白身上带:“比如加赫白?格子在他的手下做事,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哦,你还是这样,”,萨维里做出一副无语望天的表情——要塞缪尔说,萨维里应该将这个动作定制为无语凝地,毕竟天上是那个他一点也不想见到的老东西,“平时你挤兑他来发泄愤怒,但一旦他出了什么事,你就立马把愤懑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要我说,你把态度往任何一个方向走的极端一点都会舒服的多。”
塞缪尔皱着眉头一笑,耸了耸肩。
“当然,我也愿意承认,格子在他那里,我确实不担心,啊,格子格子,”,萨维里嘴里念念叨叨的,迈着轻快的步伐打开了门。
他还是堕天使萨维里的形象!
塞缪尔正要出言提醒,只感觉胳膊肘一空,一阵失重,若是从前弗彻的健康身体或者是他的本体,他确信能保持住平衡的,但很可惜,他现在有着一条敏感却在关键时刻总是不那么灵活的左腿,他直接半跪在了地上,再抬头时,看到萨维里已经变成了蒙斯马顿的样子:威严又傲慢,举止却在不经意间带着夸张的戏剧性。
他正在忍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假模假样地吓唬泽恩乐,泽恩乐在最开始也的确被他吓到了,不过他很有眼力,大概是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被激发出来的,他低着头跑到塞缪尔旁边,去扶塞缪尔,要借塞缪尔来保护自己。
塞缪尔在泽恩乐的帮助下站起来,饱含威胁地看向萨维里,后者十分无辜地一挑眉,表达了自己的万般无奈与所作所为蕴含的巨大合理性,毕竟这套精致并且散发着香水气的桌椅在这个老旧的实验室里格格不入。
塞缪尔揭过这茬,询问泽恩乐:“你怎么过来了?”
“我,我害怕,”,泽恩乐眼眶发红,抽了下鼻子,“你离开之后,外面时不时有人经过,我害怕他们进来,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会,会杀了我。”
塞缪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声重复了他的话:“‘外面有很多人经过’,嗯?那你没被发现么?”
泽恩乐眨了下眼睛,眼眶的红在这一次眨眼中悉数褪去:“我被发现了,被蒙斯娅塔女士,”,他又做出了那副小白兔的可怜姿态,但是眼睛里没法掩饰地露出了一丝精光:“你会把我交给她吗?”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泽恩乐显然猜到了塞缪尔的一部分想法,他知道塞缪尔想杀掉蒙斯娅塔,所以敢做一个大胆的赌注,如果塞缪尔愿意,他就能用自己做诱饵,处理掉蒙斯娅塔,而如果塞缪尔执行这个计划的话,他就会保证自己的安全的,他能看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不完全是示忠,因为他也需要蒙斯娅塔死——“需要”,不是“想”,只是因为蒙斯娅塔想要他死,所以他为了活下去,需要蒙斯娅塔死。
塞缪尔没有说话,微微抬眼,正与萨维里对上视线,萨维里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泽恩乐身后,左手虚虚地横亘在泽恩乐脖颈后,只要塞缪尔点头,他就会拧断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的脖子。
良久,塞缪尔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然后对着泽恩乐微笑开口:“我当然会把你交给蒙斯娅塔女士,毕竟她的弟弟蒙斯马顿先生可在这里呢。”
……
计划简单的连讨论都多余。
塞缪尔等待着萨维里将泽恩乐在系统上的定位抹去并伪造出一个假的定位点,并用蒙斯马顿的口吻联系蒙斯娅塔,以此吸引蒙斯娅塔进入他们的圈套。期间泽恩乐一直向那边探头探脑,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这项技术对他活命非常有利,想要学习一番。
当他看到萨维里真的能在不取出芯片的情况下修改定位点时,心中的好奇更是达到了顶峰,不过他依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保持着弱小可怜的样子,像只没有任何还手能力的羔羊。
塞缪尔不去理会泽恩乐拙劣的演技,起身一手抓着门框,探头进去:“你一个人没问题对么?”
萨维里挠着头在房间里四下转了一圈,一边检查着房间里的布置一边问:“你见过蒙斯娅塔吗?”
“没,”,塞缪尔看着他,“你害怕了?”
“怎么会,”,萨维里将实验室唯一的通风孔锁住,确保蒙斯娅塔不会从那里逃跑,“不过她不是那种很常见的女孩子,她……”
塞缪尔打断他的话:“她四十多岁了。”
萨维里不无惊讶地猛然抬头,明显是被这个消息震撼到了,不过他装模作样地推了推下巴:“我当然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做了很多功课的,全面的……”
塞缪尔“咳”了声,示意泽恩乐在外面,能听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
萨维里随手打了个响指,施了个简单的隔音屏障,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听到又能怎么样?死了会下地狱的小混蛋一个罢了。”
“麻烦,”塞缪尔简短回答。
“蒙斯娅塔,她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他改口了对蒙斯娅塔的称呼,“女士,从小被当作儿子培养,我见到她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她头发很短,穿着男性的骑士装,还系了披风,有一点夸张了,不过还挺好玩的。”
“好玩”大概是萨维里从他与众不同的褒义词库里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形容词,塞缪尔托着下巴,调侃:“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格子知道么?”
萨维里放下准备出的工具,两只空闲下来的手捧住胸口,眯紧眼睛笑起来:“格子格子!”,呼唤格子的话语和浑浊的笑声融在一起。萨维里本体形象时,因为双眼处有着十字形花纹,不少天使很喜欢他这个动作,认为他像个神秘的魔术师,但是他以蒙斯马顿的形象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只是被噎住了在疯狂地咳嗽。
然后在一个瞬间,神经质的笑声戛然而止,萨维里恢复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平静地转过头来:“我为你做了充足的打算。”
“什么?”
塞缪尔以为萨维里的正常至少能坚持到这段对话结束,但他显然估计错误了。
“说到准备,在你进入这个小世界之前,我可是为了融入这里忙前忙后,活像个游乐园开业前辛辛苦苦清理器材准备表演的蠢员工,在等着太阳升起后一边吞着棉花糖一边唱着儿歌的小孩子赏光。我想加赫白也做了类似的工作,真是麻烦透顶,我好多次想不干了,但是又觉得这里的模式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塞缪尔眯起眼睛,稍微将话题拉回来一点:“那你准备的游戏可是差劲极了,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一场烟花表演。”
——
塞缪尔身后跟着泽恩乐,两个人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快步地赶着路,萨维里和他悠闲地扯了那么多废话,他还以为萨维里已经对一切都胜券在握了,结果他提出开始行动的时候,萨维里才“嗷”的一声,刚想到似的:“对了,带走温奇的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他是个变态,我想你最好快点去看看他。”
至于怎么个变态法,萨维里好像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视|奸、拳|交、触|手、双插这些东西嘛,”,他如数家珍地报出一些喜欢的玩法,“可能还会用到比如泥鳅这种可爱的小生命?还能怎么样呢。”
因为对萨维里的不靠谱已经见怪不怪,所以塞缪尔连生气的念头都没产生,当即和泽恩乐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分头行动,泽恩乐去红狐先生那里带走温奇,自己则去布置好“烟花”的道具,把这里:肮脏的、腐坏的通通炸为灰烬。
不过在分头行动前,有一段连接地下实验室和上方精神病院的必经之路他们还是要一起走的,泽恩乐跟在他两个身位左右的后方,这一是为了在遇到其他人时不引起怀疑,二是泽恩乐并不像他竭力想伪装出来的那样孱弱胆小,他并不需要从塞缪尔这里汲取温暖。
偷瞄着塞谬额的背影,泽恩乐小声开口:“你会生气我利用了你吗?”
他指的大概是蒙斯娅塔的事情,他讲述时说他被蒙斯娅塔发现了,但真相恐怕并非如此,他没什么腕力,但是很擅长做一只老鼠,如果他想躲起来,那么至少决不会这么快就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与其说是蒙斯娅塔发现了他,不如说他主动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了蒙斯娅塔,为的就是借助塞缪尔解决掉蒙斯娅塔这一心腹大患。
两边有其他类似实验室的房间,铁质的灰白色小门,最上面很吝啬地开出一个封着栅栏的窗口,每个房间都锁着门,门把手上锈迹斑斑。
塞缪尔一边估量节目组建造这处场景的用意,一边随意地应声:“不会。”
“那,”泽恩乐有了信心,“之后我是不是还可以跟着你?”
“随你。”
塞缪尔在走过一扇上面挂着半片门牌的房间时伸手在铁门上敲了敲,好奇内里是什么样的构造。
泽恩乐在得到肯定——至少不是拒绝——后得寸进尺地发问:“那之后你有什么计划?我们把这里炸掉之后去哪里,躲起来吗?”
