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春日午后的阳光也跟人一样懒散, 言霁翻出许久没吹的玉笛,半靠在屋廊的软塌上断断续续、喑喑哑哑吹着,顺便就着风将没来得及熥干的头发晾着。

    他吹笛子从来都没个曲调, 自个儿胡乱瞎吹一通, 且独自沉浸在乐声里,分不出好坏。

    遭罪的是旁人, 但也没人敢当着言霁的面说上一句不好听,全都闭着眼跟着瞎吹:“余音绕梁,宛如天籁!”

    言霁虽知道没这么夸张, 但还是被捧得逐渐迷失了自己,多少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

    木槿刚送完太后回来, 一脸免疫地进来, 侯在旁边给言霁热上茶,在言霁放下笛子时, 问道:“陛下跟太后这样说话,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言霁将玉笛在手指间转成一圈残影,神色傲慢道, “朕才离宫多久, 她就把控了御膳房, 再等几天,是不是就要将手伸到太医署去了?”

    这两个最紧要的都被控制,往后顾涟漪想要跟顾弄潮里应外合弄死他, 未免太过轻而易举, 言霁不得不防着。

    性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言霁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话音刚落,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一抬头便见薛迟桉跑得气喘吁吁冲来, 直到见言霁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这才停了下来,缓和了表情。

    言霁抬手将手帕递给薛迟桉掖汗,随口问了句:“到哪去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刚回来时才想到今日太学院大考,怕错过了考试便没来得及说清楚就走了,还望陛下恕罪。”薛迟桉没接手帕,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背着手低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

    言霁反倒柔和的声音:“可是错过大考没?”

    薛迟桉摇了摇头。

    言霁不解了:“既然没错过,为何这般垂头丧气的?”

    一旁的木槿一直在打量薛迟桉,同时倒了杯热茶推到薛迟桉面前,让他喝点润喉。

    薛迟桉道了谢,回言霁先前的话:“虽然没错过,但所剩的时间亦不多,迟桉答得匆忙,担心大考会给陛下丢脸,方才急急回宫请罪。”

    看他这样,言霁不由想起自己在太学院遭逢大考的模样,每次都要故意将题答错,生怕哪道题不小心说到了点上,惹人猜疑。

    虽目的不同,但心情都是一样。

    言霁耐心宽慰薛迟桉许久,甚至还亲自给他擦去额头的汗珠,薛迟桉坐在他旁边,试探地靠进言霁怀里,鼻尖嗅着言霁刚沐浴后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说道:“陛下不怪罪,迟桉就心安了。”

    这孩子,还挺乖巧懂事。

    言霁心软得一塌糊涂,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给他的压力过大,正想说点什么让他释然些,一个小太监捧着长条状的雕花檀木盒,禀道:“陛下,摄政王让奴婢将此物给陛下送进来。”

    言霁松开搂着薛迟桉的手,接过檀木盒,刚将之打开一条缝,突地想起什么,猛地合上盖子,抬头问那小太监:“他人呢?”

    “王爷已经走了。”得了允许,小太监躬腰倒着退了出去。

    木槿看着木匣,好奇地问:“陛下,这是什么?”

    “之前落在他那的东西,给还回来了。”言霁编了个谎将这事糊弄了过去,待木槿不再注意后,才偷偷将木匣子塞进袖子里,眼神有一瞬的飘忽。

    薛迟桉眯了眯眼,在言霁跟他说起之前的话题后,方才回神,收回落在袖子上的视线。

    温顺得像猫崽一样,当言霁让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时,轻轻道了声“好”-

    “去年开州府的税收比往年少了三成,刺史上报去年开州府遭了蝗灾,产出粮食缩减,降税也请奏过陛下,今年不少州县跟着申请降税,还得劳烦户部核对,是否应该降税,降多少。”

    “孟常侍所言极是,税赋一事为国之根本,需得谨慎才好,稍有不甚会出大差错。”肖丞相首肯,便有不少臣子也随着讨论起税收的问题。

    言霁迷迷瞪瞪地坐在龙椅里,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这么早起来过,习惯睡懒觉后,再恢复卯时起,一时人都是懵的,更懵的是,朝廷难得如此风平浪静

    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错觉。

    顾弄潮今日并没来上朝,他有时事情多得会连上朝都抽不开身,今日像也是为了启王收尾一事,有一百多个从绝命崖逃出去的叛党,不知藏进京城哪个地方,为了防止生变,昨日顾弄潮看完副将的尸体,就带着人出去一寸寸搜查了。

    说来也是神奇,一百号人,直到今日也没留任何踪迹,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

    下了朝,言霁正打算回承明宫补个觉,却有人来传报,傅袅姑娘出了事。

    来的是摄政王府的人,说是吴老叫他来求请御医。现下顾弄潮不在府里,摄政王府没个能担事的人,言霁叫木槿去叫了御医后,打算自己也跟着去一趟。

    昨日他已听说绝命崖上发生的事,还没来得及赏赐傅袅,这会儿估摸着傅袅估计是受了惊,但当带着御医赶到摄政王府时,方知并不简单。

    难怪,今日傅尚书也没上朝。

    傅尚书此时正在摄政王府,且一脸铁青,远远便能听到他不堪入耳的骂声。踏进卿竹居,一盏茶杯迎面飞来,众人呼声中,言霁侧身堪堪避开。

    “陛下!”傅尚书看过来时,面色大变,诚惶诚恐地扯着大着肚子的不孝女跪在地上叩头,他脚边零零散散碎了不少东西,看来在言霁来之前,傅袅就已经被砸过不少回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面色惨白,袖下的手指紧紧捂着小腹,已是冷汗淋漓,身形摇晃。

    进宫求情御医的小厮并没有说谎,从绝命崖回来,傅袅的状态就很不好,如今更是,离她临盆还有近两个月,就算早产,提前这么久也会有很大的风险。

    言霁让随行的宫人将傅袅扶进屋,御医跟着进去诊治,待外面安静后,言霁才叫傅尚书起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慢悠悠地说道:“事已至此,尚书应该想如何解决,而非在此动怒,惹人笑话。”

    “是、是。”傅尚书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素来是以敬小慎微的一面示人,看到他如此反差,倒叫言霁暗暗咂舌。

    多多少少也能猜中傅尚书什么心思,养了那么多女儿,多半怀着靠女儿飞达的目的,如今他最看重的一个出了这等丑闻,给家族蒙羞,定是气得恨。

    傅袅不敢回家,这么久也没给家里递过书信报声平安,估计也是因为她这个爹。

    言霁心中已有算计,浓密纤长的睫毛往下落了些,以一种纤薄单弱的姿态说道:“此事亦是朕之过,若非当初朕邀她去钦天监,她也不会落入启王之手。”

    傅尚书受惊道:“陛下莫要如此说,千不该万不该的是那言颐启,就算防过一时,也不能防一世。”

    “多谢爱卿体谅。”言霁笑了笑,话语一转,“傅袅这事也并非没有转圜,你让她先平安将孩子生下,之后接回府,对外告知一声她此前回乡里养病去了,关于启王,风声下去了,傅袅依然可以过上正常女子的生活。”

    傅尚书迟疑道:“可她都这样真的行吗?”

    “届时,她若有了两心相依之人,朕为她指婚,没人敢待她不好,也聊当朕为此所做的补救了。”

    将傅尚书暂时稳住后,言霁又当着他的面,以协助捉拿叛党为由给傅袅赐下金银布帛,以及珍贵补品,这才进到屋内,问御医傅袅的情况。

    御医脸色不太好:“傅姑娘胎像不稳,恐有早产风险,臣前开几服药为她调理,但也不可多用,最主要的,还是要她自己释怀心中郁结。”

    说罢告了退,跟着侍女匆匆出去拿药。

    傅袅痛苦的轻喘一声声传出,言霁站在屏风外,心中百感交集。他第一次见傅袅,有印象的,是在金佛寺,那日乞巧,官宦小姐一蹦一跳,腰间佩琅在月色下晃出靓丽的光影,她转身笑吟吟地问:“陛下不开心,是因为没有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么?”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当时傅袅虽说着喜欢他,一眼认准的那种,却在言霁为情苦恼时,大大方方地挑破他自己看不清的那层迷惘,留了盏灯给他,让他去寻心上人。

    当时言霁就觉得,傅袅是天生的皇后,雍容大度,可惜,是个生错了时代的皇后。

    又或者是命运的□□早已错乱。

    “是陛下在外面吗?”在言霁愣神时,傅袅隔着一层屏风,在里面轻喃地问道。

    她声音里藏着很沉很重的痛楚,刻意将嗓音压得很低,似乎以为这样就不容易叫人听出来。

    言霁问她:“痛吗?”

    问完,方觉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便又添了句:“朕跟傅尚书说清楚了,他不会再难为你,你如果想回尚书府,朕可以派人将你秘密送回去。”

    “我不回。”傅袅摇了摇头,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我已经,算不上傅家人了,最后,就让我再留一点体面吧。”

    言霁问:“那你以后,作何打算?”

    屏风内迟迟没回声,许久后,才听傅袅请求道:“陛下,等孩子出生后,能请您为他赐名吗?”

    那一刻,言霁朦朦胧胧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预感,他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而是说道:“朕相信,祂一定会更喜欢自己母亲给起的名字。”

    从卿竹居出来,言霁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莫名其妙地觉得难过。

    好像,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在看到傅袅这样的一面后,他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吴老一直等在外面,见言霁出来,让侍女将汤婆子塞他手里暖着,错开一步落在后面,叹着气道:“傅姑娘的情况实在不太好,硬撑着产子,恐也会落得一身毛病。劳烦陛下亲自跑一趟,前厅备了些您爱吃的糕点,陛下坐一会儿?”

    顾弄潮不在,言霁本不该耽搁,但鬼使神差地,他问吴老:“朕能去自己屋内坐会儿吗?”

    他说的自己屋,是指以前在摄政王府的住处。

    恰好账房那边叫吴老去拿御医开出的草药,暗面上的意思就是御医快走了。吴老本想遣人去替自己跑一趟,可身边又没个眼力见的人,按规矩,他得从账房支些银子打赏给来的御医,给多少银子,多一分少一分都有讲究。

    不能失了摄政王府的气派,也不能让御医觉得受了贿赂。

    见吴老一时脱不开身,言霁便体贴道:“朕认得路,自己去就可,你去忙吧。”

    吴老再三告罪,这才往账房那边去,言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又将自己身边的宫人支走,闲庭漫步般,晃到了顾弄潮的院子。

    他的屋子就在顾弄潮旁边,如今那间房被上了锁,言霁懒得唤人去找吴老拿钥匙,径直去了顾弄潮的房间,想着歇会儿再走。

    房间内的摆设跟记忆中一成不变,窗明几净,装潢清雅,言霁看到书案上放着几本书,以及一迭奏折,避开奏折,取了其中一本兵制坐在椅子上翻看,途中手肘碰掉了白玉制的笔托,他弯身去捡,余光扫到墙角的画筒。

    言霁知道顾弄潮喜欢字画,以为画筒里的是收集来的名家古典。

    他素来喜欢赏玩这些,遇上了自然要一饱眼福,他取出一筒画卷解了绳结,张手展开,却当看到上面所画之物时,遽然顿了下。

    并不是什么名家古典,画上的是言霁。

    可仔细看,却又有细微的差别,上面的人分明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比起言霁的面容更加成熟挺立,眉宇间没有一丝现在的纯善乖顺,就像一同开到极致的绯丽罂粟,瑰姿艳逸的眉眼过于淫冶,含着让人看不透的阴嫠。

    他从没见过顾弄潮作画,没想到竟会这般出神入化,每一处笔锋细致得让言霁想忽略那些异处,欺骗自己画的就是他都做不到。

    而盖在右下角的朱文印,印着天盛六十七年,也就是六年前,彼时他才十二岁,连五官都还没张开。

    赤红的朱文映在眼底。

    手指脱力,那副画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言霁失神地站了会儿,弯下身,陆续又去拾其他画卷展开,第二张、第三张无一例外的,都是同一个人,或是坐在榻上假寐,或是案前练字,或是睥睨跪地的一干人等,又或是,正在菩提树下神态闲散地吹着一支笛。

    有六十七年间画的,也有更早时期画的,却没六十八年以后的。

    第72章

    闭上眼缓和呼吸后, 言霁感觉自己的内心极为平静,他平静地将画重新卷好系上绳结,平静地将动过的东西归拢回原处, 然后平静地走了出去。

    做为皇帝, 他可以随意进出每一个地方,哪怕这里是摄政王的府邸, 也可以随意处置每一样东西,但言霁并没这样做。

    他阖上门,站在雨后放晴的阳光下, 慵懒地眯了眯眼,在吴老急匆匆握着钥匙寻来时, 还朝吴老很轻地笑了下。

    虽然他并不想笑。

    但若不用一个表情来掩饰, 他怕会在自小照看他的吴老面前泄露心绪。

    ——言霁想把摄政王府也一同烧了。

    吴老一路跑来,额头已出了不少汗, 他边拽着钥匙要去开门,边苦笑着说道:“人老了,事情一多, 就容易忘事, 让陛下久等, 小人万死。”

    “无妨。”言霁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说道:“时辰已经不早,朕该回宫了。”

    吴老愧疚地躬着身, 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不多留一晚么, 小人已差人去禀王爷了,想必再没一会, 王爷就能回府。”

    言霁说道:“宫中还有些政务尚未处理。”

    宫人也在此时找来, 吴老见留不住, 只能送言霁出府。到了府门时,还想多关心几句,突闻街头传来马蹄蹬地声,行人避让,一队铁骑停在他们面前,顾弄潮跳下马,面向言霁道:“京中寇贼未清,臣护送陛下回宫。”

    目光从顾弄潮脸上掠过,言霁朝舆轿走去时道:“不必,朕出宫时带了护卫。”

    顾弄潮依然带着人跟在舆轿后,听宫人来报后,言霁道了声“随他”,便倦倦地靠在软垫里,蝶翼般的长睫扑闪着垂下,放空神识,想暂时将不开心的事忘掉。

    刚刚出来时,他想了很多,以前听过些杂文轶事,说一个人极其不甘强烈地想要回到过去,于是祈祷的声音就传到了天上,天上的神仙让他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言霁刚开始以为顾弄潮就是这种,玄乎异常,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为什么顾弄潮能在那么多年前,就能描绘出他未来的长相。

    就算是精通测算的钦天官,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才转走了本该种在他身上的白华咒,才直到如今也未有将他拉下皇位的迹象。

    但又有很多理不通的地方,为什么顾弄潮,总是想杀他。

    他小的时候,还感觉不到顾弄潮对他的杀心,当长大知事后,从一些细微的举动,才察觉到顾弄潮好像想要他的命。在他第一次朝顾弄潮表明心意时,这种感觉更是格外强烈。

    直到年后,不知不觉的,顾弄潮身上的戾气消失了。

    追溯起来,似乎是他在新建的未央宫吐血那次,顾弄潮放弃了将他变成精于算计、偏执嗜杀之人。

    风灵衣说过,顾弄潮身上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过顾弄潮十分危险,叫他尽早逃离。

    那时言霁虽信,但并没放在心上,如今才正视起来,顾弄潮回到如今是带有目的的,而这个强烈的目的,很可能,只有他死,才能完成。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跟他纠缠不休呢。

    言霁闭上眼,睫毛根部溢出湿润的水汽,他暗自想,顾弄潮是把他当作未来那个他的缩影了吗?

    在顾弄潮眼里,他是不是从来都不是自己。

    舆轿到宫门前停下,却迟迟没见陛下从里面出来,随行公公站在外面轻声唤了会儿,没等到回应,也不敢轻易去掀帘,见摄政王过来,求助地看过去,无奈道:“王爷,劳烦您来看看陛下怎地了。”

    顾弄潮没那么多顾虑,直接将帘子掀开。

    阳光照进穷工极态的轿厢,言霁卷缩着窝在软垫里,往日骄奢秾丽的脸此时烧得通红,探手碰了下,温度高得惊人。

    顾弄潮沉下脸,吩咐直接将舆轿抬进去,不必换乘步撵,并叫刚刚那名随侍公公去请御医。

    陛下发高烧这事先一步传到承明宫,木槿带着人焦急地等在外面,舆轿还没停稳,就见摄政王抱着陛下从轿子里出来,大步迈进承明宫。

    屋内的侧窗都已经关严实,床上也换成了冬日的厚褥,三名御医整齐跪在地上,待顾弄潮将言霁放在榻上后,正要上前,却被顾弄潮叫住,顾弄潮指着站在后排的江逢舟,道:“仅江太医来就成。”

    江逢舟没想到得了摄政王屈尊点名,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到榻前,探着脉象,眉头越皱越紧,目光不由瞥向眸色淡然也正看着他的摄政王。

    心下惊骇,江逢舟抽回手跪在地上,唇缝抿得很紧,平复心绪后,尽职尽责开口道:“陛下是因伤处未处理好,才引起高烧,臣为陛下开服药内调,拿支药膏外敷,一日三日,不多时便可好转。”

    外间其他两名御医互相看了眼,只以为是伤口发炎导致的。

    虽然也确是如此。

    顾弄潮将言霁的手放进被子里,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搭在言霁额头上,声音自然地问:“昨日都未有不适,怎么今日才生起热病?”

    “陛下今日心气不稳,致使体质虚弱,这些病痛钻了空当,好生调理就是,王爷不必忧心。”

    江逢舟将头垂得很低,自始至终不敢睹榻上的龙颜,此刻他心里翻江倒海,袖下的手指抖如筛糠,在感觉到森凉的视线落在身上时,霍地将身体伏趴在地上。

    顾弄潮幽幽道:“江太医可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臣什么也不知道。”江逢舟冷汗直冒,惧意掐紧着他的喉咙,说出的话哑涩低沉,脸皮也绷紧地细微抖动着。

    顾弄潮轻飘飘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言霁烧得通红的脸,那对狭长的眉宇微蹙,朱唇越发鲜艳欲滴。半晌后,他才说道:“下去吧。”

    “臣告退。”江逢舟如蒙大赦,起身时脚软得差点没站住,他顾不上没站稳,就四肢僵硬近乎同手同脚地往外走,外面跪着的两名御医看他如此模样,心中一声咯噔,慌忙问:“可是陛下情况不太好?”

    “没、没”江逢舟感觉天翻地覆,顾不上应承同僚,避开众人将药箱里的膏药偷偷塞给木槿。

    这鬼鬼祟祟的作态,让木槿心中担忧愈增,可又瞧不出这膏药是个什么,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江太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别多问。”江逢舟见左右无人,多说了句,“姑姑若肯听我一言,此事万不能探究,你将药膏转交给摄政王即刻。”

    “可陛下龙体向来都是奴婢在”

    木槿还没说完,江逢舟就提着药箱匆匆忙走了,木槿握着手上的药膏愣神,没过多久,去太医署拿药的太监回来,她暂且稳下心神,指挥人去熬药,撞见一人提着热水进去,她叫住问:“王爷还在里面?”

    “是。”内侍站定回她,“刚德喜公公叫小的去烧桶热水,又要了药酒,说是王爷要为陛下拭身。”

    发烧时热敷抹开酒精,能降热,本是正常之举,可木槿总觉得不该让摄政王操劳。她接过热水,让内侍下去,自己提到了寝殿内。

    跟外面忙作一团的景象不同,里面静悄悄的,踩在地面的脚步声混合着震耳的心跳,木槿忍下惧意,提着热水往里走。

    没有人不怕摄政王。

    虽然摄政王从没做过失仪之事,但他身上散发的凉薄冷峭,令无一人敢与之近身。

    金丝楠木框着六道折面的山河秀丽图,隔绝了探向里屋的视线,摄政王淡漠的声音从里传来:“放在外面就可。”

    木槿放下热水,却迟迟没走,那道淡漠的声音又问:“还有何事?”

