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言霁一直记得那些开心的事, 对于不愉快的事情,他总是忘得很快。

    这时面对这双熟悉的眼,言霁不可遏止地想起一些本来已经彻底忘记的事。

    关于那支玉笛的来历。

    十五岁那年, 他生过一通大病, 自幼时落水,那还是他第二次病得那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下不了床,吃不进饭, 刚喝下药就吐。

    宫内所有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之后父皇去请了钦天监观察天象、掌天时星历的监正来替他推演命数,监正说他的命格在十五岁这年被人改了, 这是反噬的惩罚, 如果挺过去,往后都将无忧, 一生顺遂。

    所有人都在他病倒床榻时来探望过他,唯独顾弄潮,一次也没来过。

    他撑着下床, 非要回摄政王看看, 担心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当马车到王府大门,前来迎接皇子尊驾的顾弄潮,没有任何异样。

    他便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定是皇叔事务繁忙, 没抽出空。

    直到晚上他难受得睡不着,扶着墙一点点挪去找顾弄潮同睡, 却在夜里, 感觉到呼吸不上的窒闷, 睡梦中发出支离破碎的求救声,挣扎着醒来,幽幽月光下,看清当下局势,他的脖颈正被顾弄潮扼住。

    那双眼,也是如今时今日一般。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顾弄潮想要他的命,第二天他假装不知,只说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且疑惑为何脖子上有两道青黑的淤青。

    顾弄潮再无异状,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忙完军中的事务后,就会坐在他榻前,为他吹笛,笛音缱绻,悠长婉转,抚平身体内分不清是哪升起的难受疼痛。

    自那之后,每当难过时言霁就会拿出那支玉笛吹一吹,虽然至今也没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风雨席卷进重檐亭内,风灵衣红衣翩跹,将刀收了些,漫不经意道:“王爷是不是该叫这些围上来的人撤后些了?”

    “不然奴家心慌时一失手,酿成大祸,就不好了。”

    顾弄潮并没下令,言霁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心里好像明白了一点,原来想要他死,就是顾弄潮的欲望吗?

    可是为什么呢?

    遽然涌入莫大的难受,如细细密密的针刺着他,他面上不作任何情绪,保持着无知无觉的状态,又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无力做不出任何表情。

    顾弄潮扶起身体下了马车,立刻就有人推着轮椅撑着伞走过去搀着他,那一身玄衣停在十里亭前,黑发如瀑,面色似雪,哪怕是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依旧琼秀风骨,郎艳独绝。

    “过来。”顾弄潮朝言霁伸手。

    顾弄潮知道,言霁是故意的。

    言霁刚往前一步,就被白刃抵住脖颈,缓了缓酸涩的眼睛,勉强笑着道:“皇叔你可以不用管我,你这样装着,我都替你累得慌。”

    伸在半空中的手微滞,顾弄潮似乎想站起来,可他刚离了轮椅,又跌了回去,扈从递过去扶他的手被狠狠挥开。

    “你要不听话了吗?”顾弄潮双目赤红盯着言霁。

    言霁倏然觉得很没意思,侧目看向风灵衣:“你已愈隙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

    风灵衣笑了笑,收回刀,在被放开的那刻,言霁走下石阶,握住顾弄潮的手,那双手跟冰块似的冷,用更紧的力道回握言霁。

    “将人拿下。”顾弄潮阴冷地吩咐。

    一声令下,金吾卫围剿而上,在刀剑挥去时,急雨狂风骤起,突闻一声声嘹亮狼嚎,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接二连三亮起一颗颗绿色的星子,蛰伏在荒草间,伺机攫取。

    “是狼!”

    “上百只狼!”

    “快护送王爷撤离!”

    风灵衣倚在长柱上,视线跃过荒原深处静静立在群狼后的斗篷人,那人的身影在黑暗的背景下模糊不清,斗篷猎猎飞扬,最为神秘诡谲的一点是,他的身量不及寻常人,就像从腿骨处折断了半截。

    狼

    言霁凝目四寻,他记得梦境中那篇书里所写过,作为反派的穆王世子就极善御兽,特别是御狼,他手底下的每个人都被□□成训狼师,在前期无权无势的情况下,就是靠此,来返于皇权斡旋内,还能悄无声息全身而退。

    四皇兄那个嫡子也在这里吗?

    手腕被人扯动,言霁只来得及扫见远方模糊的一道身影,还未来得及细看那道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了无痕迹。言霁低头看向扯着他手的顾弄潮,听他道:“上车,我叫人将你送回京。”

    “皇叔来此地,是得到了穆王世子的消息?”言霁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顾弄潮会如梅无香所言在亥时准点出现,可是目前为止,穆王世子并没与顾弄潮结仇,为何顾弄潮依然非得至穆王世子于死地?

    就算是因为他是叛逃的罪臣之子,也不应该。

    “上车。”顾弄潮不容置喙地重复了遍。

    一声短促的哨声后,虎视眈眈的狼群以伏击的姿势潜行在荒草中,并快速朝他们围击而来,及至近处,尖锐的利爪锋芒毕现,四肢以及背脊的筋骨蓬勃,展现出摧枯拉朽的力量感,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在此时面对凶猛残暴的狼群时,也不由地往后退缩。

    “狼群畏光。”言霁临上车前,提醒道。

    清越沉稳的嗓音霎时扫去了来源于本性的恐惧,金吾卫恢复清醒,围成圈严阵以待。

    言霁爬上车,想去拉顾弄潮时,原本驾驶在车头的士兵突被一箭刺穿心脏,风灵衣鬼魅般出现在车驾前,紧握缰绳朝顾弄潮挑衅地笑道:“王爷,将陛下交给奴家吧,奴家一定会带着全须全尾的皇帝陛下,回来为您收尸的。”

    “风灵衣!”马鞭破空挥下,在黑马嘶鸣地冲出去时,言霁被冲击力甩进车里,他奋力稳住身形想要去夺缰绳,一面匆匆回头去看顾弄潮,夜色火星中,顾弄潮也正看着他,但并没有叫人来阻止风灵衣,只是静静看着马车往前越驶越远。

    “停下,风灵衣!”言霁喊出的话都破了音。

    风灵衣非但没停,反而又挥出一鞭,加快马车的速度,周围的野狼自发让道,并没有攻击阻拦的意图。

    撕裂的风声中,风灵衣一改戏谑模样,亦庄亦谐道:“我们的事已经完成了,陛下也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答案,剩下的,与陛下无关。”

    “与朕有关!”

    在快扯住缰绳勒马间,他有一次被狠狠甩进车厢内,脑袋磕在车壁上,头晕眼花时,听见风灵衣问他:“有何关?”

    “他是大崇的摄政王。”

    “这与陛下这个人本身无关。”

    言霁咬了咬牙,嘶声喊道:“也是朕决议要与之一生一世的人,哪怕如你说证实的,他从头到尾都想杀我。”

    每次与顾弄潮行事时,对方像是嗜血般要将他弄死,这种欲望总是展现在每一时一刻,一次次加深言霁的怀疑。

    可这又怎么样呢?

    一个人能因为一件事,就自主改变喜欢谁吗?

    风灵衣挥鞭的动作一缓,良久后,他笑道:“你真是个痴儿。”

    “每个人都是痴儿,你不也一样。”从王子成为男倌,只为守着十二盏琉璃灯,等深宫一个传不出的回应。

    知道自己夺不了掌控马车的权利后,言霁干脆地呆在马车内。在不知走了多远,有没有出京畿时,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被驱使着跑了一整晚的马儿疲累地垂着头镀了两步,风灵衣撩起车帘看了眼言霁,见他脖颈间的伤口已经结痂,且还在喘气,会心一笑。

    “下来吧。”

    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往外是昏黄暗蓝灰黑等颜色破墨般渐渡变化,辽阔的荒原风声徐徐,野草如海浪般拂动。

    那袭红衣站在这样的天幕下,惊世绝俗,秾纤得衷,牵着一早就等在这里的骏马,用一种隔着亘古般悠远的目光看着言霁,轻声说道:“就到这里吧,你还来得及回去找他。”

    言霁朝风灵衣伸手:“你说过,你会把母妃的遗骸给朕,还有柔然巫师的下落。”

    风灵衣眼中盈着狡猾的笑:“若奴家现在反悔,你只能从这两样中选一种呢?”

    “我会叫跟在暗处的护卫出来,朕拿不到东西,你也别想离开大崇。”言霁没有一丝被胁迫的慌乱,就像他说的,他可以跟风灵衣鱼死网破。

    风灵衣无奈地笑了笑:“顾弄潮将陛下教得很好,就算你也可以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他转身上了马车,再下来时,怀里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漆盒,言霁接过确认不假,正要重新蒙上黑布,手上突地一顿,看到檀木上刻着菩提花,用金纹填充,美轮美奂。

    风灵衣在这时说道:“想必陛下对巫师的下落也已经有了猜测,他如今就在岭南,像是在研制什么歪门邪道,不过大概也要动身回柔然了,若有缘,陛下或许能赶在他离开大崇边界前,找到他。”

    “不过难如登天。”

    柔然巫师最擅隐匿行踪,连柔然国君都琢磨不透,每次都是等巫师自主现身,更惶恐大崇内从无人见过巫师真容。

    见他还不走,言霁问他:“你还有事?”

    风灵衣虞兮正里。轻轻地眨了眨眼:“陛下应该知道,敦和太后她生前多想回到故土吧?”

    言霁微愣,抱着漆盒的手指不由缩紧。

    “陛下真的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让她连死后,也无法埋葬在故土里,魂归他乡么?”风灵衣脸上没了笑,此时的他,显得咄咄逼人。

    “陛下,你应该知道,她不想葬在你们言家的皇陵里。”

    “什么叫‘你们言家’,她是朕的生母,便是言氏的人”

    风灵衣打断道:“你应该知道,没人会给予一个死在冷宫里的废妃尊重,在我们柔然,妃即是妾,上不了正厅,下不入祖嗣,大崇没有她的容身处,哪怕只是一捧骨灰,也无处可葬。”

    言霁想要反驳,可他无话可驳,因为风灵衣没有说错,就连自己加封母妃封号,就已经是逆诸臣之言,一意行事。

    “将她给我吧,我带她回家。”

    这次反了过来,风灵衣朝言霁伸手。

    “你故意的。”言霁哽咽着,仰头眨了眨眼将满盈眼眶的泪水硬憋了回去,他把怀里的漆盒抱得很紧,就像紧紧抱着母妃一样,不愿松手。

    风灵衣自嘲一笑:“是,我是故意的,故意告诉你可以将她还给你。”

    就是因为,知道当自己说出这番话,这个小皇帝,会再无底气。

    “你跟乞伏南盘一样坏。”言霁愤愤道,“母妃怎么会有你们这般的手足。”

    他从母妃口中听到的兄长,是个虽心怀野心,但也心存理想的人,她的小弟弟,虽然肆意张扬,但也乖顺听话。

    现在两个言霁都见过了,没有一个符合母妃的描述。

    风灵衣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一副任凭言霁怎么说的模样,还促狭地笑了笑:“你这样好骗,可别再干被顾弄潮吃干抹净,还帮着他数银子的事了,就当小舅舅最后让你长了点教训。”

    “你滚吧。”言霁憋着眼泪,没好气道。

    走前,风灵衣幽幽叹道:“另一个小狼崽就没这么好忽悠了。”

    风灵衣骑上骏马,一扬马鞭飞驰而去,在荒原的官道间逐渐化成一个小点。言霁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拿起一枚玉佩在初起的朝阳下晃了晃。

    这一晚他并非全无收获,有了风灵衣的贴身玉佩为佐,召动飞鹤楼的信息网,定能找到藏身岭南的柔然巫师。

    等风灵衣发现他的玉佩消失,估计已经离京好几重山水。

    而原本应是顾弄潮麾下一支锋利暗箭的飞鹤楼,也变为了他的手中刀。只不过,等找到柔然巫师,他不会让这把刀再存于世。

    掌控南来北往的信息,迟早也会被信息所缚,失去辨别明礼的能力。

    言霁将缚在马车前的靳绳松开,踩着马镫跨上马,一夹马腹黑马慢腾腾跑了起来。等他赶回十里亭时,入目所见遍地尸骸,昨晚初略一观以为只有上百只狼,但言霁一路走来,看到狼的尸身,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哪怕震赫边疆骁勇善战的金吾卫,亦是死伤惨重。

    言霁跳下马,来到十里亭前,此时剩下零星几匹孤狼龇牙咧嘴地围着中间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雪色面庞染血渍,手中一柄淌血的长剑杵着地,一身金缕玄衣颜色沉重,听到动静,他与狼,都短暂地朝日光升起的方向看了眼。

    周围仅剩的金吾卫要么正与野狼残斗,要么死要么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言霁踏着血水润湿的泥草走过来,干净洁净的锦靴转瞬便被染脏了。

    那些狼,并没有攻击言霁的意图。

    甚至在言霁过来时,还为言霁让开了一条道,收起了爪牙。金吾卫见此以为是这一切都是小皇帝故意设计困杀王爷的,在言霁朝顾弄潮走去时,纷纷面露困兽般的凶狠,用尽全力提刀指向他。

    顾弄潮未置一词,那双眼黑得连光都照不进去,染血的脸在昏暗天光下显得诡谲阴嫠,将清冷华贵衬出一股病态感。

    “皇叔。”言霁停在刀戟的尖刃前,看着眼底无神的顾弄潮轻轻唤了一声。

    握着剑的手颤了下,那双眼缓缓地半阖下,羽睫轻落,他就像被困在雾障中,如墨的长眉轻拢,面色浮出挣扎般的痛楚。

    “放下。”出口的声音喑哑,但很清楚。

    金吾卫不甘心地将兵器收了起来,眼看着让他们恨不得噬血剔骨的少年天子擦过肩走近王爷,时刻警惕着对方发难。

    但没有。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仰头看着顾弄潮,说道:“我已经拿到柔然巫师的下落,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摆脱它了。”

    顾弄潮伸手碰了下言霁脖颈间的伤口,问道:“痛吗?”

    白鹭飞过青灰色的苍穹,风动时将浑浊的空气稍作洗刷。

    “不痛。”言霁将头靠在他膝上,鼻尖是浓郁刺鼻的血腥肃杀之气,他从中辨认出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轻嗅着道,“比起皇叔当时看我的眼神,身体上的伤都感觉不到了。”

    当时他只觉如坠冰窖,忘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痛感。

    原本言霁以为自己会因睹见顾弄潮的秘密而心生怨愤,可当内心情绪平复后,感觉到的是类似麻木的疲惫,他在顾弄潮身上消耗了太过感情,已经无力再去计较太多。

    零星十几只孤狼弓着身后退撤离,远方林木间的斗篷人阴影下的眼涌动暗芒,在下属禀报风灵衣并没履行承诺后,猛地一锤树干,吩咐撤退,率先离开。

    风平浪静后,医师颤巍巍过来,给顾弄潮喂了一颗漆黑苦香的药丸,对言霁说道:“陛下,趁这会儿王爷还清醒着,赶紧回去吧。”

    言霁认出了他,是当年负责母妃身体的步太医。

    步太医面对言霁审视的目光,腿一软跪在地上埋首下去,正要为自己解释一二时,言霁收回目光道:“回去吧。”-

    “此咒前期会潜伏五年,这五年属于可转移期,五年过后,便会在寄主身上现出种咒的种种特征,后肩胛会出现血色的白华花纹,在花纹扩散变大的同时,症状渐渐加重,从时常感到疲累头疼,到喜怒不定失眠多梦,再到后期,无法自控被欲望驱使失去理智。”

    屋廊下步太医刚给皇帝脖子处的伤上完药,就在言霁接二连三的逼问下,不得不将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只不过,言霁依然感觉步太医有所隐瞒。

    再度逼近一步,言霁冰冷直视着他,幽幽道:“步太医家中有妻有子,消失这段时间,恐怕没少回去吧?他们可知帮你隐瞒行踪,罪责同等,乃欺君之罪?”

    步太医悻悻笑了两下,眼神开始左右飘移。

    “为什么会走不了?”

    分明盛夏,步太医额头却直淌冷汗,见无人来助自己,只得坦白:“这是白华咒后期的一种症状,不过陛下不必担心,等过几日,就能消退。”

    言霁皱起眉:“照你之前所说,每一样症状都会加重,现在只是半身无法动弹,是不是再等一年、两年,摄政王全身都动不了了?”