“为什么要躲起来?”,门纹丝不动,发出了像敲击石头那样沉闷的低响,塞缪尔收回手,皱眉笑起来,“问你个问题,人们对蒙斯家族举办的真人秀有什么看法?”
泽恩乐犹豫着:“大概是一半一半吧,好的坏的都有,这个很挣钱,所以还是有不少人挤破头也要来,但是除去那些人,据我所知,更多的人看这个像是看恐怖片,又害怕恶心又有一点好奇。”
“如果有一个人,在毫无人性的比赛中杀出重围,并且反手炸掉了这个恶心的鬼地方,你们会对他有什么看法?”
“大概是……很厉害。”
“能被称之为英雄么,恐怖片里也应该有个英雄的对吧?”
“应该可以了吧,”泽恩乐察言观色地答到,随后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成为英雄了吗,我也可以……”
塞缪尔毫不留情地打破了泽恩乐刚开始萌芽的幻想:“英雄不是指我们,而是指温奇。”
“就是我要去救的那个人?但是……”泽恩乐欲言又止。
他大概明白泽恩乐的想法,在与英雄两字挂钩的事件上,温奇没有做出与之匹配的行动,比如此时此刻,没多少英雄是等着人来救的。
不过,正如萨维里常说的那句话,“那怎么了”,至少温奇在摄像头下的表现比他们更适合被捧成英雄。
两人各有所思地走着,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按时间来说,现在还是“治疗”时间,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人在外面乱逛,直到他们要上楼梯前,才遇到了一个男性权贵,长得很清秀,级别看不出来,现在拿出终端确认也绝不是个好办法,塞缪尔若无其事地点头算作行礼。
对方没有还礼,只是毫无感情地盯了他两秒,然后视线冷冷地向后飘去,塞缪尔在这里见识到了形态各异的众多变态,对于只是傲慢的权贵,已经有了充足的抵抗力,他毫不在意地抬腿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第97章 断骨(二十二) 倒计时
假小子似的短发、年轻的娃娃脸上不自然的脸部肌肉、以及如角色扮演般的夸张的骑士服……
刚刚自己察觉到的轻微的违和感, 在一瞬间关联起来,是蒙斯娅塔!
正如他们要离开地下实验室需要从这里经过,蒙斯娅塔要前往那个虚假的定位点也会通过这里。
与此同时, 随着“咔哒”一声长靴落地的声音,蒙斯娅塔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直接砍向了泽恩乐的脑袋, 塞缪尔闪身而至, 用一直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匕首格开了蒙斯娅塔的佩剑。
蒙斯娅塔的力量相较而言并不是很足, 但她无愧于从小被当作继承人经受的各式严苛训练, 出手极快,在剑被弹开的同时借势刺向了塞缪尔。当然,她的速度在塞缪尔这里是完全不够看的, 哪怕这具身体已经有了不堪重负的趋势。
塞缪尔在蒙斯娅塔凌厉的攻势下灵巧地转身、后撤, 然后以退为进,在蒙斯娅塔未来得及把剑收回时,绕至了她的身后。
塞缪尔将匕首从她的喉咙前递出——蒙斯娅塔在远观下完全看不出她的真正年龄, 但是细看之下就能看到她脸上的怪异之处:蒙斯娅塔脸部的皮肤一块一块仿佛被刀分割开来, 每块皮肤都光滑紧绷, 却在块与块的连接处密织着细小的皱纹,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每一处的褶皱……以及环绕在她周身的流光。
保护芯片。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塞缪尔动作一顿, 蒙斯娅塔就趁着这半秒钟的间隙将悬停在空中的佩剑再一次甩向了泽恩乐。
塞缪尔转过头去, 对着佩剑扔出了手中的匕首——可能会来不及,在扔出的同时他就算好了落点似的这样想到。
他的担心没有成真,华丽的佩剑和精钢制成的匕首在距离泽恩乐半米距离时被“呼”地收入了蒙斯马顿流转着黑紫色光芒的礼服之中。
那件礼服的确是某种高科技,在拂过刀剑时硬生生地将那些坚硬的材料溶解了, 蒙斯娅塔的佩剑只剩下了剑柄处的几厘米,还在往下滴着金色的液滴,而塞缪尔扔出的寸许长的匕首则完全消失不见了。
萨维里——现在是蒙斯马顿的形象,左手收回礼服下摆,彬彬有礼地一点头,说出的话却并不怎么礼貌:“骑士装、佩剑和马靴,装配了全套的骑士装备,也要装备一点骑士精神哦。”
蒙斯娅塔松手将已经没用的剑柄扔在地上,接着从——塞缪尔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又抽出了一把形制完全相同,只是剑柄上的花纹从蓝色变成了红色的佩剑,她举剑对着萨维里,像戴着面具般的面无表情:“你是什么人?”
在萨维里很不正经地说着垃圾话时,塞缪尔抓过泽恩乐肩膀:“走吧,相比男人打女人,弟弟打姐姐这种无聊戏码,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泽恩乐在塞缪尔的力道下被带得转了个圈,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以塞缪尔的身体充当盾牌蜷起身体:“蛇!”
什么蛇?塞缪尔在搞清状况前忽然痛苦地捂住头,半弯下腰,感到耳膜喧嚣作响。
蒙斯娅塔显然有着比瑞林先生那种级别的普通权贵高级的多的武器,这是一种能量场,将这里变成了压强增加了数十倍的重力井,而泽恩乐口中的蛇,是一种能借着能量场中的作用力迅速穿行的软剑,像无数条窜游于水荇绿藻间的毒蛇,可以分分钟将处在能量场中丧失行动能力的敌人置于死地。
塞缪尔往后退去,躲避着向他们射来的软剑,朝萨维里喊:“别让她挡路!”
“如你所愿,”萨维里的声调轻松得有些不靠谱,但是下一秒,随着重物碰撞的“咣啷”声响起,压迫在两人身上的力量消失了,这里恢复了正常。
萨维里将蒙斯娅塔拖入了旁边的房间,给他们留出了通行的道路。
塞缪尔眼角稍稍瞥过萨维里所在的房间——里面安静的有些诡异——然后径直看向泽恩乐,后者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在对上他的视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不对,这样说不准确,泽恩乐是个很识时务的聪明人,疑惑在他心中产生的同时就会被他自己解答出来,以一个无论是哪方都能接受的合理答案。
他看出了塞缪尔的不同寻常,但是回过神来,他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问:“接下来还是按计划行动?”
他要装不知道,那就让他糊涂下去好了,塞缪尔轻轻点头:“对,你去救温奇,我去布置炸弹。”
泽恩乐要以蒙斯马顿的名义接出温奇,当然,他的身份萨维里已经帮他做了升级,不会有麻烦的人刁难他。相对而言,这会是个更轻松的任务。
泽恩乐跑上楼梯,又在第五级台阶做了个急停,他回过身:“之后我们还是要在这里汇合对吧?你一定会来的是吗?”
“当然,”塞缪尔没有再看他,匆匆往另一边更黑暗的地方走去,那边连逃生通道的绿色提示灯也没有了:“我们还要把蒙斯娅塔当人质带走呢。”
泽恩乐一只脚在第五级台阶,一只脚停在第四级,就这样静静地注视了塞缪尔的背影一会儿,继续向上跑去。
三十分钟后,塞缪尔拍了拍手,打掉了手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开始觉得还是他这边的任务更简单,因为萨维里为他准备了最高级的炸药——据说能够把那艘永不落地的大船“圣歌号”炸翻,而现在他们要炸的目标仅仅是个仿上世纪建造的破旧精神病院,都不需要什么破坏,在风吹雨打之下就摇摇欲坠。
另一边,泽恩乐也在终端里告知了塞缪尔营救温奇计划的完成情况:总体很顺利。
这很好,因为塞缪尔这里也很顺利,一个人计划顺利可能代表不了什么,但是既然他们两个都如此顺利,就意味着他们能再早一点结束这个倒霉的游戏了。
幸运女神要是愿意再分享他们一点好运,他们说不定可以在离开这里之后,到天亮之前好好睡上几个小时。
塞缪尔用终端上的光线照明行走着。
萨维里应该已经结束和蒙斯娅塔的战斗了,因为塞缪尔回到那里时,看到萨维里正倚靠在墙上,聚精会神地用一根紫色的线把手腕上的血管缝起来。
这是他的一个爱好,一个对身体不太有益的爱好,不过不论是他的女友格子还是塞缪尔,统一认为他四十五度抬起手腕,低垂头颅专注的样子是他难得显得正常的时候了,所以默许了他的怪癖。
这个动作确实有一定迷人之处,有一点像古希腊忧郁的王子,塞缪尔微笑着缓步至萨维里身边,短暂地为自己有这样的好友而感到骄傲。
萨维里抬眼,上挑的眼尾细长,覆盖了整只眼睛的十字疤痕恰如其分勾勒出一道晕染的弧度,给人以眼影的错觉,他神态懒洋洋的:“都布置好了?”