    “江太医让奴婢将外敷的药膏给您。”

    “进来。”

    终于进到里面,木槿想看陛下一眼,却又不敢,直到她将药膏递给顾弄潮时,才匆匆往床榻上瞥去。

    陛下明显烧得神志不清,正拽着摄政王的衣袍含糊地喊“母妃”。

    木槿:“”

    她很想再看看摄政王是个什么表情,但那位已经接了药膏,冷声叫她退下。

    木槿硬着头皮道:“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叨扰王爷实在不该。”

    顾弄潮重复了声:“出去。”

    木槿实在不放心将陛下交给摄政王,但淫威当前,她一个小小宫女无可奈何,只得劝慰自己摄政王已经不是第一次侍疾了,上次陛下吐血,惊动宫闱,也是摄政王衣不解带守在旁边。

    躬身告退时,木槿走得极慢,在出屏风前,再次匆匆看了眼里面。

    摄政王已转过头去,将陛下头上搭的帕子翻了个面,他低垂的眉眼中,有种晦涩的柔和,任由陛下将他的衣袍攥得皱巴巴,也并没任何阻止的意图。

    这副景象看得木槿心觉异样,可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多。

    寝殿内再无旁人,顾弄潮才去将热水提进来,将巾帕浸湿拧干后,抬起那只瓷白透红的手臂一点点擦拭,又擦了脖颈,当去解言霁的革带时,陷入梦魇中的人异常地反抗起来,口中喊着“滚开”。

    但毕竟生着病,反抗也没多大力气,轻易就被顾弄潮制服住了。

    衣领敞开,顾弄潮看到言霁身上痕迹两天了也没消散分毫,说一句身娇体贵,丝毫不为过,常人哪有这般敏感。

    顾弄潮帮他擦完,又用掌腹搓热药酒,一寸寸抹在瓷白的皮肤上,言霁挣了一会儿后就脱了力,头发散乱地铺了一枕头,死鱼一样瘫着不再动,只用鼻子细细抽着气。

    言霁在哭。

    顾弄潮停了手,沉默下,听到言霁又梦呓地开始喊:“母妃、母妃。”

    “母妃,我会救你出去的,你等等我。”

    顾弄潮眸色冷下,将他翻了个身,搓散药酒抹在光洁莹润的背上,不过一会儿,言霁又开始乱动,为了让他乖些,顾弄潮随口应着:“先抹药,再等你。”

    言霁不动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渐渐清浅。

    等顾弄潮抹完药酒,将他翻回来捂进被褥里时,才发现言霁已经睡着了,脸上湿漉漉的,紧闭的眼尾绯红,搭在额头上的帕子也掉了旁边。

    顾弄潮净了手,拿起帕子重新用热水浸湿拧干,搭在言霁头上,起身去拿药膏时,发现言霁又不动声色地攥着了他的衣袍。

    顾弄潮扯了扯,这次并没将自己的衣服扯不来,想到接下来的事,怕将言霁弄醒,不然又会一通折腾。

    他只好竭力伸长手去拿斗柜上放着的药膏,连带着将言霁也从被子里扯不来一些,才终于够到。

    坐回床边,握着药膏一时有些犹豫,从这两天言霁的态度,他自然清楚之前发生的不过黄粱一梦,言霁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这种情形下,给他上药他会生气吧。

    但如今言霁烧得神志不清,顾弄潮也不可能让别人代劳。

    不过是落个猥亵天子的罪名而已,更过分的不都已经发生了吗。

    顾弄潮自嘲地想完,掀开被子,打开药膏抹在手上,动作轻柔,细细涂抹。

    强自定下纷扰的思绪,发现果然肿了。

    他当晚应该克制住诱惑,至少节制些。

    或者昨日来时不光是命人将要送进来,而是亲自监督言霁上好药,如此,也不至于病得这么重。

    思索时,手上的动作重了些,言霁拧了下眉,迷茫地睁开了眼,看着床帐半晌后,终于被疼痛感唤回了神,动了动眼珠子往下瞟去,顾弄潮正好收回手,将被子重新替他盖上,拿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动作斯娴,神态平静,丝毫没任何不适当的自觉。

    言霁红着眼眶瞪着顾弄潮,顾弄潮擦完手,淡淡地回视他,说道:“若陛下觉得生气,臣任君处置。”

    “你”怒气冲冲的质问到嘴边时,却溢出了一丝哭腔,言霁深呼吸了口气,续道,“你跪下!”

    顾弄潮愣了下。

    他已经许久没朝人跪过了,见言霁仍死死瞪着他,撩起衣摆正要下跪,膝盖弯到一半时,嘹亮的巴掌声响起,言霁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做起,甩出去的手落回,而顾弄潮后知后觉才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顾弄潮直起身,抬起手背擦了下破口的嘴角,冷淡地勾了勾唇,挑眉问:“解气了?”

    “不解气。”言霁胸口剧烈起伏了瞬,撑着床的手肘一软,往下倒了些,又勉力撑住身体,另一手指着房门,“滚出去。”

    顾弄潮没滚,言霁反被他倾身压在榻上,床榻发出沉闷的响动,凛冽气势扑面袭来,言霁挣了挣手,但生病中的人能动用的力气面对顾弄潮来说,无疑蚍蜉撼树。

    周围都是药酒和顾弄潮的气息,言霁赤红着眼吼道:“放肆!”

    “陛下不会天真地以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真的能翻篇?”顾弄潮的唇轻轻擦过言霁的耳廓,一声嘲讽的笑声钻进耳中,“本王若不许?”

    言霁从顾弄潮身上察觉到久违的危险,是如饥肠辘辘的野狼盯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一样的侵掠感。

    言霁被迫抬起头,静静看着顾弄潮,提醒道:“朕还烧着。”

    压了几日的怒火此刻得到倾泻,顾弄潮并没因此放过言霁,附耳说了一句,言霁骤然握紧了拳。

    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紧绷的气氛,木槿端着药在门外道:“王爷,药熬好了,是不是该叫陛下起来喝了再睡?”

    看了眼背脊紧绷的皇帝陛下,顾弄潮仁慈地饶过了他,直起身道:“进来。”

    木槿进去时,发现陛下已经醒了,脸上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端着托盘走过去,跪坐在床边道:“陛下现下感觉可好些了?”

    “好些了。”

    托盘里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和一盘甜糕,言霁瞥过,探出手去端药碗,在手指伸过来的那刻,木槿清晰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乌青,惊讶下正要寻问陛下是怎么弄的,摄政王已率先接过药碗,那只手腕也缩了回去。

    气氛一直有些凝滞,言霁盯着顾弄潮:“朕自己有手。”

    “臣伺候陛下喝药。”

    顾弄潮对言霁脸上分明的抗拒视若无睹,吹凉汤勺里的药汤,递到言霁嘴边,言霁嘴唇紧抿,并不想喝,顾弄潮放下汤勺,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陛下想臣当着您贴身宫婢的面,对陛下不敬吗?”

    重新盛了一勺喂到嘴边,言霁抿直的唇缝变成曲线,面无表情地张嘴喝下。

    喝完,一直缩在旁边假装不存在的木槿将碟子递上去,问他:“陛下,吃点甜糕解苦吧?”

    “不要,朕困了。”言霁躺回床上,拉过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木槿无奈地收好碗碟,对上顾弄潮,恭敬有加道:“陛下既已无碍,王爷要不也出去歇歇,偏殿已为王爷备好房。”

    顾弄潮没了理由再留,随木槿起身出了天子寝居,却并没有去偏殿,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宫。

    “摄政王事务缠身,能抽出大半天时间为陛下侍疾,真是难能可贵。”

    德喜正跪在地上,将承明宫里的事禀给太后,他本就因是从太后宫里调遣去伺候陛下的,而不被看重。如今太后听说皇帝生病,驾临承明宫向德喜询问情况,德喜不敢不回的同时,还得小心谨慎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他战战兢兢地将摄政王夸了遍,却见太后的神态并没得到舒展,反而越发低沉,涂着蔻丹的指甲一下下敲着座椅扶手,神色难明。

    德喜也是混迹宫中的老人了,带过的几个徒弟都说太后是宫里待奴才们最友善的主子,只有他总觉得,太后给人一种很薄情的感觉。

    只有面对摄政王,她的亲弟弟,才会展露真实的内里。

    可这次例外,周围的气温都似寒了一度,德喜慢慢住了嘴,伏在地上不敢再多嘴。

    “陛下既已歇下,哀家改日再来探视。”小太监扶着太后走到门口,她蓦地停下,散漫地垂着眼帘,侧过头温声对德喜吩咐,“哀家带来的燕窝,记得给陛下喝了。”

    “是。”

    送走太后,德喜还处在恍惚状态,就听见身后有几个小宫女正凑在一起,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着:“太后看着又年轻又漂亮,为人还这般和善。”

    “太后经常给陛下宫里送东西,对陛下也很好呢。”

    第73章

    这场热病来得快, 去得慢,言霁病了快一旬,才稍有好转。

    而这一旬内, 他都称病没去上朝, 奏折倒是依然在往他宫里递,闲来无事言霁也会翻看一些, 知道了隐匿在京城的百余叛贼皆已捕获,摄政王在此过程中受了伤,至于伤势如何, 并没写在奏折上。

    也难怪,递到承明宫的折子要比往日多了许些。

    更多报上来的是有关康乐的踪迹, 近乎每个州县的刺史, 都上报过他们辖区疑是出现形似康乐郡主之人,有的两地甚至相隔千里, 却是同一天上书奏折。

    通缉令发下,整个大崇都因康乐的叛逃而草木皆兵。

    毕竟,这是名在逃的一级朝廷重罪犯。

    这日醒来, 沉重疲累多日的身体终于松快了些, 言霁听着外屋放轻的脚步声, 没有摇铃使唤,静静看了会儿床帐,又闭上眼浅眠, 希望能再赖过一个早朝。

    到了巳时, 宫人小声叫言霁起来,言霁见实在躺不下去, 只能睁开眼, 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擦脸。

    这时, 薛迟桉快步跑了进来,朝气蓬勃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神秘兮兮地拉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前两日,薛迟桉听说言霁生病,没结课就赶了回来,为了让言霁休息好,都是薛迟桉一直偷偷在帮言霁批折子,此时眼底都还存着青黛,被脸上的笑容掩去了些。

    “是有什么喜事吗?”

    走到御花园,找了个凉亭坐下,言霁方才开口问道。

    “这次大考,我夺榜首了!”薛迟桉睁着清亮明净的眼望着言霁,一副讨要夸赞的模样。

    言霁微微一愣,他不是记得上次薛迟桉还垂头丧气地跟他说,因为时间不多,他答题很急,发挥不好吗?

    原来发挥不好,就是“仅仅”夺了个太学院榜首?

    言霁:“=_=?”

    薛迟桉敛下笑容,抿嘴忐忑道:“陛下,我能不能讨一个恩典。”

    言霁问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薛迟桉顿了下,用很低的声音道,“去一趟岭南。”

    “你去那做”言霁记起来,薛迟桉的家人就是因穆王府获罪而被发配到岭南去的。

    最终,言霁答应了这事,让他需要什么去找德喜安排,心里还琢磨着让影七暗中护送他,薛迟桉轻轻“嗯”了声,忽然问道:“陛下,若是一个人对你有所欺瞒,得知真相,你会宽恕他吗?”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柳枝间泄下,园中百花争妍,春色满目,言霁收回目光,定定看着薛迟桉道:“不会。”

    欺瞒有大有小,但他心胸不宽,定然不会轻易饶恕-

    在病好全的一个晴日,言霁打算去趟金佛寺,见一见母妃,顺便为她供些香火。

    对外,不能直说是去拜祭生母,朝廷上,言霁对百官的说法是,登基一年有余,想要去皇陵祭奠先祖,顺便看看皇陵是否需要修缮。

    这个理由顺理成章,礼部批复,护卫军护航,随行之众百余人,繁琐的流程走下去,待到出宫那天已是三日后,也是钦天监特地测算过的吉日,宜祭拜。

    风和日丽,黄伞开道,京街行人纷纷避让,浩浩荡荡到了皇陵,言霁穿着繁重的衮龙袍被扶下马车,正望着恢弘冷沉的陵墓大门时,守陵人上前叩拜,得到吩咐起身后,在左前方引路,带言霁往里走。

    守陵人道:“近些年皇陵并无破损,每年拨来维护上花销的就已足够,正巧今日摄政王也与户部的人来清算账目,就在陵园内,陛下可要先到那边去?”

    “不必。”言霁没有犹豫就拒绝了,让手底下的人都是一愣,守陵人虽避世已久,但也看出来当今皇帝与摄政王似乎不睦,止了嘴,说起别的事。

    先为开山先祖上了香,再一一拜过几位先祖的陵墓,最后走到崇玄宗的陵墓前,言霁从木槿手里接过香点上,插进香炉,撩起衣摆跪下时,身后乌泱泱的一众人也跟着跪地俯身。

    墓碑上刻着里面埋葬的皇帝一生殊荣,言霁一字一句认真看过,在场一时鸦雀无声,萧风吹过道荫,长明灯摇曳,皇帝不起,无人敢抬头。

    言霁跪了很久,他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意念,那么父皇此刻必然正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吧。

    生前,崇玄宗没骂过他一句,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

    为了让他死后能骂个痛快,言霁自罚般地跪到下午,日头西落,木槿轻声唤他时,才回过神,伸手让内侍扶起身。

    意料之中的,膝盖麻痹酸软,言霁站了会儿没动,否则等会定要摔跟头。木槿看出情况,为了皇帝的面子着想,朝下面跟着的人道:“陛下感怀先帝情切,想独自待会儿,大家先到外面等着吧。”

    “是。”

    待人走完后,木槿本想留下来扶一扶陛下,可她若单独留下来,又显得有些可疑,毕竟刚说出去的理由是陛下想要独自待会儿,纠结时,言霁对她道:“你也出去吧。”

    木槿犹犹豫豫,终是走了。

    这一面陵园彻底没了人,言霁动了动脚,皱着眉嘶了口气,这次惩罚应该够让父皇满意了吧?

    他一瘸一拐往石围边走,想靠着休息下,可没走两步,膝盖一软,又摔坐在地上,爬了下,没爬起来,言霁无语望天,天没望到,望到一张俊逸翛然的脸。

    冰冷对视,顾弄潮朝他伸手,言霁撇过头,没撇对方向,再次望向了父皇的陵墓。

    还没来得及心生罪恶,身体一轻,言霁被腾空抱了起来。

    无处着力的感觉让言霁下意识地去抓点什么,刚攀上顾弄潮的肩,言霁像是被灼烫到,立刻又放开,脸上隐现愠怒之色,喊道:“放开朕!”

    “你再大声点,护卫军就进来了。”

    被一句掐准软肋,言霁果真闭了嘴。

    顾弄潮将他放在石围上,卷起裤脚,两个膝盖果然已经淤青。

    跟着顾弄潮一起过来的梅无香见状将化淤止血的药膏递上,敷上时言霁疼得瑟缩,目光不小心越过顾弄潮的肩,又看到了父皇的陵墓。

    虽然最开始他是因为莫名其妙预知到未来惨死的结局,才向顾弄潮示弱顺从,在察觉自己的心意,也做过引诱顾弄潮保全自己的事,但后来,他明明已经拿到权势,有了虎符,也依然依然跟顾弄潮媾合,甚至还是主动的。

    而他始终也看不清顾弄潮,原本他以为顾弄潮或许也喜欢自己,但那些画,让他产生怀疑。

    药膏还没搓散,言霁便去推顾弄潮,身体颤抖道:“别碰我!”

    顾弄潮抓住没收回去的手,这次并没向上次一样将言霁弄疼,他紧盯着红着眼眶的天子,问道:“你在跟崇玄宗忏悔什么?”

    “一直以来不都是你主动的吗?”

    言霁受不住顾弄潮在父皇的陵羽<<西@&整墓前说这些,他厉声喝道:“闭嘴!”

    抽出手又要掌掴这个口出狂言之人,这次,顾弄潮并没让言霁得逞,手腕再次被抓住,顾弄潮俯身咬住言霁的唇,为了避开,言霁往空无一物的身后倒,被顾弄潮及时搂住腰,逃不脱,也挣不开。

    言霁侧开脸,反而被挟住了下巴。

    顾弄潮似乎就非得当着他父皇的面,折辱他。

    言霁发狠地将顾弄潮咬到出血,满口血腥时,终于被松开,顾弄潮的眼睑赤红,里面暴戾的情绪缓缓压下,在言霁想走时,再次将他压回去,言霁以为他还要来,正要喝斥,却见顾弄潮仅仅只是蹲下身,揉散敷在膝盖上的药膏。

    动作跟刚才的吻截然不同,堪称温柔,酸软感渐渐酥软,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怀疑是幻听,顾弄潮甚至跟他说了句:“抱歉。”

    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顾弄潮突变的态度,他看到顾弄潮嘴角的鲜血,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唇,也是满手的血。

    衣摆重新被放下后,顾弄潮拿出手帕将言霁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在漫长的静默后,说道:“你如果觉得放纵自己的欲望是种罪恶,我便陪你一起忏悔。”

    “你不觉得罪恶吗?”为了未来的那个我,回到如今却并没有按照你的目标将我杀死,且还饱受着白华咒的折磨,耽于现状的你,不觉得罪恶吗?

    顾弄潮看着言霁,渐落下的夕阳照在他眼底,出现一种诡谲绚丽的色泽。

    他说道:“我并不觉得罪恶。”

    言霁撇过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近乎逃脱似地转移话题:“你来皇陵做什么?清算账目只用户部的人来就可,费不着摄政王屈尊大驾吧?”

    “我来看看陛下陵寝的修建进度。”

    顾弄潮答得含糊,言霁听罢想笑,他初春刚拿到母妃骸骨,才下令工匠加快这项工程,顾弄潮就这么等不及,为他盘算起死后葬处了?

    那一声笑被顾弄潮听进耳里,意识到言霁误会了,解释道:“我让工匠扩宽了主墓室的空间,以双人合葬的规格来。”

    言霁狐疑:“你要让我纳后?”

    皇陵的合葬规格是为帝后专门设置,但极少数的皇帝愿意与皇后合葬,因为若是并不是死在一天,后面主墓室还得被打开一次,不少人都忌讳这个。所以皇后的墓室大多被安排在东西耳室,言霁原本也是如此安排的。

    还没来得及呵责顾弄潮越俎代庖,权利大得连他死后葬所都要插手,就听顾弄潮说道:“多出的空间,是给我自己留的。”

    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连朕的皇陵都要占为己有?!”

    顾弄潮这是确定要造反了吗?

    感情合葬是为了他以后的王妃?

    言霁气得头晕目眩:“那我躺哪?”

    顾弄潮握着言霁的手,轻声道:“陛下自是躺我旁边。”

    言霁逐渐意识到顾弄潮的意思,顾弄潮是想,与他合葬?

    “你问过我的意愿了吗?”言霁抿着嘴,冷下脸色,“想过文武百官会如何看待,史官会如何记载没?”