    “不不不。”步太医赶忙道,“臣敢保证,确实只有双腿动不了,这是因为腿部离白华咒寄宿的后肩脊最远,血流不畅导致的,而其他离白华近的地方,则会显更加健硕。”

    回到屋内,正见梅无香推着顾弄潮去浴房,轮椅中,顾弄潮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染血的衣袍,此时正面无血色闭着眼,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远远看去,像是没有呼吸的精致人偶。

    “朕来吧。”言霁走过去,梅无香很自然地将轮椅推给他,看了眼依然闭着眼的摄政王,说道:“属下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劳烦陛下照看王爷了。”

    猜出他是要去追查狼群的后续,言霁道了声:“好。”

    目送梅无香离开后,小厮来说浴房已经温好热水,言霁推着顾弄潮来到浴房的窗格旁,拉着顾弄潮的手将他身上的衣袍褪下。

    原本言霁只打算脱了外袍就好,可发现中衣也浸了血水,只好将顾弄潮的衣服都脱完,转身去试过水温后,半抱半拖将顾弄潮弄进水池里。

    看着顾弄潮劲瘦得衷,但一掂量却发现并非自己轻易就能抱动的,言霁憋力憋得脸都红了,一将人弄进水里,徒然失重,连带着言霁也摔了进去,溅起三尺高的水花。

    摸索着攀上顾弄潮的肩膀往浮出水面,言霁大喘了口气,头顶雨帘似地往下落水,言霁抹了把脸,将湿漉漉缠在身上的头发拨到脑后,待再睁开眼时,竟发现顾弄潮不知何时清醒了,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莫非是刚刚动作鲁莽,将人弄醒了?

    言霁张了张嘴,正想道个歉,身体兀地被拉动着在水里一转,后背重重抵在池壁,紧接着顾弄潮的气息压迫上来,言霁一瞬间就像猫被捏住后脖颈,不敢乱动了。

    顾弄潮握着言霁的手腕往上一提一压,掀开羽睫含着点笑意道:“你在诱惑我吗,陛下?”

    听到这话,言霁的脸比先前还红,他不清楚顾弄潮的脑回路是怎么转到这上面去的,但这不妨碍言霁认为顾弄潮脑子病胡涂了。

    “我是打算给你洗个澡,你既然醒了,就自己洗吧。”言霁想抽手,但桎梏手腕的力道变得更紧了些。

    顾弄潮倾身压下,在他唇畔亲吻了下。

    也不知是水太热还是天气太热,言霁脑袋嗡嗡的,在顾弄潮贴过来亲他嘴的时候,言霁将头扭向一旁,看着泄落阳光的窗扇,羞恼道:“白日不可宣淫。”

    他们贴得很近,近到水流都没有缝隙穿过,以至于彼此任何动静都能察觉到。

    顾弄潮没亲着言霁的嘴,就顺势将吻落在侧过去的颈窝,在他说那话时留下一朵绯红的落梅,闷声笑了笑,伸手覆住言霁清亮明净的眼,低哑着说道:“现在天黑了。”

    摄政王只手遮天,说什么便是什么。

    言霁一面觉得羞耻,一面又遏制不住地沉沦,他的眼睛被顾弄潮用发带遮住,好似这样,就真让他觉得天已经黑了。

    细尘在窗格下的光线中片翩跹飞舞,光线逐渐消散,外面也真的天黑了。

    第82章

    天还未亮, 言霁就睁开了眼,他打算趁顾弄潮还在睡,去做一件事, 可言霁刚一动, 搂在腰间的胳膊便收紧了些,耳畔传来低沉好听的嗓音:“要去上朝了吗?”

    现在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 言霁算着耽误不了多久,态度强硬起来,将顾弄潮的手拿开, 说道:“摄政王便好好休息吧,今日的病假朕也允你了。”

    顾弄潮并不松手, 凑过去贴了贴言霁的脸:“多谢陛下, 不过陛下应该再清楚不过,臣现在无碍了。”

    那双透彻的眼眸睁开, 盈着笑看言霁:“陛下躲着我,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言霁一哂,起身就要坐起, 转瞬间便被顾弄潮压着, 顾弄潮黏糊地亲他, 亲得言霁喘不过气,担心顾弄潮越闹越精神,言霁极力去伸手, 够床头系着摇铃的绳。

    在顾弄潮的手往下移时, 一阵空亮颤荡的铃声被摇响,外面传来脚步声, 顾弄潮不得不停下动作。

    顾弄潮看着面色绯红, 眼润秋波的少年天子, 轻轻笑道:“陛下认为有人来了,臣就不敢了吗?”

    自然是敢的。

    这摄政王府都是顾弄潮的人,他们就算看到什么听见什么,也会装聋装瞎立刻关上门离开,言霁怕顾弄潮真会如此,稳下心神故作镇定道:“至少现在不会。”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顾弄潮嘴角翘着笑侧躺下,在言霁整理好衣服下床时,说道:“陛下做完其他事,记得去朝堂。”

    “知道了。”

    婢女进来伺候,看到言霁在屋内,并无多余表情,伺候梳洗完,言霁走前回头看了顾弄潮一眼,见他又闭着眼睡着了,那对修长眉宇微皱,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却是嗜血般的朱红。

    一看就并不健康。

    昨日不应该由着顾弄潮乱来,言霁在门前停顿了下,折返回去,背对侯在门口的婢女偷偷亲了下顾弄潮的脸,起身时,撞进那双深邃的眼中,蓦地脸色赤红。

    顾弄潮竟然并没睡。

    “陛下再不走,臣就舍不得你走了。”

    言霁脚下着火,飞快离开了房间。

    言霁并非去做别的事,而是带着风灵衣的玉佩去了趟飞鹤楼。飞鹤楼大门紧闭,言霁让影五带着自己破窗而入,直奔老鸨的卧房。

    敲门声响起时,老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顶着刚睡醒的蓬乱头发就来开门,一看门前站着的人是谁后,瞌睡去了大半,艰难扬起谄媚的笑容,哆嗦道:“奴家不知陛下大驾,有失”

    “你可认得此物?”言霁拿着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老鸨的话顿时就戛止在了喉咙里,直愣愣地接过玉佩细细抚摸后,一改态度,问道:“陛下从何处得来的?”

    “自是风灵衣给的。”言霁蹙着眉,“你在质疑什么?”

    老鸨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低眉垂目叩下头:“飞鹤楼任凭陛下吩咐。”

    半炷香后,言霁理清了飞鹤楼的信息网罗布,这飞鹤楼算是双面间谍,初始资金是柔然投资的不错,但后来时不时反向窃取柔然的国政泄露给大崇。

    乞伏南盘本是派风灵衣来接管飞鹤楼,可也是在风灵衣来之后,飞鹤楼彻底脱离了管控。

    “陛下此番造访,是想要飞鹤楼做何?”老鸨讨好地给言霁续上茶,试探道。

    “朕要你倾飞鹤楼之礼,在五日内查到柔然巫师具体所在,以及他的全部信息。”言霁冷眸看她,“会有人跟你接手,你只管去查就是,不要打草惊蛇。”

    “这是必然。”老鸨笑容有些勉强,“只是五日未免”

    言霁站起身,一身锦袍垂地,身姿如松如兰,桃花眸映着老鸨褶堆的脸,说道:“等不了太久了。”-

    岭南一事牵扯出朝廷下方的州县贪污一事,直到现在也还闹得沸沸扬扬,随着时间的推移,查不来贪银的数量也与日俱增,而经过大理寺的调查,最后这些银子,都通过康乐郡主的商行,流通向了柔然。

    朝堂骚乱,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那批臣子,也都愤然要求柔然必须给个说法,否则就只能兵戎相见。

    下了朝,肖相到御书房找了趟言霁,邀请他去丞相府让逆子再单独向他请罪一次,言霁多少知道肖相的意思,若是他不开口,肖靖南目前这种情况,在京城定是混不下去的。

    看肖相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几岁,言霁口头上答应了他。

    说到底,岭南之事也非肖靖南之错,怪就怪在肖靖南做事太以自我为中心,这是为官者最忌讳的一点。

    顾弄潮病倒,言霁自觉地包揽了每日的奏折,处理完朝事已经下午了,他从御书房出来,瘫在软榻上由木槿扇着凉风,忽然门外一声响动,木槿很自然地借口去换冰鉴,避开了暗卫。

    影一出现在屋廊下,禀报道:“陛下,前两天薛迟桉确实并不在太学院,听典学说,薛迟桉称病卧床,直到今日才出现在学舍。”

    气候热得言霁心浮气躁,但在这一刻,奇异得心如止水

    漫长的死寂后,言霁闭上眼道:“顾弄潮也在找穆王世子,如果真是他,你派人去跟他提个醒,我们能查到迹象,梅无香未尝不能。”

    “是。”

    影一应后,却并没走,无影卫这些年除了跟言霁交流,几乎没有任何互通之人,薛迟桉是唯一一个,被言霁亲自送到无影卫培养的人。

    影一难免挂心:“陛下,若他真是穆王世子,您”

    “是就是,每个人都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在他没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前,朕自会护着他。”毕竟,这是他将薛迟桉带进宫时,承诺过的。

    只是不知,自己算是他的哥哥,还是叔叔。

    想到康乐在幽牢对母妃的揣度,哪怕言霁觉得荒谬无比,但此事依然像一根扎在心里的针,一想起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若有时间,他想跟薛迟桉好好沟通下。

    离跟飞鹤楼约定的五日之期还剩最后一日时,言霁思及肖相三朝元老,为大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终于舍得从冰鉴旁挪了脚,叫德喜备好马车,出宫去了趟丞相府。

    马车还没到,丞相府上上下下就已经等在门外了,来往路人在威仪气派的相府门前好奇驻足,暗暗讨论是何人如此大驾,竟劳动整个丞相府相迎,没一会儿,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车上下来的竟是个锦衣襕衫的少年。

    少年束腰的衣带迎风飘飞,在绚烂的日光下,玉姿金相耀人心目,少年华美,奢艳矜贵,一见就知其绝非等闲人物。

    丞相府的人全跪地迎接,那袭衣摆拂过,言霁错身进到里面,才开口叫他们起来。

    正厅里,肖相拿着戒尺打得肖靖南跪在坐于主位的言霁面前,很铁不成钢道:“陛下舍脸来此,你还摆着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爹!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也领了责罚,非得三跪九叩行过大礼才算忏悔吗?”肖靖南背挺得笔直,但他挺得越直,落在背上的戒尺也就越重。

    言霁端着茶盏拂开面上的茶沫,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不清少年天子的情绪。

    此前明明说好的,临到关头这逆子莫名又开始倔强,气得肖相心脏梗痛,手上一用力,将肖靖南打得嘴里呛出了血。

    一旁的相府夫人看得揪心,又不敢劝,眼中已心疼得储起了泪光。

    “罢了。”言霁放下茶盏,眼尾飞扬间,瞥了眼肖靖南,“既然贵公子知道错在何处,改了便是,但朕提醒一句,京中不比岭南,可任你随意发挥文采,毕竟岭南天高皇帝远,朕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可你若敢在京中信口雌黄,就别怪朕假公济私。”

    言霁心眼一向小,谁得罪过自己,说过自己坏话,他都记着。

    更何况肖靖南这个头号黑粉,还在外面写小作文到处抹黑他。

    若不是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言霁非得把肖靖南打入大牢。

    大概从言霁的眼神中感觉到了危险,肖相甩了戒尺跪在肖靖南,磕头谢恩,并留言霁用晚膳,言霁起身道:“朕还要去趟摄政王府,就不久留了。”

    离开时,肖靖南扬声愤愤地问他:“我那些文章,难道所言有虚?”

    言霁站定在正厅门前,侧目回视肖靖南,轻蔑一笑道:“朕虽没看过你的文,但也知晓,隔着他人去认识一个未曾会面过的人,多少有失事实。”

    “你认识的是旁人口中的朕,而非你眼前的朕。”

    肖靖南似乎还说了什么,类似“那就让我看看旁人口中的你和你是否有区别”,不过言霁已经懒得听了,径直离开丞相府,内侍正要扶着言霁上车,言霁抽回手,说道:“朕先走走。”

    突然想起来,他如今出宫的次数有限,已经很久没安静地在京城的街道上走动过了。

    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暗处,言霁身边仅带了个内侍,走在京中最繁华的南北街上,内侍在旁边试探道:“公子,是想逛瓦舍还是街边吃食,亦或者玩些什么?”

    “就随便看看。”

    内侍察言观色,看出言霁不愿多言,便默默跟在后面帮言霁挡去摩肩接踵的人群。

    转到一条青巷内,所见两侧青灰砖砌,屋檐栉比,潺潺细水在疏通街道的水沟流淌。一瞬间从闹市置身清幽处,竟有种突逢桃园之感。

    言霁问道:“这条巷子叫什么名?”

    “回公子,此巷名红白道。”

    言霁初时只觉此名特殊,并未多想,待往里深入,才知为何起这个名,这条巷子里,卖的是贴着喜字的棺材。

    这是条为待嫁女子置办嫁妆的街巷。

    一路走来,有朱木铜面镜奁,三进三出雕花拨步床,鸳鸯交颈屏风扇面,红底铜盆,喜被,以及各种囍字裁剪的纸裁,不过卖得最多的,是棺材,几乎每个铺子都备得有。

    一些讲究的门户,会为出嫁女儿备上从离开家门到死时会用上的全部物什,包括棺材,放进嫁妆一起,带入娘家。

    走过几家看到店铺里来买东西的大多是妇人带着及笄少女,言霁自知应当避嫌,刚转身往外离开,便迎面撞见一群走来的尼姑。

    侧身避让时,偶然一睹,竟看到一张面熟的脸。

    那张脸停在了他面前,其余尼姑也都看了过来,言霁与她两两对视,相顾无言,片刻后,她朝师姐们道:“你们先过去吧,我等会就来。”

    众师太点了点头,再度看了言霁一眼后,依言离开了。

    面前的女子剔着光头,穿着尼姑常穿的灰色长袍,手拿一支拂尘搭在肘弯,另一手竖掌朝言霁弯腰行礼,声音低沉道:“小尼拜见陛下。”

    哪怕是这样一副装扮,姜棠清依然有种国色天香的美感,只不过比起赏花宴初见时的锋芒,如今更加内敛脱俗。

    言霁心情复杂,哑然半晌后,问道:“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姜棠清笑了笑:“挺好的。”她的笑容带着释然的感觉,如清风吹散迷雾,所散发的全是光辉的一面。

    没等言霁再问,姜棠清琉璃剔透的眸子看着言霁,抢先道:“陛下似乎有心事?”

    “没有人能不存心事。”言霁并不正面回答。

    原本言霁以为姜棠清会后悔当初的决定,败在蜚短流长下,但看她如今模样,自信磊落,甚至比以前的国公府嫡小姐更加耀眼。

    打完招呼,言霁正要离开,姜棠清出声叫住他,浅金的夕阳下那对秀丽的眉眼似被渡了一层忧虑,在言霁转身回看她时,姜棠清说道:“小尼最近学了些卜算之术,算出来的东西时灵时不灵,刚刚小尼为陛下算了一卦,陛下可要听听?”

    言霁略微挑眉:“要钱吗?”

    那眉眼间的忧虑散去了些,姜棠清轻笑了声:“不要钱。”

    “不要钱,就听听吧。”

    微风拂面,带动发丝扬扬落落,挑好嫁妆的夫人小姐提着大堆东西回家,擦身而过时,待嫁少女羞涩的笑脸,与姜棠清宁静悠然的面容,有了一瞬鲜明对比。

    言霁恍神了下。

    他听到姜棠清道:“陛下及冠前,莫登高处,望陛下谨记。”

    京中并无特别高的地方,最高的是钟楼,言霁很少会去,京外倒是有些山,不过同样的是,言霁不常去这些地方。

    只有行三年一郊之礼时,会至昆山圜丘祭祀祷告。

    第83章

    忧患远在身外, 自难存挂于心,从红白道回到皇宫,言霁方才想起来, 忘记去摄政王府看阳阳了。

    他原本准备了一些小孩子用得上的东西打算带过去, 也想顺道看看顾弄潮的身体如何了。

    既然忘记了,言霁不想再跑一趟, 命德喜去送了东西,便转身进了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言霁总感觉顾弄潮在借此不断向他转移实务,从前军中的事情都是直接报给顾弄潮处理后, 再给他过目, 而现在,不仅军中, 更紧要的政务都提前报给他先做决策。

    他原本应该开心才是,这样下去,他将逐步收回分割的皇权, 但言霁丝毫也开心不起来, 接连几日心中都沉闷郁结。

    与飞鹤楼约定的第五日, 飞鹤楼递来消息,让他去一趟。

    上午下朝后,十六卫四品以上的将士觐见, 商量城防一事, 上至京城下到边防都做了一次彻底的盘查更换,避免上次启王之事再度发生。

    这次全体更换进行了快四个月才彻底落实, 看完奏书又商量了一些细节, 看出陛下心中存事, 时时走神,讨论完大体的问题后,屠恭里便道:“陛下似乎累了,今日便先道这里吧。”

    将士们退身出了御书房,屠恭里落在最后面,言霁看着那道威武凛然的背影,想起如今自己掌的兵符号令的便是十六卫,而屠恭里等于直接下属,自己却没怎么与他交流过,思忖后,出言唤住了他。

    屠恭里躬身问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爱卿不必拘礼。”言霁给他倒了杯茶,让德喜赐下,屠恭里微愣后,谢恩接过,解过渴将青瓷杯递了回去。

    上方天子什么也没说,御书房一时静谧非常,只有细微的书写声,屠恭里往看了眼,视线落在书案上,正见一截纤长如玉的手指虚握笔杆,挥毫濡墨,笔下凤翥鸾回。

    屠恭里见过摄政王的字,与之有几分相似,不过走势略有不同,顾弄潮沉稳磅礴,陛下的字灵动流逸。

    一时想起曾在群臣间听到的传言,说是陛下年幼时,曾在王府受王爷教养过。

    屠恭里生在边塞长在边塞,对京中之事都只是略有耳闻,他本不欲理会朝堂纷争,但每每见到金殿上华贵精致的天子,都不由地好奇,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龙子纷陨,最后是这个传言中不怎么聪明、空有一副皮囊的少年成了帝王。

    “爱卿久等。”言霁搁下笔,嘴角翘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掀睫看向屠恭里,说道:“最近一年边塞多有摩擦,朕继位不久,不清那边的具体情况,想听听爱卿对于如今两方是否开战的意见。”

    没那双盈润透彻的桃花眼注视时,屠恭里有种头皮酥麻的心悸感,他慌忙收回视线,端着义正辞严的表情道:“臣认为,暂时不应正对柔然。柔然近年抽走大崇不少赈银,大崇内部虚空,攻防失守,而柔然则招兵买马,日益强健,两相比之,本朝势微。”

    言霁凝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依爱卿所言,若战役打响,大崇胜算几何?”