“没问题的,”塞缪尔点头,“你确定炸掉这里之后整场真人秀就会提前结束么?”
“嗯嗯,这是彩蛋。”
“哇,这些家伙们的彩蛋真是别致啊,”,萨维里从各方面都是个不太靠谱的人,但他在这里还是让塞缪尔久违地有了安心的感觉,能够不考虑后果地说笑几句。他细想下去,上次产生类似的感觉是第一个小世界中遭到狼人攻击时看到加赫白出现——危险就是加赫白造成的,排除这一点的话。
萨维里对加赫白的偏见比深信五音不全的格子唱歌比珈璃安娜好听还要坚不可移,若是他知道塞缪尔又在想加赫白的事情,他一定又要做出一副深情错付的架势——从他得知加赫白的身世后他就没有再用正眼看过加赫白。
他是坚信“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那种人,并在很多年前就十分有预见性地提出了“他父亲没做的事情,你亲爱的小白会替他做到的。”
对塞缪尔所思所想一无所知的萨维里从牙缝里发出“唔”的一声歪头咬断了手上的线:“谁说不是呢。”,原本青色的血管在他的手下成了凸起的脉络,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舔舔嘴唇。
塞缪尔注意到他又用回了自己的真身,不禁打趣道:“怎么,刚才是不是不太顺利?年华正盛的蒙斯马顿先生对付他四十岁的姐姐很有难度么?”
萨维里不像塞缪尔一样,是个对自己的形象毫不在意的人,他会丢弃蒙斯马顿的身体一定有其他的原因所在。
塞缪尔听到了很不屑的一声冷哼,他抬头,看到萨维里神游似的仰着脸,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小臂抬着,漫不经心地用绷带缠住了流血的左手手腕。
他等着萨维里东拉西扯地对自己的话提出反驳,但是萨维里不紧不慢地转了六圈后在他身前停了下来,被他折腾的血肉模糊的左手架在塞缪尔身旁的门框上,很没站相地从胯部为界将身体拧成了一个钝角,他斜得太厉害了,以至于视角低过了塞缪尔。萨维里翘起嘴角,眼皮从下至上掀起,点头,承认道:“我搞砸了。”
萨维里让开身体,打开那扇关紧的门示意塞缪尔来看看,之前塞缪尔以为这扇门关紧是为了限制蒙斯娅塔的活动,现在看来是为了维护萨维里的面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他这个没用的好友一眼,绕过他,看到了门内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倒在地上的蒙斯马顿,大概是注意到了塞缪尔视线的落点,萨维里解释了一句:“他还活着……只是活不了多久了。”
“你还记得惩罚芯片吗,蒙斯家族内部也有,所以——”
塞缪尔偏了下头,还没和萨维里对上视线,后者就心虚地补充道——有关蒙斯马顿更直接的死因:“…我被蒙斯娅塔小姐…女士粹过毒的剑擦了一下,唉,她真的是很没有骑士精神,”,蒙斯马顿摊手。
塞缪尔转眼,朝屋内另一边极其显眼的球状金属体努努嘴:“蒙斯马顿就算了,那是蒙斯娅塔?”
“嗯,她的自救系统。”
金属体是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球,如果说是自救系统的话,应该就是球状救生舱类型的装置,当然,比一般救生舱坚固智能的多,没有特殊的密钥就绝不能从外部打开,用于使用者在无法逃脱的绝境下保全自己的生命。
这些权贵总是很惜命,这类的自救系统五花八门。
“这很有趣,”塞缪尔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他们决定活捉蒙斯娅塔作为人质很大程度是因为想要通过蒙斯娅塔提供的信息和权限突破上城之上遮天蔽日的保护屏障,前往“圣歌号”,然后在那里也放一场“烟花”。
现在这个情况,他的计划需要做出很大调整了。
萨维里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我给她布置了个完美的陷阱,但是战斗却在另一个地点展开了,对吧?”
塞缪尔知道这句话是在点他,因为毕竟是他和蒙斯娅塔狭路相逢,致使萨维里不得不提前出手,破坏了他本来的准备。他这样说了自己就不能责怪他了——开玩笑,他本来就没打算责怪他,是萨维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个房间显然在真人秀的策划预计里没有开放的打算,有一种建模残缺的空落感,塞缪尔走出房间,对了一眼时间,估计泽恩乐最多再有十分钟就能过来了。
与此同时,萨维里正浪费着他迷人磁性的男中音说一些幼稚的话,比如球更方便滚着带走,蒙斯娅塔呆在球里就不会冷冰冰的骂人了之类的。
塞缪尔根本懒得搭理他,他正在头脑中最后一次重复接下来的行动计划,现在的难题已经攻克不少了,但越是临近结束,越不能有丝毫懈怠。
终端终于亮起来,只能是泽恩乐发来的消息,塞缪尔正要去接,手腕却先一步被攥住了,他不解地转头。
萨维里以要看穿他内心所想的目光注视着他:“玛顿弥拉,”,他先是以说出这个名字为开场,然后语速更慢了些,“关于他的权能,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我来接管。”
玛顿弥拉的扭曲之力是足以颠覆认知的庞大力量,庞大同时意味着危险,他们还在圣浮里亚时就商议过这件事,但是因为处决的事情全都搁置了,塞缪尔眯起眼睛:“你知道那不是件纯粹的好差事的。”
“我知道,”萨维里舔了下嘴唇,流露出一些隐藏在他邪恶而放荡的外在之下的野心,“但力量是个好东西,况且,你不是也觉得,玛顿弥拉的存在太危险了吗,如果他被利用的话,我们会处在很不利的境地。”
他的身形脸型都偏瘦长,但并不给人纤细之感,相反,他的五官深邃,存在感极强,这样的外表,扬起眉毛便疯狂、垂下眼睛便忧郁、略带笑容便不羁、面无表情便坚毅,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浓郁的官能感。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还是道:“再等等。”
萨维里上半身退了回去,随着这个动作,他的情感、欲|望、隐而未发的狂放一并收敛了回去——连带着他的正经。
他玩世不恭地一歪头:“如果你是考虑到玛顿弥拉的安全而拒绝的话,我举双手赞同,玛顿弥拉的确是个可爱的不得了的小男孩。”
塞缪尔蹙了下眉:萨维里似乎了解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况,不过对方并没有解答的意愿,他紧接着笑起来:“你可以打开终端看看,或者直接由我来告诉你,泽恩乐遇到了点麻烦。”
泽恩乐被红狐先生扣下了。
狡诈的红狐先生大概是从不同寻常的空气中嗅到了不正常的情况,蒙斯马顿的口谕已经不能让他言听计从了。
若是之前,这是个麻烦事,不过现在萨维里就和他在一起,简直是个人形的外挂,所有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萨维里解决了挡路的保镖和见势不妙准备开溜的红狐先生,以全知全能的视角找到了被关起来的泽恩乐。他不准备以这个形象见泽恩乐,在打开最后一道门前,他停住,对塞缪尔开口:“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再跟着了,我是借助玛顿弥拉的力量扭曲了这个小世界来到这里的,这意味着我只能和蒙斯马顿绑定在一起。”
塞缪尔明白过来:蒙斯马顿要死了,所以萨维里也要离开了。
“真可惜炸掉这里时的烟花看不到了,一定很精彩,”萨维里笑起来,拍了拍塞缪尔的肩膀——拍在塞缪尔肩膀上的是左手,他的左手抬起,血液有意识地浸透绷带顺着手心流下来,凝成一支血刃,对准了塞缪尔的颈后。
塞缪尔没有躲闪,只是皱起眉头:“你要干什么?”
萨维里依然翘着嘴角:“我认为这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你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跟我回去吧。以这具身体被杀的话,说不定可以短暂脱离那个老东西的控制,你该到那边看看的,有很多人在等你。”
塞缪尔没说话。
这个危险的姿势僵持了五六秒钟左右,萨维里认输似的一眨眼,蛇一样的竖瞳在十字刀疤下痉挛般地闪过,他手中凝结出的武器化成深红色的碎屑散落:“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么,后会有期。”,最后四个字被他的犬齿研磨成齑粉,诉说的别有深意。
他面向着塞缪尔一步步后退入漆黑的幕墙中,肩胛处六只漆黑的羽翼一瞬间凌厉地展开,在羽翼带起的黑色旋风中,萨维里离开了。
塞缪尔注视着他消失之处几秒钟,萨维里,这个他系统里的不速之客,满嘴里吐不出几句真话,但他的到来,多少还是给塞缪尔提供了一些有用信息的。
塞缪尔迅速整理了下思绪,转身推开门。
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泽恩乐面对死亡的威胁,没有像之前在治疗室那样表现的万念俱灰,他看到塞缪尔,眼睛一亮,扑上来辩解道:“我完全是按照你的指示行动的,是他们……”
“我知道,”塞缪尔打断他的话,“温奇已经安置好了?”