    顾弄潮并不在意的模样:“本王争了这么久的权,自然可以让他们统统闭嘴,也能让陛下,就算不愿,也不得不接受。”

    确实,他的陵墓遭此改动,却无一人知会他,连无影卫都能被瞒过,顾弄潮还真是手眼通天。

    膝盖好些了,言霁不想再多停留,径直往外走,顾弄潮并没有跟言霁一同,依然站在崇玄宗的陵墓前,望着那道衮龙袍消失在视野。

    回到马车上,发现坐垫上也放了一支药膏,想必是木槿偷偷送上来的,言霁撩起簟卷,从四方窗口看见木槿正在跟护卫军里的一名侍卫说话,站得隔了三步远,脸上隐现红晕,并一直将头垂得很低。

    言霁喊了声:“木槿。”

    声音传过去,木槿慌忙地抬头看来,匆匆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便朝辇毂这边小跑着过来,抬起头望向言霁:“陛下怎么了?”

    言霁扬了扬那支药膏:“这是你放在里面的吗?”

    木槿应道:“药膏是奴婢找护卫军的人拿的,就是刚刚跟奴婢说话那人,奴婢提前试过,没有问题,陛下先用着,等回了宫,奴婢再去请御医来。”

    “他就是你说的那位青梅竹马的侍卫?”

    言霁话题转得太快,木槿下意识地点头,点完反应过来被套了话,脸色更红了些,嗫嚅道:“他叫陈轩,不久前刚升职去了护卫军。”

    “这么快又升职了,看来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言霁笑着调侃,“你是为了他,才爆发出那么大的魄力,去反抗廖平的?”

    女儿家秘而不宣的心事被戳破,木槿的脸越来越红,羞躁地想要钻进地缝里。又听言霁放低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问她,“你穿那件嫁衣给他看了没?”

    “没、没”木槿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嫁衣是该、娶亲那天,穿给对方看的吧,怎可越过了流程,若他最后无心,奴婢岂不是害得他,不好再娶旁人。”

    “瞧着你机灵,怎么在这事上反倒这般木讷?”言霁嫌弃得想即刻就把木槿嫁出去,意识到言霁又要提她的婚事,木槿先发制人:“陛下答应过奴婢,等陛下及冠,再说这个。”

    言霁放下簟卷前,目光越过辇车边的内侍,看向刚刚跟木槿说话那名男子,就算穿着一样的轻铠,也在众人里显得格外突出,腰杆笔直,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有种让人一见就会心生好感的气场。

    御辇在夜幕降临前往京中赶,言霁算着距离,途中借口山路颠得他难受,让辇车停下来一次,等辇毂再次出发,车厢里坐着的已经换人了。

    言霁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走过僻静的深草,在路口的另一端,看到停放的轿子,以及两名抬轿的黑衣人。

    影九的安排一向十分妥当,前往金佛寺的那条路少有人至,清冷幽晖的月光下,轿子停在金佛寺门口,言霁以普通香客的身份朝守门的小沙弥借宿,小沙弥双手合十,登记后领着他往厢房走。

    言霁合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一直睁眼到深夜,待到寺庙内再无人走动,他坐起身,将门打开,那两位黑衣人恭敬地低着头,言霁叫他们不必跟着,便朝记忆中放置母妃骨灰的庙堂走去。

    寺庙不像别的地方,会一直有守门人,所以此前言霁给母妃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开门的钥匙只有言霁有。

    他先是仔细检查门锁有没有被动过,周围是否有破入的痕迹,做完这些才开门进去。

    随着门扇被打开,月光一寸寸蔓进屋内,更里面的地方依然隐藏在厚重的黑暗里,言霁摸索到烛台的地方,拿起旁边放置的火折子,将灯点燃,屋内一剎间被暖黄的光晕笼罩。

    堂屋正中,放着个木龛,前方立着言霁亲自给母妃做的牌位。言霁先上了香火,又将铜钱纸烧上,翻出巾帕擦拭牌位上落的灰尘,未了,他打开木龛,小心翼翼地取出装骨灰的坛子,仔细擦拭着。

    屋内没有坐的地方,言霁膝盖疼,不能久跪,是以只能不敬地坐在蒲团上。他擦完骨灰瓮,突听外面传来响声,起初他没有留意,直到响声接连响起,才放下手上的事,将骨灰放在案台上,起身拿起烛台往外去察看。

    屋外什么也没有,正在言霁疑惑返回时,乍然听见屋内响起一道刺耳的破碎声,伴随着受惊的猫叫声,在静谧的黑暗异常响亮。

    言霁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只炸毛的黑猫从他脚边闪电般窜过,眨眼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烛光晃动,照亮屋内破碎一地的骨灰瓮,瓷片与骨灰溅碎得各处都是,言霁近乎木僵地走进去,放下烛台,双手去拢洒在地上的骨灰。

    手掌被尖锐的瓷片划破,言霁犹然不觉,直到发生拢回的骨灰没有装置的东西,才醒神叫人。

    影五一向是他一唤就会悄无声息出现身边的人。

    言霁吩咐:“去找个坛子,不要能摔碎的。”

    影五迟迟未动,言霁抬起头,露出一双濒临崩溃的赤红眼眶:“为何不动?”

    “主人,你冷静些,地上这堆并非敦和太后的骨灰。”

    言霁茫然低头,隔着一层水雾,那堆灰白色的碎块映入眼眶,他拾起其中一小块放在光下细看,面色越来越黑沉,身体扼制不住地颤栗。

    第74章

    本已熄灯的摄政王府, 因为皇帝陛下的到来,再次灯火通明,侍从接连被从屋内叫醒, 匆匆出去迎接。

    陛下的脸色十分难看, 递上的热茶他看也没看,就连吴老都因陛下显而易见的怒火不知所措地侯在一旁。

    最后, 终是吴老先开口问:“陛下,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言霁动了动眼珠,定定看他:“顾弄潮呢?”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直呼王爷名讳, 吴老无声落了滴汗,应道:“已经叫人去唤了, 快来了。”

    屋外跪了大片奴仆, 是因叩拜时言霁并没叫起身,所以他们只能一直跪着, 当顾弄潮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言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剔骨的, 毫无生气。

    “怎么回事?”顾弄潮看向吴老。

    吴老见顾弄潮来, 悄悄松了口气, 这次可不像以往陛下闹脾气的时候,他千真万确感觉到陛下动了怒。毕竟是手握强权的皇帝,一怒下, 保不齐摄政王府就血流百里, 吴老战战兢兢的,小声回道:“不知, 陛下从头只说过叫王爷过来。”

    顾弄潮以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独自进到屋内, 还没说话,盛着滚烫茶水的杯盏便猛地朝他砸来,顾弄潮避开一步,依然有茶水溅在身上。

    言霁紧紧盯着他,哑声道:“敦和太后的骨灰,是你弄走的?”

    “不见了?”顾弄潮的反应很淡,淡得言霁快要冲脱桎梏的火气都被浇灭了些,言霁沉沉缓和了下呼吸,说道:“你不知道?”

    顾弄潮:“我若说不知道呢?”

    顾弄潮没必要骗他,以顾弄潮如今的声望,就算当着他的面将敦和太后的骨灰洒了,满朝文武也不敢有意义,更别说言霁是否能阻止。

    见他如此说,言霁逐渐冷静了下来。

    顾弄潮又问他:“骨灰被盗走了?”

    “不用你管。”言霁遽然站起身,擦过顾弄潮的肩大步往外走,他急着去调查清楚这事,刚在金佛寺时,为了不让替他留在宫里的影九暴露,他并没有将寺里的人召集起一一问询,如今,大理寺卿已经等在王府外,他得带着这些人再回金佛寺一趟。

    临跨门而出时,顾弄潮在他身后道:“你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

    言霁偏过头,初升的霞光照着他莹白如玉的侧脸,带着哂笑问:“究竟是帮朕,还是帮你心中那人?”

    顾弄潮定在原地,看着言霁的身影逐渐走远,仿佛再也抓不住。

    在那道身影快要彻底消失之际,顾弄潮说道:“会取走并且有能力取走敦和太后骨灰之人,屈指可数,你不妨仔细想想,谁有这个嫌疑。”

    出了府门,大理寺卿跪地问安,敬小慎微地伏着身,言霁扫了他一眼,想起大理寺卿似乎也是顾弄潮手下幕僚的门生,顿觉一阵烦躁,所以即使不让顾弄潮插手,这件事依然逃不过顾弄潮的掌控。

    万一真是顾弄潮命人盗走的骨灰,这种情况下,岂不是会害得无辜之人卷入。

    毕竟顾弄潮都能做出将未央宫烧毁的事,单单只是因为他总是偷偷藏在未央宫,未尝做不出将他母妃骨灰盗走的事。

    顾弄潮不就是,要逼着他当个心无慰籍,铁血无情的人么。

    沉默片刻,在大理寺卿将身体伏得越来越低时,终于开口叫他起来。

    大致说完情况,言霁命大理寺卿带人去金佛寺调查线索,而他并没跟去,让车夫调转马头,去了飞鹤楼。

    京中的风声向来瞒不住,想必等天彻底亮了,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敦和太后的骨灰被盗一事,包括真正偷盗走母妃骨灰的那人,在此那人未有动作前,他得掌握先机。

    有嫌疑的人不少,康乐,太后,顾弄潮,乞伏南盘

    还有风灵衣。

    一大早,飞鹤楼还并没开门,街上亦是行人萧条,穿街吹过的晨风卷起路上的尘灰,金黄色的朝霞一点点在天际吐露,将云朵也蔓上了金红霞光。

    嘭嘭的敲门声激烈急促,打破了当下安宁,一直敲了许久,对面楼里都有小二开门探头来看,飞鹤楼才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

    “谁啊!”

    老鸨打着哈欠嘟囔抱怨的声音先一步传出,待门彻底被打开,满脸怒气地狠狠剜了眼敲门的侍从,这次将眼刀横向后面的人,也就是始作俑者。

    不过只一眼,她便立刻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哆嗦着身子道;“小人不知陛下大驾”

    “让开。”

    头顶的声音凉薄淡漠,老鸨一时没听清,还没来得及问,眼底就见以金线绣着祥云腾龙纹的衣摆拂过她的手背,往里去了。

    禁卫军将她的楼层层包围了起来。

    又来?!!

    老鸨心脏梗塞,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言霁径直上到三楼,朝身后的侍卫招手,侍卫上前一脚将门踹开,碎木迸溅中,言霁进到屋内,抬眼一扫,里面空无一人。

    布设都样样齐全,也并没有临时逃走的迹象,正在言霁收回视线转身时,赫然看见风灵衣正站在门外,笑吟吟地扫过满地残骸,问道:“陛下这是作何?”

    没逃走?

    言霁静静盯着风灵衣看了片刻,风灵衣周身带着股潮湿的水汽,像是刚刚沐浴完,披散的黑发柔软地垂在身后,一如既往的艳烈红衣,绯若朝霞。

    此时,带人搜查飞鹤楼的护卫军统领踏着木梯上来,拱手向言霁禀报道:“陛下,楼内并没搜到任何可疑物品。”

    风灵衣挑了挑眉:“嗯?”

    言霁深吸一口晨时冷冽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风灵衣,如果是你拿走的,朕希望你能在还没酿成祸端前还回来,否则,朕必不轻饶,就算你是”

    风灵衣眼中浮现疑惑:“陛下在说什么?”

    言霁懒得跟他斡旋,既然这里找不到,他还得去下一处,临走时,风灵衣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腿受伤了?”

    是膝盖,一晚的奔波,膝盖又开始作痛,但言霁并没上心,扯回自己的手,瞥了风灵衣一眼后,带着一众侍卫下了楼。

    在离开飞鹤楼时,对护卫军统领道:“派人盯着飞鹤楼,特别是风灵衣的动向。”

    “是!”

    车驾行远,楼外围着看热闹的行人此时也都散去,五楼一扇窗被推开,风灵衣抱臂倚着窗棱,清浅的眸色微微转动,老鸨在他身后道:“灵衣啊,要不收手吧,这样闹下去,可是杀头之罪。”

    老鸨的劝告里藏着未散的惧意,没人在直面天子怒火后,还能淡然自若,除了风灵衣。

    风灵衣笑了笑,回眸看她。

    “我得在离开前,将陛下身边的隐患,都清理了才行。”毕竟,这是姒遥姐姐唯一的嘱托。

    他沉吟片刻后,低低笑着道:“前些日来飞鹤楼找我那小孩,穿着太学院青衿装的那个,可以联系了。”-

    忙碌一天,回到承明宫,言霁依然一无所获。

    大理寺卿查过金佛寺,递进宫的消息也是“目前并无任何线索”,气得言霁在拿到折子时,想要革了他的职。

    都是废物!

    他当皇帝是个废物也就罢了,手底下的这些人怎么也能这么废,没了顾弄潮,大崇还有指望吗?

    言霁累得摊平躺在软塌上,任由木槿给他饱受摧残的膝盖上药,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木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陛下从皇陵回来,天还没亮就又匆匆出了宫,并且什么人也没带,再回来时,就是一脸颓废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嘴询问,但见陛下难过,心里也跟着生疼,擦完药后,寻了个开心的话题说起:“陛下又去王府看傅袅姑娘的吗,她现下身体可好些了?”

    言霁气若游丝地回:“好些了。”

    木槿:“”

    这语气,确定傅袅姑娘真的好些了吗?

    她硬着头皮道:“奴婢算着日子,大概下个月立夏后,姑娘就该生了,真是个好日子。”

    说到这,言霁终于提起些精神。

    其实傅袅的状态并不好,言霁遣人送了不少补品,还专门派了个御厨过去照料傅袅的饮食,依然没得好转,似乎从上次一病后,她就日渐失了生机。

    木槿并不知这些,还在说着:“姑娘不是让陛下给那还未出世的孩子起名么,陛下可想要了起个什么名字?”

    “尚没想好。”言霁答着,却想着另一事,他明日下朝后,得偷偷去太后宫里一趟-

    摄政王府,顾弄潮睹见墙角放着的画筒,是之前他整理出来打算烧掉的,但因启王之事没得空闲,一直搁置角落,这会儿看见,终于想起那些画还没处理,他一卷卷拾起来抱在怀里,让人取了炭盆过来,神色淡泊地在院子里一幅幅烧了个干净。

    只专注当下就好。

    烧完顾弄潮换下衣服,沐浴出来,并没熄灯歇下。

    他行至案台前,打算再将今日递来的奏折翻看遍,确定并无遗漏后,又记下明日朝堂上要与群臣商议之事,搁笔时目光在白玉笔托上凝住,蹙了下眉。

    白玉上有一道不甚明晰的裂缝,白日看并没察觉,但夜里灯光的照射下,那道裂缝明显了不少。

    “吴老。”

    顾弄潮对外唤了声,吴老听闻推门进来,收敛眉眼不往里看。

    顾弄潮问他:“今日这间屋,可有人进来过。”

    “并无人进过。”吴老刚答完,想起什么,又续道,“不过半月前,陛下来过这座院子。”

    迟迟没得回应,吴老这才抬眼看去,顾弄潮穿着雪色衣袍正端看着白玉笔托,羽睫压下,眸子如晕染的浓墨的湖泊,深不见底。

    “下去吧。”

    吴老应声退下。

    摄政王屋内的灯火一直亮到后半夜,吴老见王爷迟迟未睡,便也守在屋外不敢去歇息,等到烛光熄灭后,吴老松了口气,安排守夜的人,这才离开。

    凉凉月光静洒在案台上,照着上面放置着的一幅刚作完的画-

    言霁用了一晚上策划明天该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永寿宫,由于想得过于专注,导致后面越来越焦虑,彻底失了眠,一直到天亮,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被德喜叫起来时,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身体沉重得犹如四肢被灌了铅,每动一下都觉受罪。

    想罢朝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德喜在床头唤他第五声时,言霁颤巍巍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朕病了,今日免朝。”

    德喜忧愁道:“陛下五日前才病好,这么快就又病的话,恐怕会引起群臣非议。”

    言霁:“”

    他恍惚地看着床顶的帐子,眼皮再次慢慢阖上,临到剩一条缝的时候,德喜又开始唤魂:“陛下、陛下、陛下”

    “闭嘴”

    眼睫颤了颤,言霁不得不再次睁开眼,德喜见此赶忙说道:“朝臣们都在外等了一炷香了,陛下怎么也得起了。”

    “真的、病了。”

    德喜:“那奴婢去请御医?”

    言霁睁着没睡醒的迷离双眼瞪他,蠢奴才,都看不出这是借口吗?

    他也并非不想起,可他今天得去永寿宫干番大事,若是没睡够提不起精神,被顾涟漪发现,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折。

    德喜眼看着陛下又将眼闭上了,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外面的人开始催:“德喜公公,陛下还未起吗?”

    要说陛下赖床,岂不有失天子颜面,陛下还如何在群臣间立足。

    德喜咳了咳,稳下焦急的声音,朝外面道:“陛下现下不太舒服,稍晚点就来。”

    说完,德喜转至床头,又开始唤,然而这次言霁无论说什么也不睁眼了,似乎打定主意要罢朝。

    正在德喜急得快哭时,一声通报传进殿中,德喜听到来人是何人后,又是慌张又是喜悦,放下床帏到外间迎接,顾弄潮轻飘飘睹了德喜一眼,问道:“陛下呢?”

    “还、还在里面。”德喜忧虑道,“陛下说身体不适,奴婢担忧可是前阵子的烧还没退干净,正要去请御医来看看。”

    顾弄潮点了点头,往里屋走去。

    床帏落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能听见清浅平稳的呼吸,不似发烧之人那般沉重。

    顾弄潮将帐子拉开,皇帝睡容安详,脸色红润莹亮,只眼底留有几分青黛之色,看上去略有些疲惫。

    “陛下,朝臣们正侯在太平殿外,不少老臣腿脚不好,也跟着站了许久,你是否该起了?”

    言霁觉得耳边吵得厉害,他拉过被子,将耳朵连脸一同遮住。

    下一刻,被子被人大力扯开,冷气钻进衣领,言霁被冻得总算再次睁开眼,怨念地看着站在他床边的摄政王。

    真是好大的胆子。

    顾弄潮直接命人将言霁扶起来给他穿衣服,言霁反抗不得,承明宫的宫女们亦不敢不从摄政王的命令,战战兢兢地上前将一脸死气的陛下扶起来,喂了茶水漱口,便又摆弄他的手给他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皇帝冕服十分繁重,里面穿上两件后,才在外面穿上皇袍,镶宝嵌金的腰带一捏一束,腰身凸显的同时,言霁被迫憋直了腰。

    用湿帕子给他擦脸的宫女同时收回手,言霁被扶、抑或是说被挟持着走到镜台前,开始束发。

    当沉甸甸的冕旒戴在头上后,言霁彻底清醒了。

    他实在有气无力,连站起身都觉得费力,德喜刚要迭矩重规差人将陛下扶上步辇,就见摄政王率先一步,勾着陛下的腿弯,一把将人抱起。

    德喜:“!!!”