    屠恭里再度抬眼看了上方的天子一眼:“五五分。”

    柔然虽是小国,兵力远远不及大崇,但他们善使诡术,章法多变防不胜防,以少耗多,不可轻易估量其实力。

    见少年愁眉不展,屠恭里抵不住地想再看一眼天子展颜,不自觉放缓了声音:“大崇有王爷坐镇,胜算可升两成。”

    言霁果然舒了眉,站起身将书案上的奏折放进身后的书阁中,等后面三省的人来取走,在他转过身的那刻,屠恭里莫名留意到天子以镶玉革带束起的腰身,未免过于纤瘦了些。

    言霁回身道:“朕知晓了,爱卿退下吧。”

    心中暗暗想,今日聊了这么多,应该算熟悉些了吧。

    “是。”屠恭里躬身告退,直到离开龙涎香充盈的御书房,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那段纤瘦腰身,以及黄袖下握笔的手。

    不愧是集万民供养出的天子,每处都金贵得让人即便只是注视,都有种亵渎那袭皇袍威仪的感觉。

    但愿这位天子,能当得起万民供养。

    御书房内,言霁揉了揉头,将思绪从繁杂的政务中拉回,对侯在屏风外的德喜吩咐道:“派几个侍卫,朕要出宫一趟。”

    德喜以为他要去摄政王府,毕竟昨日都没去成,便问他:“陛下可要带点什么?”

    “不用。”

    德喜虽疑惑,但没再多问,退身出去安排了。

    等言霁到宫门,看见给自己驾车的人是谁,有些后悔没将木槿捎上。

    陈轩扬着惯常的灿烂笑容,问他:“陛下要到何处去?”

    “去飞鹤楼。”

    坐进马车内,辇毂平稳驶出,言霁靠着软垫闭目小憩,两耳听车外沸反盈天,京城似乎每日都这样喧哗,无论天下的主人如何变更,无论千里之外的边塞是否战事突起。

    正在言霁昏昏入睡时,马车兀地一停,言霁睁开眼,问:“发生了何事?”

    陈轩道:“前方有人在闹事,属下立即派人去开路。”

    看这里离飞鹤楼已经不远,言霁叫住了陈轩,撩起车帘正想下车走过去,由于站得高,他一眼就瞥见了被百姓围在中间闹事的那几人。

    竟有肖家那只小孔雀肖靖南,不过小孔雀此时被人推在地上,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而跟他起争执的是一对憔悴年迈的夫妻。

    这对夫妻彼此搀扶着,满脸淌泪,愤而斥责岭南刺史将他们的孩子火烧埋葬,连骨灰都没给他们瞧见。

    他们应该是从岭南逃难来京城投奔亲戚的。

    陈轩同样也看着那边,街道前已经被堵了好几辆马车,一时难以挪动,陈轩劝道:“陛下,要不还是绕道吧。”

    确实不好插手,这件事争议过大,以言霁的身份,插手反而会将事情上升到另一个层面上去。

    言霁跳下马车,派了个人去通知丞相府,打算过了桥从镜月湖的另一头去飞鹤楼。

    走时,言霁回头看了眼,肖靖南此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对那对夫妻没发出任何反驳,手指紧拽着衣袍垂着头,一副任人辱骂之态。

    原来还是个敢作敢当的硬骨头。

    日头毒辣,陈轩撑了把伞帮皇帝挡太阳,走上青石拱桥时,奇怪地发现桥上竟无一人,直到上了台阶,才知道为何。

    上面的桥栏上坐着奇装异服的紫衣青年,一头银灰色的长发以银蛇样式的头饰盘着,发丝如绸缎般蜿蜒而下,紫衣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图腾,广袖下还缠着刻蛟白银护腕,腰间也垂挂着一串串的银饰,颈项戴了一圈彝苗银项圈。

    青年风致飘然,眉秀而长,唇若涂朱,肩似削成。一双凤眼正好整以暇地眺望肖靖南那方的闹场,面容靡艳,唇畔噙笑。

    当言霁上桥后,他转动黑得流动紫光的眼珠看来,霎时间,空间都似乎如在高温下扭曲般。

    青年起身,单手压胸向言霁行礼:“柔然巫师见过陛下。”

    言霁:“”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找了这么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面上出现一瞬的茫然。

    云湑摩挲下巴,戏谑道:“大崇的皇帝怎么看着痴痴的,莫非是被我的白华咒给弄傻了?”

    “大胆!”陈轩握紧刀柄,严阵以待。

    他能感觉到对面这人的气息内敛,浑身散发着蛇一眼阴寒的气场,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言霁抬手止住侍卫的怒意,清清浅浅的眸子看着云湑,很轻地笑了下:“久仰巫师大名,要不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聊聊?”

    “既身处大崇境内,自是听陛下的。”

    在他们离开时,言霁回头看了眼肖靖南的方向,刚刚他注意到这位柔然巫师一直若有若无地留意着那边,不知这两人有何渊源。

    此时丞相府的人已经赶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并给了那对夫妻一些银子吃食,肖靖南始终低垂着头,隔得太远,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坐在飞鹤楼内,老鸨像是已经提前知晓柔然巫师来京的消息,并没露出异样,像招待普通客人一样给他们安排了间清净的包厢。

    临走时,悄悄给言霁递了个眼神,用唇形道:“小心他。”

    百日飞鹤楼并没多少人,楼下厅堂只有几个卖艺的乐妓拉着悠扬小曲,隔着门扉传进包厢,云湑惬意地靠着椅背,手指敲打拍子,半晌后道了声:“好听。”

    言霁静静看着他,说是看,实则是观察。

    窗外镜月湖碧水霞天,粼粼波光投射窗口,一曲完毕,云湑道:“陛下还真沉得住气。”

    “比不上巫师胆魄过人。”指的是他敢孤身传入京城一事。

    云湑笑笑道:“有得于陛下设下的天罗地网,陛下不仅人生得跟姒遥公主一样好看,人也不似传闻那般呆愣,只甘心当一个任人摆控的傀儡。”

    言霁并没被云湑的话挑动情绪,直接说道:“巫师可知道朕为何找你?”

    “为了你们的摄政王?”云湑掀起眼帘,那双眼泛着诡异的紫光,有种看透人心的蛊惑感,像是要将人的心魂摄入其中,“我忠于乞伏国君,不可能将白华咒的解法告诉你,不过,我此番来也并非仅为看姒遥公主的龙子生得如何。”

    “陛下方便让你的侍卫们出去守着吗?”

    陈轩紧皱着眉,并不愿挪步,直到言霁下令,他们才不得不将门带上离开包厢。

    关门的瞬间,云湑稍微起身手肘撑着木桌靠近言霁,手指碰上言霁的下颌,眼眸里有种诡异的兴奋感:“陛下当真如此放心?”

    言霁冷言道:“朕必须知道白华咒的解法,或者你重新将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转移给朕,如果做不到,巫师休想离开京城半步。”

    “摄政王与陛下是何干系,您如此在意此人?”云湑很是好奇的模样,“情人?”

    言霁皱眉。

    云湑好似会读心。

    云湑笑着坐了回去:“若按照原本的命数,陛下此时应该依旧与摄政王水深火热,针锋相对,可奇就奇在,陛下看过了未来的剧本,导致这一切脱离了摄政王的掌控。”

    言霁心中一惊,他如何知晓的,自己并未告诉任何人。

    云湑问他:“陛下,想再重温下梦境里那本书吗?”

    本想说不想,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云湑伸出食指抵在言霁眉心处,弯眼一笑道:“看来陛下想重温下,那我便带陛下再进五方一次。”

    一阵眩晕感从相触之处如冰霜般弥漫,瞬间将言霁的神魂摄住,席卷进一片灰蒙无际之处。

    在言霁从眩晕中脱身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束破裂苍穹的天光下,这次他看清楚了,他确实是在一面镜子里,镜面即是天,这束光是从破碎的地方照进来的。

    周边微响,云湑出现在他身后,同样望着那面灰蒙天空。

    光下,出现了一本劣迹斑驳的书,缓慢飘至言霁身前,被玉白的手指扶住。无风,书页却自行哗啦地快速翻页,他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行行墨字,短暂一现又如湮灭般被风吹散化为尘烟。

    “这里名为五方,世有重生者,移魂者,都是从五方之境,投入凡尘。”

    在五方内,言霁莫名出现如被大海沉溺的窒闷悲伤感,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可又无力挽回。

    直到脸庞滑过一抹冰冷,伸手去摸时,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心脏,有种被剜走的空虚感。

    “这本书已经对陛下无用了,剧情已被打乱,陛下需要看的,是过去。”云湑将那本书从言霁手中抽走,牵着言霁的手,朝虚无的边界处走去。

    言霁愣愣地跟着云湑。

    灰蒙的视野内出现一团团人形轮廓,脸部模糊,身影绰绰,与他们擦肩而过。不知走了多久,言霁感觉他们一直在往上走,停在一处风很大的地方,云湑一招手,空中破开一个等人高的口子,从口子往外看,他们仿佛站在人世凡尘的高空上,正俯视底下芸芸众生。

    云湑问他:“你想看看另一个你吗?”

    言霁思绪混沌,无法回答他,云湑便直接将破口里的画面拉进,那是一座宫殿,言霁对这座宫殿的每一处都十分熟悉,因为那是他的承明宫。

    他们的视线大约在殿内横梁上,书案前坐着一个跟言霁模样相似,但看起来大了几岁的青年,此时青年正一边咳,一边写着批注。

    侯在他旁边的不是木槿,而是另一个没见过的小宫女,穿着的却是木槿的衣服。

    青年唤她“燕娑”,燕娑依言将搁在岸上的废纸拾起一张张在炭盆里烧掉,时而看一眼垂目写字的皇帝,眨着眼问道:“陛下,摄政王如今已行车裂,陛下缘何依然不开心呢?”

    笔尖一顿,落在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墨渍。

    青年面冷道:“慎言。”

    燕娑低下头,不敢再乱说。

    “这是很多年前的留影,并非同一个时间里发生的事,在五方内,可以窥见过去的事,但无法逆改。”云湑袖摆一挥,面前所现变成了另一幅场景。

    顾弄潮出现在画面中——那人像顾弄潮,却也不像。

    这是摄政王府的主院,花木扶疏,春景盎然。顾弄潮顾弄潮在作画。

    笔尖一丝一毫、一停一顿,描绘出一位瑰姿艳逸的男子,画中人此时正坐在石桌前,神态专注摆弄一个复杂多棱的鲁班锁,根本没在意自己是否被迫入了画,解到最后,鲁班锁越来越乱,青年眉间已浮现出了一抹烦躁暴戾。

    最后一笔落定,那副画上的墨色被吹来的风一点点吹干。一截纤长秀致的手指从青年手中接过鲁班锁,指尖辗转间,鲁班锁应声而散。

    青年抬眸,面色怫然。

    顾弄潮一边将鲁班锁重新拼回去,一边说道:“你看过一遍,应该会解了,既然会解了,怎地还生气?”

    “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青年拧着眉,任性肆意道:“况且想生气就生气,还需要道理?”

    “不需要。”顾弄潮将拼好的鲁班锁递给他,笑容温润宠溺,气质如皎月清冷绝艳,“陛下再试试?”

    君子端方,清逸翛然。

    风吹动画卷折起,言霁隔着流逝而过的时空看着这样的顾弄潮,愣了许久。

    原来,顾弄潮原本是这样的,会对一个人有无限的耐心,会眼无阴翳目光清明,会轻声细语宠溺纵容。

    他原本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如一抹流泄人世间的月色。

    破口像疮伤一样逐渐愈合,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所见恢复灰蒙虚渺,言霁站了良久,轻轻笑了声,说出一句:“他们好般配啊。”-

    虚空无风,但衣袂却在飘动。

    云湑噙着笑,附和道:“是啊,毕竟是让顾弄潮逆转时空也要挽回的人,陛下可知道,顾弄潮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言霁已经麻木了:“杀朕。”

    “没错。”云湑依然笑着,“那陛下知道,他为何想杀陛下吗?明明过去跟另一个你如此情浓蜜意,可为何却要杀看上去是同一个人的你。”

    言霁沉下心绪:“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云湑对言霁表现出的排斥不以为意,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自顾自地说道:“明明同样也爱着陛下,却在每逢白华咒发作,欲望蓬盛时,会渴望陛下流尽鲜血,会看着陛下时眼中没有任何爱意。”

    云湑凑近言霁的耳孔,轻声吐息:“有没有可能,只有陛下死了,摄政王心里那个人,才能复活?”

    一言如雷毂震耳,言霁睁大的眼中瞳孔颤缩,一把将云湑推开:“胡言乱语,你想挑拨朕跟摄政王的关系,让大崇从内部相斗,朕岂会上你的当!”

    云湑大笑出声,身影一点点如烟雾般散开。

    “若是陛下不信,冬至去昆山祭天时,自会知晓我所言真假。”

    “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虚虚实实,万物皆空。”

    眩晕感再度袭来,言霁压着疼痛的额角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坐在马车内,他正要张口询问陈轩,马车骤然一震,猛地停下。

    陈轩的声音紧随着传进来:“前方有人在闹事,属下立即派人去开路。”

    所见所听莫名熟悉,言霁恍惚地撩开车帘,看到大街正中许多人正围着什么指指点点,目光穿过乌压压的头顶,看到被推倒在地上的肖靖南。

    一对夫妻相互搀扶着淌了满脸泪。

    第84章

    晕眩感并未散去, 头疼如被重锤敲击,言霁下马车时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下去, 被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 抬眸入目的是陈轩担忧的面容:“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言霁摇了摇头,拂开陈轩搀着自己的手, 快步朝架连镜月湖的那座青石拱桥走去。

    周围如万花筒般光影变幻,不断越至身后,言霁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一众侍卫急忙追在后面,待来到青石拱桥上, 言霁才慢慢停下脚步。

    周身来往渡桥的行人不少, 都奇怪地看了眼站在桥中央魔怔般的少年,纷纷侧身避让。

    言霁四下寻找, 并没看到那袭紫衣。

    就好像,他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做的一个梦。

    陈轩跑到言霁身边, 喘着气问:“陛下, 您怎么了?”

    言霁按了按疼痛的太阳xue:“朕刚刚”话语止住, 言霁深吸口气缓了缓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续道,“回去吧。”

    大街上, 丞相府的护院正在驱散围观群众, 肖靖南被护院保护在包围圈时,看到从镜月湖那边走过来的大崇天子, 短暂地呆了下, 便忙赤红着脸将身体转去了另一面。

    这次, 言霁走了过去。

    “上车吗?”言霁问他。

    从这一路回丞相府,哪怕有护院围着,也少不了旁人议论纷纷以及各色眼光,肖靖南是个好面子的读书人,在选择丢脸丢遍整座京城,还是只在言霁一人跟前继续丢脸,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马车内,言霁将暗匣里的药膏取出递给肖靖南,肖靖南极快地道了声谢,接过药膏自己给自己擦拭摔伤的地方。

    言霁看着觉得好笑,堂堂丞相府的公子,混到这个地步。

    听到言霁的笑声,肖靖南不擦药了,狠狠瞪了言霁一眼,将药膏还给了他。

    “这就是一个人承担责任,跟背靠朝廷共同承担责任的区别。”言霁收起药,说道:“朝廷律令是在保护大崇境内的所有人,若有人独断专行,必然会遭受抨击。”

    肖靖南嘟囔道:“你一个傀儡皇帝,又怎么知道,有时候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着,才能让事情避免恶化。”

    言霁笑了笑,懒得反驳。

    “反正我不后悔!”马车停在相府门前,肖靖南下车前几乎宣誓般地说。

    肖相在马车下逮住小崽子,再三跟马车内的皇帝道谢,在肖靖南被自个儿老爹压着头鞠躬时,言霁的声音传出:“若肖公子最近无事,便到翰林院帮学士们修撰文书吧。”

    肖相感恩涕德,跪在地上目送那辆马车渐渐驶远。

    哪料一站起身却听到逆子叛逆的一句:“我不去!”