泽恩乐“嗯嗯”地点头:“我已经把他放在你说的安全地点了。”
“好,那我们现在去带上蒙斯娅塔,和他汇合,”,塞缪尔一边带路一边道。
泽恩乐露出为难的神情:“蒙斯娅塔会愿意跟我们走?”,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不过从他的语气中,他很遗憾蒙斯娅塔在刚才的战斗中没死成。
“这种时候可由不得她了,”塞缪尔带着他往地下实验室快步行进,“我们最好加快点速度,现在你我脚下可有当下最顶级的,能让上城再上一层楼的定时炸弹呢。”
泽恩乐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流露出了些许不信任的神色:“定的…什么时候?”
“大概——”,塞缪尔想看眼终端确认下时间,但是在他抬手的刹那,他忽然感到脖颈后方传来一阵刺痛。
在疼痛——更多的是惊讶之下,塞缪尔的手一抖,差点将终端摔在地上,不过他还是稳住了身体,借着拐角的墙壁掩饰了他脚下的虚浮:“……我想是在二十分钟之后。”
“二十分钟?”泽恩乐瞪大眼睛,因为涉及生命,他着起急来:“万一来不及,”,他下意识地指责道,紧接着想起了他们两人的身份,抿紧了嘴唇。
怎么会来不及呢?如果我们想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就不能把时间定的太充裕,你见过哪部电影里的定时炸弹会预留给警察喝下午茶的时间么?况且你不也希望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么。
——如果这段对话提前两分钟发生的话塞缪尔绝对会这样说的,另配上一个不以为意的笑,但是此时他默默擦去额头的冷汗,挤出了一个安慰性质的笑:“所以我们要快一点了。”
在踏上向下的楼梯时,塞缪尔已经开始感觉眼前发黑了,体内好像燃烧着一把肆虐的火焰,经由他的血管侵蚀着四肢百骸。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的话,这是因为蒙斯马顿死了,游戏开始之时萨维里放入他身体里的那枚属于蒙斯马顿的芯片开始执行起自毁程序——再具体的机制他不清楚了,总之,这枚芯片要杀死他。
这么看来,刚刚萨维里异常的举动是对现在的情况有所预料,或者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或者他是想把那枚芯片取出来,只是被塞缪尔一打断,出于各种考量放弃了。
后会有期……按照这个发展,他和萨维里大概不出几个小时又会见到了,连再见的程度都到不了。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敲击在耳膜上的鼓点,塞缪尔用舌尖抵住上颚,默数着节拍,在意识昏沉的边缘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
屋内,泽恩乐惊奇地“喔”了声:“这是蒙斯娅塔?”
“嗯,你尽快把她搬到外面去……”
“这是她的保护芯片?”泽恩乐绕着球状救生舱转着圈,同时手下也没停,他推了一把,发现救生舱超出他能力的沉重,他只好向塞缪尔寻求帮助:“你不来……”帮忙吗?
他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震惊地看到塞缪尔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98章 断骨(二十三)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温奇把自己包裹在一条带着史努比图案的蓝色毛毯里, 就是他在那天晚上和塞缪尔以及温明夜聊时谈到的那种,毛毯软乎乎的,但是他依然感觉很冷, 前面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飘着奶香味, 也不能把他的身体捂热。
旁边有数不清的记者, 在他还没换好出席活动的衣服时就见缝插针地挤过来, 几个人的声音叠在一块儿, 争先恐后地要采访他。
像苍蝇, 温奇这样想着,然后在无视了十几个问题之后,不出预料地听到了有关温明的问题。
毕竟温明是以双胞胎哥哥的身份和他一同报名参加真人秀的,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他们一定要问问自己的感想——他们不一定好奇,但是一定要问,因为让他产生情绪波动才是最重要的。
旁边的工作人员按住耳麦顿了下, 然后隐蔽地做了个手势, 看来这是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温奇微微颔首, 流露出悲伤又坚定的表情:“我的哥哥在这场紧张刺激的游戏里不幸失去了生命,我非常伤心,但是我坚信我们兄弟的意志已经合二为一,他永远与我同在。”
这句话一部分是他编的, 另一部分是节目组编的, 比如“紧张刺激的游戏”,就是节目组强硬要求的,总之绝不能对真人秀进行贬毁式发言。
他在对面的摄影师看过来时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然后转开头, 继续忍受着工作人员的折腾——美其名曰:包装。
他是这场秀里唯一活下来的,不仅是在一百多名选手中,也在身临其境参与了游戏的一众权贵里,其中甚至包括蒙斯马顿和蒙斯娅塔。
节目组的策划其实没预计到这一步的,他们在游戏开始之时发现了温奇的潜力,然后紧接着发现了温奇人性的弱点——他们看过太多的人了,活人死人,是一群眼光狠辣的老狐狸——从这个弱点来看,他们估计温奇成不了太大的气候,至少成不了第二个弗彻。
但是后面的事情就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期了。
他们对之后的发展乐开了花,大声嚷嚷着要把他打造成“英雄”,像几年前的弗彻那样,甚至比弗彻还要亮眼的英雄——几年的时间,观众的阈值已经大大提高了,他们需要再加点猛料来刺激观众的情绪。
温奇还是那个温奇,但是这场爆炸给他大大加了分。
从灰烬中走出来的……没错,英雄就应该是在爆炸中重生的,但是这样又显得太刻板冰冷了,所以他们给温奇添加了一些生活化的内容,比如他穿着的宽松T恤以及裹着的温暖毛毯。
温奇是个好孩子,会做一手好菜,喜欢赖床,会在被叫醒时嘟嘟囔囔地犯起床气;他同时是个最最优秀的杀手,身手敏捷、刀法一流,能以选手的身份挑战权贵的权威。
对,就是这样!
给温奇包装人设的策划连饭都顾不上吃,这是场机遇,他们不在乎什么蒙斯家族或者上城即将发生的动荡,他们只是分秒不停歇地把温奇的信息物料收集起来,进行改头换面般的修饰,然后在各个电视台、广告屏……一切能连得上网的地方进行投放。
上城最高的零浮拉大楼四面高清屏上日夜不停地放着真人秀的公放视频,当然,因为参加真人秀的人都死完了,所以剪辑师大刀阔斧地对视频进行了修改,几乎就是温奇的个人秀。
零浮拉大楼对面,是上城最大的商业街,那里播放着真人秀后,他们从温奇那边偷拍出来的最新物料:温奇调用着不太方便的右手笨拙地刷牙、温奇毫无防备地脱掉上衣,迷茫地拉开崭新的衣柜——温奇是在自己的家里换的衣服没错,但是谁叫他不小心呢,他应该想到会有隐藏摄像头偷拍他的、还有真人秀里唯一算得上温情的部分,温奇缩在被子里,笑得很灿烂……
两边的视频同时放映着,冷酷与柔软、尖锐与温顺,策划们致力于给温奇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反差形象,这个形象的确很让人热血澎湃,在上城高层动荡、波谲云诡之时,温奇这个人造的英雄压倒了醉生梦死的人民心中仅存的忧虑,只剩下了高潮。
对此,权贵们乐见其成,饱受压迫的下城居民也是。
权贵满意,是因为他们又有了一个好用的工具,外加解闷的玩具;而下城人民兴奋,是因为他们又看到了反抗的曙光,二十年前反抗军没能做到的事情,温奇可以做到,而温奇是反抗军领袖的后裔,这是命运!
在温奇从那个噩梦般的真人秀出来的第二晚,就有下城反抗军代表找上了他。
那个代表说他是潜伏进来的,不会有人知道,但是温奇很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的关注之下——他现在对那些人的本事很有认知了。
权贵们知道他们亲手打造的年轻英雄正和那群永远贼心不死的下城反抗军混在一起,但是他们不担心,因为那只是群虫子,只要虫子们不会污染了他们的玩具,他们就能把一切置之不理……也许,他们更希望温奇这个玩具可以保留一点肮脏的原汁原味。
他们不担心,温奇也认为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下城的反抗军根本没有任何的可行计划,他们和几年前一样毫无长进,只是自欺欺人地要找点什么东西去相信。
在温奇出来第四天时,七八个反抗军代表已经和温奇开过十几轮战略会议了。
全是废话。
“我们给你准备了一艘小型战舰,我们一致认为战斗进行到最后,一定要脱离地面,”,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说道,“战舰上配备了几个学习过一点驾驶技术的孩子,都是有血性不怕死的,这艘战舰能够带领我们击落圣歌号的。”
这是个为数不多有价值的发言,但是紧接着就会有人问:“圣歌号下面的防护屏障怎么突破?”