    “王爷、王爷,您当心!”摄政王步履如风,大概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副慢吞吞伺候皇帝的模样,德喜满脸汗追在后面,怕摄政王一生气,就把陛下给摔了。

    言霁还没来得及从混沌的大脑反应过来顾弄潮的不敬之举,就被裹挟清苦药香的温暖怀抱给包围,等他慢半拍喝斥“放下朕”时,已经到了步辇前,顾弄潮依言将他放进软靠里。

    生气都生晚了。

    果然不应该那么晚睡。

    现在再去降罪顾弄潮未免显得太过突兀多余,言霁撇过头,放空神识,宽慰自己至少没有费力走这么远的路,就当骑了个会动的座驾吧。

    从龙门进去时,言霁不得不下来自己走,一声传报,文武百官自两侧贯入金殿,言霁恹恹地坐在龙椅上,当一个每个朝廷都会需要的吉祥物。

    今日讨论的是关于敦和太后骨灰被盗一事,大理寺卿详细说了昨日他调查金佛寺的过程,以及一些可疑的地方,列出一串知情人的名单,言霁提起所剩无几的精神听下来,并无任何有用信息,那些名单上的人,根本不可能查到祸首。

    此事在朝廷上讨论多久也无益,上朝的时间十分宝贵,几位朝臣发表自己的看法后,就有说起下一件事,是关于康乐郡主的。

    有确切的消息报上来,说康乐郡主潜藏在京畿。

    之所以这次康乐露了行踪,是因为她去收了齐王暴尸于绝命崖上的尸骸,被一直守在暗处的暗卫盯上,不过康乐也是个警惕的人,她几近周转,等暗卫追上去时,才发现跟丢了人。

    他们不知何时,跟着的变成了跟康乐穿着一样衣服的死士,死士一被追上,就吞了毒。

    如今,言霁没再动用康乐布设的那条商路,因为如果康乐想借此报复他,没人比她更了解那条商路的运营流程,要在其中动手脚再简单不过。

    而现在这条商路的所有盈利都已经充入国库,维持着大崇每日运作,朝臣商量的主要便是这事,户部算出,若是这条商脉挺太久,会影响边塞的军防。

    暂时并不会显现影响,可一旦时间久了,弊端就会一一浮现,届时边塞出现状况,敌军乘虚而入,便是国之忧患。

    商脉不能停太久,所以,康乐必须得尽快处之。

    顾弄潮沉思片刻,安排屠恭里率军十六卫秘密地毯上搜罗康乐的下落,又安排禁卫军加强皇宫内禁的巡逻。

    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一直没再动用过皇城军,莫非皇城军真的有内鬼?

    撑到下朝,等朝臣一走,言霁立刻瘫软在龙椅上,缓了许久,发现顾弄潮还站在下面,一瞬间恢复冰冷表情,板着脸问道:“皇叔可还有什么事要禀吗?”

    任谁都能看得出今日皇帝确实没睡醒,脸上的疲惫怎么也盖不住,顾弄潮的目光在他苍白干燥的嘴唇上流连了下,说道:“臣有一物献给陛下。”

    “不要。”言霁想也没想,站起身甩了下袖子,神色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反正你就算赠给我的东西,实际上也并不是赠给我的。”

    就像移走白华,实际上也并不是为他所移,亏他还愧疚了那么久,想方设法去找柔然的巫师。

    “陛下为何不问是何物?”顾弄潮话刚说完,就有人堵着两道龙门,言霁不得不转回身,气闷地任由人挟制。

    他至今依然,生死被掌握在顾弄潮手上。

    顾弄潮不让他走,他就只能待在这里跟顾弄潮耗着。

    哪怕顾弄潮将皇城内的兵符给了他,也仅仅是证明他可以直接号召十六卫,可身边的这些侍卫,他一个都动不了。

    从木槿说陈轩升任禁卫军时,言霁就明白了,禁卫军也是顾弄潮的势力。

    原本皇城军处于中立,现下生了内鬼,他身边的侍从,无论宫外宫内,全都替换成了禁卫军。

    言霁重新坐到龙椅上,没好气地问:“皇叔要送朕何物,须得这么大费周章?”

    赶紧送,送完他还得去永寿宫。

    这会儿顾涟漪正好在礼佛,晚点就没机会了。

    言霁盘算着待会要干的大事,见顾弄潮从宫人手中取过一卷画,言霁看着那卷画神色放空。

    金殿寂然无声,两侧拱门涌进来的风吹得顾弄潮发丝飞扬,绛红朝服鼓动,他便一直举着那卷画,眸色淡淡,开口道:“这是我”

    “闭嘴!”

    言霁紧握着龙椅扶手,执拗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未来还是现在,我都是同一个我,所以哪怕你将我当作未来的缩影,也心无芥蒂。”

    顾弄潮举画的手一顿。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未来与现在这么简单

    若真如此简单,他何须忍受折磨这么多年。

    顾弄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放柔,轻声问道:“你有芥蒂?”

    “我只是”言霁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永远都超越不过书里所写的那个,跟顾弄潮旗鼓相当的“言霁”,永远及不上那个“言霁”在顾弄潮心里的重量。

    他也永远成为不了那样心狠手辣、当断则断的性格。

    明明就算过去和未来,他确实都是一个人,可又觉得,像两个不同的人。

    言霁解释不清这种矛盾的感受,比起纠结于此,他更想弄清楚顾弄潮还有什么隐瞒,他不想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在顾弄潮的掌控中。

    “如果皇叔将隐瞒的一切告诉我,或许,我就不再芥蒂。”言霁定定看着他,说道:“康乐曾告诉我,白华能引发心底最深的欲望,会在逐渐控制不了的情绪下,会被膨胀到无极的欲望毁灭。”

    “那么皇叔,促使你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这个欲望,是不是在白华的引诱下,正每日剧增?”

    言霁等了很久,顾弄潮迟迟也没回答,他疲惫地往后靠着龙椅,说道:“皇叔请回吧。”

    殿门外有个宫人正探头往里看,德喜认出那是太后宫里的人,已经等在外面许久,等着言霁下了逐客令,德喜便凑到顾弄潮身边轻声道:“王爷把这交给奴婢吧,太后想必约了王爷,王爷先去吧。”

    顾弄潮的视线从龙椅的方向收了回来,将画给了德喜,说了声“臣告退”,见言霁依然不愿看他,只得起身走了。

    言霁兀自出神许久,德喜在侧旁叫他,言霁瞥了他一眼后,视线往下,看到德喜递过来的一卷画。

    “这是摄政王刚让奴婢递给陛下的。”

    德喜小心翼翼揣摩着陛下的神色,究竟是喜还是不喜,他问道:“要不要展开瞧上一瞧?”

    想到在摄政王府见到的那些,言霁的脸色倏忽间沉了下来,他十分抗拒地闭上眼,哑声道:“收起来。”

    转言又道:“算了,拿去烧了。”

    “这”德喜为难地拧着眉,隐晦地问:“被摄政王知道,会不会不太好?”

    “烧了。”

    见言霁斩钉截铁,德喜只好捧着画下去,但到底心有恐慌,怕摄政王知道怪罪,一时同手同脚,下金阶时绊了一脚,画没拿稳甩飞出去,人也殿前失仪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画在金殿明镜般光亮的砖面上滚了几圈,停下后作用力带动得画卷铺展开,言霁听到动静抬眸扫去时,正巧,那幅画映入眼底。

    画上的是个少年。

    匆匆一瞥时,言霁还以为是当时在摄政王府看到的画被顾弄潮送给了自己,生气前,隐隐察觉似有不同,他不知不觉走到近处,拾起画仔细看着,知道了不同在哪。

    画上这个,确实是自己,朱文印落的印泥,是今年。

    画里他坐在篱栏边,抱着一只圆润可爱的兔子,眉眼骄恣秾丽,水墨也似有色泽,春光旭日几乎脱出纸面。

    德喜在旁边忐忑地问:“陛下,还、还烧么?”

    言霁抿了抿唇,合上画卷淡漠道:“一开始不是给朕的,就算之后补上,又有什么意思。”

    他将那幅画丢给德喜,没说不烧,也没再说烧。

    第75章

    太后的永寿宫到底没去成, 言霁刚回承明宫换上轻裘,等着木槿给他在外面披上裼衣,就突闻外面传来喧哗, 叫德喜去看, 片刻后,德喜满是焦急地跑回来, 吁吁喘着气道:“不好了陛下。”

    说完又大喘两口气。

    言霁仰了下头,木槿将他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扯出理顺,跟着急问:“德喜公公到底怎么了, 你别哽着一口气不说完啊。”

    “摄政王府”喘够了,德喜续道, “的傅袅姑娘, 要生了!”

    言霁抬起眼:“御医不是说下个月吗,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是是难产。”

    等言霁到摄政王府时, 卿竹居内外正团团围着不少人,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屋内传出一声声嘶哑的闷哼, 婢女端着热水、或拿着巾帕进进出出, 又有人端着满是红血的水往外跑, 稳婆推开门喊着:“剪刀火烛,快些准备好,再拿几根软绳来。”

    话没说完时就又嘭地一声关了门。

    言霁在庭院内紧张得心脏悬在嗓子眼,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 没一会儿又看一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木槿站在旁边同样焦虑地拳头抵在手掌心, 站了一个时辰后, 她实在站不住, 跟在忙得脚不沾地的吴老身后,帮着搭了把手。

    没人陪着言霁后,言霁越发无措,两眼巡视了圈院子,这等关键时候,竟也没见尚书府的人来,顾弄潮也不知道在哪。

    梅无香倒是守在院门外,言霁憋不住凑过去问:“顾弄潮呢?”

    “今日太后邀了王爷入宫作陪,此时还未回来。”梅无香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对比言霁的神色格外丰富,言霁眉头越拧越紧,问他:“你不紧张吗?”

    梅无香疑惑:“属下为何要紧张?”

    言霁被问得一滞。

    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紧张,你不紧张就显得很无情很异类!

    没再理梅无香,言霁又返到屋外开始等,心里默念着“母子平安”。他不想因为自己将傅袅卷入朝廷后,她没能有个好的结局。

    在之前言霁都已经打算好,等傅袅月内出来,尊重她的选择在京中给她安置一个宅院,亦或是让她到宫里做个女官,总归在言霁的皇权下,定能给傅袅制造一个舒适圈。

    只要傅袅肯放下过往,肯活着。

    房门再次被用力推开,稳婆尖锐的叫声刺破苍穹:“孕妇大出血了,快叫医师来,快!”

    院内喧哗四起,都在惊慌地喊着“医师在哪,快叫医师”,此前被派来的御医被领着或扯着迅速进了屋,言霁这会儿才勉强定下心神,吩咐守在外面的内侍,让他们再去请宫里的御医,特别要精通妊娠这方面的。

    内侍领命快步跑了。

    夜幕逐渐四合,里面却没一点动静,卿竹居从最开始的纷乱,到这会儿几乎死寂般安静,只有屋内稳婆一声声扯着嗓子喊“用力”,中途傅袅体力不支晕过了两次,稳婆甚至都出来跟言霁说保不了小的了,但傅袅硬撑着一口气,要将孩子生下来。

    明明这孩子的另一个血亲,是她最不愿被提及之人。

    宫里的御医来了三名,江逢舟也来了,没等他们朝言霁跪下请安,就被言霁使唤进了屋,房门开了又合,端出来的水,颜色一次比一次深。

    傅袅流了很多血。

    又过了半个时辰,傅袅凄厉的痛呼声都弱得外面听不见,江逢舟表情堪虞推门出来,跪在发愣的言霁跟前,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里面恐难两安,还请陛下抉择是该”

    江逢舟抬头时,看到言霁近乎空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眸失了神采,他一时没忍心说下去,短暂地停顿了下,复提起气正要说完,屋内嘶哑的女音带着浓重哭腔喊道:“陛下、陛下!让他们保小,我要保小。”

    明明声音那般虚弱,但这一刻却好似回光返照般,穿透石墙清晰无比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你让他出来看看这秀丽山河,看看朝云暮霞好不好。”

    “求你了,求求你们,让他出生吧。”

    “不”言霁喃喃着,“不行,不能让傅袅死,保、保”

    那个字迟迟也未能说出口,他怎么能违背一个母亲这般强烈的意愿。

    可另一个字,他更无法说出。

    正在江逢舟催促他尽快做决定时,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保小。”

    颤抖的手指被握在掌心包裹着,言霁循声看向身旁,眼底映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瞬间,灵魂深处的躁动好像也跟着得到了安抚。

    顾弄潮依然穿着朝堂时的绛红朝服,压在官帽下的黑发披在身后,带着一种风淡云清的气场,说出的话,没人敢反驳。

    卿竹居随着他的到来,短促地安静了瞬,如同时间那在一刻凝滞了般。

    江逢舟得令后,看向言霁以眼神询问,言霁撇过头,自私且卑劣地将这个残忍的选择权给了顾弄潮。

    “是。”江逢舟重新站起身匆匆进了屋。

    从掌心抽回手,言霁摇摇晃晃地找了个石凳坐下,一眨不眨看着透着烛光的那间房屋,就算御医已说难两全,他也不断在心里祈祷。

    这一年,他向上天许的愿,比一生还多。

    明明他都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还这么多无能为力。

    顾弄潮坐到言霁对面,对上那双喊着泪光的眼,柔声宽慰道:“这是傅袅自己的选择,你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

    言霁脑袋里乱糟糟的,他对傅袅不止是愧疚这么简单,每当面对傅袅,他总有种错乱感,有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梦,傅袅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时间错了,空间也错了。

    言霁的思绪、灵魂、身体都极其混乱。

    冰冷的身体如坠冰窖地颤抖着,恍惚中被带入一个温热带着清苦药香的怀抱,言霁明明意识到是顾弄潮在抱他,可生不出一点力气将人推开。

    他应该推开。

    可最后言霁任凭了自己堕落,靠在顾弄潮怀里,听着屋内一声声的打气。

    “再用点力。”

    “快了快了,孩子快出来了!”

    “头,头出来了!别松气,再用力!”

    黑夜都被这些声音灌满,嗯啊的痛哼,稳婆喊得哑涩的嗓音,御医在其中冷静地指导,还有很轻很轻的,婴儿哭啼。

    孩子出生了。

    满院喜庆的笑声,众人全都松了口起,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直到御医面色沉重地接连出屋,那些笑,都戛止了。

    第一个御医朝言霁摇头,第二个御医也是如此。

    所有御医,包括江逢舟,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言霁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下润了润嗓,出声问道:“孩子可还好?”

    “气息有些虚弱,给紧要的xue位施过针,这会儿好些了,正被稳婆抱去净身。”

    言霁恍惚着,一开始所有人都说生不下的孩子,真的出生了。

    顾弄潮让御医去偏房歇着,接过婢女递来的御寒毛毯披在言霁肩上,说道:“进去看看吧?”

    言霁看向他时,眼神空空的,半晌后才点了点头,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稳婆收拾好东西端起擦肩而出,内屋垂着一道遮风的帷帐,香炉里熏着的艾草还没彻底燃尽,空中的艾草香压去了未散的血气。

    为了避风,几扇窗都关得很严实,婴儿不可用强光刺眼,是以里面也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灯。烛光下,傅袅面若雪色苍白,环抱裹着襁褓的孩子靠着床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从生下来就不怎么哭闹的孩子。

    她轻轻摇晃,孩子温吞地睁开一条眼缝,刚睁开点就皱起了脸,想哭却好像发不出声。

    脚步声及近,傅袅似才察觉,抬头看向逆着光的来者。

    她的呼吸很弱,生命在肉眼可见地流逝。

    “陛下。”傅袅弯了弯眼,那两只眼像廿二晚清亮的弦月,她问,“要抱抱吗?”

    言霁不愿分走傅袅拥抱孩子的最后这点时间,但傅袅一直朝他递着,就好像来自身为人母的她最后一份嘱托。

    时间改变了当初在金佛寺一蹦一跳的少女。

    言霁接过了孩子,傅袅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安静地放在盖着身体的被褥上,她散落凌乱的黑发丝丝缕缕垂落而下,让她显得那般瘦削单薄。

    “陛下,想好起什么名了吗?”傅袅疲倦地垂下睫毛,连再看一眼的力气也没了,用最后剩下的仅有的力气问,“我还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吗?”

    “虚”

    言霁顿了顿,方道:“傅虚,你觉得可以吗?”

    “傅虚、傅虚”傅袅再次笑了起来,“挺好的呀,是虚如实,是实如虚,但愿我们能在”

    “在”

    中间的话被遽然从房门处灌入的风声掩盖,风吹灭了摇曳的烛火,一片黑寂中,言霁只听清了最后两个。

    “重逢。”

    有人在这晚新生,有人在这晚离去。

    人间来来往往,无一人能长久驻留。

    言霁混混沌沌地抱着孩子出了屋,大约意识好离母亲越来越远,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哭过几声的婴儿放声啼哭起来,惊扰夜色阒寂,惊动旭日东升。

    天际第一缕光泄下,顾弄潮站在门坎前的石阶下,欣长身姿挺拔如松,好似从送言霁进去,到言霁出来,他一直没挪过一步。

    院内众人垂头哀寂,直到天光一寸寸蔓延而至。

    又是新的一日-

    关于傅虚的去处是个问题,言霁若将他带到皇宫,必然会传出很多离谱的谣言,甚至若有人在其中做文章,说这孩子是他在外的私生子,那他更是百口莫辩。

    这些其实还并不是最紧要的,皇宫作为大崇权势的斗争中心,在里面长大的孩子无论是否受到呵护,他们都不会拥有童年,被逼着成长,被逼着在还不会说话时就学会懂事,言霁自己都想逃离,更遑论在傅虚还无法选择时,强行将他带到宫里。

    言霁抱着哭累后睡着的婴儿坐在偏房,婢女整理好傅袅生前为孩子缝补的东西放到桌上,跪在地上眼眶绯红道:“陛下,这些都是姑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奴婢想着小主子以后用得上,就收着了。”

    “嗯。”言霁连续两日没睡好,这会儿实在不想开口,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他的视线慢慢落在桌上的木篓里,里面有小老虎鞋子,有二十几件衣服,尺码各有不同,大约是从出生到三岁左右,有夹袄的也有细绫制的,上面放着破浪鼓、竹蜻蜓等小孩的玩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或许傅袅早就知道,自己撑不过去。

    紧闭许久的房门被推开,言霁正晕晕欲睡,听闻响动霍地睁开眼,从门口照进的日光下,顾弄潮走进屋内,身后跟着的婢女端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

    “傅袅的后事怎么处理的?”

    外人跟前,言霁并不好露面插手此事,是以交给了顾弄潮联系傅家,顾弄潮既然过来,想必以及有了结果。

    顾弄潮走到言霁旁边坐在,说道:“傅尚书递话说子时街上无人再过来接灵柩,会送往傅家祖宅,对外的说法是病故。”

    “小虚他”

    “这孩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视线撞在一起,言霁率先移开,顾弄潮端着粥拿勺子搅合了下,低声道:“陛下若是放心,可将他交给臣教养,陛下闲暇时,也可来府里看他。”

    言霁本也有这个打算,傅虚这样的处境,必然回不了尚书府,就算傅尚书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将孩子接了回去,也不会好好对待。

    思忖后,言霁自然认为由顾弄潮收养最好,摄政王府也不缺这一口吃食。

    “我会给你养孩子的钱的”说到这个话题,言霁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木槿带得话本看太多了,他居然觉得,有点像分家合离的夫妻,商量孩子的去留问题。

    而自己这话,就很像抛妻弃子的烂人。

    怎会如此

    顾弄潮盛了一勺白粥喂到言霁唇边,眸色柔和道:“先吃点东西,听吴老说,你昨日滴水未进。”

    “我自己来。”言霁刚想去接,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傅虚。傅虚一离了人就流眼泪,别人抱他也不肯,言霁不得不抱到如今胳臂酸疼。

    只能接受顾弄潮的投喂。

    但毕竟是个手脚健全的人,也没生大病,被人喂食难免尴尬,言霁吃了几口就说饱了,顾弄潮点了点头,竟然就着他用过的勺子,将剩下的白粥吃完。

    虽看不到,言霁也知道自己的脸定是红了。

    终于等到吴老将乳娘找来时,傅虚已经饿醒了两次,难得的是他并没哭闹,只是流着口水吮自己的手指。

    言霁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婴儿,好像从一出生,就懂事了。

    乳娘将孩子抱走后,眼见没理由再留,言霁将趴在栏杆上睡觉的木槿叫醒,等车驾备好就要回宫。

    等在府门外时,有嚎叫声至身后一声声响起,言霁回头去看,假山流水旁,顾弄潮白衣素绸静静站在渐隐的阳光下,半人高的狼狗蹲坐在他脚边,正冲言霁扯着嗓子嚎。

    看到言霁看它,狼狗兴奋地站了起来,猛摇尾巴。

    上次言霁问过顾弄潮,它好像还没名字。

    车驾朝皇宫的方向驶走时,一名戴高帽的内侍小跑到顾弄潮旁边,躬身说道:“刚陛下留了话,给王爷的小宠赐了个名,王爷可要听听?”