    肖相气得当街脱鞋打他。

    马车外,陈轩赶着马,实在不解地问:“陛下,肖靖南对您如此不敬,为何还给他这个机会?”

    言霁原本闭着眼休息,闻言睁开眼道:“朝廷里缺的就是他这样敢于进谏的人。”

    陈轩傻笑着捞了捞头,虽依然不大明白,但道:“陛下海纳百川,是大崇之福。”随后又默默嘀咕了句,“难怪木槿姑娘这么维护陛下。”

    海纳百川?怕是他的反义词,言霁这般想了下。

    听到后面那句,言霁问他:“你跟木槿”

    “陛下不要误会,我们从没发生什么。”陈轩赶忙接道,“只不过属下的一厢情愿,木槿她从没回应过我。”

    即便看不到,从语气听来,也能想象出此时陈轩必然一脸愁云惨淡。

    言霁带着笑意道:“朕觉得你们挺般配的,青梅竹马,不要等女儿家心灰意冷,才鼓起胆子去求媒。”

    陈轩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大声喊了声:“是!”惹得来往路人频频看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到了飞鹤楼,言霁从马车上下来,老鸨从很早就等在外面,一见言霁露面,快步迎上来,跟着他进到楼内,心慌地道:“公子,我们得到消息,柔然那位巫师已经进了京中,但是他的踪迹实在太过飘忽”

    照那位巫师出现的方式,凡尘俗人怕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才能找到他。

    言霁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他在意的是,白华咒难道真无法可解吗?

    想起顾弄潮丝毫不在意的模样,从没派人去寻过解法,顾弄潮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上的咒已经解不了了?

    言霁不甘心看着顾弄潮一点点耗尽生命,他还有太多的疑惑没解开,以及五方内所见的那些画面。

    “你们的人既跟柔然存在联系,要想知道一些宫廷禁闻,想必不是多难,先去找白华咒相关的所有信息,或者关于那些巫师的背景,我要尽快知道。”

    要求一个难过一个,老鸨冒出虚汗,却又不得不答应。

    言霁没再多留,他转身正要离开飞鹤楼,倏忽一把尖刃擦脸刺过,陈轩反应很快地将言霁拉到身后,大喊道:“护驾!”

    原本守在飞鹤楼外的侍卫纷涌而入,寒光闪现,客桌在打斗间四分五裂。

    四下客座上,客人、跑堂的小二、弹曲的乐妓取出袖中武器,踩着虚空从四面八方朝言霁袭击而来,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大喊着叫来楼内的打手。

    此时言霁离飞鹤楼的大门还有十尺之远,他捂着刚刚被利刃擦破皮的侧脸,在陈轩的护送下即将到大门时,一股狂风猛地吹动门扇,重重一声响后,飞鹤楼的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住了。

    陈轩去拉门,也没能拉开。

    刺客嗜血杀戮,言霁出来时带的侍卫并不多,只有三十多人,此时这三十人面对成群袭来的刺客已快招架不住,陈轩当机立断道:“陛下,我们从楼上离开。”

    他叫住急得快晕厥的老鸨:“带路!”

    老鸨忙走在前面,等言霁上楼后,陈轩让人守在楼道口堵住刺客,得到片刻喘息机会,上到二楼,老鸨接连进了好几间房,推窗外下一看,街面上摆摊的小贩,来往的行人,都举止异常,袖中似藏利器。

    匆匆一扫对楼暗角,竟露着无数泛着寒光的箭头,窗户刚被打开一条缝,箭雨便疾如旋踵瞬息而至,如万千流光,箭矢深深刺入窗棱上。

    老鸨慌乱躲开刺破进屋内的箭矢,回到屋外对言霁道:“只能从镜月湖离开了。”

    刺客已踩着尸体冲上二楼,危急关头老鸨推开最里一扇包厢的门,说道:“从这扇窗跳下去,就是镜月湖,镜月湖上我们的船舟,但不知有没有危险。”

    有了上一次教训,陈轩率先去将窗扇打开,见没有射来的箭雨,才让言霁过去。

    从飞鹤楼的二楼可以一眼望见镜月湖连着蓝天的碧水,湖上画舫几艘,歌舞乐声不绝,丝毫没被楼内的腥风血雨影响,只是不知,这平静下是否同样暗藏杀机。

    这是唯一一条退路了。

    陈轩道了声“得罪”,揽着言霁的腰从窗户跳了下去,骤然的失重感后,湖水淹没过头顶,从炽夏陡然落入冰冷的湖水,耳边嗡嗡杂乱,让人有种恍惚地不真实感,在身体无力下坠囚溺时,陈轩拽住言霁的手,让他从那一瞬的恍惚拽了回来。

    言霁终于想起为何觉得不真实了,因为刚刚听到画舫上传来的乐声,以及他们跳下湖的那间包厢布置,都跟他面对柔然巫师时一模一样。

    被拽着浮上水面时,言霁看着后面接连跳下来的刺客,麻木地想,我真的跟水犯冲。

    不知被带着游了多久,之前还护在周围的侍卫仅剩陈轩一人,在快要精疲力尽时,陈轩拉着言霁爬到一艘画舫上,言霁呛了口水,浑身湿漉漉地仰躺了下去。

    陈轩拽了拽他,没拽起来,便也趴在旁边喘气歇息,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乐观地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多人想杀陛下,陛下是得罪谁了?”

    “当了皇帝,谁都有可能想杀你。”言霁看着碧空如洗苍穹,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地说道。

    画舫的主人听到动静叫人出来察看,来的是个中年人,管家模样的打扮,给他们递了毛巾,邀请道:“我家主人请两位公子进船内一叙。”

    陈轩目露警惕,将言霁揽在身后,刚要拒绝,言霁出声说道:“好,多谢。”

    这艘画舫外表装饰华丽,但进到里面却发现格外森冷,夏季的炎热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外面,里面不仅无光,还有种潮湿腐朽的气息。

    陈轩在言霁身后低声道:“恐怕来者不善。”

    言霁不置可否。

    对方大费周章就为引他跳湖,守在这里等他自投罗网,他岂有退缩的道理,至少也得看看幕后之人是谁。

    画舫最里面的乐声一停,一个柳亸花娇的身姿斜卧在软椅中,在言霁进去的那刻,舞姬旋转着停下,跪在那人脚下。

    康乐剥完一颗荔枝送进嘴里,这才抬眼看过来。

    “陛下,好久不见。”

    果然是她。

    “确实挺久了,上次见还是去年秋天,在幽牢内。” 言霁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圈,“郡主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在幽牢留下什么隐疾了么?”

    “无非就是些心上的毛病。”康乐用巾帕仔细擦着手指。

    “弟弟的独子却被养在仇人府上,认贼作父,是谁都不会好受吧。”

    言霁气得冷笑了声:“你还有脸提阳阳,阳阳是怎么来的,他知事后,恐怕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爹!”

    康乐幽幽看着言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与他血缘最近的是我,我难道连教养他的资格都没有。”

    “把他教成跟你一样?你要他这么小就跟你过东躲西藏的生活,要他没有身份地长大,要他时刻都想起自己是被强迫生出的?!”

    “看来陛下不愿将阳阳还我了。”康乐从软塌站起身,冰冷吩咐,“将他抓起来!”

    站在周围的死士拔刀冲向言霁,陈轩立刻提剑格挡。

    刀光剑影中,康乐语气似坚冰般冷然冒着寒气道、:“既然不肯给,那我只能用陛下去跟摄政王交换了。”

    “陈轩,不用管我,去攻康乐!”言霁进来前就早有准备,他一声令下,两名无影卫瞬间出现在身边,匕首一闪,袭向言霁的刀剑纷纷被折成两截,无影卫身形如鬼魅,几乎没人能沾他们的身。

    言霁叫出无影卫,就证明这艘画舫上,将无一名活口。

    康乐依然佁然不动地站在对面,舞女递上一个密封的瓦罐,言霁看到那刻,瞬间想起了幽牢前那名副将的死相,出声提醒:“小心蛊虫,不要受伤。”

    陈轩回了声:“知道了,陛下!”

    康乐松开瓦罐的盖子,上百只类似蝗虫长着双翼的小虫子朝他们飞来,影一看了眼言霁脸上的伤,无声拉回距离,护在言霁一步开外,紧紧盯着每一只蛊虫。

    康乐不愧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放出来的蛊虫不分敌我,连自己的人都攻击,一时间画舫内惨叫四起,那些死士四肢痉挛滚在地上,所见如地狱重现。

    正在画舫内争斗不休时,地面传递来一波接一波震动,言霁抽空用余光往窗口外瞄了一眼,无数支小船站着铁甲银铠的金吾卫,正朝这艘画舫驶来。

    已有不少金吾卫上了船,在他们出现的剎那间,无影卫已遁入暗中。

    一只朝言霁脸上伤口飞来的蛊虫在半空被一支回旋镖斩成两段,在那两段尸体即将掉在地上时,薄翼一震,生生分裂成了两个崭新个体,长出新生的一对翅膀再度朝言霁袭来。

    此物简直防不胜防,在短短一刻钟内,上百只蛊虫以分裂成上千只,陈轩在即将被虫影席卷的那刻,手握长剑终于杀到了康乐身边,康乐周围三尺一只蛊虫也没。

    跪在地上的舞女在陈轩杀来时,拔出袖中剑迎了上去,陈轩无心与之纠缠,一心只为杀康乐,康乐本快要从暗道离开,此时留意到这个小侍卫,多看了他一眼。

    言霁直觉不妙:“陈轩,回来!”

    剑尖本已刺破了康乐的喉咙,但听到混乱中言霁的声音,陈轩没恋战及时收手,急退飞离,在同一时间,船墙□□出的暗器钉入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入木半段,可见其威力之猛。

    康乐摸了摸脖子,满手的血,她浑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再度看了眼陈轩,往后倒入湖水时,留下一句:“我记住你了。”

    毛毯盖住湿漉漉的身体,言霁从那一瞬的震愕中回神,看到顾弄潮时,悬起的心脏一点点落回了实处,紧随而来的又是悲寂空茫的情绪。

    “先离开,这些蛊虫必须立即烧掉。”

    言霁看了眼陈轩,此时陈轩也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正看着自己的脸,一脸恐慌的表情。

    言霁刚想抬手去碰,顾弄潮拽住他的手腕,道:“不是大事,别怕。”

    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言霁随顾弄潮离开这艘画舫后,金吾卫拽着还有口气的死士也全都撤开,画舫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将想跟出来的蛊虫烧成一簇簇火星。

    小舟的船屋内,步太医小心翼翼地点燃艾草熏言霁脸上的伤,言霁仰着头任他捣鼓着,心里想着,若自己这张跟另一个自己十分相像的脸被毁了,顾弄潮还会喜欢自己吗?

    斜眼看了眼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的顾弄潮,握在手上的手指紧了紧,指腹擦过言霁的手背,顾弄潮道:“陛下放心,臣在。”

    步太医对这些小动作视若不见,专心熏着蛊虫——主要是怕被灭口。

    “朕没怕。”言霁看回船顶,心里竟有些期待,要不毁了这张脸吧,毁了就没有这么多猜忌了。

    可是脸终究是没毁成,步太医医术高超,很快就将潜得不深的蛊虫熏了出来,当那只蛊虫冒出一点虫体时,立刻就被顾弄潮用针挑了出来,扔进火盆里。

    看顾弄潮的神态,好似还觉得单单只是烧死,不足以解恨。

    就这么在意这张脸吗?

    “陛下,臣怕这种蛊虫还有什么毒性埋在皮肤里,这药能清毒止血,陛下记得每日敷三次,直到彻底痊愈才可停。”步太医将私下调制的药膏递给言霁。

    言霁收下时,听顾弄潮问:“会留疤吗?”

    作者有话要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行二首》唐代·李白

    第85章

    “不会, 王爷尽可放心,此药加了上好的仙鹤草,最是能淡化伤痕, 保证伤口愈合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言霁将药膏收进袖子里, 感觉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些。

    步太医处理完,不敢久留, 提上药箱脚下着火似地去了外面。顾弄潮拉过言霁动作轻柔地将他脸上覆的药推散,轻声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言霁道:“你调了这么金吾卫来镜月湖,万一康乐的目标是摄政王府里的阳阳呢?”

    “阳阳也来了。”顾弄潮抿嘴笑了下, “我抱他过来。”

    顾弄潮出去了一会儿,等回来时, 怀里抱着个奶胖的小娃娃, 看到言霁,小娃娃挥舞着莲藕般的小手臂索要抱抱, 顾弄潮怕他的手乱动弄到言霁脸上的伤,没让言霁接过去。

    突然想起他好像错过了阳阳的满月宴,言霁算了下时间, 如今阳阳已有三个月大。

    傅袅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顾弄潮握着小胖娃的手臂轻轻去揉言霁的眉心, 仿着小孩的腔调道:“陛下怎么又皱眉啦, 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呀。”

    言霁往后避了下,抓住阳阳的小手,浅笑着道:“就是累了, 休息下就好。”

    看出顾弄潮在笨拙地逗他笑, 言霁极力收回心神,说起午时在御书房跟十六卫的将士讨论的城防之事。

    顾弄潮温声道:“陛下若有了决断, 不必再事事遵从我的意见。”

    言霁曾想过很多次, 顾弄潮将朝政全权交给自己, 但如愿以偿却并没想象的那么开心,他只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沉闷压抑。

    顾弄潮是在为白华咒彻底发作那天铺垫吗?

    船搁浅湖岸,顾弄潮将阳阳递给梅无香,牵着言霁上了岸,在露过飞鹤楼时,言霁看到这座高楼已经被封了起来,周围镇守金吾卫正在一个个彻查里面的人。

    老鸨看到摄政王的马车,想过来求饶,但却被金吾卫拦在不远处,只能看着马车越行越远。

    言霁收回视线,顾弄潮在他开口前道:“飞鹤楼是个隐患,随时可能脱离掌控,反过来出卖大崇的内部信息。陛下还是不要再插手飞鹤楼的事为好。”

    看来顾弄潮是打定主意要将飞鹤楼拔除。

    由于衣服湿着,顾弄潮没让车夫将言霁送进宫,直接回了摄政王府,更换的衣服是从言霁原本那间房拿来的,言霁原本以为会不再合身,沐浴换上时,却发现尺寸刚刚好。

    顾弄潮时刻在府内备着他要用的东西。

    出来时没看到顾弄潮,想必是去处理飞鹤楼的事了,言霁叫人将阳阳抱了过来,正摇着拨浪鼓逗孩子,吴老过来问他晚膳想吃点什么。

    言霁抬头时,发现吴老鬓角生了白发,察觉到言霁的目光,吴老不在意地笑道:“人老了,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就容易长白头发。”

    “是因为皇叔的身体吗?”言霁问。

    “也有,都有。”吴老叹了口气,“王爷”想了许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吴老失笑摇头,续道,“我去看看厨房那边,陛下需要什么,叫人来喊我一声就是。”

    待吴老走后,言霁想着他未完的话,一时出神了许久,直到拨浪鼓被碰响,怀里的小奶娃无聊得正去抓两侧缀的弹丸含进嘴里。

    言霁手忙脚乱地去扯红绳,怕小奶娃将珠子咽下去,结果却将阳阳弄哭了,房间里响起奶娃嘹亮的哭声。

    “可是这个不能吃。”言霁越发慌了,刚扯出来的弹丸一时拿走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毫无育娃经验的他,只能看着嚎啕大哭的奶娃干瞪眼。

    或许情绪真能传染,言霁看着看着,突然也生出了股想哭的冲动。

    顾弄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流着眼泪的一大一小,他快步过去接过奶娃,伸手擦去言霁脸庞上滑落的泪珠,看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眸,心下慌乱地问:“怎么了?”