这句话一出,之后长形会议桌前所有踊跃的发言就都是废话了,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根本突破不了那层屏障。
这种叽叽喳喳的讨论大概会持续一个小时,然后在一句“这个问题留后讨论”之后开始新一轮基本类似于“如何在珠峰上扔一枚鸡蛋把月球砸碎”这样的终极幻想。
温奇坐在主位,麻木地听他们为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吵来吵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悄悄凑过来:“孩子。”
温奇在看向来人的同时做出一个冷淡的微笑,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他看了大叔几秒,想起自己认识他,自己之前管他叫德叔,这个德叔是那时竭力要把温奇往反抗军领袖位置推的主力人之一。
可能是因为温奇的临阵脱逃让那批拥戴温奇的人全都成了小丑,也可能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德叔显然从反抗军领队的位置上下来了,脸上不再有当年吓人的干劲了。
无论是德叔还是当年温奇逃跑事件的知情人,全都默契地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德叔慈祥拉住温奇的手,好像温奇只是个从下城走出去闯出了点名堂的后辈:“我们在下城那个中心广场那儿给你修了座雕像,我说让那些孩子们都学学你,别整天的在街上招猫逗狗。”
“有上城那几百处全息投影还不够吗?”
温奇回答的彬彬有礼,尽可能往一个领导者、英雄之类的形象上靠拢。
他从来对成为英雄兴趣不大,在出来之后被所谓包装折腾的头昏脑胀之后更是完全失去了兴趣,在他不堪其扰地想到逃避之时,他想到了塞缪尔,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他想要自己成为英雄,那他就成为英雄好了……正如他想要的是温明,他就可以做温明。
温奇垂下眼睛,看到被握住的右手上的伤疤,这块伤疤本来是可以除掉的,这在上城的医疗水平上根本不是问题,但是那些人留下了这道可怖的伤疤,并且命令温奇绝不能去掉。
有少年感的、可爱的、成熟的……现在什么样子的人都太多了,尽管在当今这个变态的社会已经死掉一批了但还是太多了,把这些特质排列组合起来还是能够一抓一大把,所以他们一定要保证温奇身上有足够的记忆点,如果不是因为和乖巧温和的人设相悖,他们甚至想把温奇的整条右胳膊都做上伤疤样式的纹身。
拜他们所赐,这块伤疤能够保留下来,否则他就一点有关弗彻的纪念都没有了。
他出了会儿神,然后下意识开口:“还是没有关于弗彻先生的消息吗?”
这句话可能出口时打断了德叔的絮絮叨叨,德叔停顿了很一会儿才低声回答:“你跟我说的那天我就派人去找了,没信儿,而且……”,这次德叔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他拍拍温奇的手背,劝说道:“我知道你可能要说爆炸不是他干的,但是现在罪犯定的就是他,弗彻那孩子已经成通缉犯了,咱还是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温奇缓缓抬眼,对上德叔殷切的目光,忽然很灿烂地笑了一下:“就是他干的,为了我。”
“唉,”德叔长长叹了口气,看起来非常想把温奇当作自己的后辈耳提面命一番,但是他没有那个权力,从来也没有过,无论是作为反抗军领袖的后裔还是权贵新造出的年轻英雄,温奇都是他敬仰的所在——不是人,更多的是一种标志,而标志是不能被交心的。
他们找不到弗彻……他或许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弗彻先生了……
温奇感到胸口发闷,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湿棉花,驱不散的阴冷从每个细胞沁入心房,每一次收缩都粘稠得发痛。
心脏在流泪。
温奇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他下意识想蜷缩起手指在胸口压按,但最终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轻轻垂下了眼帘,明亮的顶灯透过纤长的睫毛打下了朦胧的扇形阴影,掩盖住了他干涩的眼眸。
心脏流泪就够了,他已经在那场噩梦里丑陋而愚蠢地啼哭过一回了,不会再哭第二次了。
有人告诉他那场将人造的夜空都炸毁的爆炸将一切都化为了齑粉,尽管没有找到弗彻的id芯片,但其实弗彻也在其中,已经死了;有人阴谋论弗彻在布置炸弹后独独将温奇救出来是为了让温奇顶锅,只是失败了,所以匆忙逃窜……
他都不信。
弗彻先生不会死的,弗彻先生也不会抛弃他的——因为在弗彻的眼中,他可是他最爱的“温明 ”啊。
温奇轻声说了句“我累了”,然后站起离席。
会议桌上陡然安静下来,然后所有人站起来,目送温奇离开。
温奇对着向他拍马屁的反抗军代表冷淡地点点头,在走出房间关上门之后,听到里面隐约传来虚假的互相指责,指责为什么没有考虑到温奇的伤情,将会议开得这样冗长。
令人作呕,温奇嘴角抿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想微笑还是讥笑,他意识到自己不再享受别人的关注了,他不再在意周围人对他的追捧、赞扬、拥戴了,他对除去弗彻先生之外的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
弗彻先生……
温奇终于控制不了地抓紧胸口,新伤与旧伤、内伤与外伤叠加,那里实实在在的在绞痛。
在难捱的疼痛过后,温奇舔掉唇角被他咬出的血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意:他一定会找到弗彻先生的,也会把他永远地留在身边。
为此,如果这些人用不上的话,他敢与虎谋皮。
第99章 断骨(二十四) 非典型死遁
在人造的真人秀场馆里不知道, 离开那里塞缪尔才发现当下正值盛夏,尽管现在已经——他从只铺了一张被单的床板上费劲地起身,看向放在门口绿色桌子上的廉价钟表——八点多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白天酷暑的余温,热气从打开的毛孔中侵入体内, 这种浑身冒汗的感觉真是让人不适。
他上半身弓得很厉害, 正低着头在一个原身是方格作业本的本子上写着东西。
那张绿色的桌子, 虽然现在堆满了手套、电线之类的杂物, 但是清理一下还是能够充当书桌使用的……只可惜没有椅子, 所以他不能用。
现在只要没法坐着的地方塞缪尔是一秒钟也待不了了。
他体内的属于蒙斯马顿的芯片,在蒙斯马顿死亡之后进行了自毁,最开始只有疼痛, 像是无数的子弹碎片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时不时刺破脆弱的血管让他的胳膊小腿青紫一块。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天左右,他渐渐地发现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了。他的手指最先背叛了他,在一天中午从床上起来时, 他照常用手去抓理一下蓬乱的头发时, 发现食指无法弯曲了, 像一根枯枝从伤痕累累的手背上横伸出来。
这种麻木感在两天之内从手指蔓延至了全身,他的肌肉在皮肤下一点点萎缩,原本结实的手臂变得松软,有时他只是做一些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会感觉关节仿佛被灌了铅般的沉重无力。夜晚, 痉挛会在已经损坏的肌肉上袭来,疼痛像电流般窜过神经,而他连翻身都感觉费劲,这几天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当然, 塞缪尔确信他睡不好不完全是芯片造成的,瞧这只有一块木板的床,能睡好才怪了……床板上还有刺。
而到今天,这种状况似乎已经扩散到了喉咙,在吞咽时,喉咙会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连清水都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咽下。
……但是这也不是泽恩乐不给自己带饭来的理由!
塞缪尔愤怒地放下今天只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字的本子,再次看了眼钟表,紧接着他又将本子拿起来,不写字,只是当作扇子在脸旁边扇着,很不耐烦地“啧”了声。
他饿得写不下东西,在硬板床上坐牢似的生生坐了一个多小时,当时针指向十点时,塞缪尔终于无法忍受了,他垂下腿——说到腿,他得承认身体僵硬疼痛的状况最轻的部位就是他的左腿了,毕竟他的左腿只是一条仿生机械腿,很幸运地没有连通在他体内疯狂作乱的芯片,但也很不幸地在那场爆炸的余波中失去了神经上的联系,这条腿现在只是一条机械腿了。
塞缪尔两腿伸到床下去摸索他丢在地上的鞋,弯腰这个动作也挺费劲的,他懒得做了,足足五分钟后,他终于找全了两只鞋并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左右脚,塞缪尔扶着墙站起身,然后拖着左腿到茶几兼餐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刚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这间小屋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关于“猛”是这扇门打开关闭时给人的感知,这扇门摇摇欲坠的,总令人担心是不是下一次推开门的时候就会连门框一起从水泥墙上脱落。
泽恩乐一手扶着把手,大口地喘着粗气。
塞缪尔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提着饭菜,心情好了一些,能够不计前嫌地和泽恩乐说几句话了:“怎么这么着急,外面有人追你?”