    内侍不敢直视摄政王锋芒,说完便将头垂得很低,怕摄政王不满陛下私下主张,便又补了句:“陛下还说,若王爷不愿,就罢了。”

    “他起的什么?”

    内侍一时没反应过来,摄政王竟真接了,一愣后,赶忙说道:“陛下说,叫‘年让’。”

    “好。”

    出乎意料的是,摄政王很快答应了。

    待内侍一脸恍惚地回去复命后,顾弄潮蹲下身摸着狼狗的头,眼中浮现浅浅笑意道:“他终于给你起名了,年让,这个名你喜欢吗?”

    狼狗朝顾弄潮嚎了两嗓子,又一阵猛摇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年让,藏语里指曙光的意思。

    第76章

    傅虚的身体并不怎么好, 之后言霁才知道,他不怎么哭,是因为气虚, 没力气哭。

    还没断奶的孩子, 就开始在喝药了。

    言霁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起岔了名导致的。

    又一次传来傅虚接连睡一整日都没醒的消息,言霁便叫人去请金佛寺的高僧, 为傅虚起个好养活的乳名,第二日,德喜告诉言霁, 高僧算过命格后,给起了个乳名叫“阳阳”。

    自那之后, 傅虚果真好多了, 言霁让人赏了金佛寺,一度想出宫瞧一眼, 可每次都被事情给绊住了脚。

    要不就是大臣来找他议事,要不就是太后叫他去说话,另外就是, 关于母妃的骨灰, 有了下落。

    影一查到, 风灵衣有段时间不在飞鹤楼,并且最近正在移交飞鹤楼的事务,似乎打算离开京城。

    至此, 太后的嫌疑暂脱, 言霁将着重点放在风灵衣身上。

    立夏那日,言霁终于得了空, 出宫又去找了趟风灵衣, 直言问他是不是要离开大崇。

    风灵衣跟往常一样, 没骨头似地靠在软榻上,手里摇着一把绢面泛黄的纨扇,闻言那双流光美眸睁开些,懒懒笑着道:“陛下莫非舍不得奴走?”

    今日的日头特别毒辣,木槿撑着把伞替言霁挡着刺眼的太阳,言霁穿了件宽大飘逸的薄衣绁袢,只用一条腰带束着,墨黑发丝倾泻身后,听此调侃并无任何反应。

    “朕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放你出京,朕一日没找到母妃的遗骨,你一日不得离。”

    风灵衣并无意外般,依旧笑着:“陛下英明,真是越来越有皇帝风范,也让奴越来越喜了呢。”

    言霁目不转睛地看着风灵衣,眼眸清澈透亮,但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在外面偷听的老鸨被风灵衣叫了声,连忙应着,诚惶诚恐地将果盘送进来,摆在两人间的案几上。

    屋内的气氛沉重压抑,老鸨送完果盘就马不停蹄地关门出去了。

    言霁拿起盘子里放的小刀,本是用来削果皮用的,此刻被他把玩在手指间,居高临下的看着懒散晒着太阳的风灵衣,问道:“你跟姒遥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这么清楚柔然的事?”

    风灵衣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去拿盘子里的冰镇荔枝,边说道:“奴与陛下解释过了,什么干系也没,奴不过是个卖身的小倌,颇得了些名气而已,”

    喀嚓一声。

    那柄小刀从风灵衣指缝间穿过,死死钉入案几,风灵衣停下动作,抬眸看向眉眼阴郁的天子,莞尔而笑。

    随后,手指一转避开那柄寒气渗人的小刀,拿起个苹果在手里抛了抛,啃了一小口,朱红润唇上沾了逾蟋苹果的汁水后,越发显得莹亮惑人。

    “陛下还有别的事吗?”声调懒洋洋的,尾音一贯的绵长。

    “你最好别被我抓住把柄。”言霁说完,拂袖离开了飞鹤楼,木槿追在后面问着:“陛下,就这么算了吗,不是已经确认他脱不了干系么。”

    木槿不明白,言霁贵为皇帝,为何还拿一个勾栏男子没辙。

    “就算抓住他又有什么用,重点是母妃的骸骨,至今也不知在何处。”言霁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想起,“迟桉是不是要从岭南回来了?”

    木槿视线上抬望天,仔细算了算:“好像是的诶。”

    因路途遥远,怕薛迟桉在路上出差错,言霁特意让负责调查穆王之子的影七放下手头的事,暗中护送薛迟桉去岭南。

    没想到,影七会比薛迟桉更早一步回京中。

    夜深时,影七跪在御书房,向言霁禀报在岭南的见闻:“近日岭南大雨,引发河堤塌陷,当地死了不少人,岭南刺史怕上面怪罪,压下未报。这类事近些年不算少,死得人多了养成瘟疫,他就直接将染病者活埋,不仅贪污朝廷拨银,城防危如累卵,且草菅人命,实为一恶。”

    言霁没想到治下还有这事,每次岭南报上来的折子,都是往好了说,言霁还当真以为岭南穷水恶民皆已习良。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言霁紧拧着眉,想要派人去岭南将那刺史捉拿回京调查,可却发现,他并没有明面上能向外动用的人。

    使唤十六卫?

    十六卫只驻扎于京城,轻易不能调动。

    言霁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皇权被架空的感觉,他被困在京城一隅,站得高,触手却伸不到外面。

    影七又道:“属下想说的重点却还不是此事。”

    见他面容凝肃,言霁压下纷乱的念头,问道:“还有何?”

    “薛迟桉的亲人,死了。”

    御书房一静,是言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很快他就追问道:“发生了何事?”

    “属下说不太清。”影七自责地低下头。

    言霁意识到薛迟桉家人的死并不简单,影七是无影卫中专门负责探案的,嗅觉十分敏锐,一点蛛丝马迹他立马就能推算出前后因果,连他都说不太清。

    “薛迟桉到岭南的第三日,河堤就因暴雨轰塌了,不巧的是他们住的屋子就在河堤不远处,河水倾泻后,瞬间就淹没了那一片村庄。”

    言霁凝眉:“这是天灾。”

    “不,河堤失泄是天灾,但薛迟桉家人的亡故,却是人祸。”影七沉声道,“他们本可以逃到就近的山上,在河堤失泄的前半个时辰,衙门的人就四处通知宣扬,他们明明也收到了消息。”

    言霁心跳漏了一拍,他后知后觉影七想表达的意思。

    果真听影七说道:“属下怀疑,他们是被薛迟桉坑杀的。”

    “迟桉不可能这么做。”言霁第一时间就反驳了,随后又道,“就算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在言霁的话音落地后,御书房诡异地寂静了会儿。

    “是秘密,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的秘密。”影七自光下抬头,定定看着坐在迭迭奏折后的天子,“属下在岭南听到一些消息,说是,薛迟桉并非他们的亲生骨肉。”

    言霁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初在穆王府的地窖里,那两人如此护着薛迟桉,跪地磕头求他将薛迟桉带出去,若不是亲生,又怎可做至如此。

    影七抛出最后一道重磅炸弹:“陛下有没有想过,薛迟桉就是穆王府传闻中那位小世子?”

    在收留薛迟桉时,言霁自是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派去的人回来将他从出生到遇见言霁中间的所有事,大事小事无不俱全。

    薛迟桉自小出生在穆王府,母亲是下等奴役,父亲是外面的一个酒鬼,不过在他还被怀着时,那个酒鬼就醉死在了柳巷。

    因为穆王仁慈,并没将败坏风气的奴役撵出府,只打发她去后院打扫马厩,也是在那时,薛迟桉出生在马厩内,母子二人由外祖照料,才挺了过去。

    薛迟桉从小就格外懂事,刚会走路就帮着母亲分担活计,府里其他人瞧他这样,对他也都格外照顾,一直没经历过多大的波折,也从未跟穆王见过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奴仆之子。

    影七说道:“薛迟桉的母亲,还有个姐姐,属下查到,在薛迟桉出生的同一年,那人逝世,死因不明,死后又很快将人埋了,此事穆王府都少有人知。”

    言霁问:“关于她,有查到什么吗?”

    “毫无线索。”影七如此道。

    薛迟桉是在岭南处理完亲人的丧事才回来的,见到他时,他依然穿着素缟,小小的身体因连日奔波而显疲态,看见言霁时,眼眶通红,正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低下头。

    “先去沐浴吧,有什么等会再说。”

    等言霁将手上的折子批完,才看到薛迟桉换了身衣服过来,他先是跟言霁说了岭南的情况,跟影七告诉言霁的别无二致,却始终没说家中人去世的事。

    言霁主动问起情况,薛迟桉脸色苍白,一眨眼又红了眼眶,回道:“他们是为了救我才”

    当时洪水冲来时,母亲本来跑在前面,快到山脚却不见薛迟桉的身影,不顾阻拦又折了回去,外祖也跟着她一起回来找,但当时薛迟桉其实已经不在村庄。

    悲痛沉于心,薛迟桉断断续续说完,声音已然哽咽。

    言霁看他如此,对影七的推断再次摇摆不定,在那本能预知未来的书里,穆王世子从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脆弱。

    首先,人设就不对。

    原本看向薛迟桉时眼中的怀疑渐渐消去,现在他家人逝世,不合时机提这些事,等以后慢慢来吧,若薛迟桉真是那位神秘的世子殿下,总会有露馅的一天。

    言霁缓和神色,招手叫薛迟桉上前,揉了把刚熥干的头发,宽慰道:“他们泉下见你好好活着,定已宽心。”

    “嗯。”

    薛迟桉将头埋进言霁怀里,眷恋地收紧抱着天子的胳膊,轻轻浅浅地呼吸专属于帝王的龙涎香,心中对权势的渴望随之膨胀-

    荷花开的那天,太后邀言霁同去御花园赏莲,言霁原本以为太后又会叫些贵胄小姐同游,故意穿得邋遢了些,广袖大袍,披散长发,但没想到竟真只有太后一人。

    顾涟漪站在莲塘边,手腕挂着一串菩提手串,正弯眸微笑着跟随侍宫女说着什么,侧容亲和柔美,在望不到尽头的莲花衬托下,华衣红绢,发丝拂动,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但细看,就会发现那双始终笑盈盈的眼眸,深处凉薄凛寒。

    言霁让德喜等人侯在旁边,独自上前朝太后见礼。顾涟漪看到他时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转过头复又跟宫女说话,将言霁晾在旁边好一会儿。

    言霁早已习惯了,静静等着。

    “皇帝呢,也觉得白色的莲比粉色的好看么?”太后突然又将问题丢给言霁,宫女似是个得宠的,笑着插嘴:“陛下定是与太后母子同心,也觉得粉色的好看。”

    言霁抬了下眉,纯真地说道:“朕觉得白色的更好看呢。”

    太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后无奈地朝那宫女道:“你看看,哀家就说,皇帝更喜欢白色吧。”

    说到这个话题,言霁想起了去年秋天送给太后的那盆花,好像听人说,冬日就没活下来。

    他慢悠悠地将视线重新移回莲塘,放空地想,花市的老板分明说那花很好养。

    正在言霁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绪时,睹见一人从木栈那边走过来,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有带刀侍卫跟在他身后,气势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强盛。

    除了禁卫军,谁竟敢在宫里带刀。

    言霁不满地蹙眉,待那人走近,发散的思绪回拢,又觉见怪不怪,原来是顾弄潮,顾弄潮直接逼宫都有可能,带个刀而已。

    太后此时也瞧见了顾弄潮,她笑着招手:“快过来,哀家早想看看这孩子了,这次总算找着个机会见上一见。”

    就像没人能瞒过顾弄潮,同样摄政王府的消息也瞒不过顾涟漪。

    顾涟漪知道阳阳的事,言霁并不意外,但她为何要让顾弄潮将阳阳带进宫里?

    “他刚睡着,太后还是别抱了。”顾弄潮无视了太后伸过去要抱孩子的手,太后的表情有些尴尬,她身边的宫女打着俏说道:“太后您瞧,王爷当真宝贝着呢。”

    气氛得到缓和,顾涟漪到底没能对顾弄潮下面子,重新盘着手串,问起:“你往后就打算养着了?”

    顾弄潮将傅虚递给梅无香抱着,理了理衣襟,淡漠道:“往后若是有合适的人家,让他过个平常人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哀家瞧他,就想起了当初宫里小孩遍地跑的时候,多热闹啊,这转眼”她轻轻叹了口气,蔻丹鲜红的指甲划过熟睡着的婴儿稚嫩面容。

    “不若将他留在永寿宫,由哀家养着,正好这段时间,哀家也清闲得紧。”

    言霁袖下的手指缩紧,他抿着唇沉默,此时他作为旁观者,根本没资格插手阳阳的去处。

    哪怕再不愿。

    顾弄潮没说话,太后诚心诚意地劝他:“你如今尚未成亲,若再带个孩子,还不知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叫哪家姑娘敢嫁你。”

    言霁没听进去太后说了什么,他心中焦急,一直看着顾弄潮,努力用眼神催促他拒绝太后的提议,哪怕将阳阳送去农夫家里,他也不想阳阳去永寿宫。

    在炙热的视线下,顾弄潮终于抬眼看向言霁的方向,此前冰封的脸在这一刻舒缓,嘴角无人察觉地勾了下。

    “臣不劳烦太后费心,此乃臣的私事。”顾弄潮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不容抗拒。

    言霁心下一定,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太后似乎还不肯罢休,在她开口前,顾弄潮打断道:“不是要赏莲么,臣随太后四处走走。”

    言霁得了机会,朝德喜道:“带梅侍卫下去歇着。”

    莲塘很大一片,一眼望去能看到数不尽的莲花延至天际线,太后拉着言霁闲话,说着说着便提到了岭南刺史一事。

    岭南的事被揭露后,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的风波,现岭南刺史已经被卸了官职,由金吾卫捉拿归京,进一步的审判还在进行,需得坐实岭南刺史贪污的证据,才好发落。

    此事表面虽看着简单,进行起来却遭层层阻塞,不仅仅是关于惩治贪官污吏的,其中还牵连朝廷派系,制衡多月的拥王党和保皇党在此事上又开始起了纷争。

    因这位岭南刺史还是位风流诗人,所著之诗主抨击当下朝局内乱,其中以讽刺言霁这位受制的傀儡皇帝的骈文为最,行文鲸呿鳌掷,享誉文坛,最重要的是,他是肖丞相独子。

    肖相为三朝元老,在朝上德高望重,拥护顾弄潮的党羽中,他的资历最老,也最有发言权的。虽是老来得子,但逆子犯下此罪,他第一个出声要其归案,也因此,原本同样义愤填膺的一众朝臣,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转而为岭南刺史脱罪。

    跟保皇党的纷争起于,坐实岭南刺史贪污的证据,莫名消失,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怒不可遏,认为是拥王党做的手脚,次次上奏,要言霁按照国之律法,严惩肖家。

    仇就这样结下了。

    太后本不该过问朝局,但自她垂帘听政后,就似破了这道规矩,这次一些臣子为肖相求情,都求到了她跟前。

    对于保皇党来说,借此扳倒肖相,等于斩顾弄潮一臂,保皇党岂可错此良机。

    面对太后的询问,言霁道:“朕总觉此事疑点颇多,就像有人故意借岭南刺史之事引发朝廷内乱,府衙的证据又有所缺失,无论如何处置,都不妥当。”

    行到深处,太后摘下一朵探出朱栏的白莲,扯着花瓣在指间碾碎,柔柔笑道:“确实该慎重些。”

    “哀家也乏了,及不上你们年轻人的体力,王爷替哀家陪皇帝继续赏莲吧,哀家就先回去了。”她毫无留恋地将被扯得零落的花枝扔回莲塘,搭上宫女递来搀扶的手,沿路往回走。

    太后一走,空气都清新了,淡淡的莲香萦绕鼻尖,言霁心中的阴霾一挥而散,赶着回去看阳阳。

    顾弄潮叫住他:“你认为是何人在背后推动?”

    言霁顿下脚步,回头笑道:“皇叔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言霁都怀疑,顾弄潮已经知道康乐的所在,就跟之前他将启王玩弄股掌一样,这次同样在等一个时机,借康乐达成某个目的。

    对于看不透顾弄潮这事,刚开始言霁还会想揣度一番,现在他实在猜累了。

    “皇叔若没别的事,朕先去看阳阳了。”

    刚说完,就见梅无香抱着阳阳往这边过来,言霁正好也懒得再走这么远的路,等梅无香到近前时,从他手中接过阳阳,一低头,对上阳阳刚睡醒的眼。

    那双眼明亮乌黑,又大又圆十分灵动,言霁逗了逗他,转头时,看到梅无香在顾弄潮耳边说了什么,顾弄潮轻轻“嗯”了一声。

    “陈太傅跟肖相进宫觐见时撞在了一起,起了争执,我去看看,陛下先在这边歇着,我等会过来接”顾弄潮本想说你,话到口中一转,续道,“接阳阳。”

    风过无声,言霁未答,顾弄潮敛目,握了下婴儿探出挥舞的藕臂,温声道:“你也乖点。”

    大约是顾弄潮说话时离得太近,言霁总觉得他这副姿态有些过于亲密,等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后,顾弄潮已同梅无香消失在石子路上的柳叶间。

    没人不喜欢被护着。

    顾弄潮替他去处理朝臣间的纠纷,虽然僭逾,但毕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会不领情。

    而此刻于阳阳独处的清静,则是顾弄潮僭逾下所予他的庇护。

    怎能不心动呢,言霁不理解,为什么书里的自己,能做到那般狠厉无情,毫不犹豫地下令将顾弄潮车裂。

    明明只是个炮灰皇帝,这么努力赶着当顾弄潮的垫脚石,塑造顾弄潮魅力的工具干嘛。

    发呆的时间太长,阳阳不适地动了动,无聊地拿肉乎乎的小手去抓言霁从肩侧垂落的黑发,言霁捏了捏他的鼻尖,脸上的笑意有些释怀。

    德喜瞧陛下龙颜大悦,也跟着舒了心,跟在旁边道:“想必小公子定是饿了,要不奴婢去弄点奶糊来喂他?”

    “去吧。”

    言霁坐在莲塘中间的赏莲亭,四面轻纱垂落,八角亭内的正中有个圆形小莲池,底部直通莲塘,是不是能见鲫鱼在莲叶下探头。

    怀里的小孩伸手去碰,那些鱼儿好似也知道这样软乎的小手没有杀伤力,任由他在鱼身上摸过,触手滑腻,阳阳咧嘴笑了起来。

    婴儿的笑十分纯粹,让人见之亦心境平和。

    莲塘里的鱼吃荷叶莲花长大,肉质格外鲜美,言霁正想吩咐人来捉两只回去弄烹鱼汤,一回头,原本伺候在旁边的内侍全不见了。

    空中流溢的莲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顿觉不妙,言霁抱起小孩霍然起身,这一站起来,才看到赏莲亭周围的池水,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血色。

    血色还在莲塘不断扩散,周围的莲花有点被溅上了鲜血,摇曳在暖风中,妖媚怪异,一时间分不清所在虚幻还是现实。

    那些血晕染得逐渐将言霁包围,言霁看到莲叶底下沉入的尸体,他张口大喊:“护驾!”