    言霁迟缓地转眸看向顾弄潮,半晌后,才说道:“我把阳阳弄哭了。”

    顾弄潮轻声笑了下:“他只是饿了,我叫奶娘来抱他。”

    言霁点了点头,奶娘将阳阳抱出去没一会,小孩的哭声便止住了,顾弄潮坐在言霁旁边,仔细将他眼角的水渍擦干,处处都透着呵护。

    待言霁情绪平复后,顾弄潮问道:“霁儿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可能累了。”言霁提起精神,“今晚我们还有阳阳一起睡吧,明日休沐,我想睡到巳时再起。”

    顾弄潮没从言霁的神态中看出任何线索,只能先顺着言霁的话应下。

    晚膳做的都是言霁素来爱吃的那些,但言霁没吃几口就放了筷,他似乎有发呆了,等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阳阳,可他对怎么到床上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明明没喝酒,为何断片了。

    顾弄潮伸手将被子给言霁盖好,语调异常温柔:“累了就快睡吧,这几日的折子我叫门下省的人送到王府来,其余的不要多想。”

    “好。”言霁应了声,在灯熄灭后,从被子底下握住顾弄潮的手,感觉到心底一点点踏实了些。

    顾弄潮回握他,十指相扣。

    只是言霁的手很凉,好似怎么也捂不暖。

    飞鹤楼最终依然被封了,言霁本想联系老鸨重新组织一支情报网,协助影三收集各方消息,但顾弄潮那几天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等言霁脱了身,老鸨的踪迹已然成迷。

    关于云湑的情报再次戛止。

    而康乐落湖后,就如同人间蒸发了般,再度销声匿迹,不过顾弄潮当日便封了京城,康乐迟早会有躲不下去的一天。

    这日入秋,太学院经历一次小考后,放学子们散学回家,薛迟桉却并没回皇宫,言霁叫德喜去打听,德喜打听完回来说道:“薛小公子留在太学帮夫子整理书阁,说是这次就不回了。”

    薛迟桉一直不回皇宫,言霁有心想与他谈谈都没机会,趁着当天无事,言霁索性亲自去了趟太学院。

    太学监院并不知帝王亲驾,言霁此行低调,只带了木槿随从,上了山到太学院时已是午时,头顶烈日炎炎,言霁找到薛迟桉的住舍,让木槿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面生的学子,那学子问:“你们找谁?”

    木槿道:“薛迟桉。”

    年轻学子又仔细将他们打量了遍,这才让开门将人请进院子里,端了凉茶出来招待,边道:“薛迟桉这会儿估计还在书阁,他每日会回来午憩半个时辰,看时间也快了,且先等着吧。”

    说罢,学子又钻进屋内,坐在窗口下温书去了。

    过来时,言霁看到榜上红纸上的排名,这次小考薛迟桉又是当届榜首,扫地的老者见他们观榜,连连夸赞这位榜首文采斐然、锦心绣肠,若是科举,必定连中三元。看架势,薛迟桉在太学内颇受欢迎。

    木槿折了张芭蕉给言霁扇风,呼呼风声中,小声嘟囔着:“公子,为何突然想起来找他?”

    “很奇怪吗?”言霁喝了口凉茶解渴,感觉到木槿对薛迟桉始终有些排斥,从前他并没在意,这次顺道问了句,“你不喜欢小迟桉?”

    “奴婢只是觉得薛迟桉很奇怪。”

    木槿词穷,不知怎么形容,她想到之前从冷宫回来时,薛迟桉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给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说话间,院门被推开,一只锦靴踩过门坎,薛迟桉看到院子里坐的两人后愣了下,随即露出灿烂笑容,快步走过去喊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坐在窗台下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同窗一口茶喷了出来。

    陛下?

    是他想的那两个字吗?

    薛迟桉往同窗那扫了一眼,对言霁道:“进屋吧,外面太热了。”

    屋内,薛迟桉将劣质茶水倒掉,给言霁换上初裁的新茶,同窗讨着笑脸端了果点蹭过来,挨了挨薛迟桉的肩,用唇形问:“是上面那位吗?”

    薛迟桉直接将他连人带果点推出门,砰地将门关上。

    从薛迟桉回来到现在,言霁一直没出声说过一个字,薛迟桉不由表情局促,向木槿递去个询问的眼神,木槿避开没看他,找了个借口也出了门。

    看到言霁脸上的伤,薛迟桉眼神暗了暗,他自然知道陛下前几日遭刺的事,从他待在言霁身边时,这类事件层出不穷,他曾暗自发过誓,定要扫清陛下身边所有叛党。

    这其中也包括掌控陛下的摄政王。

    言霁掀开长睫看向薛迟桉,直接道:“你可是四皇兄传闻中的那位小世子?”

    薛迟桉面色一变,袖下的手指紧紧拽住。

    “看来是了。”言霁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薛迟桉刚刚给自己倒的那杯蒸腾热气的茶水上,“你能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吗?”

    “陛下可有怪我对你的隐瞒?”薛迟桉避而不答。

    “你应该知道,朕一直都是个小心眼的人,不怪这两个字,是句一说出来就很假的话。”哪怕知道薛迟桉当时的处境不得不隐瞒身世,可被欺瞒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理解是一回事,谅解是另一回事。

    言霁现在急需知道,薛迟桉的母亲是谁。

    “回答朕。”

    一言下,天横贵胄的威仪展露无遗,薛迟桉咬着唇跪在地上,空气沉默地近乎凝滞,良久,薛迟桉终于出声道:“我的母亲,是个无名小卒,说出来,陛下未必认识。”

    言霁的气势一缓,那双剔透清亮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薛迟桉。

    “她原本只是穆王府的一介奴仆,做些洒扫的工作,是穆王在一次醉酒后,将她误认成了别人,母亲以为这般就可以攀上高枝,以此要挟穆王必须给她个名分。”

    “原本穆王打算抬她为通房,但她因怀了身孕并不满足,几次三番大闹后,扬言说要告诉外面的人,穆王醉酒后喊的是谁的名字。”

    “穆王震怒,罚她去马房,渐渐冷落了她,母亲生下我后,没几个月便遭人妒恨,推入水中,感染风寒而死。”

    “此后我被姨母收养,在穆王的动作下,这些事全被压下,姨母自称为我生母,担着遭人非议的冷言冷语将我养大,我知事后,从没见过穆王一面,在我看来,我没这个爹。”

    想到那本书里的剧情,言霁问道:“你本名不叫薛迟桉吧?”

    薛迟桉沉默了瞬,道:“穆王给我起过名,叫言安迟。”

    但他母亲姓薛。

    言安迟便是书中的最大反派,一个比康乐还疯的人。

    看着忐忑跪在面前的小少年,言霁怎么也没办法将他跟能与顾弄潮锋芒相对的那个疯子联系起来,但一想到那批狼群,又初露疯批轮廓。

    “起来吧。”

    然而薛迟桉却并没起,逆光里低着头,看不清此时的表情,言霁想到他的身世,起身亲自去扶他,并道:“按关系,你算是朕的侄子,朕应该予你封号,但四皇兄毕竟背着那样的罪名,你”

    “迟桉只想护在陛下身边。”薛迟桉抬起头,略显激烈道。

    言霁手上的动作一顿,薛迟桉察觉到自己口不择言,再次将头低了下去,不肯起来。

    “陛下,走了吗?”木槿回头看了眼背对着跪在屋内的薛迟桉,毕竟在一起相处过不少时间,木槿眼中难掩担忧。

    “没事,他要跪就跪着吧。”让他长点教训也好,就当自己替四皇兄管教。

    如果再去惹顾弄潮,以如今顾弄潮身种白华阴晴不定的性格,自己也保不住他。

    第86章

    秋雨接连下了近半月, 雨后骤然转凉,加第一件衣服时,有朝臣提议起冬至的祭天一事。

    只不过现在离冬至尚早, 言霁让礼部自行安排, 一切照旧即可。

    同时,边塞僵持许久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因柔然屡次犯界抢掠大崇边塞百姓的粮食,邬冬几番上奏希望能率兵回击。

    大多朝臣都对邬冬这位女将军持有怀疑,在经过重重审批, 各方的推动下,由中书省起头, 终于让那些老顽固同意, 诏令下发的当天,邬冬便率大军压境, 这场旷日持久的小打小闹终于演变成一场鏖战。

    大约是战场的硝烟吹到了大崇朝国都,这个夏天过去得极快,转眼温度就直降到需披雪帔的程度。

    这日木槿领着人将床褥等都更换了遍, 言霁刚处理完政务, 正摆弄着顾弄潮送来的君子兰玩, 算着君子兰开花的季节,忧愁他还得精心浇灌好长一段的时间。

    转头见木槿活泼明朗的模样,似乎这段时间, 木槿的心情都很好。

    她是怎么做到,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这么开心?

    言霁将人叫了过来,撑着头想听听是什么事让木槿这么快乐。

    木槿两眼亮得有如灿星, 说道:“陈轩最近被派去做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了, 新都统似乎很赏识他, 他跟奴婢说,或许再熬个几年,他也能在京中买个住宅。”

    “挺好的,到时候你离开宫,就是副将夫人了。”

    木槿脸一红,这次却没再哭着闹着说要永远陪在言霁身边,言霁察觉到什么,挑眉问道:“你跟陈轩互通心意了?”

    “是他死缠着奴婢。”木槿脸色越来越红,手指拽着衣摆,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奴婢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

    “他说建了功,立了业,就光明正大地来向陛下求娶奴婢,他那个呆子,每次升职都靠贵人相助,要凭自己建功立业,估计得等到四五十岁去。”

    “四五十?”言霁故作惊讶,随即沉吟,“那你岂不是还得在朕身边许久,朕岂不收不了小宫女了。”

    木槿:“”

    “要不就选个现成的将军吧,你看中哪个军里的,朕做主给你赐婚。”

    木槿心生慌张:“陛下,我不嫁!”

    看她真慌了,言霁笑出声,没再逗她,挥手让她下去时,木槿还一脸忧郁。

    把原本开心的人弄得不开心后,言霁莫名开心了起来,但很快就为自己的恶趣味遭到了报应,顾弄潮来时,木槿故意叫人不要通报。

    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恰逢言霁正翻看影三从柔然那边带过来的关于术法的古籍,企图从中找到白华咒的信息,亦或者有关时空类的消息,他想知道,每一个时空的人,是同一个还是不同的个体。

    这些书言霁放在暗匣的最下方,连木槿都不知道,言霁刚搬出来正看得投入,丝毫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待听到小奶娃含糊不清的嗫嚅声,才猛地吓了一跳,急忙拉过旁边的宣纸将书盖住,抬头一看,顾弄潮抱着阳阳转过屏风,已将他这一连串反应尽收眼底。

    阳阳被抱在怀里,极力朝言霁的方向探着身子,长着小手要抱抱。

    “咳。”言霁抵唇咳了声缓解尴尬,走过去抱住小奶娃,寻思如何转移话题时,顾弄潮已出声问:“陛下在看什么?”

    说着就伸手去扯盖在桌子上的宣纸。

    电光火石间,言霁脑子一抽:“春、春宫图?”

    去扯宣纸的手顿在半空,言霁说完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火烧起来,怕顾弄潮还要看,连宣纸包着将古籍扫进壁匣内,重重将之关上。

    他动作间还抱着阳阳,导致阳阳在他怀里左摇右晃要摔不摔的,顾弄潮见此没再探究,顺着话轻笑了声:“臣还没能满足陛下吗?”

    “别说了!”言霁恼羞成怒。

    顾弄潮促狭道:“某人能看,我却不能提,这是什么道理?”

    “就只许天子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言霁使出皇帝陛下的气魄骄纵起来,一副顾弄潮再说就把他拉出去斩了的气魄。

    顾弄潮简短评价:“昏君。”

    昏不昏君的言霁不知道,但自他继位以来,治下并没发生过特别大的骚乱,国力也始终强盛,如若后世评说,怎么也落不到一个昏君之称,只能说他是个被挟持的天子。

    被挟持的天子理直气壮,如今在挟持他的人头顶作威作福。

    顾弄潮将被扫在地上的奏折拾起分类放好,转头看见言霁在榻上跟阳阳玩的模样,温馨悠然,长久压抑在心里的躁郁得到平复。

    很久之前,他以为自己能与言霁感同身受,但其实一直都是在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怜悯去呵护,却永远去触及不到他的内心,不知道他当时的绝望自弃。

    或许是惩罚,如今换他去承担这些,终于彻底理解了他。

    阳阳被逗得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咯咯笑着,突然间,言霁感觉到顾弄潮的气息压过来,从背后抱住自己,沉闷的呼吸拂在脖颈处,让他不自觉地僵直了背脊。

    身后的人没再有多余的动作,言霁放松下来,包住阳阳的小手时,神色恍惚了一瞬,说道:“你查到穆王世子是谁了吧?”

    言霁猜想,顾弄潮大概比他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见顾弄潮默认,言霁续道:“能不能别动他。”

    顾弄潮抬起身,眸子变得冷冽如覆薄霜:“陛下依然不肯相信穆王曾叛国于柔然吗?”

    “证据就在眼前,怎能不信。”言霁疲惫地闭了闭眼,“穆王一直对我很好,况且他所做之事并未危及社稷,看在血缘情分上,我也应该保全他唯一的血脉。”

    顾弄潮似乎并不满意,但从他这么久都没对薛迟桉动手来看,言霁私认为,顾弄潮听进去了。

    静默须臾后,顾弄潮回了声:“好。”

    言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脸上一湿,阳阳凑过来亲了口他的脸,对上言霁的眸子后,小奶娃像是摄住了魂,又要去亲言霁的眼睛,在快触到时,后领被人提起来,顾弄潮将他抱离言霁怀抱,面无表情道:“阳阳饿了,我叫人来喂他些米糊。”

    可言霁见过小奶娃饿时的模样,分明会哭,可此时不仅没哭,笑得还格外灿烂,丝毫看不出他饿了。

    言霁耿直发言:“他没饿。”伸手要重新将阳阳抱回来。

    “饿了。”顾弄潮抽身退了一步,不容反驳地说完,便将德喜叫了进来,道:“抱出去,随便喂点什么。”

    等阳阳被抱走,言霁才后知后觉回味过来,顾弄潮是不愿阳阳亲他?

    “你连小孩的醋都吃?”言霁睁着桃花眼,像是发现鬼魅精怪般惊奇。

    顾弄潮还要擦言霁脸上被阳阳亲过的地方,言霁一边躲,一边嘲笑道:“顾弄潮,你是个醋罐子吧,在你没看到的地方,我都被阳阳亲了很多次了,每次你都计较,不怕还未而立就长白头发?”

    顾弄潮将他压在榻上,逼视道:“他还亲了你哪里?”

    言霁挣了下没挣开,便随意地躺着了,闻言扬眉:“连皇叔都会吃一个小孩的醋,这般看来,我吃另一个自己的醋,也不显得异类了。”

    顾弄潮拂开言霁凌乱得贴在脸上的碎发,轻轻“嗯?”了声,还未来得及细思,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太后来了。

    “她来作何。”言霁嘀咕了句。

    压下厌恶的情绪,言霁坐起身,调整好表情,在太后由小太监扶进暖阁的那刻,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

    “母后。”言霁接过太后的手,扶着她坐在软榻上。

    顾涟漪督了眼顾弄潮,细声细气道:“沛之也在呢。”

    “是。”顾弄潮将言霁前后的面部变化看在眼里,在言霁给太后倒茶时,拉住他的手,朝旁边的内侍吩咐,“给太后倒杯茶。”

    不仅言霁,连顾涟漪都愣住了。

    直到内侍倒了茶退至侧旁,顾弄潮还拉着言霁的手。太后蓦地笑了声,端起茶呡了一小口,尔后阖上茶盏,叹息道:“不知这茶,怎么喝着不是那个味儿了呢。”

    言霁将手从顾弄潮手掌里抽了出来,问道:“母后这会儿不是在礼佛么,怎么有空到朕这里来。”

    “哀家近些日瞧着沛之对那小娃格外上心,想着是不是也该让这个弟弟成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为好,便趁这会儿天气尚好,来找陛下讨个恩赐。”

    顾涟漪盈盈笑着,完全将刚刚他们的小动作抛掷脑后。

    言霁看向顾弄潮,皮笑肉不笑:“皇叔要成婚,这是件好事呀,可有遇上心仪的女子?”

    看顾弄潮的反应,太后此前应该跟他提过这事,但没等言霁心里的不爽上涌,顾弄潮已先沉了脸:“太后好意,臣愧难担当。”

    顾涟漪脸上的笑一点点落了下去,搁在桌上的手指攥紧:“顾沛之,不要忘了如今的顾家只有你”

    “太后若没别的事就回去吧。”顾弄潮脸色吓人,直接吩咐:“送太后回宫。”

    殿外的侍卫进来,朝太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走之前,太后的目光在言霁身上停顿了下,她想起从德喜口中听来的消息,顾弄潮最近似乎总是往承明宫跑,他们两人

    言霁察觉到太后的目光,回视而去,脸上再度扬起笑,纯澈乖巧道:“恭送母后。”

    太后回了他一笑,手指掐转着菩提手串,转身走了。

    目送那道青衣消失在门栏,言霁回身问道:“若有朝一日皇叔真要择一女子成婚,会选怎样的?是慧智兰心,抑或玲珑乖顺,还是英姿飒爽?”