“没,呼——呼,”泽恩乐还没平复呼吸,“有条,有条没毛的狗,”,他把兼职餐桌的茶几上的东西推到一边,把装着两份米饭,一份素菜的袋子放上去,“那条狗身上的皮——”
“哎哎,先吃饭,吃完饭要是你还想回忆那条狗的风姿的话我奉陪到底。”
只有一个矮凳,泽恩乐很不讲究地直接坐到了地上,看了看塞缪尔:“你对我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现在可是我在养活你,你好歹做了几天有钱人,为什么身上一丁点能卖钱的东西都没有。”
“对你的救命恩人态度放尊重点,”塞缪尔打开米饭食盒的盖子,再接着打开那个唯一的菜,看到了满眼的绿色,忽然不是那么饿了,“我那是两袖清风,倒是你,活了这么大,一点积蓄都没有才令人发指。”
和塞缪尔相比,泽恩乐完全不挑食,他显然也饿坏了,咽下一大口米饭后才开口:“我也救了你呢,你突然晕倒,要不是我拼命把你背出来,你早被炸没了,”,泽恩乐第三次讲起他在危急关头英勇救人的故事。第一次是在塞缪尔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时候,第二次是塞缪尔在剧痛之下控制力下降骂了他一句,而他第一次得知塞缪尔能看穿他的表演,震惊不已,倒豆子似的把他救了塞缪尔的事情讲了出来,期间塞缪尔疼得喘不上气,根本没空搭理他。
塞缪尔夹了一根菜,小鸟啄食似的在牙齿上蹭了下:“下次还是直接买营养剂好了。”
泽恩乐抬了下头,在故事的中间插了句小声的嘀咕:“你不是说你吃不惯那个的吗,”,紧接着立刻又接上他的救人故事。
他对塞缪尔饮食上挑挑拣拣的毛病不太在意,因为他能看出来塞缪尔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不过是嘴上抱怨罢了,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会很能吃苦的。
塞缪尔从某种意义上第一次认真听泽恩乐讲这件事,他听到泽恩乐把他从精神病院的楼里拖出来,本来准备到温奇那里去,却在温奇那边看到了两个正在转悠的工作人员,他被吓得不敢过去,躲藏了起来,一直躲到真人秀在一声轻快的礼炮下结束,然后偷了辆车,带着还昏迷不醒的塞缪尔一路辗转回到了下城。
连个医生都没给我找,他倒是真不怕我死在路上啊,塞缪尔失笑,问起狭窄小屋里存在感极强的保护着蒙斯娅塔的救生舱:“蒙斯娅塔女士你是怎么搬来的,听你的意思时间非常紧凑啊。”
泽恩乐夹菜的筷子忽然停住,他抬起头,神色有些古怪:“……不是我搬的。”,他直视着塞缪尔的眼睛:“这么说可能你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确信那晚我看到了天使,是天使把蒙斯娅塔的救生舱交给我的。”
塞缪尔皱着眉头忍笑,作为知情人看到泽恩乐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起这种事实在很难绷得住,更何况……萨维里现在的样子还会被看作天使么,人们对天使的要求还真是低啊——塞缪尔的目光忽然定格了一瞬,然后他就不再笑了。
他略过这个话题,询问泽恩乐今天的情况:“有办法和温奇牵上线么?”
泽恩乐摇摇头:“太难了,和温奇接触的任何人都会被他们查户口似的查个底朝天,你绝对会被他们抓住的。我今天又想办法联系了几个有渠道的朋友,都不靠谱。”
塞缪尔沉默了一会儿,有片刻,他想把那个本子交给泽恩乐,嘱咐他转交到温奇手上,那上面写了他对温奇关于之后事情的交代,但是转念后,他又抛弃了这个想法——内心深处,他还是不信任泽恩乐,所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还是希望能亲口对温奇说。
不信任泽恩乐,怕的不是泽恩乐出卖自己,因为他和泽恩乐在实际上有了不少的接触,只要泽恩乐不是个畜生,就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但是泽恩乐对待温奇就不一定了,他们根本没有过任何的关系,谁也不敢保证泽恩乐这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队友的人愿意在塞缪尔死后也尽节竭诚地执行他交代的任务。
于是塞缪尔咽下那句话,转而自嘲地笑:“现在温奇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英雄,我们反倒联系不上他了,真是奇妙。”
吃过饭没多久,塞缪尔和泽恩乐就准备睡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泽恩乐住的这条全是破烂平房的街区每天晚上十二点准时断电,上面的管理给出的说法是“节约用电”——完全是胡说八道,他们十年省出来的电也比不上上城那些人一天的用电量,要节约用电还是找他们效果更显著。
僵硬的身体与同样冷硬的床板紧紧贴着,塞缪尔动着不太灵活的手指时而揉一揉被压在身下,已经酸胀起来的胳膊,认为这也是一种酷刑。
因为没有空间,泽恩乐直接在地上打了地铺——本来垫在塞缪尔这张床上的被褥就是给他打地铺用了。
其实泽恩乐本来是有两张床的,两张单人床拼成了一张双人床,单就床所占的面积就达到了他住的小屋的三分之一以上,这没什么问题,但是若是想在这种情况下把蒙斯娅塔那个对比起来堪称庞大的救生舱摆进来就不容易了。
据泽恩乐讲述,天使只管放不管摆,最后他只能分出一张床,暂时放到房子外面,等第二天他把窗户旁边钉死的架子拆下来后重新规划屋子的布局,“但是第二天我出去一看,发现床被当作废品收走了,”他很无奈地讲到。
“以乐观的心态来看这件事,你保住了那个铁架子。”
“这倒也没错,”泽恩乐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我要睡了,你不睡吗?”
“……”,塞缪尔忍着骂出来的冲动,“你先睡吧,做个好梦。”
“啊——”,泽恩乐又打了个呵欠,“我倒是希望不要做梦,不然明天会困。”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只剩下了均匀悠缓的呼吸声,看来是睡着了——真是令人羡慕的入睡速度。
塞缪尔保持着十分钟一翻身的频率,保证他的左面、右面、背面与可恶的床板紧密接触的时间不会太长,必须如此,否则到他疼得受不了想翻身的时候就动不了了。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子里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好像完全放空什么也没想,就这样睁着眼睛,塞缪尔觉得他好像短暂地睡过去了一会儿,要不就是他太疲倦产生的错觉。
然后……可能是薄荷香精的清凉香气,也可能是远处模糊的一声狗叫,他从迷糊中完全清醒了过来,惊讶地察觉到今晚异乎寻常的安静。
还不到凌晨,这个时候,会有整天在街上闲逛的野小子和醉醺醺的酒鬼对骂,隔壁有个夜猫子小女孩,差不多这个时候会到路边去跳绳,塑料的跳绳甩在地面上:“噼啪——噼啪——”
但是今夜,什么声音也没有。
塞缪尔在黑夜中睁着眼睛,闻到了更清晰的薄荷香气,他将注意力放到耳朵上,听到了几乎微步可察的脚步声,脚步声灵巧而不轻浮,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走着……听到了他所在的屋子前。
“……”塞缪尔呼吸一滞,他往床的边缘挪着身体,伸长胳膊想把泽恩乐叫醒:“泽恩乐”,他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叫他。
泽恩乐没醒过来。
他看向正对着床的门板,门后传来了轻微的簌簌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在他听出那是撬锁的声音同时,门把手下压——门开了。
塞缪尔撑起身体,这个动作就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喘息了声,皱眉盯着门后走出来的温奇。
“弗彻先生,我好想你。”
还是好听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带着一点“柔软”,就和他的长相一样,轮廓很柔和,上面不沾染血液脑浆的话就是个乖宝宝,但是温奇一步一步朝塞缪尔走来,莫名让人心中悚然。
在他走到泽恩乐床铺旁边时,泽恩乐终于醒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句“啊”就被温奇随手的一针扎进脖子,重新躺了回去。
塞缪尔:“……”,泽恩乐毫无战斗力这件事他倒是表里如一的诚实。
温奇走到塞缪尔身前,指尖顺着塞缪尔侧脸的棱角滑下,停留在塞缪尔颈侧微凸的动脉处:“你瘦了很多呢。”
塞缪尔想打开他不知分寸的手,但是他的左右胳膊统一的酸痛不堪,背叛了他的指挥,他只好歪了下头,与温奇的手指隔开了些距离:“你怎么找到我的?”