    连喊几声都未有人应。

    如凝实质的杀意潜于暗处,而所及之处,一个人也没有。

    一名黑衣人手握寒刃破水而出,哗啦的水声升起三尺之高,泼溅在垂落的轻纱上,淡粉的血水湿淋淋染在白纱上,就像一场行凶现场。

    不是想,如今就是行凶!

    皇宫内竟放进了刺客!

    言霁散躲开挥过来的刀影,骤然感觉身后同样袭来一道寒气,他弯腰再躲,一回身绝望地发现,十几名黑衣举着刀,冷冷看着他。

    被逼至亭沿时,言霁近乎狼狈地躲避,依然被划了好几道伤口,他发现这些刺客似乎顾虑着什么,在差点踩空掉进血色莲塘时,言霁反应过来。

    他们避开了阳阳。

    这些刺客的目标,是夺走阳阳!

    第77章

    “是康乐派你们来的?”言霁眸光冷冽, 紧紧抱着婴儿,大约是他下意识用了重劲,一直不哭不闹的小孩放声啼哭起来, 言霁匆匆看他一眼, 顾不及哄人。

    刺客们因他的质问顿了下,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 喑哑出声:“陛下既然猜到,就将小主子还于我等,我等自会给陛下一个痛快。”

    “还?”言霁嗤笑了声, 再次一躲袭来的冷兵,飞扬的黑发被锋利刀刃割断飘落, 他趁机错步, 将没收住势的杀手踢进塘中,用尽全力往木桥上跑。

    用“还”这个字, 这些人未免过于厚颜无耻。

    言霁跑得太快,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他逐渐感觉到伤口传来的刺痛, 却丝毫不敢停, 更不敢看身后, 只要将禁卫军引来

    轰隆一声,木桥被从中间斩断,那些杀手手中的刀削铁如泥, 刀光晃过时, 唯一一条通向岸边的木桥已断裂两截。

    “有刺客!”

    “救驾,快救驾!”

    前后刺客夹击, 言霁已看到从柳荫尽头跑来的宫廷禁卫, 照来的这缕曙光, 却隔得那么遥远。

    至少,至少得先让阳阳安全。

    那一刻,这个念头窜自脑海,言霁拼了命似地,在刀光剑影里跑着,他好像又受了几刀,但那些人因顾及他怀里的婴儿,并不敢下狠手,言霁跑到断裂的桥头,禁卫军已离得不远。

    断裂处足足有一丈远,没给言霁时间犹豫,他将阳阳拽着他衣襟的手狠狠掰开,用力朝那面扔去,在数道刀身劈来时,纵身跳进莲塘中。

    在被水淹没的那刻,言霁看到一名面容熟悉的禁卫军踏着轻功飞身接住了阳阳。

    同样有黑衣人跳水追杀言霁,但更多的被禁卫军绊了脚打斗在一起,动静大得引来不少宫人察看,惊呼声接连:

    “快叫人,宫里有刺客!”

    “陛下遭袭落水,赶紧下水救人啊!”

    德喜回来时吓得手里端的奶糊摔在地上,他脸上血色尽失,凄厉地大喊了声“陛下”,手忙脚乱地指挥宫人一个个跳水捞人。

    很快言霁遭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一时间皇宫内院乱作一团,消息递到御书房时,顾弄潮正在听陈太傅对肖相咄咄逼人的三连问。

    “你会不知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这贪官污吏不是你们肖家子?”“肖相敢说没想过借摄政王之势将人护下?”

    “官官相护、徇私枉法、养痈贻害!”陈太傅气得吹鼻子瞪眼,指着肖相的手指都在一个劲抖,“你妄为人臣,妄称为相!”

    素来显赫风光的一朝之相,此刻被天子之师抨击得体无完肤,因不孝子的事,他一夜间老了半百。

    肖相自然是要严查逆子,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私心——这是他老肖家唯一的儿子。

    也是因这份私心,以致他在面对陈太傅的质问时,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纷沓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一名内侍闯进御书房,尖尖的嗓音惊慌失措地喊道:“不好了王爷,陛下遇袭,如今落入莲塘生死不明!”

    “你说什么!”

    陈太傅纵然起身,一扫刚刚盛气凌人之态,焦急慌张地犹如痛失至亲。肖相亦是惊慌不已,在两人反应过来前,一道黑衣闪过,瞬间消失在殿门。

    莲塘里无数宫人浮在水面喘完气就又往下沉,御花园一方常日沸反盈天,各处都报着“这边没有”、“我这边也没看到”。

    之前跟在言霁旁边的那人宫人尸体,已经一具具抬出莲塘整齐摆放在岸边,顾弄潮一到,喧闹的声音都静了不少,所有人都开始闷声干事。

    毕竟要是陛下不幸遇难,他们接下来要伺候的主子,就是这位了。

    说起来,这场行刺会不会是摄政王精心安排的

    不少宫人想到这茬,都是浑身一栗,闭嘴闭耳,再不敢乱想。

    顾弄潮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中已成为逼宫祸首,他脸色沉得吓人,叫住急得团团转的德喜:“去备只船来。”

    “奴婢这就去!”德喜被顾弄潮的脸色吓到,一回完话就麻利跑去找船了。

    陈太傅和肖丞相紧随而至,看到这场面知情况严峻非同小可,一改前嫌合力指挥起乱糟糟的宫人,井然有序后效率得到翻倍。

    德喜找来一只扁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摄政王摇着船橹划了出去,不得不说这样确实比在水里漫无目的寻找快得多,莲塘太过于大了些,沉在半人高的莲花深处,根本分不清方向,遑论从这么大的地方找人。

    眸底冷然,想必被刺杀时,紧急下言霁为防止被刺客找到,才跳进莲塘的。

    那他会往哪边游?

    顾弄潮的视线从蔓延天际的莲花塘扫过,又岸边至天际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言霁不可能往岸边游,否则只会撞上同样潜藏在水底的刺客死路一条-

    言霁觉得自己肯定跟水犯冲,他最狼狈的几次,都是在水里。

    此时他已游得气力渐失,可又因没有着脚的地方,不得不继续往前游,所到的地方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在哪,这里已经看不见赏莲亭的八角檐,左右前后全是盛放的莲花,粉的白的相映成辉,日薄西山,渲染红霞。

    但言霁没精力欣赏如斯美景,他稍一脱力,就会陷入莲塘底的泥沼里,一深陷就很难将脚□□,最后的结局必然会溺死。

    况且,说不准依然还有黑衣人在追杀他。

    他已经快没洑水的力气了,天色逐渐变黑,水也彻骨得凉,言霁觉得自己定是游错了方向,不然也不会迟迟未摸到岸,甚至连岸在哪边都看不着。

    但好在他遇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言霁仰面躺在上面,双腿悬浮在莲叶间。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冷了些,反正周围也无人,言霁撑不住冷,休息完将衣服脱下来拧干,搭在莲花丛上晾着,便借着月光检查起身上被泡得肿烂的伤口。

    疮口已经发白,流不出血了,可还是痛得厉害,能看到的就有好几处,更别说后背的伤有多少。

    言霁依然是庆幸的,从那么多黑衣刺客手中活下来,定是母妃保佑着他。

    微风徐徐,言霁卷缩在石头上昏昏欲睡,又不敢彻底睡过去,强撑着混沌的大脑睁着眼,计划等天亮了看清方位再接着游。

    或是等宫人找他。

    一不小心,还是睡了过去。警觉未消,是以睡眠很浅,听到水声的那刻他立刻清醒,刚从石头上坐起身,就看到游舟而来的顾皇叔。

    顾弄潮看到言霁时同样怔愣了下,月光照着肌肤莹亮白洁,发甫垂肩,被团团莲花拥簇着,恍若从中生出的妖精,将那张越长越秾丽的脸,衬得颓靡奢艳。

    此景过于妖冶,导致顾弄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见言霁红着耳尖撇开头。

    顾弄潮放下桨橹,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罩在言霁身上,搀着人坐进小小扁舟,于此同时留意到言霁胳膊上的伤口。

    “发生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夜色过于沉寂,顾弄潮的声音响起时显得格外温柔。

    言霁拢上大了不少的衣袍,简短回道:“是来抢阳阳的,应该是康乐派来的人。”

    对于康乐会派刺客抢夺阳阳,言霁早有预料,唯一没预料到的是,康乐的人竟然能渗透进皇宫之中。

    “想必这还只是开始,之后”

    抬头时,视线撞进顾弄潮幽暗深沉的眼眸中,到嘴的话蓦地一顿,转言问道:“你怎么了?”

    或许言霁永远也不会知道,再听到内侍说“陛下生死不明”时顾弄潮是何心情,一刻脑中似有一根弦被崩断,理智尽失,恨不得把今日所有失职之人都处死。

    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他让德喜找来扁舟,从下午找到夜幕降临,几乎寻遍每个角落,这期间就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划着船橹,没眨过一下眼。

    他怕一眨眼,就错过了言霁的痕迹。

    久未合眼,眼睑泛起赤红,血丝密布,一直盯着人看时,难免有些瘆人,言霁在顾弄潮向他越靠越近时,往后缩了下身子,开口时声音有些哑:“要不你睡一会儿?”

    “你的唇干了。”顾弄潮抬起言霁垂下的头,指腹擦过红润的唇肉,言霁听言条件反射抿了下,两片唇瓣碰到顾弄潮本已撤离的手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还没等他借恼怒掩盖羞意,出言斥责前,顾弄潮附身,身体力行地替他润唇。

    言霁睁大眼,瞳孔骤缩,看着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垂敛,温软的触感细细密密。

    心跳震破耳膜,响如震雷,言霁被压在扁舟上时,不由自主攥紧了顾弄潮的衣襟——他原本是打算将人推开的。

    不得不说顾弄潮吻技高超,总是能轻易用一个唇夺走言霁的思绪,让他忘记自己本该做的事,本该说的话,就像提线木偶般,由着摆线沉沦。

    他感受到了顾弄潮的不安。

    真少见,顾弄潮居然也会如此惶恐吗?

    莲香萦绕在交缠的呼吸间,亲完,顾弄潮没再做任何事,仅仅是抱着言霁躺在扁舟上,莲花丛中。

    但言霁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和感受到顾弄潮的反应。

    每次顾弄潮亲他,都会不平静,这让言霁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自己去亲顾弄潮时,顾弄潮是不是也对坐在龙椅上的自己,动了邪念。

    或许每个人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想抛却外物做一只淫兽。

    言霁也不例外。

    他主动招惹了顾弄潮,以一个撩拨的回吻,艳美无双的脸纯情而引诱,那双眼清澈至极,倒映着顾弄潮。

    在事情即将失控时,顾弄潮停了下,指尖轻抚过言霁身上的伤,说道:“你身上有伤。”

    “痛。”言霁眨了眨眼,“所以让别的事,分散这些伤的痛感吧。”

    顾弄潮很小心,没有碰伤口,只是会去亲那些伤。言霁看着夜空点缀漫天的星辰,每一颗都在晃荡,扁舟也在晃,耳边水声潺潺,他怕船翻,伸手搂住顾弄潮后背,身体轻微颤抖。

    两人贴得很近,顾弄潮自然能感觉到言霁的担忧,好笑地在他耳边道:“不会翻。”

    言霁不想回,若是顾弄潮轻点,他又岂会生出这种多余的担忧,现在他的感觉就是,扁舟下一刻就会翻到水里。

    言霁不想做戏水鸳鸯,毕竟下面是泥沼,水面虽清澈,但一搅混就很脏。

    水声很大,盖过了言霁露于荒野的砰砰心跳声。

    顾弄潮很克制,这已经是顾弄潮克制后的结果,言霁无比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有些难以招架。

    扁舟上震落飘飞的粉白花瓣,逶迤在凌乱的衣袍上。

    有时候,会流出生理性的泪水,然后被顾弄潮擦去。

    言霁不清楚自己如此行为代表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能代表,至少他心里还是在怨愤顾弄潮的。

    顾弄潮拉过他去扯莲花的手,按在一侧,用行动扯回言霁恍惚的意识。

    月色柔和,星光璀璨,好像有鲫鱼从水中游过。

    言霁恍惚地记起他之前还想着晚膳吃鲫鱼来着,没想到,确是当着鲫鱼的面,自己被拆吃入腹。

    第78章

    天快亮时, 言霁才睡着,晾在莲花上的衣服隔在远处,顾弄潮摆着船橹将扁舟划过去, 取下衣服给睡得昏沉的言霁穿好。

    中途言霁被摆弄着手醒过一次, 听到顾弄潮的声音,因实在太累, 再次毫无防备沉沉睡去。

    扁舟上睡得不会舒服,顾弄潮便一直抱着言霁,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用身体替他挡住朝时的露水。

    周遭万籁俱寂,只闻言霁清浅平缓的呼吸, 顾弄潮头一次做这么无聊的事——数言霁一炷香内呼吸了多少次。

    四百五十七次。

    而他在这期间心跳了一千八百二十三次, 几乎言霁每呼吸一次,他就会心跳四到五下。

    飞鹤扑扇洁白羽翼飞跃过莲池, 周围蛙鸣渐歇,朝霞初起,顾弄潮低头啄了下言霁朱红的唇, 看着恬淡安宁的睡颜, 又亲过眼睫、鼻尖、脸颊, 一下一下,言霁睡梦中抬手将搅人清梦的那颗头挡开,侧过脸埋进顾弄潮颈窝里。

    “霁儿。”顾弄潮像昨晚一样叫他。

    言霁含糊地嘟囔了声, 依旧闭着眼, 这声响应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抱着顾弄潮的胳膊却收紧了些, 体温过渡, 呼吸都满是顾弄潮的气息。

    他喜欢这样毫无距离的拥抱。

    顾弄潮目光落在飘至言霁乌黑发丝间的莲花花瓣上, 抬手将之摘下,单手用簪子帮他将发丝低盘着挽好,几番折腾下来,言霁依然没醒,他大概要睡到下午才能养回精神。

    但皇宫潜入刺客一事拖得越久,越难查到破绽在哪,顾弄潮又唤了声,言霁蹙起眉,慢吞吞睁开眼,不满地看着顾弄潮。

    “臣先送陛下回承明宫再睡,如何?”顾弄潮问他。

    言霁悠悠地移开视线,看向绿油油的水生植物:“我想吃莲蓬。”

    顾弄潮愣了下,随即笑道:“好。”

    本来言霁说这话是为了将顾弄潮支走好安生再睡会,可真看到顾弄潮因他一句话就去摘莲蓬时,明明依然困顿得很,却再睡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弄潮去寻莲花深处里的莲蓬,如瓷白洁的手指染上污浊。

    这个时候,成熟的莲蓬并不多,顾弄潮很久才能找到一个已经熟透的,他不厌其烦地划着扁舟采摘,扁舟上堆着的莲蓬越来越多,言霁睡不着,便拿了一个莲蓬剥开莲子吃着,就像看热闹般,看着顾弄潮忙碌。

    顾弄潮回头看了眼舟上的成果,问言霁:“够了吗?”

    “不够。”言霁睁眼说瞎话。

    顾弄潮便接着去摘,太阳已升当空直照而下,天气酷热难当,幸得池中凉水稍将热意消减,言霁又坐在绿荫中,一点也没感觉到热。

    蓦然间,他看到顾弄潮划过下颌的汗水,在光亮下莹亮,不由想到了昨晚,也有灼热的汗水滴在自己锁骨上。

    水声流动,顾弄潮看到一个比前面摘下的都更鲜嫩的莲蓬,正伸手去够时,唇边碰到一个东西,莲子的清香萦绕,顾弄潮张口吃下,同时含住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细白指尖。

    言霁眨了眨眼,对上那双深邃黑沉的眼眸,气温好似又热了几度,正此时,远方传来呼喊,一声声“陛下”传入耳中,言霁收回手指,正要回应。

    眼前压下一道黑影,声音被堵在了嘴里。

    言霁没想到顾弄潮这么大胆,那些人就在不远处,正驶着船往这边游来,他还与自己如此

    放浪形骸。

    德喜站在船头上,看到言霁无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使唤着内侍将船划过去,此时言霁已跟顾弄潮拉开了距离,等德喜到近前,只剩朱唇红彤彤的,泛着水光。

    “您没事,奴婢这悬了一天的心,总算定下来了。”德喜伸手扶住言霁,言霁一动才发现腰疼,他怕站起来又会想上次一样跌跟头,就干脆伸手让德喜将自己抱到船上去。

    德喜将皇帝抱起来时,察觉摄政王哪边阴沉的气势,骤然想起自己寻到陛下太激动,忘记跟摄政王请安了,忙说道:“这次还多亏了王爷及时找到陛下。”

    言霁朝顾弄潮那边看了一眼,跟顾弄潮的视线交汇了瞬,很快便又垂了睫羽。

    被抱上船后,言霁吩咐道:“将扁舟上的莲蓬取回来。”

    内侍应声去取。

    德喜人精般,瞬间惊觉过来,这些莲蓬该是摄政王给陛下摘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还是他认识的摄政王吗?!

    刺客的事仍在调查,昨天抓住的刺客皆已服了封口之毒,虽是这般,但皇宫内墙守卫松懈,必须得有人追责。

    回到承明宫,木槿最先迎了上来,先是上上下下检查言霁身上有没有伤,发现有且不少时,立刻将早已等候在承明宫的御医叫了来。

    江逢舟朝言霁见礼,膝行着上前小心掀开衣袖,看过疮口,又请了平安脉,最后道:“仅是些皮外伤,陛下身体强健,并无大碍,只是太过劳累,上了药得好好休息。”

    “太过劳累?”木槿担忧道,“可是昨天在莲塘里游得太久了?”

    言霁目光闪躲,虽然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没错,但归根结底应该是因另一个毫无节制的人。

    而言霁此时的神态,被江逢舟尽收眼底,趁木槿去外间拿药时,江逢舟朝坐在檀木贵妃榻上的言霁跪地伏身,说道:“容臣大胆一言,陛下若实在受摄政王挟制,不如放手一搏,没必要为朝堂安宁而做至如此地步。”

    言霁抬眼:“?”

    此时在江逢舟眼中,大崇皇帝受制权臣外戚,无权傍身,只能任由权臣亵玩,他心生悲愤,眼眶赤红,抬起头直直看向榻上面容憔悴苍白、金尊玉贵的皇帝,说道:“若斗不过,不如陛下逃吧。”

    言霁品味过来江逢舟的意思,轻轻笑了一声,问他:“逃,朕身为天子,能逃往何处?”

    江逢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些,一个不慎会落得冲撞皇帝的罪名,但他身为忠臣,实在不忍目睹陛下如此境况,冒大不韪道:“自臣入职太医署,就几逢陛下遭人刺杀,皇城于陛下危机重重,若陛下愿意,臣必尽全力助陛下离开京城。”

    言霁收敛疲懒眉眼,看着那张正义凌然的脸:“江太医为何帮朕?”

    “臣”江逢舟卡壳了下,方道,“臣行忠君之事,何须理由。”

    言霁往后靠着软垫,沉默片刻,开口道:“若朕说,皇叔并没强迫朕,是朕自愿的呢?”