    顾弄潮眸色沉沉地看着他,拧眉道:“你知道我不会。”

    他都已经动用私权将大崇天子的皇陵改成与他的合葬墓,连身后事都算计好了,又岂会另娶他人。

    但言霁并不肯罢休,这一时,他想到在五方内看到的另一个自己,明明他们的性格毫不相通,而他永远也比不过身处未来的人。

    不甘的情绪下,使得言霁追问:“那便换个说法,皇叔是喜欢听话乖巧的,还是叛逆冷傲的。”

    “不许骗我,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联系上太后来前言霁对他说的那句话,顾弄潮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你知道了什么?”

    “回答朕。”

    “是你。”

    言霁张了张口,想问哪个“你”,可一时间又极度害怕顾弄潮模糊化的回答下,掩藏的是自己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一时的犹豫下,导致他张口发出的是一道极其嘶哑的气音。

    顾弄潮的心脏如被一只巨手攥紧,正要解释,言霁拽着衣领拉近距离,气息扑面的一瞬,两唇相贴,言霁颤抖地阖上眼睫,睫根溢出细碎的泪珠。

    泪珠越汇越大,在昳丽的脸庞如流星一闪而过。

    错过了刚刚质问时的勇气,剩下的全成了自我怀疑。

    他已经不想再听回答了,沉溺在亲密无间亲吻的热度里,纠缠着渴望用接触得到安抚。

    粗重喘息的间隙,顾弄潮拥抱着他道:“你就是你,永远都只是你。”

    “你能明白吗?”

    言霁想,自己或许永远也不能明白。

    他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第87章

    边塞的一场仗持续了半个月, 终于从血肉厮杀的千里之外,传回第一个捷报。这道消息传遍京中,激起不少男儿郎的热血, 蜂拥到顺天府想要报名从军。

    朝堂上原本不看好邬冬这位女将军的朝臣也都纷纷闭嘴, 个别依然觉得邬冬只是走了运,想要将自己家的弟子安排去历练, 刚提一嘴,就立刻遭到了陈太傅强烈的抨击。

    陈太傅以一嘴之力,群战朝臣。

    下朝后, 言霁的脑袋都嗡嗡的,同出太平殿的臣子们也都神智恍惚的状态。

    转眼快要入冬, 天气再度转凉, 言霁还没来得及加衣,穿着衮龙袍坐在龙椅上冷得发抖, 这段时间又总是失眠,在双重夹击下,久违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直到鼻子发痒, 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嚏让正在跟顾弄潮禀报税赋改革进度的户部侍郎停下了说话声, 群臣全都看向了龙椅上已经许久没出声的皇帝。

    小皇帝蜷缩着,看起来有些可怜。

    陈太傅一拧眉:“这”刚说一个字,就被肖相一声咳打断。

    顾弄潮的目光落在那张青涩矜贵的脸上, 没了跟群臣商议时的锋芒, 他将自己的官服脱下来递给正四处寻毛毯的德喜,道:“先给陛下搭着吧, 很快就结束了。”

    群臣哗然, 摄政王竟将自己的衣服脱给陛下御寒!

    虽从上次清算赈银开始, 这段时间众人多多少少发现摄政王跟陛下的关系得到了缓和,但这未免也有些过了。

    德喜不敢接,战战兢兢地躬着身道:“奴婢已吩咐了人回承明宫取,就不必”

    “公公想让陛下守着寒等着?”顾弄潮神色冷厉。

    德喜一哆嗦,到底是屈服了摄政王的威压,接过那袭朱红官袍,上了金阶轻轻搭在陛下身上。

    顾弄潮说很快就结束,这场早朝就真的在一刻钟后收了尾。顾弄潮力排争议,自六月纳清后,彻底将人头税改为按户征收,原本应该持续到中午甚至下午的讨论,在辰时就结束了。

    原本现在打仗时期,降税会大大影响兵力,更何况国库还被蛀空一部分,而顾弄潮却用一句话堵住了群臣的嘴:“正是因为往年的赈银没到位,最底层的建设没做起,再压榨百姓的血汗钱,只会引来大崇更深层的内部矛盾。”

    柔然不光是为了康乐转渡去的赈银,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还是为了激发大崇底层百姓的怨气,若大崇内部自乱,外部的攻伐必将畅通无阻。

    这句话点醒了只看到目前状况而忽略大局的臣子,众人面红耳赤,不再争辩,暗自愧疚差点误入柔然的圈套。

    只不过大崇面临了新的问题。

    钱不够。

    顾弄潮面色冰冷,钱不够,就让康乐将吞掉的,连本带利吐出来。

    言霁迷迷糊糊中有听到他们商议的事,只不过提不起精神理会,连德喜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睁眼,最后大概是被懒惰给折服,又没人来责备,便在那件衣服上残存的清苦药香包裹下,睡得更沉了些。

    等被顾弄潮勾着腿弯抱起,才彻底意识到早朝已经结束了。

    太平殿空无一人,言霁将头靠在顾弄潮侧肩上,睁眼看到顾弄潮流畅锋利的下颌线,忍不住探出一截手指沿着那道弧度往下滑过,落在顾弄潮突起的喉结上。

    手指尖相抵的喉结滚动了下。

    “不困了?”顾弄潮低眸看他。

    言霁摇摇头,继续靠在顾弄潮肩上,跟在后面低头垂目假装瞎子的德喜,听到这话没忍住出声打破隐形人设:“陛下最近夜里常常失眠,白日又嗜睡,传了太医好几次了,也就江太医开的熏香有点作用。”

    “为何失眠,陛下可是有哪不舒服?”顾弄潮脚步停了下,抱着言霁的手臂锢紧了些。

    “胸口闷。”言霁神态恹恹的。

    待回到承明宫,来往的内侍对摄政王抱着陛下回来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秉承不多看不过问的宫廷生存原则,默默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被放到榻上,顾弄潮拉过毛毯盖住言霁,让德喜再去传太医来,并指定让江逢舟过来。

    江逢舟是太医署治心胸这块的熟手,许多老太医也未必比得上他,这些日子基本都是江逢舟在负责言霁的身体,也因此在太医署的地位水涨船高,从一介医师成了五品御医,也有了开处方制新药上的发言权。

    正在顾弄潮帮言霁揉按胸口时,江逢舟被德喜领着进了暖阁,看到这一幕在门口愣了下。

    德喜唤了声:“江太医,陛下正等着呢。”

    江逢舟回神进到里面,惯常跪地行礼,直到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让他起身,才复又抬头。

    摄政王并没避嫌的意思,神色淡淡只专注于言霁,又或者只是不屑于在一个御医面前收敛。

    “陛下用过香后可舒服些了?”

    “尚可。”言霁一如既往不肯多说什么,在江逢舟看来颇有些讳疾忌医之感,按例探了平安脉,因言霁不说病况,只能从目前已知的情况开药。

    实则,江逢舟觉得开药并未见有用。

    提着药箱离开时,行至绣闼,被一道冷沉的声音叫住。江逢舟停下来朝顾弄潮躬身行礼,听这位权倾中外的摄政王道:“跟本王具体说说陛下的情况。”

    江逢舟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说清,只觉玄之又玄。

    “陛下确实明显感觉到心悸之症,可又无任何外因导致,臣翻看病册,思索可是上次生心病后留下的隐疾,但时间又间隔太久,不合要求。”

    他也在寻找原因,只隐隐有种感觉,有点像后遗症。

    就比如曾受过很大的冲击,导致一些场景重现或者想到与之关联的事,就容易出现这种状况。

    只是又有一点说不通,从陛下出生到如今的病册,并没这类似情况,江逢舟想着是不是在宫外造成。

    想到摄政王应该更清楚陛下过去在宫外的状况,便问了句:“王爷,过去陛下心脏的位置可有受到过外部创击?”

    顾弄潮面色一滞,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但回答的却是:“没有。”

    江逢舟见他神色有异,追问了句:“若王爷想起什么,务必告诉臣。”

    “不会是那种情况。”顾弄潮深黑的眸瞳直视江逢舟,眉宇锋芒毕露,江逢舟被这股凌冽如寒冬的气势震慑地在原地哑然片刻。

    回到暖阁,看到歪倒软塌上睡着的天子,顾弄潮将掉落胸腹下的毛毯往上拉了拉,坐在旁边静静看着那张与记忆中越来越像的脸,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

    经历过失去后,他再容不得任何脱离掌控的状况出现,做他的权臣将他困在羽翼下时刻注视,他无法想象,若是再度失去一次,自己会不会发疯。

    偏偏他又有着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欲望-

    朝上最近传出一些有关摄政王跟皇帝的风声,却也不见摄政王阻止,照旧遇见什么好的就会送往承明宫,陛下偷懒不上早朝也纵容着,甚至还有多嘴的内侍说,近些日子摄政王常留宿宫中。

    而陛下不上早朝时的前一晚,往往摄政王就凑巧地宿在宫里。

    朝上众臣们的议论带回府里,在被夫人照拂得精神松懈时,当趣事提了下,紧随着就在权贵夫人们的聚会间流传,一来二往,连久处深宫的太后都惊动了。

    原本太后还在帮顾弄潮物色王妃,这下招进宫里相看的小姐们从最开始的一脸羞涩,变成了一脸羞涩。

    虽都是一脸羞涩,但太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恰好皇帝过来请安,太后压下心间的异样,叫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王妃人选。言霁扫了眼庭院里身着各色的莺莺燕燕,她们全都以一双亮晶晶的眼盯着他看。

    言霁许久没被别人这样直视过圣颜了,收回视线转向太后道:“皇叔知道母后私自给他选妃吗?”

    “哀家身为他长姐,还没有资格做主么。”太后露出不悦,眉宇间闪过一抹心虚,言霁了然于心,没再多言。

    太后有意试探:“皇帝最近跟沛之似乎走得挺近?”

    “对啊,皇叔对朕颇有照顾,朕很感激他。”言霁嘴角翘起笑,但太后不知为何看着这笑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一如既往灿烂明艳,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母后不是在选王妃吗,朕也看看。”言霁拾起梨木桌上的人像画,对照着庭院花树下的女子一一相看过去,每当他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会连忙闪躲地把眼移开,过了会儿又偷偷瞧他。

    画像上写着她们的出身、年龄、擅长等信息,言霁一张张点评:

    “不好。”

    “不可。”

    “身世太低。”

    “所擅不合。”

    “身段不行。”

    到后面一摞迭画卷已快见底,太后颤抖地按住他翻页的手:“可以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言霁惋惜:“可还有几人”

    “天色已晚,众位小姐也该回去了。”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几张人像画从言霁手底下解救了出来。

    被赶走前,言霁微笑道:“若还有下次,母后记得传人通报朕一声。”

    长寿宫柱廊浓荫的庭院逐渐寥落,小顺子在太后耳边道:“依太后看,那些传言可真有其事?”

    想起刚刚皇帝一反常态的态度,顾涟漪眸子沉了沉:“八九不离十。”

    不过她倒认为,沛之不过是玩玩而已,对于顾弄潮的性格,谁能有她这个当姐姐的清楚-

    南北街的一座酒楼内,言霁坐在视野宽阔的二楼窗口旁,低眸呡了口清茶,听到楼下的动静时,眼尾一暼,看向街上一驾快速驶过的马车。

    与此同时,摊贩、往来买东西的行人,都不动声色地朝那辆马车看去。

    三、二、一

    一根贯穿街边的银线骤然绷紧,在阳光下闪过冷冽的寒芒,疾驰的马蹄被割断连着鲜血四下飞溅,嘶吼的马鸣声中,车厢被带动得轰然倒塌,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些神色异常的行人摊贩皆由金吾卫所扮,此时纷纷包围上前,警惕破裂车厢下的动静。

    今日这番行动,是因金吾卫得来了卧底去运盐的同僚,九死一生传回的消息,寅时三刻,康乐郡主将从南北街而过,这是逮住她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去几月谁都没料到,康乐郡主竟一直躲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直到上次言霁遭袭,城门严守,调查下才逐渐发现康乐郡主藏身处的蛛丝马迹,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机会,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得再等多久。

    如今两军交战,这个隐患必须尽早剔除。

    破裂的车厢微微颤动,其中一名金吾卫上前用长戟挑开上面覆盖的破烂木板,一道黑影猝然从里面窜出,众人举兵相迎,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长毛黑狗!

    倒地的车厢里再无一人。

    而原本驾车的马夫,在马失足蹄后连着一同摔滚在地上,很快就被缚住,之后并没有人分出精力去看管他,此时再转头一看,马夫已然自戕而亡。

    言霁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道笑。

    果然如此,康乐一向警觉,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从不暴露行踪,从最开始找到康乐的踪迹时,言霁就觉得有诈,顾弄潮也顺势将探子安插了进去,抛完饵,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假消息,这会儿,顾弄潮那边应该也在收网了。

    康乐放出假消息之时,就是她声东击西的行动时间。

    国公府,紧闭的大门蓦地被撞开,铁甲银盔的士兵瞬间将国公府团团包围,顾弄潮身着战袍率先跨进门坎,凤目一扫庭院,里面空无一人,连个打扫的仆役也没。

    若有若无的血腥从内院拂风飘荡而来,顾弄潮一挥手,士兵蜂拥而入,袍甲震响如雷,寒兵森然。

    一声惨叫响彻国公府上空,内院中,国公府上下大大小小,包括国公本人全被捆绑成粽子缚在房檐下,惨叫声正是从一名女婢口中传出,不过没多久,她就已双目圆瞪地倒在了地上,泊泊鲜血至身下流出。

    国公府众人瑟瑟发抖,极力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内院中站了上百名黑衣人,将试图逃走的女婢杀鸡儆猴后,举着火把打算直接用最快的速度将这里焚烧殆尽。

    太师椅上,一名紫衣女子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细瘦的手指撑着下颌,看完这番众生挣扎之景,懒懒一笑道:“别耽搁了,还赶着去下一个地方呢。”

    留给他们的时间可不多。

    “是。”黑衣人将搭在屋边的稻草木柴浇上桐油,在扔出火把时,一支利箭疾射而来,倏忽间贯穿他的手腕,火把脱手掉在地上,火苗卷上倒桐油时粘在身上的那些,瞬间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黑衣人连忙滚在地上妄图扑灭,而这时一支支箭无缝般,射向那些同样手里拿着火把的黑衣人。

    众人忙挥剑避挡,康乐在手下人的掩护下回头看去,对上那双极冷的眼。

    “呵。”来得真快。

    看来障眼法用过一次,就失效了。

    “郡主,主上吩咐不可正面交锋,先走!”黑衣像去拽康乐,但手伸在半空,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忙收回手。

    康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怕什么,拼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他的。”

    那一身寒光凛然的战袍,她护了半辈子为此甘愿自堕的弟弟,就是死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手上!

    “杀出去!”

    康乐抑制不住美目中滔天恨意,全然忘了走到这一步是他们自食恶果,她那张娇艳柔媚的脸变得扭曲狰狞,带着失去了一切的人,无所畏惧的疯狂。

    黑衣人还想劝,但见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提刀冒着纷至沓来的箭雨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京中各大官员的府邸都遭到了袭击,一时间血雨腥风,但好在很快,就被巡城的皇城军救下,早已坐镇各方的十六卫观察局势,一层层传报,报给屠恭里一句:“皇城军并未发现异状。”

    直到如今,他们都没拿到皇城军确切的把柄。

    屠恭里拧紧眉,刚毅锋锐的面容这般沉下来,久战沙场的气势压得底下的人良久沉默,才听他道:“陛下那边可安全?”

    “皇城军的主力全都守在陛下周边。”

    可屠恭里并未派遣皇城军保护皇帝这项任务。

    第88章

    安南侯府、丞相府、京兆府全被黑衣人造访, 好在被灭门前,大崇军队及时出现,这事让整个京城惶惶不安, 毕竟是天子脚下, 多年来都没发生过这么大的恐怖袭击。

    而且还都是发生在上层官员的府邸。

    国公府的这把火还是燃了起来,被困在屋内的大大小小凄声大叫, 康乐收回扔出火把的手,在凄厉的叫声中放声大笑。

    这些事她想做了很久。

    初至京城,这些自认清高的大人们如何落井下石、踩低捧高, 她全都记着,受缚于身份, 不愿为父王抹黑, 她就连嫉恨,也只能暗暗地, 表面得压抑着黑暗的内心,对他们阿谀奉承。

    在丢掉这条命前,至少得放肆地活一通。

    黑衣人一一为护康乐被砍倒在地, 康乐站在守护圈内, 在席卷得要将漫天云彩都焚烧的火光中, 桀桀笑道:“摄政王,我一小小郡主都能放纵快意一番,而你呢”她面露怜悯, “众生苦, 你集七苦于一身,拿天下换来这场重活, 好受吗?”

    “那个世界的人, 不知在如何挣扎着呢。”

    顾弄潮闭了闭眼, 冷然下令:“杀了她。”

    箭头纷纷一转,直指康乐,在密集的箭雨中,黑衣人以肉身为康乐挡开一条路,嘶吼着喊道:“郡主,快走!”