温奇不理会这个煞风景的问题,只是俯身,将脸凑近过来:“你不想我吗?”,不同于他声调的阴冷,他的唇齿间散发着甜点布丁的甜蜜气味,大概这几天好好弥补了自己的口腹之欲。
他直直地看入塞缪尔的眼睛,眸子里的情绪深邃而复杂:以温奇的身份,他恨塞缪尔,无论他如何讨巧卖乖,塞缪尔都不愿意施舍给他一丁点爱情,他硬生生地把生来就与他形影不离的光环、关注、宠爱从他身上剥离下来,态度那么谦和那么理所当然,让他连反抗都显得丑陋。
但是他也爱他,除去塞缪尔的成熟广智、融合的天衣无缝的幽默与稳重之外,塞缪尔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还能爱的人了。
屋内没有任何的光源,而小窗内透入的月光迷离,映在温奇身后,温奇的瞳孔里反射不出丝毫的光线,黑沉一片,他漆黑的瞳孔迟滞地转动着,渴望从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一点就好。
可惜没有,塞缪尔平静的面孔上只有一本正经的疏离:比起被打量,他更像是在观察的那一方,观察一个失败者在求爱失败时会露出怎样的丑态。
不对!这根本不对!
温奇直起身,黑沉的眼睛依然盯着塞缪尔,他整齐的牙齿磕碰,吐出一句饱含沉郁寒气的话:“你现在是通缉犯了。”
这样才对,他现在已经没必要再渴求塞缪尔的垂怜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彼此,他不是那个只能躲在角落里,什么也做不到的温奇了,至少他现在身后有众多的仰慕者,只需一个手势,就能调动卫士帮他清空整条街道;而塞缪尔也变了,从他英雄生涯落幕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到今天,已经沦落到需要蜷缩在这样一张木板床上,靠吃那些气味难闻的生菜果腹的地步了……更别提,他还是个通缉犯。
现在,该轮到他来掌控对方了。
温奇毫无预兆地向前用膝盖抵住床板,胳膊粗蛮地搂住塞缪尔的脖颈,要去啃咬塞缪尔的下唇:他也应该了解了解痛是什么滋味。
温奇靠过来时塞缪尔没有闭眼,甚至连后仰都没有,他静静地看着陷入癫狂的温奇,在温奇带着凉意的嘴唇即将贴上他的皮肤时,他轻声开口,带着点无辜的笑意:“你变了呢,温明。”
……
温奇停住了,他们的脸庞贴得如此之近,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时的温度,他没有站起身,头偏了一下,额头抵在了塞缪尔的肩膀处,他闭上眼,声音沉闷沙哑,还带着癫狂后的余韵,却巧妙地做出了温明的语气:“那也是因为我太想你了。”
塞缪尔抬手拍拍温奇的后背,感受着身上人轻微的颤抖:“我就在这里。”
温奇小小的脑袋动了下,他嘶哑着想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攥紧塞缪尔胸前的衣襟,竭尽全力将酸热的眼泪憋回眼眶:他已经哭过一次了,不会哭第二次。
第100章 断骨(二十五) 对不起,温明……
关于塞缪尔现在通缉犯的身份, 其实不在塞缪尔的预料之内,按照他的计划,炸掉那场真人秀的罪魁祸首应该被指定为蒙斯马顿:他发了疯, 所以一时兴起把那里炸掉了,问起来就是这个原因, 没什么理由, 反正他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不是么?
但是他在计划最后晕了过去, 等于是在嫌犯互相指认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死去的蒙斯马顿和不知所踪的弗彻, 在权势滔天的蒙斯家族长子与向来不太安分的前科分子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弗彻来背这口锅。
他等于是吃了个哑巴亏。
与难掩怨言“你说真人秀之后我们可以风光一把的,但是我们现在成了通缉犯, 还一点奖金也没收到”的泽恩乐不同, 塞缪尔在这几天更仔细地学习了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很快就释然了,并且还能自得其乐地反驳一句:“纠正一下, 只有我被定成了通缉犯。”——除了因为没钱只能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的时候。
他推测那些权贵不会在意他头上的“罪行”的, 他们在意的只有食欲、色|欲、物欲, 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他们都记不住……就好像利亚姆在死之前都不知道温家双胞胎的真名。
当天晚上,塞缪尔在温奇带领的下城反抗军的护卫下从那个转身都困难的小房子中搬了出来。
也是那个时候,温奇发现了塞缪尔身体的状况,他满心期待着和塞缪尔永远在一起, 不成想塞缪尔已经是个不知道哪天就会咽气的重症患者, 几乎又要发疯。
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塞缪尔说起温奇在上城的新房子,是某家很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免费为他提供的,当然不是他善心发作, 只是营销的手段罢了,房地产老板将那片面积几十平方千米的社区都置办成了别墅,以温奇的新家为中心,分别编号英雄居一环、二环,效果很好,一下子让他因为赌马瘪下去的钱包重新鼓了起来。
“据说一楼大得能让一群大象在里面打滚……如果大象愿意的话,是真的么?”塞缪尔和温奇一同坐在后座,硬凹出了一种好奇宝宝的语气,忍受着温奇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至少现在只是因为担心。
温奇死死盯着塞缪尔的手,那只手前不久灵巧地为自己抹过药,从指尖到手掌都蕴含着力量,把他从可怕的地牢里拉了出来,但现在坏死了似的干枯僵直,连拍拍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得心应手地完成。
他将视线移到塞缪尔脸上,眼神干涩,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的眼神,对塞缪尔的话,他很寂寞地回答道:“是很大,像个展览馆。”
塞缪尔想引温奇说点高兴的事情,但无论他怎么逗温奇,温奇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来还是对他的身体状况耿耿于怀。
他能感觉到温奇一直在看着自己,他没有回视过去,但他能猜到那会是怎样的一种落寞神情。他厌恶温奇,温奇是个被系统认定为渣攻的混蛋,行事偏执而疯狂,没有太多的道德底线和是非观;而除此之外,他是个从生下来就在渴求爱的人……两世如此,从未得偿所愿。
看到那种眼神,只会让人感到空虚罢了。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温奇的目光忽然转向了窗外,看向了前面道路上模糊的一团光影,因为那辆车开着远光灯,看上去只是刺眼的一团白斑。
他回应了塞缪尔的上一句话,声音很轻,像是梦中的呢喃:“恐怕您不能到新房子那里去了。”
塞缪尔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车子上方红蓝交错闪着的警灯看出,那是一辆警车。
警察?
他几乎不能想象这个世界中有警察的存在,是干什么的,真的起过作用么?当穿着货真价实的武警装束的警察出现到他面前时,他只感到匪夷所思。
车子在距离警车五十多米的位置停下了,温奇对会有警察拦截他们这件事似乎有所预料,很冷静地向塞缪尔交代:“不要下车,车子是防弹的。”
说完,他推开门,迈下了车,往警车所在的方向走去。
塞缪尔虽然没有出去,但从他的位置,能一清二楚地看到温奇那里的情况。
说起来,他曾经期待过真人秀结束之后,他与温奇相处时,温奇被迫压抑本性伪装成温明的有趣戏码,为此还特意对温奇明知故问道:“他们为什么都管你叫温奇?”,而被问的温奇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看他,缓缓从嘴角勾出一个柔和的笑,语调和话语都是温明的样子:“因为他们以为我是温奇,仅此而已。”
但现在看来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了。
他看着温奇的背影,温奇虽然身形颀长,但相较于身旁一些身形壮硕的男人还是稍显纤细稚嫩了,尽管如此,他步伐稳健潇洒、态度冷淡沉稳,已经有了真正领导者的样子。
在经受了真人秀中非人的折磨和失去温明的痛苦后,他已经不再是最开始那个温奇了。
温奇走到为首的那个警官前面,微笑了下,态度悠然地好像根本看不到挡在路中央的警车以及端着枪来者不善的警察们:“有什么事吗?”
那个警官看到温奇朝他走过来,紧张的两股战战,生怕温奇像视频里那样,“顺手”在他的脖子上开个口子,但是当温奇表现出了配和的态度时,他无缝将情绪由害怕变成了嚣张。
“你犯法了!”
他朝温奇大喊,然后对着执法记录仪十分认真地做了自我介绍,是个叫麻井的日裔二级警督,显然十分珍惜与新晋的英雄同框的机会。
对于温奇,有把他当成英雄、或者是反抗的希望,仰慕他的人;也有像麻井这样,认为温奇只是强捧出来的假货,对他厌恶不已的。
他说的温奇的罪名不外乎包庇罪犯,但他的语气硬邦邦的,活像温奇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帮助通缉犯弗彻潜逃,你这是协助犯罪,依照法律,我们已经有权对你实行逮捕。”
温奇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等他把这一通话说完:“所以呢?”
“所以你得把弗彻交出来,否则就跟我们回警局。”
温奇一手插在兜里,忽然低头笑了出来,这确实挺可笑的,温奇要是听话到跟他回警局,为什么不把通缉犯交出来呢?
麻井本以为自己已经拿捏了这个年轻的英雄——就是个被造星出来的软蛋而已,只有脸有点可取之处,他在镜头前面表现得威武强势,完全压过了温奇,这个讥讽的笑显然打了他的脸。
他气愤起来:“你什么意思,要拒捕吗?”