    见江逢舟一脸不信,甚至表情更加隐痛,言霁再度解释:“朕身为皇帝,就算再无实权,如今了无牵挂的情况下,谁又能威胁得了朕委曲求全,江太医多虑了。”

    “臣知陛下不想露痛处于人前,臣会替陛下保守这个秘密,但还请陛下多珍重自己,臣依然是那句话,若陛下需要,臣万死不辞。”

    江逢舟将头磕下,慎重说道。

    言霁:“。”

    行吧。

    木槿去了药膏回来,江逢舟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表情依然十分沉重,估计连日为这件事所扰,眼底下都有几分青黛,言霁由木槿给伤口涂上药,过程中江逢舟依然跪在榻前,言霁忘记叫他起身了。

    困意上涌时,言霁带着疲倦的鼻音悠悠道:“江太医的话,朕听进去了,你先下去吧。”

    “是。”

    江逢舟走后,木槿询问:“陛下跟江太医说了什么,可是身体有何问题?”

    “没,就问了下平时的饮食起居。”言霁打了个哈欠,等上完药,叫木槿多备了几个冰鉴放在屋内,又问了阳阳之后的情况,木槿回道:“当天就被金吾卫接回了摄政王府,递进宫的消息说他并无事,倒是陛下落了一身伤”

    言霁故意道:“朕都不觉得疼了,你别一看朕伤了就哭,烦心。”

    “那奴婢到外面哭去。”木槿憋着嘴,噔噔跑走了。

    一点也开不得玩笑。

    言霁拨弄了下香炉,将镂空盖子的空隙转到最小,给自己盖了层薄毯便躺在屋廊下的软榻上睡了过去。

    微风徐徐吹过,屋廊前也有片小水池,有三两朵水莲开着,能闻清淡花香暗浮,锦鲤在清澈见底的池水中游曳。

    不知不觉睡到日落,醒过来后言霁想起今日的折子还没批,扬声将德喜喊来,叫他将御书房的折子带过来。

    德喜杨着笑回道:“陛下怕是忘了,今儿个摄政王让门下省把累积的奏折送去了摄政王府,说陛下遭刺受惊,需要静养,往后几日的折子只要不甚紧要,也不必叨扰陛下。”

    通传的人来时言霁睡得正香,旁人不敢打扰,自然错过了。

    没想到做一次能换顾弄潮给自己批几天的奏折,言霁顿觉挺值的,盘算以后要不也照搬此法。

    德喜见陛下完全睡醒了,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连着一日没吃什么东西,肚子确实有些饿了,言霁点了头,宫人一一端着餐盘进来,言霁瞟见其中有一碗莲子排骨羹。

    德喜瞧见言霁的目光,笑着道:“是用今早摄政王摘的莲蓬做的,陛下尝尝,这个季节的莲子,正香甜着呢。”

    言霁端起莲子羹勺着吃了口,他其实并不怎么爱吃莲子,总觉得甜中有些苦,但今日不知是御厨的厨艺太好,还是因莲子是顾弄潮摘的,这碗莲子羹意外好吃。

    将这一碗羹汤吃完,言霁放下碗勺擦了擦嘴,问道:“摄政王此时可还在宫里?”

    “还在呢,遭刺后整个宫掖内都需重整,禁卫军统领更是被革了职,又选拨了个新的禁军提上去,总的来说可忙着呢,这会儿恐怕都还没来得及吃上口东西。”德喜忧心忡忡地叹气。

    不光皇宫内墙,就连承明宫外都增了不少人手,宫人们走在宫道上全都垂着头,人人自危,怕遭牵连。

    言霁道:“可还剩得有莲子羹?”

    “还剩得有,陛下的每一样膳食都多备了份,您是要吃一碗?”

    “将莲子羹送去给摄政王。”言霁补充道,“护驾有功者,你看着赏吧。”

    “是、是!”德喜心花怒放地走了。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给他实权。

    德喜不敢马虎,认真核查当日尽了全力的人一一打点了银两,便提着温好的莲子排骨羹去禁军部给摄政王带去。

    到军部门口时,正巧见一个人血淋淋地被人拖着脚拉了出来,沿路留下长长一道血痕,德喜避道一旁,带路的人讪笑道:“犯了事惹了王爷,没打死都算轻的了。”

    德喜惊道:“这都还没死,咱家还以为已经是具尸体了呢。”

    “公公小看了人命有多逞强,断胳膊断腿的人不也活了下来。”那人瞧着被拖走的人,面露讥诮,“越是卑贱的东西,越像根草,但凡石头里有条裂缝都能扎根,就算斩尽,来年春风一吹就又长了出来。”

    沿路不少人都像这人问好,看着在军部的职责不低,因此德喜虽听了这话心中甚是不喜,也没好得罪人。

    这一路,才发现不止一个,他从外往禁军部走的一路,都接连看到好几次,有的一眼就瞧见是嗝屁了。

    领路那人认出道:“都是前天跟昨天当值宫务的,想必是因陛下遭刺一事,摄政王正在怒头上。”

    他将德喜送到门口,没再往里面走,指了门说:“那处就是了,王爷视察时都待在那屋的。”

    说罢匆匆走了,如避蛇蝎。

    德喜之前跟在太后跟前,之后又因总管廖平秽乱宫禁一事被调去皇帝身边,见到的摄政王都是清冷孤高的,虽也常听人说起摄政王一些暴戾行事,却从未亲眼见过,也就觉得摄政王除了干政、摆控天子外,似也算好相与的。

    这还是德喜一次直面没有二人在时,摄政王的模样。

    莫名想起上午他将陛下抱上船时,摄政王瞧着他的眼神。德喜打了个寒颤,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硬着头皮上前敲响了门。

    “进。”

    短短一个字,掷地有声,压着的威仪让人由心敬畏,德喜将门推开,瞧见顾弄潮坐在案台后翻开文书,他进去将食盒放在旁边,端出里面的莲子羹,勉强露出笑道:“王爷忙着呢,陛下惦记着王爷还没用膳,专程叫奴婢给您送来的,这还热着呢。”

    顾弄潮冷肃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文书,道了声:“有劳洪中使。”

    德喜原姓洪,“德喜”二字是太后赐的名,如今少人人记得此事,德喜眼眶一热,复提着食盒,感怀道:“陛下自幼由王爷教养,还是亲王爷的。”

    眼中最后那点寒意也散了去,顾弄潮喝了口莲子羹,很香,很香,他想着,他的皇帝陛下晚膳是不是也跟他同的一样的。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得了准许,德喜退身离开,正巧一名武将大步迈进屋内,错身出门时,听见那名武将扯着嗓门道:“王爷,岭南刺史已押送至京了。”

    “岭南刺史到了?”

    书房内,言霁翻着一本杂记,漫不经心地听影五汇报。

    昨日他正巧将影五指派出去接应押送岭南刺史回京的队伍,怕有人会在路上被伏击拦截,反而惨遭一场祸事,这也证实了,宫内禁廷定有内患。

    康乐早不抢晚不抢,却非在守卫最是森严的皇宫抢夺阳阳,恐怕也存了借机弑君的心思,阻止岭南刺史的贪污案被查出。

    现康乐行事已如此不顾后果,估计岭南,已经是康乐最后一张底牌。

    第79章

    朝堂上, 众臣子禀报完各自手头上待处理的事后,太平殿再度鸦默雀静,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与肖相一群人界限分明, 不过怕惹刚遭刺杀受惊过度的陛下烦心, 陈太傅贴心地没继续与之争执。

    言霁坐于龙椅上,将下方众人的神态一扫而过, 击金敲玉的嗓音在宽敞大殿回响:“众爱卿可还有事要议?”

    肖相手执象牙笏,出列道:“岭南刺史已侯在外,请谏陛下。”

    “带进来。”

    传令通报后, 两名铁甲士兵押着一名看着十分年轻的男人进入大门,大约是看在肖相的面子上, 他并没穿囚服, 衣着工整考究,一袭刺史玄袍, 头戴幞头,在被推搡时,后面的两条黑巾飘逸飞卷, 竟有几分才子风气。

    踉跄站稳, 肖靖南狠狠瞪了眼推他的士兵, 整理衣袍直视天颜,倨傲的神色在看到言霁面容时愣了愣,随即又露出更加讥嘲的表情, 未等发问, 就朗声喊着:“臣无罪!”

    “大胆不孝子,还不快跪下!”肖相气得心脏绞痛, 走过去就朝肖靖南腿弯踢了一脚, 在他跪下后, 紧随跪地告罪,“臣教子无方,还望陛下恕罪。”

    “爹,我没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为何连你也不信我!”

    肖相厉声喝道:“闭嘴!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自有公断,岂容你一面之词!”

    肖靖南愤然扭回头:“迂腐老臣,不足于耳!”

    将肖相气得差点心脏骤停,旁边的人忙去扶他。

    陈太傅冷眼旁观,一声轻嗤:“肖相一生廉洁奉公,年高德劭,可貌似教子无方,寒花晚节恐要不保。”

    肖相心脏还没缓过气,就瞪着陈太傅回击:“总好过你将侄女硬塞军营,败坏大崇朝风得好,本官儿子也是堂堂正正考上刺史的!”

    “你!”两个老头面色怫然,互不相容。

    待朝上安静下来,言霁抬了抬下颌示意道:“说说吧,岭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既自言冤枉,就拿出有力的证据。”

    “要证据没有,反正要命就这一条,随便拿去!”肖靖南硬气得很。

    言霁笑了下,分不清是喜是怒:“命可不止一条,若其罪落实,当以肖家一百多条人命来偿。”

    此声落下,大殿内冷寂如渊。

    哪怕是跪着,肖靖南的腰杆也跪得笔直,但在听到这话后,稍微卷缩了些,他的目光在朝堂中来回巡视,看到直立两侧的百官或漠然、或怒视、或戏谑。

    群臣百面。

    肖靖南抿紧嘴,眼眶泛起红意,倔强地仰着头,依然是那句:“我无罪!”

    顾弄潮侧身,低头睥睨着他,问:“岭南瘟病,你活埋千人,可是事实?”

    “不是!”肖靖南看着他,“我下令埋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那些百姓起了瘟疫,传播速度太快,且毫无救治的希望,我起先将他们隔离,可不少人偷跑出去,瘟疫越传越广,即将从罪民区传到岭南城街,若递奏书,来回最快都需十五日,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肖相气得眼冒金星:“就算染遍岭南,活埋之事也不是你有资格下令的!”

    “我为了岭南百万百姓,死上千人,孰轻孰重,又有何辜。”

    顾弄潮始终是风轻云淡的态度,说道:“此事尚存论断,第二件,你贪污拨款,导致河堤失泄,可是事实?”

    肖靖南激动起来:“朝廷拨款?!每年年关只调五百两黄金,岭南三十二县,一县二十七镇,镇下有村,村中千户,总计百万人口,各地失修都需修缮,我贪污?肖府是缺那五百两黄金的!”

    顾弄潮平静道:“五百两?”

    “是!五百两!”

    朝堂哗然。

    言霁静默思索了阵,他看过户部的账,岭南本就是贫瘠之地,每年拨的款都算上筹,每次起码得三千两,虽然岭南刺史也经常上奏跟他哭穷,但上奏的刺史过多,言霁并没当回事,缘何三千两缩水成了五百两。

    本来郡县间层层克扣已是历史遗存的常年累疾,众人也都默认了这番规则,但这还是有史以来,言霁所得知最严重的剥削。

    肖相跪在地上重重磕下一头:“望陛下明察!”

    此事中定有京官的手笔,烂叶腐根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件小事。朝上随之哗然,有人质问不能仅凭肖靖南一面之词,须得有账目相对,户部尚书亦是颤颤巍巍出列跪地叩首,直言年关时拨给岭南的确实有三千两黄金。

    肖靖南道:“账目在我被押送来京城的前一日,就被烧毁了,连着府衙一起!”

    各持所言,言霁被他们吵得头疼,按了按额角。

    他终于明白去年从康乐那夺来商脉后,算上的账跟康乐历年的花销为何对不上了,原以为是康乐暗中转移了主要店面和商船行当,但此番一弄,动静必然极大,没道理不被无影卫或者顾弄潮的人发现。

    岭南的事一捅出,跟康乐消失的账对上了号,当初对朝廷的清理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康乐在京城斡旋近十年,确实,哪那么容易就能将之根除。

    只是还不知其他郡县,又有多少也受害于此。

    夜里,言霁将一日的政务出理完,正与政事堂的三省元□□同核对户部递上来的账本与各郡县所记载这些年花销出去的奏书,一串串数字看得他又头疼起来,好似从早朝,就间歇性地疼到了现在。

    旁边伸来一只玉白细手,轻柔地给他按压xue道,温声说道:“去小房休息会儿吧,这里我看着。”

    耀耀烛光下,顾弄潮肤白盛雪,如白玉无瑕,一袭王爵朱袍上逶迤着墨发如瀑,清冷华贵,彝鼎圭璋,此时看着言霁,眼中的冰雪融为春水,一扫人前威仪冷漠。

    言霁朝他那边靠了些,怕引起下方官员注意,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此事诡不诡异?”

    顾弄潮垂目看着眸底明艳的少年天子,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诡异。”

    言霁问他:“哪里诡异?”

    顾弄潮移开视线,按了另一处xue位:“按这里好些没?”

    看出他不想说,言霁便不问了,被按得晕晕欲睡,原本拿在手上的账本慢慢垂在案上,顾弄潮感觉到怀中温热,发现天子靠着他睡着了。

    底下的元老们全都低着头不敢抬眼,耳边只有哗哗翻动书页与拨算盘的声音。

    顾弄潮神色自然,一手搂着言霁,一手翻账本,翻完手上的,将总数目核对完,慢慢将依然被言霁握在手里的那本抽出,帮他将面前的一本本对完。

    烛光渐暗时,有宫人进来挑灯,顾弄潮看了那宫人一眼,宫人会意,独留他们旁边的没挑,灯光越来越暗,就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顾弄潮依旧匀速地翻着奏本。

    言霁枕在顾弄潮肩上,浅浅的呼吸喷扑在脖颈处,突然间呼吸一滞,顾弄潮看过去,见他小小打了个喷嚏。

    “你们先算着。”摄政王动作很轻很慢地将皇帝抱了起来,像抱小孩的姿势,伸手将动作间往后垂的脑袋扶住,说了一声,就往小房去了。

    官员们瞧着人没影了,放了手上的事,眼神交流片刻不解意,有人开始小声问:“王爷什么时候跟陛下关系这么好了?”

    有知部分内情的老臣道:“听说以前陛下还是皇子时,就常常借住在镇国王府,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也就登基那段时间,走远的。”

    有人喟叹:“下官瞧王爷与陛下和睦,心中甚慰啊,这朝堂中的派系之争稍则不慎,就能引得天下动荡,也不知某些人,看了心中又是何滋味。”

    御史大夫口中的某些人此时脸色算不得好,陈太傅如此,肖丞相亦是如此,不过原因各不相同。

    陈太傅是不满陛下还如以往一样对摄政王依赖过度,大权旁落,而肖丞相则忧心不孝子的事,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些。

    众人议论完,发现摄政王还没回来,这还是第一次王爷跟他们理政时离开这么久,百官再度拿起奏本跟账目核算,浑然不知,一墙之隔的小房中,权倾中外的摄政王,正将皇帝亲得朱唇微肿。

    “亲完了,可以睡了。”顾弄潮将那双湿漉漉的眼蒙上。

    言霁挣了挣,嘟囔道:“不行,陈太傅晓得我睡着了,明日定又要找我絮叨,我得出去接着算,就是不做什么,也得坐在那里才行。”

    顾弄潮语气无奈:“陛下既头疼,就早点休息,明日我让陈太傅不来找你。”

    “真的?”言霁狐疑,“那你能先告诉我,肖靖安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吗?就当让我安心睡个好觉。”

    顾弄潮理了下言霁蹭乱的发丝,就知道他还没放弃询问:“先不说贪污是否是真,单说瘟疫一事,就存在蹊跷。”

    视线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听肖靖南的说法,那场瘟疫起得突然,十五天内就已无转圜,而寻常瘟疫从发起到结束,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达到大规模的范畴,这很难不让人觉得,这场瘟疫的出现不是人为。

    “我睡了。”

    言霁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闭眼后他感觉到顾弄潮在自己额头亲了下,随后灭了烛火,关门声响起。

    黑暗中,言霁睁开眼,有风吹过窗棱,角落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陛下,已经查清楚,破堤和瘟疫,都是人为,但两者并非同一人,或者说,是敌对。”

    影一穿着一身黑衣,藏匿在黑暗中仅能看到一双透亮的眼睛,言霁对准那双眼:“仔细说说。”

    “属下查到的恐怕摄政王也查到了,不过,摄政王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此事。”影一讲完,续道,“瘟疫是年关那会儿起的,岭南临近边塞,冬日格外严寒,且因当地贫瘠,那里的百姓大多骨瘦如柴,多是过往流放到那边去的罪犯驻根后的子嗣后代。”

    “在这种情况下,岭南人对病瘟的抵御力素来要比别的地方强健些,冬日更不可能生出大规模的瘟病,属下查实过城衙当时对往来入城人的印象,那时刚好柔然使者入京,岭南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又是柔然。”言霁沉着脸,“另一批人呢?”

    “河堤失泄一事,也绝非偶然,属下向小七询问过他在岭南遇到的情况,近些年河堤从未出过任何事,突然发起这么大的洪水,或许是有人趁暴雨之时,炸毁了堤坝。”

    言霁挥了挥手:“下去吧。”

    影一消失后,言霁往后躺在榻上。看来顾弄潮对岭南的事早有打算,但自己一点也不清楚顾弄潮的目的。对于以前在梦境里看过的剧情,如今那些细节也已忘得七七八八,只知道最后,大崇会跟柔然有一场鏖战。

    他眨了眨眼,看着屋顶,恍惚觉得那场梦已离自己越来越远,当初他只是害怕被顾弄潮弄死在龙椅上,战战兢兢当一个傀儡,后来得知母妃的事,像梦境里所预言的一样与顾弄潮决裂,不过顾弄潮依然没对他下过手。

    那场梦,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吗?

    可为什么,里面又有很多剧情在一一成真。

    想着想着,言霁彻底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他感觉自己悬在空中,视线一晃一晃,迷迷糊糊朝上方看去,看到熟悉的下颌线。

    流畅分明,如上等和田玉细细雕琢。

    顾弄潮正抱着他回承明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言霁睡意含糊地出声问,“各位大人们也都回去了吗?”

    周遭漆黑阒寂,天不见月,一名内侍提着灯走在后面照路,宫道幽长,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顾弄潮低头看了言霁一眼:“这会儿刚到寅时,大臣们都回去了。”

    言霁伸手环住顾弄潮脖子,闭上眼继续酝酿睡意,过了会儿,又听他道:“结果是什么?”

    “有八个郡都有涉及,最严重的还是岭南,克扣一事已持续两年,消失拨款达一万六千三百两黄金。”

    明明是在说一件令朝野震荡的政事,顾弄潮的声音却轻柔地像是在哄睡:“我怀疑,边塞的军饷也有被层层克扣。”

    “明日朕就拟旨,让边塞的各封地报账目过来。”

    再次醒时,言霁已经被放在寝殿的龙榻上,顾弄潮问他,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睡。

    虽是在问,可人已经躺在旁边,双手并已搂住了他。

    言霁勉强从困倦中抽出一点力气道:“那你,不要动手动脚。”

    “好。”

    听到回答,言霁安心睡着,这一晚接连被弄醒,很快就又睡得很沉,不过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梦中自己被一条巨蛇缠住,巨蛇吐着杏子舔过他的脸,盘着他的腿往上爬行,在梦中言霁都能感觉到凉凉的触感。

    翌日醒来,顾弄潮已经不在身边,木槿听到动静带人进来伺候他梳洗,言霁问她:“摄政王什么时候走的?”