    康乐是个聪明人,在能走掉的时候,她不会白白丢掉命。

    在那身紫衣在众人掩护下快要消失在视野时,顾弄潮接过手下手里的弓箭,摆出姿势瞬间拉圆弓弦,一支利箭以势无可挡之势唆地向康乐射去。

    “郡主!”黑衣人猛地将康乐一推,堪堪错开了要害处,箭头深深刺进了腰腹间。

    一声闷哼,康乐踉跄地吐出一口血,脸色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却又忍着痛意嘴角勾起朝顾弄潮看了眼,在顾弄潮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时,紫衣一闪,彻底消失在回廊拐角。

    金吾卫用最快的速度灭火救人,在子夜时,才终于平息国公府炽烈燃烧的巨火,清点一番,府上人员也无太大死伤。

    姜国公被人搀扶着四下寻找摄政王所在,这次国公府能脱离危险,还是因摄政王率兵及时赶到,必须得好好感谢。

    但在问过金吾卫统领后,才得到消息,摄政王早已离开了。

    姜国公只能派人去从库房里取了凤凰血玛瑙、和田玉原石料子以及一套双龙罗纹的文房四宝,因提前探知过摄政王喜书画,还专程挑了些名家典藏,将东西打包好时,姜国公的心在滴血。

    这些可是他珍藏已久,一直舍不得动的,时而要去摸一摸,看一看的珍宝。

    但比起国公府上下一百多人口姜国公眼一闭,一手捂着胸口,挥手让小厮送到摄政王府。

    一辆马车停在摄政王府门前,皇帝陛下从上面下来,问前来开门的门役:“皇叔在吗?”

    “王爷尚未回府。”门役刚回完,吴老就已闻讯赶着前来,说道:“陛下,王爷刚传人递了消息回来,说是去别院了。”

    言霁眸子一动:“皇叔不是几天前才发作过一次么。”思及此,言霁眉头微蹙,没等吴老再说,转身重新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别院。”

    鲜血泼墨般溅在木质地板上,如点点寒梅,一直延申到黑暗深处。

    粗重如困兽的喘息声沉闷响起,一道轮廓模糊的人影坐倚在角落,嘴角残留一抹艳红的血迹,一直蜿蜒流至领口下。

    房门外,众医师急得额头冒汗,梅无香抱着剑鞘靠在门扇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位侍卫,极少叹过气。

    步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往常都得隔一至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这块又复发,是发生什么了吗?”

    这话问的是梅无香。

    梅无香仔细思考了下,并没觉得今日的形成有什么异常,所以摇了摇头。

    其他太医神色黯然,他们被召集在别院的医庄,主要研究的其实并非白华咒,只是顺便寻找压制白华咒的办法,而他们主要研究的那件事,在半年前就已经被摄政王叫停。

    谁都知道,白华咒无解。

    只是全都瞒着皇帝陛下,毕竟朝堂纷纭,谁知道把这事泄露出去,会引起怎样的动荡。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言霁从月拱门进来,婢女走在他旁边提着一盏灯引路,刚刚众人都在急头上,一时没发觉皇帝来了,此时一听声音,连忙跪地行礼。

    言霁抬手让他们起来,上了石阶进到廊下,目光从一双双躲闪的眼睛扫过,最后落在坦然看着他的梅无香身上。

    “梅侍卫,皇叔可在屋内?”

    “在,但劝陛下不要进去。”

    言霁没听劝,直接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中没有点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月光都泄落不进这间房中。

    像是有感应般,言霁一进去,视线沿着地面的鲜血,落在了某个角落。

    月光照亮咫尺之地,感觉到喘息声因光亮而加重,他反身将门关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过去。

    世界黑得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那一道道明晰的呼吸声。

    言霁没有计算好距离,脚下绊着歪倒在地上的杌子,身体骤然失重前倾,踉跄几步后,摔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接住他的人似乎也被砸了个错愕,身体僵硬了好一会,眉宇间的阴嵬如被击散的阴云,溃逃一空。

    “皇叔?”言霁在他怀中抬起头,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到流畅的脸部轮廓,以及那双微显错愕的眼。

    顾弄潮像将人推开,可当手掌落在对方身上,被温暖的体温攫取了魂魄,再移不开。

    这样看着,反而像顾弄潮抱着言霁。

    言霁便往他怀里靠了靠,胳膊环住顾弄潮的腰身,用自己的体温煨热跟块冰似的身体。

    “陛下、怎么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言霁只是短暂愣了下,并没细究,将头靠在对方肩上往颈窝蹭了蹭,放软声调道:“找不到你,就来这里看看。”

    言霁并没问顾弄潮身体状况,毕竟这会儿顾弄潮看起来尚还存一丝清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屋内阒寂良久,言霁靠在顾弄潮的怀里,等着僵硬的背脊缓慢松懈。

    许久后,顾弄潮终于开口:“今天政务都处理完了吗,可是有什么开心事?”

    顾弄潮抬手揉了揉言霁的头顶,说话的气息有些虚,但离得近,能听得很清楚。

    “往常你不是最讨厌来这座别院么。”

    言霁眨了眨眼,刚想问什么时候的事,就又听顾弄潮道:“每次来都要不好受一次,每个月我都非得绑着你来,在宫中,你若是被他们发现”

    言霁终于听出不对劲,神色恍惚了一阵,慢慢从顾弄潮怀里起身。

    “顾弄潮。”言霁勉强挑了下嘴角,“你看清楚我是谁。”

    顾弄潮的视线定在言霁脸上,神色迷茫。

    言霁出声,没有稳住音线,尾音颤抖:“你是不是,每次跟我做那回事,都想着另一个人,你一直都把我看作他,对吗?”

    伸手想捻去那双桃花眼中的水光,手指却顿在半空,顾弄潮头痛欲裂,颦眉收回手,思绪挣扎间,只想挽回怀里丢失的那抹温热。

    言霁极力压抑自己决堤的绝望,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甚至感觉自己所纠结的事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斤斤计较。

    他不想在顾弄潮这个时候还闹脾气,深深吸了口冷气让自己清醒后,去拿帕子将顾弄潮嘴角的血迹仔细擦干净,又浸了水给他擦去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的血。

    领着顾弄潮睡在床上,顾弄潮一直看着他,在言霁起身想离开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直直看着他道:“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无论我说了什么,先跟你道歉。”

    “没有,挺晚了,皇叔好好休息。”言霁想将手抽回,但顾弄潮不愿松,言霁知他这会儿身体各处都在疼,没使力,任由顾弄潮握着了。

    顾弄潮得逞后,低哑地笑了声:“既然挺晚,陛下也别回去了,跟我一同睡吧。”

    言霁合衣躺在顾弄潮旁边,手腕依然被握着。

    白华咒发作,顾弄潮一旦失控会忍不住自己的欲望,明天自己还能睁开眼吗。

    言霁正要闭眼,赌上一次,房门猝然被敲响,步太医在外面问:“陛下,王爷的情况可好些了?”

    这眼没闭上,言霁撑起身,黑发至肩侧一绺绺滑落,出声道:“皇叔好些了,可要进来看看?”

    “下官这就进”步太医已经推开门,门外点燃的烛光照进屋内模糊的两道人影,都在床上。

    一脚已经迈进门坎的步太医:“”进退维谷。

    言霁下了床,雨吸湪队。把也要跟着起身的顾弄潮按回去,语气不善:“有病就治,朕坐拥天下,还就不信奈何不了这小小一个白华咒。”

    大概等顾弄潮彻底摆脱白华咒的控制,就能看清他就是他。

    “朕就是豁出这条命,答应的事,也一定会做到。”顾弄潮是为他才被种白华,虽然这其中还有很多原因,但根源在他,言霁很早就说过,会找到解开白华的办法。

    直到现在,哪怕云湑告诉他,白华咒无解,他也没放弃。

    步太医为摄政王跟皇帝之间的叔侄情深感动得两眼盈泪,拾起搭在床沿边白壁似的手腕,指腹压上青筋,脸上的感动一点点褪下,神色凝重。

    言霁心脏好似悬空了下,想细问时,顾弄潮将手收回被子里,淡淡瞥了步太医一眼。

    步太医冷汗涔涔,强笑着道:“王爷并无大碍,只是内息紊乱导致,现下已经好些了,还多亏了陛下赶来。”

    眼神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言霁将舌尖抵在齿间咬了下,跟着提起笑:“皇叔既然有恙,今日不便商议事务,明日朕在来于皇叔相商。”

    转身走时,顾弄潮握住他袖下的手指,一双沉如墨玉的眼瞧着他道:“就在别院宿下吧,这里也有替你备了住所。”

    “不好”两字盘桓在口中,当看进那双含笑闪烁期颐的眼中时,转了个弯后成了一个单字:“好。”

    顾弄潮得寸进尺,想将言霁留在自己屋内,但步太医尚有顾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王爷,您还是别了。”

    被打断后言霁已经失了寻死的心,将顾弄潮起身时落下的被褥盖了回去,出门让梅无香给自己领路——他对这座别院并不熟悉。

    直到从能窥视到里面的房门口离开,一直盯着自己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视线才消失。

    梅无香走在暗夜中,一身黑衣几乎消失,推开紧挨着的那间侧房,回眸看言霁时,说道:“别院仆从少,陛下有事直接唤我便是。”

    言霁点了点头,迈进屋内又听梅无香在身后道:“陛下,王爷算了,您早点休息。”

    梅无香转身离开,彻底融入夜色中。

    言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屋借着月色点上烛火,心思沉甸甸地胀痛。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顾弄潮,无论是盼着顾弄潮好、亦或是盼着顾弄潮不好,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所有人。

    不可否认的是,大崇离不开顾弄潮的管制。

    烛火无风颤动,连带着投影在窗纸上的挺拔纤瘦身影扭动,是因言霁一霎间急促的呼吸。

    第89章

    别院药庄内, 步太医向同僚们说起了摄政王的脉象,言语间皆是忧虑,随着话音落下, 在场鸦雀无声。

    良久后, 在药庄待得最久、资历最深的老医师道:“如此看来,少则两年, 多则不过三载。”

    这比他们之前预测的提前了许多,白华咒的发作已经开始不稳定,摄政王随时都有可能失智。

    “好在这两年间, 王爷已经将不少政务都转交给了陛下处理,陛下也都做得很出色, 不至于等那时, 大崇无人主持”

    众医老围坐药橱前叹气,从最开始面对白华咒的踔厉奋发, 到如今意懒心灰、束手无策,这几年间,他们经历了太多蹉跎与打击。

    没有人能解白华咒。

    若是神医在世, 或许有办法, 但那位神医早在十年前就仙逝了。

    红日喷薄金灿霞光, 从被褥里起来,言霁感觉气温又降了不少,昨日穿着刚好的衣服今日再穿就已感觉单薄, 言霁打算暂且先忍着, 这会儿没人有空照料自己,只能等回宫再加衣。

    他刚穿戴好, 外屋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是梅无香的声音。

    将门拉开, 阳光泄进屋内,梅无香捧着一个托盘,一如既往冷峻道:“陛下早,这是王爷叫属下送来的。”

    托盘上一件围着一圈绒领的宝蓝色鹤氅折迭地整整齐齐。

    言霁道了谢,接过来回了屋。

    鹤氅上身刚刚好,衣摆垂过脚踝,两肩尺寸也合适,厚度也适合这个时候穿,言霁得出结论,这件鹤氅是专门给他备的。

    昨日顾弄潮想必预料到今日会降温,且注意到他穿着单薄,专程连夜叫人去裁剪好的。

    言霁垂敛羽睫,眼底浮现一抹细碎柔光。

    前厅,顾弄潮正吃着早膳,白粥的热气喷薄在那张苍白秾艳的脸上,有种似真似幻的虚渺感,他每一吃一口都细嚼慢咽,神色浅淡得不像是在喝药粥,而像是品香茗。

    宝蓝色衣摆拂过木槛,顾弄潮移动目光看去,随影浮光中,金质玉相的皇帝陛下走近坐在他面前,乌黑的长发柔软顺滑地披在身后,宝蓝色的衣料与雪白绒领,将人托显得越发奢靡娇贵。

    顾弄潮将盘子上用以保温的金钵揭开,眸色盈亮:“不知你还喜不喜欢,若是不爱吃这个了,我再叫厨房给你另做一份。”

    “不用,我一贯念旧。”盘子里堆着五个皮薄雪白的包子,言霁伸手抓起一个,烫得骤然松了下手指,又舍不得包子掉在地上浪费了,在手里抛了抛便一口咬进嘴里。

    顾弄潮拧起眉,握住那双烫红的手,吩咐候着的下人:“去拿张湿帕来。”未了自责,“该提醒下你,也不至于此。”

    “已经无碍了。”言霁用另一只手虚虚捧着包子咬了一大口,呼出一阵阵白雾,含糊不清地笑着道:“就是要热的才好吃。”

    入口满满的蟹黄和鲜肉,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以前在摄政王府,吃惯宫中玉食的言霁偏爱上了肉包子,但对包子的要求又极高,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油,皮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也就摄政王府的厨子能做得合他口味。

    自从当了皇帝,言霁已经很久没吃过包子了。

    湿帕递来,顾弄潮小心擦着他的手爪,言霁吃完三个包子终于有些撑了,转而喝了口豆奶解闷,顾弄潮才终于松开他的手。

    在言霁伸手去拿第四个时,顾弄潮将盘子挪开,看着言霁道:“早膳不能吃太撑,陛下将豆奶喝完,就差不多了。”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撑没撑。”言霁撑起身体伸手去够,快要抓到包子时,眼睁睁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将盘子拖远了些。

    顾弄潮无奈道:“能看出来的,陛下分明已经饱了。”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摄政王手眼通天,好似无所不知,自然也信了七分,言霁收回手,闷闷地喝豆奶。

    连个包子都不给他多吃,该改封号叫吝啬王。

    叫人将剩食收下去后,顾弄潮说起昨日的事,这也是言霁在别院停留一日的部分原因。

    “康乐受伤了,京中所有药铺都被金吾卫严密监视,她的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下,应该很快就会再度反击。”顾弄潮帮言霁另一只沾了油腥的手也一点点擦干净,昨晚种种惊险都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次抓不住康乐本就在意料之中,他们的目的是将乞伏南盘的暗桩一同拔出。

    “皇叔这几日就在别院静养吧,剩下的我来处理。”指尖被细细擦过,徒升一股痒意惹得手指微蜷。

    顾弄潮本能地要拒绝,可当想起自己这具身体,拒绝的话戛止在肺腑,他应该放手,让雏鸟张开翅膀自己飞翔了。

    握着言霁手掌的力道不从内心地加重,那一声“好”中满是苦涩与不舍。

    在这时,言霁回握住了顾弄潮的手,跟他十指相扣,晨光下,那张眉长唇艳的脸一如既往澄净乖巧道:“我会处理好的。”-

    自从过去大崇遭到毒性上瘾药的打击后,大崇的历代皇帝都会京中药物流入流出监管地特别严格,要想控制药材不被康乐获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康乐一向谨慎,未免暴露行踪,也不会差人去拿药,她只会忍着,直到忍不住时再度出手。

    她的报复是无差别的,背后还有乞伏南盘的暗中支持,谁都有可能会在下一秒成为康乐的刀下魂,不仅高门大户人人自危,连贩夫走卒也减少了出门的时间。

    言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京中的局势左右摇摆。

    一步步扩网收网,接二铲除四个暗桩,这一次由言霁全权负责调令十六卫,取得了很大的成果。

    朝堂上,陈太傅的腰板都挺直了些。

    肖相嗤之以鼻,认为这都是王爷的功劳,让一个小傻子蜕变成铁血手腕的帝王,并且还肯放权给这个傀儡皇帝。

    两党的人谁也看不惯对方。

    半个月后,康乐身边的人被言霁清理得七七八八,她已快被逼至殊死一搏的地步,言霁等待着,却等到礼部来禀去昆山圜丘祭天一事也没等到康乐现身。

    言霁都快怀疑康乐已经死了。

    但若死得那么容易,就不叫康乐了。

    冬至很快到来,按照惯例,言霁斋戒三日,焚香沐浴,披上象征天子之尊的黑红冕服,束冠修容,由贴身侍女扶上銮驾,卤薄开道,士兵拦着街边围观的百姓,薄薄一层纱帘鼓飞,被光照得近乎透明。

    天子之容隐约窥现,里面的少年似正闭着眼休憩,銮驾行得快,没给人来得及看清的机会。

    这是康乐惹事的最佳时机,但却一直到昆山,中途也没发生任何异状。

    銮铃停下响声,到昆山已经是午时,暖洋洋的日光驱散寒意,言霁披着狐裘从车驾上下来,抬眸一睹威严庄穆的玉石门,一条直干道往上是层层砌成的石阶,直通云端之上的圜丘。

    这条阶梯过于高耸,往往走上去得要一个多时辰。

    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玉石门外,言霁刚一站定,便齐齐跪在地上山呼万岁,言霁看着这条漫长的石阶心感绝望,没什么精神地端着帝王的架子叫他们起身。

    他当皇子时来过此处。

    历代祭天礼只有皇帝携太子的先例,但父皇从没带太子来过,只带言霁来过,那段时间朝中议论纷纷,太子皇兄和其他几位封王的皇兄都格外眼红,矛盾也是从那次祭天后愈演愈烈。

    上次言霁来时,爬到圜丘几乎去了半条命,现下穿着更加繁复的衣服,只怕此路只会更加艰难。

    木槿作为宫婢只能守在山脚,德喜接替木槿的活儿慢步跟在言霁侧后方,眼尖地见陛下往文武百官那头看了一圈,以为他在找摄政王,便低声道:“王爷已经在昆山上了,从前日就将昆山的守卫彻底更换了一遍,整个昆山也都被清扫完,只等着陛下来了。”

    言霁点点头,走上第一层台阶。

    黑红相间的冕服绣着龙形金丝暗纹,在光下折射出耀耀碎光,上石阶间衣袍曳地,如鸟兽华丽的翎羽铺展拂过台阶。

    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热得言霁鬓发汗湿,脚下似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云端已经被踩在脚下,可距离圜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没有人敢问言霁要不要歇一歇,因为怕被参一句阻碍天子祭天,这顶帽子没人敢被扣上。

    正在言霁快要一头栽地上瘫着时,他抬头看到前方石阶上站着的人,在云蒸霞蔚间,一袭暗红绛纱袍让水墨山青霎然失色。

    山顶的风很大,吹动层迭衣袍猎猎翻飞,顾弄潮走下石阶,朝言霁伸手,任由言霁松懈力道,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卸在他臂弯间。

    有外袍挡着视线,顾弄潮揽着言霁的腰身,几乎半抱着带他继续往上走,而在后方众人看来,两人仅仅只是靠得近些。

    言霁轻松多了,有了力气开口调侃:“皇叔都不会出汗的吗?”