温奇很乖巧地摇摇头:“我很想配和你的工作,但是我累了,更想睡一会儿。”
“别以为你们这种人就多么与众不同!”
麻井恶狠狠地盯着温奇,忽然抬手用枪口戳向了温奇的胸口,趁着温奇因为疼痛收缩身体的瞬间把温奇向旁边推了个踉跄,他快步向着塞缪尔所在的车子走去——走得很快,几乎像在逃跑,下意识地在害怕后面的温奇。
他走到车边,弯下腰偏头朝车里看了一眼,然后用力将枪管顶上对着塞缪尔那侧的车窗玻璃,很不客气地喊:“出来!”
塞缪尔“嚯”了声,保持着看戏的态度,当然不会开门。
在麻井将枪对准车里的塞缪尔时,温奇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可以温顺地笑、模式化地笑、彬彬有礼地笑,但当他冷下脸来,那就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能在酷热难消的夏夜也让人毛骨悚然。
麻井没有发觉温奇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的,他肥胖的面庞使劲往车窗上贴,要看清车里的塞缪尔,一心想着自己今晚赚翻了,一下子碰上了温奇和弗彻两个这么有话题度的人物。
在温奇第一声“把枪拿开”的警告他没听到时,一切就已经晚了。
温奇开枪把他的脑袋轰开的时候,他还保持着端着枪的姿势,温奇拉开车门,嫌碍事地把麻井往旁边一推,麻井穿在脚下的球鞋甚至还弯弯扭扭地蹭了两下地。
温奇在后视镜里对着开车的司机点了点头,后者立刻拿出终端联络了附近的反抗军成员,随后他一脚油门,跟着前面为他们开路的两辆卡车冲过了哨卡。
在亮起的车灯中,麻井的尸体颓然倒向地面,被开过的轻卡破烂一样甩到路边的杂草丛中。
他像无数个彷徨忧郁的年轻人一样,渴望出名、渴望名利、渴望得到其他人的关注,这件他活着没能做到的事情,死后做到了。
备受喜爱的反差萌属性的年轻英雄温奇视人命如草芥,联合下城反抗军随手杀掉了一群积极进取的优秀警察……这会是件大事。
一件无论是塞缪尔还是温奇根本不在意的大事。
温奇把塞缪尔安排在了本来为他准备的小型战舰上,然后搜罗来最先进的治疗舱和据说对芯片类症状很有研究的一众医生——他最近和那些人闹得不太愉快,不过还是有很多手段弄到他需要的东西。
战舰上的治疗室一跃成为了整只战舰最先进的所在,里面忙忙碌碌地,都在围着塞缪尔转。
塞缪尔在这里本来是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休息室的,但是几天下来,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住进了治疗室。
说到那些人,那些把温奇包装成英雄的人显然不希望他们的商品真的真的做出明面上违法犯罪的事情,杀手机器、邪恶不羁,这只是他们给温奇贴的标签罢了,若是温奇真的把这些标签付诸实践,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的。
他们只想要钱,不想要麻烦。
在麻生死去的第二天一早,他们派来了一个六人代表团来到了温奇在上城的新家门口……新家,温奇从不觉得这里是家,他更倾向于把这里作为会议室或者说武器的储藏室,这个大而空荡,本来是用来展示温奇日常隐私的展览馆布局的房子,用来存放武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要把他收集的高科技武器一同打包送到战舰去,温奇昨晚黏黏糊糊地告别了塞缪尔,还是回到了这里,做点…准备工作。
他打开门,看到那六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才俊,每位的眼神都和身上的西装一样,无机质般的冰冷,他们给温奇递来一份合同,修订版的,专门预防温奇疯疯癫癫、随手杀人的坏毛病。
温奇睁大了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而酸胀的眼睛,来回翻着那份合同,他一看到这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疼,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真人秀的报名规则,温明替他读的。
好在那六个青年才俊中的一个看他长久地不说话,很没耐心地开了口,说得很避重就轻:“只添加了第二百三十二到二百三十七条,每条条例都符合当今人权标准,只有温奇先生您不滥杀无辜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温奇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关键字:“无辜?我不觉得他无辜。”
他将合同往回推,表示他不签。
对面没有人去接回那份合同,良久,正中间那个戴着装饰性金边眼镜的男人用中指推了下鼻托,开口:“至于被害者无不无辜,没有争论的意义,但就个人真诚的意见,我十分建议您重新考虑一下这份合同上的内容,对您是极其有利的——”
“包括您可以将现在是通缉犯身份的弗彻先生留在身边这一点。”
男人的声调冷冰冰的,居高临下而又宽宏大量。
温奇歪了下头:“弗彻先生本来就应该和我在一起,轮的着你们同不同意吗。”
场上的气氛终于彻底凝结下来,还是那个金边眼镜的男人开口:“温奇先生,你应该能猜到我们不是毫无准备地过来的吧。”
他拿出另一样东西,是里外三圈埋伏在温奇家严阵以待的武装人员的排布图,密密麻麻,看起来就够瘆人的——不同于如今已经名存实亡的警察,那些人是专门为权贵们服务的尖刀,训练有素、腥臭无比。
温奇从其中抬起头,透过平光的镜片直视着男人的眼睛,由面色冷峻慢慢笑起来:“你们要抓我?来试试啊。”
随着这件事,温奇算是和那些人彻底决裂了,他带着心爱的尖端武器也登上了反抗军的战舰群——感觉很神奇,好像一下子就到了络腮胡男人所说的“战斗的最后阶段”。
他是大概日落时分才再见到了塞缪尔,彼时塞缪尔刚刚从治疗室里“逃”出来,尽管他确信现在用在他身上的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科技了,但还是没有效果,只是让他更疼罢了。
他看到温奇,坐在专门为他设计的轮椅上——是的,他又坐上了轮椅——仿佛看到救星似的笑着张开双臂,温奇冲过来,单膝跪在他身前回抱住他。
“我好想你,”温奇呢喃着,下巴硌在塞缪尔越来越突起的锁骨处,鼻尖动了动,从塞缪尔清爽的发间闻到了各种各样苦涩的药水味道。
“治疗的怎么样?”
这句话是对着治疗室门口的三四个治疗师问的,他们本来是要把塞缪尔“逮捕”回去的,对塞缪尔这样一位极度虚弱、连手指都活动不利索的病人来讲,他们有这个自信,但是骤然看到了温奇,他们惶恐不安地顿在了原地。
“呃……”
而这句话也很难回答,如果说有效果,这是对他们敬爱的英雄温奇撒谎,而如果说没有效果,则更是愧对温奇赋予他们的信任。
正当他们中最有官僚职场经验的一位轻咳一声准备发挥一下语言的魅力时,塞缪尔替他们解了围:“哪有这么快起效果的,又没有灵丹妙药这种东西。不过我觉得有点效果,胳膊那里没有那么疼了。除此之外,”,塞缪尔的眼睛亮晶晶的,在被芯片毁损得一塌糊涂的身体上,只有他的眼睛还保持着明亮,从一而终的生机勃勃,“你来看这台轮椅,”,他和上个小世界用过的轮椅比较,真测真点评道,“功能也太好玩了。”
没有什么比病人的话更有说服力了,温奇立刻不再追问那几个治疗师了,而且他被塞缪尔吸引了全部的兴趣。
虽然在真人秀中时就感到弗彻先生在成熟稳重之余还有着恰到好处的幽默,不是那种古板的男人,但是他莫名觉得此时的弗彻有着另一种新奇的好。
好到让他爱不释手,他又紧紧抱住塞缪尔,在感受着塞缪尔温热体温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哭。
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并不相信塞缪尔为他编织的善意的谎言,他知道这个正均匀地呼吸着,散发着清洁药水味的男人在不会太久的将来会离开自己的。
——神啊。
——求求你不要让他离开我,我只有他了。
——没有他的话,我是活不下去的……
满腔的爱意转为茫然无措,最后尽数变成了无限的祈祷。
温奇忽然回想起在游戏里救下的那个手臂断掉的那个信教的男人,他在绝望时也像他心中的神求助了,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
祈祷是没有用的吗,温奇的手慢慢攥紧了塞缪尔的衣角——不对,那只是因为他祈祷的对象不对,那个男人求助的神根本不存在,所以他没有得救。
但是他知道什么是存在的,温明是存在的。
温明是个天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或许是近些天他开始做莫名其妙的梦。
他还是记不得温明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但是他执著地相信他是位天使,圣洁的、善良的、纯洁无暇的天使,所以才能够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一次次不计前嫌地对他有求必应,愿意为那样丑陋的自己付出生命……
温明是那么地爱自己,他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这种无私而伟大的爱,他只能相信来自一位天使。
……对不起,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