    木槿接过漱口的茶,一脸懵:“啊?摄政王他来过吗?”

    言霁没再作声,老老实实坐在镜屉前,由宫人束发,从镜子里瞥见木槿面有喜色,挑眉问道:“什么事让我们的木槿姑姑这么高兴?”

    木槿揉了揉脸上的痴笑,好半天才重新调整回来,嘀咕着:“这么明显吗?”

    “你问问他们?”言霁看向给他束发的小宫女,宫女抿嘴笑道:“确实,从昨儿个,姑姑就一直心情很好。”

    “是是陈侍卫他又升职了。”木槿神色柔和温暖,“在御花园,他接住了陛下扔出狼窝的傅小公子,得禁卫军副统领赏识,提成了身边的副官,之后原先的禁卫军统领守宫不力,被革职查办,那位副统领当了新的禁卫军统领,陈轩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奴婢在为他高兴。”

    木槿说最后一句话时特别小声,羞于表达心事,又想与人分享,说完,整张脸都成了嫣红色。

    言霁揶揄道:“看来木槿姑姑还挺旺夫。”

    眼看着那张俏生生的脸越来越红,言霁便没再逗她了,穿上缂丝衮服时,才听木槿轻轻说道:“奴婢这一生都过得十分顺遂,或有不如意之事,也能很快遇到贵人,带我宫仪的嬷嬷如此,陛下亦是如此,都是奴婢的贵人,正是有你们赠予我福气,才有奴婢今日。”

    她将言霁的袖口理好,明媚杏眼看向言霁微微弯了下:“与其说奴婢旺了身边人,不如说是陛下助了奴婢与身边人,奴婢时常惶恐,得到的这些福气,会不会总有一日被收走。”

    言霁刚想说不会,但当看到木槿眼底的神情后,话语卡在喉中,不能轻易道出,木槿是真的在担心,在对如今的幸福感到惶恐。

    肖靖南的处置落了下来,削了他的官爵,没收钱财一百两黄金,主因是未能及时准确处理突发事件,给予大崇朝律法相应处罚。

    从差点被满门抄斩,到处置下来,是不少朝臣们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联名上书后的结果。

    肖相私下设了宴席,邀请同僚相聚,意思是让小儿向诸位致谢,肖相怕被保皇党的人污蔑成私相授受,所以也请了言霁。

    自从当了皇帝,文武百官办个什么宴会,无论场面大小,都会请言霁,其实也无非是走个过场,言霁很少出席过这些。

    国公府那场寿宴,给他留了不少印象,怕去个什么宴会,就又看到那些闺中小姐们对顾弄潮投怀送抱,他堂堂皇帝,若为此发醋,实在掉份,所幸眼不见为净。

    可也想到,自己没缘分有皇后,那顾弄潮呢,他是否想过纳王妃,毕竟如今顾家,也只剩他一根独苗,太后肯定是不会容许顾弄潮不娶妻的。

    想着,言霁便开始担心起,顾弄潮去参加那些宴会时,会不会真瞧哪家姑娘入了眼,只是自己久待宫中,无从得知。

    顾弄潮从来没有许诺过他未来,没有给任何承诺,态度始终淡淡的,逼到极处才会对他流露一丝强势偏执。

    是因为,顾弄潮也没有想过未来吗?

    短暂地窒闷了下,言霁便没功夫再瞎想,派去受着飞鹤楼动向的暗卫回来禀报,安静许久的风灵衣在今早抱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坛子模样的东西,离开了飞鹤楼,且迟迟没再回去。

    暗卫猜测,敦和太后的骸骨,确实在风灵衣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岳麓书院。

    第80章

    风灵衣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踪迹, 如果是潜逃,他未免太过不小心了些,反倒像是在引什么人出现。

    在得到消息后, 言霁按耐住焦虑的心情, 让人继续盯着风灵衣,如果风灵衣的目标是自己, 他一跟上,必入圈套。

    此事必须谨慎些。

    京畿荒林,薛迟桉跳下马, 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三刻钟,一袭红衣出现在林叶间。残叶纷落, 来者脚下无声, 悄无声息站在了薛迟桉身后。

    “我以为,像你这种人, 一般都会半夜三更才出现。”薛迟桉边说着转过身,眉眼间并无意思合作的友好态度。

    “我也以为,你依然像之前一样, 不会来亲自见我。”风灵衣轻轻笑着, “怎么这次没有忽悠你的那些同窗替你办事了?”

    一番周旋, 谁也没让谁,薛迟桉自知年纪小,比不上混迹花场的人那般能言善道, 没继续在短板上争锋, 直接切入正题:“事成之后,我要敦和太后的骨灰。”

    风灵衣倒有些奇怪:“哦?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是有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我要拿回去给他。”薛迟桉虽比人矮了半个头, 但在面对风灵衣时丝毫不露怯, 他像是生来就为掌权,锋芒毕露,天潢贵胄的气势浑然天成。

    风灵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只是告诉我一个消息,调动守城军予我行事方便,却如此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我跟你翻脸么?”

    薛迟桉静静看着他,风灵衣不得不举手投降:“好吧,若事毕后你能从我手中拿到,给你就是。”

    红衣飞扬,风灵衣态度漫不经心,丝毫没将这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小毛孩放在心上。薛迟桉踩着马镫上了马,握紧手中长鞭,临走时冷冷道:“若是你想利用我借此伤他,劝你趁早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马蹄渐消,察觉到有风四起,风灵衣挪脚抱臂靠在树干上,笑盈盈道:“梅侍卫,你来晚了一步,奴家已经跟人暗通款曲了。”

    掌风擦着面颊汹涌而过,梅无香手势一转,直袭风灵衣要害,风灵衣边笑边避开,语调一贯地散散懒懒:“怎么你跟你主子一样,都像块冰块似的。”

    两人来回交手数百回合,掌风凛冽,步步杀机,树叶纷纷被震落,风灵衣也正了脸色,单嘴上却不饶人:“梅侍卫,你都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么?”

    交战至精疲力竭,两人各击对方一掌,滑退数十尺,风灵衣扶着树身喘着气,梅无香收回手,道:“王爷命我取回敦和太后遗骸,趁现在给我,不要逼王爷派兵来剿你。”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风灵衣看着他笑。

    梅无香道:“我没在求你。”

    “不给。”风灵衣说得斩钉截铁,略微抬眉:“你们一个两个,倒是对陛下无微不至。”

    梅无香拧眉:“还有谁?”

    “啊让我想想。”风灵衣摸了摸下巴抬头望天,脚下走了两步,梅无香静静等着,突然一道迷烟自风灵衣甩出的红衣广袖袭出,遮天蔽日的迷烟里,是风灵衣顽劣的声音:“不记得了。”

    “梅侍卫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梅无香捂着鼻子挥散袭面的浓烟,随烟雾渐散时,一件红衣随风飘落在梅无香肩上,带着奇特的脂粉香,而原地已无风灵衣身影-

    被关怀备至的言霁此时正被陈太傅耳提面命,顾弄潮骗了他,他根本没能阻得了陈太傅进宫对他叨唠劝诫。

    眼看陈太傅从下朝后说到黄昏将至,言霁午膳都没能用成,脸上被喷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洗一把脸,饿得头晕眼花时,木槿进来给他们端茶时,偷偷塞了一块酥油饼给言霁,言霁赶忙藏进袖子里。

    趁陈太傅低头喝茶时,匆忙扯了一块塞嘴里,在陈太傅抬头继续说教时,被食物撑得鼓起的腮帮子悄无声息恢复原样。

    “陛下可记着了?摄政王心思叵测,不是我等能招惹的,陛下跟他独处一室,我们这些老臣实在不放心。”

    言霁嘴里塞着东西,不方便说话,陈太傅疑惑地看向他,言霁眨着眼,无辜回视陈太傅。

    陈太傅长长叹了口气:“陛下别怪臣多嘴,你的那些皇兄们,可都是折在摄政王的谋算下,陛下天性淳朴良善,小心落了摄政王的圈套。”

    天性敦朴良善?

    言霁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嘴角,在陈太傅的絮叨,言霁悄无声息吃完一块饼,正在这时,陈太傅递给他一本折子,道:“陛下看看,关于军饷的情况,户部已经整理好报上来了。”

    伸手去接过时,言霁和陈太傅同时愣住,只见奏折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爪印。

    陈太傅的视线慢慢从油印子移到留下油印子的手爪上。

    言霁咧嘴,用笑容掩饰尴尬。

    “这天都黑了,陛下怎么还没出来。”木槿侯在殿门外,时不时往里面瞅一眼,十二扇面的梨花木屏风挡着,只隐约看见太傅大人还在跟陛下交谈。

    商议政务时,他们这些宫人不能随意进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内官来问膳食可要温着,木槿已经心如死灰,挥了挥手让他们去安排,殿内终于响起两道出来的脚步声,言霁送太傅至殿外,脸色已憔悴不堪。

    木槿看了忧心得直揪手帕。

    谁成想,站在夜空下,晚风中,刚告别完,陈太傅嘱咐一两句收尾,便又停不下来了。

    一两句成了成千上百句。

    言霁:“。”

    难怪就连肖相对上陈太傅,也常常被怼得哑口无言。

    彻底将人送走,言霁累得瘫在软榻上,宫人上来给他捶背揉肩,等晚膳温好端上来,言霁已经在温柔乡中睡着了。

    木槿将他叫起来喝了羹汤,夜深人静,承明宫依旧灯火辉煌,言霁吃了东西躺在屋廊下小憩,撑着一丝清明,等影一的消息。

    面对陈太傅絮叨时,他便一直想着宫外的事,不知道影一那边进度如何。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军饷也有被层层克扣,最终这些钱都通过康乐成了柔然招兵买马的本钱,短短时日还算不出数年间国库被抽空了多少,大崇又有多少与康乐同流合污的蛀虫,彻查是件漫长的事,言霁将重点放回了骨灰上。

    影一自黑暗中现出身形的一瞬间,言霁便睁开了眼。

    影一抱拳跪地,道:“属下失职,今日属下跟丢了半刻钟,追上去时,见到风灵衣正跟摄政王身边的侍卫打在一起。”

    “梅无香?”

    影一点头:“正是。”他迟疑片刻后说道,“陛下,你说会不会,风灵衣盗走敦和太后骨灰,是摄政王暗中授意的?”

    言霁没第一时间回答,反问道:“你为何这般想?”

    “属下瞧着,风灵衣跟梅无香之间,有些奇怪。”就算不是,他们也一定合作过,互相间对对方的招式了如指掌,只有交手过很多次,才能做到如此。

    言霁将滑到腹部的毛毯往上扯了扯,昏黄的光晕下不辨喜怒,影一上前递给他一封信,肃穆道:“这是风灵衣消失那半刻钟留在地上的。”

    打开信纸逐字逐句看完,言霁眸色冰冷,将信纸揉捏在手中,俄顷道:“他邀朕明日亥时去京畿十里亭。”

    此亭名取自送君十里终有一别,当到亭子下,就意味着情谊已经送到,该止步离别,因此有十里亭之称。

    风灵衣确实打算离开大葱回柔然了?

    影一惟恐有诈,轻声问道:“陛下去吗?”

    “去!”

    不光是为了母妃的骨灰,信上还有一行字。

    ——陛下想不想知道,摄政王的欲望是什么?

    影一沉默后,道:“属下找到了当年跟着敦和太后嫁入大崇的贴身婢女,在敦和太后被打入冷宫后,她也随之消失宫内,属下是在京郊一处樵夫家中找到她的,陛下见过后,多少应该会知道风灵衣的背景。”

    影一侧身,一名憔悴佝偻的妇人畏手畏脚从影一身后走出,在看到言霁后,含泪跪地,用柔然的礼仪叩拜,哽咽唤道:“小殿下。”

    摄政王府与承明宫一样,今晚彻夜通明,金吾卫将主院围得水泄不通,连婢女杂使都不得离近,远远看去,院门外森寒刀戟倒立,令人望而却步。

    医师连夜从别院赶过来,若有人识得,这其中有几位曾在太医署当过差,正是莫名消失的御医,如今换了姓名,衣着低调出现在王府,侍卫开道,放了他们进去。

    “王爷,步太医来了。”梅无香敲了敲门,听里面没有动静,这才谨慎地将门推开,推开后他后退一步,确认安全,才对步太医道,“暂时可以了,不要待太久。”

    步太医似已习以为常,提着药箱进了门。

    屋内阴暗无光,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走到里面,才隐约看到个模糊的轮廓,仰面躺在榻上,墨黑的发丝垂散席地。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月光从缝隙泄落在顾弄潮身上,那张脸苍白如纸,眼眸深黑幽静,胸口没有起伏,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

    步太医放下药箱给他号脉时,隐约听到阴沉嘶哑的声音,反复地念:“话话”

    凑近方才听清楚,是“画”。

    “王爷要什么画?”

    顾弄潮闭了闭眼,面露痛楚之色,他紧拽着榻沿压下一拨拨袭来的混沌感,额角青筋乍起,绷紧的身躯细细战栗。

    步太医连忙塞了一粒醒神丹到顾弄潮嘴里,又拉开衣袍往后肩的位置看了眼,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那些花纹在动,像是活了一般。

    血似的蔓延在肌肤下,组合成诡艳奢靡的诅咒之花。

    “春狩那阵,王爷就不该吃药压制白华咒的发作,现在一月比一月严重,如此下去,恐怕”步太医没敢在说下去,说再多,也没用。

    没人能阻止得了摄政王的抉择。

    顾弄潮依然在念“画”,步太医在房间内找了一阵子,没有看到任何一副字画,他想到以前别院好像有几幅来着,被吴老拿回了王府。

    问过吴老,吴老却说也不知道那些画被放到哪去了。

    想起不能久留,步太医随便找了一张舆图递给顾弄潮。神志不清的人,根本看不起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握着,就安心了。

    待根据情况替换了药材,煎熬好给顾弄潮服下,深更时分,顾弄潮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原本规整干净的房间变得一团糟,瓷器碎了一地,空中夹杂着血腥气,进来几个士兵迅速将屋子重新整理好,搬着新的瓷器放回原处,全程低头不语,动作间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顾弄潮对这样的情形熟视无睹,有时他会通过房间混乱的程度,判断自己失治时做过什么。

    梅无香趁顾弄潮短暂清醒的时间,将今天的事一字不漏说完,最后道:“确如王爷猜测,皇城军果然跟穆王遗党有关,王爷明日转去别院休养,十里亭属下带人去就可。”

    明日,皇城军的人会到十里亭与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人交涉,这是近两年来,唯一一次离对方这么近。

    “其中有诈。”顾弄潮闭着眼压了压胀痛的额角,“他是诱本王到场。”

    梅无香正色:“如此,王爷更不应该去,更何况王爷现在”

    “无香,你跟了我多久了?”顾弄潮突然发问,让梅无香思路打断,愣了下后回道:“十五年。”

    “十五年。”顾弄潮仰靠着,眸底落入月色溶溶,反射出冷冽幽光,“那你应该知道,本王不会因这些小事,就畏缩不前。”-

    言霁本想等下朝后试探下顾弄潮,对于母妃的骨灰在金佛寺被盗一事,是否提前就知内情,但今日早朝,又不见顾弄潮到场。

    这种情况近一年来增多不少,每次递上来的都是告病的折子。

    言霁从没放弃寻常柔然巫师所在,但其已隐匿十几载,痕迹少得像一个传说,拖到现在,言霁也没得头绪。

    他也清楚,就算自己找到巫师解了顾弄潮身上的咒,欠下的,也不是单凭此就能清偿。

    待到下午,言霁换了件绀青色常服,没带木槿,也没带德喜,只留了两名侍卫跟着,就出了宫。

    马车直奔京外,在十里亭停下时,天空已成灰蓝色,一眼望去,一座重檐亭立于天幕之下,亭内四面透风,石阶下长满荒草,萧瑟之景就算无人言道,也透出离别断肠的愁情。

    侍卫扶着言霁下了马车,到亭内检查后,折回来禀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离亥时尚早,言霁之所以提前来,就是为提前做好打算,他将前后官道走了遍,又在十里亭周围探了点,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此地视野开阔,后方有处断崖,断崖下是另一条山路。

    转身时,言霁脸色微沉,竟在无人察觉时,亭子中多了一人,红衣艳艳,皓腕如玉,正洗着第一道过水茶,一旁的茶壶喁蟋喷着热气,他为四人各倒了杯浅绿的茶水,笑容和煦道:“陛下来这么早,是奴家没料到的,准备仓促,聊以茶香敬之,望陛下莫怪。”

    侍卫纷纷抽剑直对咽喉,风灵衣手都没抖一下,先将自己那杯喝了。

    “陛下不敢喝么?”风灵衣轻笑着问。

    言霁抬了下手,侍卫这才将剑收回,言霁坐在风灵衣对面,看着风灵衣举止优雅地给自个儿续第二杯茶,终于出声道:“你有何用意?”

    “陛下等到亥时,不就自然知晓了么。”

    言霁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我母妃的骨灰,是不是被你盗走的?”

    “小舅舅?”言霁直直看着风灵衣每一丝表情变化。

    风灵衣端茶的手顿了顿,撩起眼帘,莞尔一笑:“看来你找到了柳烟。”

    柳烟,正是敦和太后随嫁来的贴身婢女。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奴家太后遗骸的归处了。”风灵衣笑意渐淡,目光一转看向悠悠云霞,沉落的万丈霞光,说道,“在回答陛下前,可否允许奴家为陛下讲个故事?”

    ——柔然的落日,是他和姒遥年幼时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亥时,摄政王的车驾准时停在十里亭前,上百名金吾卫训练有素,团团围堵住十里亭四面八方,而车上的幕帘严丝合缝地垂落,迟迟不见里面的人下来。

    百把刀戟,一同对准十里亭中的人。

    一壶茶喝完,烧茶的火炉只剩炭灰,风灵衣慢悠悠起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

    “王爷不下来叙叙旧么?”

    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绵绵不绝,斜风吹动幕帘,里面伸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将帘子揭开半面,燃烧的火把照亮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风灵衣,再看向亭子中倒在石阶上的两名侍卫,一顿后,目光落在了趴在石桌上陷入昏迷的少年天子身上。

    这时,风灵衣笑容扩大了些:“王爷不下来,是因为动不了么?”

    “真可惜,无人能救陛下。”扶着四肢软绵的常服少年靠在自己怀中,风灵衣的手指一点点拂过沉睡中的眉眼,从美观立体的下颌滑至颈间,悠悠叹道,“看来,陛下得与奴家一同回柔然了,大崇皇帝为质”

    风灵衣一声轻笑:“你们大崇的边塞,岂不是不攻自溃。”

    顾弄潮面色森冷似三丈寒冰,揭帘子的手指攥紧,迫人气势从马车内掀起,周遭金吾卫背脊生寒,所目之处鸦雀无声。

    风灵衣是故意趁他发作时,无暇看着皇宫,将言霁诱至此处,作软肋拿捏。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察觉到脖颈间传来的痛感,言霁缓缓睁开水雾弥漫的眼,视线穿过重重火光,落在车厢内一身玄衣广袍的摄政王身上。

    ——你想知道摄政王回到这个时间的欲望是什么吗?

    ——这是你知道真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救不了他。

    ——我会成为你的刀,但需要你握住它。

    一个时辰前,他喝下了面前那盏茶。

    他看着顾弄潮,在他脖子被刀刺破流出一条血水时,顾弄潮深黑如渊的眼睛,光亮一点点消失,呈现一种无神虚惘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