    他很少见顾弄潮出过汗,除了那事兴起时,顾弄潮似乎一直都清爽干净,跟个仙人似的,不沾五俗,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没人能看清顾弄潮的情绪,他总是阴晴不定,没有一点规律可言。

    顾弄潮斜睨了言霁一眼,轻声道:“若实在撑不住,我背你上去。”

    言霁眼中似有薄光闪了下,又很快暗了下去:“朝中那些大人们会苛责我。”

    “那便随他们苛责,陛下不必理会这些俗言。”顾弄潮一向无视别人对他的评价,当即就勾着言霁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言霁没止住惊呼了一声,快速瞄了眼后面跟着的文武百官,脸色绯红地去推顾弄潮的肩。

    “放我下来,还不至于需要你抱上去。”片刻又道,“况且祭天需要诚心,这样上去万一天公见了觉我不诚,降罪大崇”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打断:“陛下怎么信这些了?”

    言霁愕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柔然巫师那次会面,以及对未来的预知,让他潜移默化相信了或许确实有一些人力无法解释的事。

    “皇叔信么?信不信世间发生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顾弄潮将他在怀里颠了下,吓得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正要发怒,就听顾弄潮说道:“不信,事在人为。”

    短短几个字,落音铿锵有力。

    到圜丘前,顾弄潮总算放下言霁,出乎意外的是,朝臣们都未置喙此事,他们忌惮着摄政王,顾弄潮在言霁身边时,没有一人敢靠近,更遑论跟顾弄潮叫板。

    言霁抬头望向九十九重石阶堆砌的高台,下端云雾缭绕,偶尔从云絮间睹见下方的景象小得方圆百里都不过咫尺间。

    文武百官在两端站好,留出一条通向圜丘的长道,礼官拖长声音开始念诵祝词,空灵夐古的编钟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伴随着群臣跪下的动作,圜丘上燃起一道青烟飏上九天,通达天意。

    德喜躬身迎皇帝上圜丘,在上去时,言霁看了眼站进队伍中的顾弄潮,压下心头复杂的百般滋味,挪动金靴,踩上台阶。

    风声猎猎,吹动言霁一身繁复尊贵的黑红冕服如蝶翅般震动飞展,墨黑发丝拂过那张白皙精致的面容,羽睫垂落时,剔透的水眸闪过一道冷冽的光,稍纵即逝。

    德喜说昆山的守卫由摄政王亲自负责,可德喜不知道的是,如果是皇帝故意插手留下空当,就算是摄政王踩点了每一处,也都防范不了。

    因季节转冬而枯黄的深草在山顶的大风下簌簌摇动,隐藏在深草根下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圜丘的方向。言霁登上高处,细瘦的手指接过德喜递来的三支香,扶着袖子借着祭坛中燃烧的烟火点燃。

    明明灭灭的光映在那张昳丽无双的脸上,更显容华灼艳,在言霁即将把香插进祭坛里时,一道震轹天地的嘶吼声乍然响起。

    “杀——”

    顾弄潮愕然回头,脸上一点点镀上寒意,围圈在台阶下的金吾卫同样始料未及,在副统领的部署下以最快的速度应对这次突发袭击,群臣纷乱,只有圜丘上的皇帝陛下没有任何反应,动作娴雅地稳稳将香插得中规中矩,在厮杀声的震荡中,静默地看着一截香灰颤落飞散。

    只有成为皇帝才知道,圜丘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圜丘中空下的石室,这样的建筑结构本是为了敌国入侵中枢后,能有个藏身之所,这条密道从圜丘建成之初就已存在,里面的石室要躲个几百上千人根本不存问题。

    这件事言霁本应该提前告诉顾弄潮,当他做好检查,但如若只是如此,又怎么能让康乐尽快落网。

    而且,他还想借康乐之手,走最后一步棋。

    言霁转身看向下方混乱骚动的景象,群臣像是失了方向的蚊蚁跌跌撞撞。灰色烟雾被风吹得散开,丝丝缕缕缭绕在言霁身后,那一瞬他的视线落下纷乱中那袭朱红衣袍上,对上那双如覆冰霜的眼。

    皇叔

    你会怎么选择呢?

    哪怕金吾卫拼力堵住通向圜丘的石阶,但依然有不少漏网之鱼飞身往言霁所站的地方杀来,在离言霁还剩十几个台阶,杀意扑面时,一袭红衣旋身落地,利刃一闪,快得只能看到一抹寒光,下一刻鲜血四溅,黑衣人齐齐僵硬住,身体后仰倒下,从高台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顾弄潮转身看向言霁,那张凌霜傲雪的脸上溅着几滴血水,妖冶诡艳,散发出压迫感极强的煞气。

    两人间针锋相对的视线被再次冲上来的黑衣人打断,顾弄潮回身迎战,余光睹见下方被黑衣人护在包围圈的紫衣女子。

    飞溅的鲜血将天地都染成猩红,康乐裙衫鼓动,笑盈盈地仰望石阶之上,哪怕身处乱杀,她依然仪容整洁,一头流光璀璨的珠钗玉钿,神似秋水,蛾眉蝉鬓。

    此处的动静引起守在山阶上的金吾卫快速赶来,黑衣人逐渐处于弱势,朝臣们被金吾卫副统领庇护在远离这一方的位置,面对这番处境,康乐任不慌不忙,在黑衣人跟金吾卫相互僵持时,轻笑着说道:“最后决战一次,无论输赢,我都认了。”

    哪怕用脂粉遮掩着,也能看出她神态上的疲倦与寡淡,之前那道伤那般严重,又迟迟未得处理,恐怕现下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支撑,否则也不会明知这是道陷阱,任然闯进来。

    当康乐一声落下,黑衣人再度挥刀冲了出去,虽以少敌多,但这群黑衣人甚至比金吾卫还凶猛,靠着一股不怕死的劲一直往前冲。

    康乐仰头望着沉甸甸的天空,似有风雨欲来之状,滚滚乌云近乎压至头顶,她及腰长发丝丝缕缕飘飞在空中,言霁顺着康乐的视线望去,乌云密集中飞来一只只极其熟悉的蛊虫。

    那些蛊虫从四面八方飞来,聚集在康乐周身,如同一个以飞虫组成的球,而中间的紫衣女子轻轻一笑,隐有癫狂之色,她高举匕首,狠狠划过自己的手腕,随着鲜血迸溅,蛊虫兴奋地翅膀震动加快,吸了血发狂般不分敌我地攻击在场的每一个人。

    久处深宫内的德喜公公从没见过这般灭世之景,吓得软坐在地上,身体不停发抖,连滚带爬地过去拉住言霁衣摆,喉头一滚艰涩地发出惊恐交加声音:“陛下,快快离开昆山,郡主她、她疯了!”

    言霁淡淡应了声“嗯”,再度看向康乐时,她已脱力地跪倒在地,脑袋耸拉着,额发投落的阴影挡住那双眼睛,只能看到阴影下的嘴角尖尖,越咧越大,蛊虫的嗡鸣声盖去了她胸腔发出的闷笑。

    就算是死,康乐也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报复那些给予过她不公之人。

    虽然回答了德喜,但言霁明显没有离开的打算,顾弄潮形状姣好的唇紧抿着,明显没有跟言霁沟通的意图,紧紧牵住言霁的手带他往下走,却被言霁挣开了。

    那只皓白的手腕被压着深陷在床铺里时也挣过,被握着强逼着在奏书上落字时也挣过,但没有哪一次有这么大的力道,能从顾弄潮手中挣脱。

    顾弄潮回头,撞进那双清亮剔透的眼睛,还未出口,就已经知道策划下这一切的言霁,想做什么。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长太长,彼此算计堤防过,相爱相杀过,将对方教养带大过,教对方治国为君过,也欺凌过、昼夜颠倒过,顾弄潮了解言霁的每一个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话,胜过于了解自己。

    “皇叔,到此为止吧。”当顾弄潮再度伸手时,言霁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越过正在朝他们飞来的蛊虫,释然地说道:“这次比上次在十里亭更好皇叔下手,我若是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死在康乐手中,皇叔可以很自然地接手大崇,去实现你的抱负,去为镇国王府报仇。”

    “我虽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白华咒的解法,但若是皇叔的欲望消失了,是不是就能少受点折磨,会不会就能活到华发那天。”

    顾弄潮紧咬着牙,眼眶赤红地看着言霁,袖下的手指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而颤动不止。

    续而,言霁又道:“当然,跟皇叔不单只是为了我而转走白华咒一样,我也不单是为了皇叔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就当是还了皇叔的恩情,从此一别两宽,皇叔也不必有任何负担。”

    反正,顾弄潮真正喜欢的人,也并不是他,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太难过。

    “言霁!”顾弄潮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应,顾弄潮快步走过去想要拉住言霁的手,可当他迈步的那一刻,脚步骤然停在原地。

    他听见言霁道:“我一直不明白皇叔的欲望为什么会是这个,但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或许只会无私这一次,如果皇叔不抓住这个机会,再没有下一次了。”

    顾弄潮的身体僵直,双眼变得空洞深黑,以一种隔离在世界之外的冰冷感直愣愣看着言霁,神态浮现出明显的挣扎。

    明知这样下去永远得不到圆满,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为什么犹豫了耗费这么多时间也不下手。

    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同意了,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唯一的通关密码。

    如同噩魔在耳边不断低吟,蛊惑着内心深处像野草疯狂滋生的欲望,顾弄潮右手紧握剑柄,剑身因颤动太快而发出一阵阵轻鸣,他朝言霁走过去,这次言霁没再退了,他站在圜丘边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已经退无可退。

    没有理会握着剑靠近的摄政王,言霁侧身看向滚滚涌动的乌云,风夹着细细的雨丝吹拂在脸上,带来冰冷的凉意。

    当姜棠清告诫他不要登高处时,言霁实则是期待的,期待登高可能会发生的事,甚至害怕不会发生,他暗中推动了一把。

    在剑尖刺来时,言霁闭上眼,在心生快意时,同时又生无边的悲寂,矛盾的情绪裹挟着他,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中途不知为何顾弄潮松了剑,换了左手将他推出圜丘。

    吓傻的德喜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失重坠落时,言霁悠悠睁开眼,只匆匆睹见一袭烈烈绛袍被狂风撕扯着飞扬,他坠入层层云絮中,坠往深谷绿野内。心觉奇怪,顾弄潮为何突然换手,但是被刺死还是坠崖死,似乎都没有差别。

    总归都是要死的。

    第90章

    水声潺潺,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的说话声,声音有些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光线透过眼皮格外刺眼, 浑身疲惫得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被拍着背呛了口水, 那个扶着他起来的人十分欣喜,声音抖得每个字都不在一个调上。

    再后来他的身体好像一直颠簸,周围很安静, 也很黑,他好像睡了很久, 意识没清醒几息, 便又再次昏沉地睡了过去。

    昏迷前一瞬方才产生疑惑,他是被黑白无常抓去了地狱, 还是被人救回了人间-

    青墙红瓦的房子一排排鳞次栉比地整齐排列,屋檐高低错落延展至薄暮昏黄喁稀団。的天际线,四通八达的宽敞街道上, 车马骈阗, 穿着棉绒袄衣的行人毂击肩摩, 整个城池充斥着富庶繁华之象。

    视线拉远,只见崇墉百雉的城门上写着“邶州”二字。

    一头长鬃浓黑的高头大马飞速驰入城门,激起浓浓一团尘土, 守城门的卫兵急急后退避开, 站稳后朝马上扬鞭那人笑骂道:“你这王八肚子上插鸡毛呢!”

    那人挥着鞭子就当打完招呼了,一道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回来:“改明儿请你吃酒。”

    守城兵收回视线, 将进城路人的过所检查完还回去, 才得空问道:“段爷这些天怎么心情很好的样子?”

    领队嗤笑道:“他哪天不这样整天乐呵。”

    “可这些天感觉不一样。”守城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就被一拍脑袋,领队竖着粗眉呵了声:“管好你自个儿的,后面都排多长队了!”

    骊马一路惊得行人四下避让,最后急剎一脚,停在一处摊贩前,段书白拍了拍马头握着马鞭跳下马,脸上的笑再压不住,霎时眉眼弯得比盛夏的烈日还耀眼。

    “你还没回啊?”

    “今日还剩一串没卖出去。”这是个卖糖葫芦的摊子,要说旁人卖个糖葫芦,直接扛着草耙扎上糖串,走街串巷一整日下来定能卖得满盆满钵,但邶州新来的这位糖串师傅偏不一样。

    模样跟老翁老妪不同,生得唇红齿白、俏生生的,年纪也不大,估计都还没及冠,一头墨亮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不一样的还在于,他卖糖葫芦还得摆个摊子,摊子后面放个摇椅,卖一日就在摇椅里躺着晒一日太阳,看着纯粹就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出来摆着玩。

    摇椅里的人仰躺着,似醉玉颓山,一时看不见面容,只有丝丝缕缕垂落下的长发随着摇椅晃动,在夕阳中一晃一晃,单单只看发丝,都觉绚烂糜丽得过分。

    段书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道:“我买了,可以回去了。”

    摇椅停下摇晃,躺着的人轻笑一声:“不卖。”

    说罢,这才见他探出一截细白的手指,撑着扶手坐起身。

    那是一张华美艳逸的脸,陷在洁白的毛领里,皮肤白得与毛绒同色,身披一件青黛色狐裘,发甫垂肩,气质矜贵,让人见之难忘。

    但其性格却与容颜不符,极其恶劣。

    得亏他长成这般,上面又有人罩着,干了那些事才没被人打。

    初来邶州时,因受了寒气养了两个多月身体,身体养得差不多后,言霁便开始琢磨起生计问题,这可难倒了不知油米贵的皇帝陛下,苦思冥想十几天,终于想到了个“好办法”。

    ——卖糖串。

    俨然决然拒绝了被段书白供养着的提议,雇下了邶州所有做糖葫芦的人,垄断市场的下一步就是太高售价,整整一天内,糖串的价格便翻了两倍。

    要说这么贵,定是没人买的。

    在屋子里躺了三天,发现一串糖葫芦都没卖出去后,言霁拖着摊子摇椅亲身上阵,一天内,就将糖串卖完了。

    这得亏了他生了张世间少有的美人脸。

    为了瞧这张脸一眼,邶州的姑娘们日日翘首以盼,排着老长的队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那只细白的手指点了下摊上唯一剩的糖葫芦,撑着下颌朝段书白弯眸笑了下:“剩下这串是留给我自己吃的。”

    他将摊上的白银推了回去,悠哉游哉道:“今日售罄,少侠明日再来吧。”

    “行行行,那大少爷肯挪动尊脚,摆驾咳,收摊回家了吗?”段书白被那一笑弄得心尖直颤,忙转开话题,导致差点说错了话。

    言霁有条专门拉摊子的毛驴,此时就系在后面的柱子上,眼看着最后一丝太阳也隐没了下去,言霁终于舍得从摇椅上起来。

    段书白帮着将摊子收好,言霁牵着毛驴,段书白便牵着马跟在旁边,天际薄暮赤红,路上已无多少行人,段书白忍不住地翘着笑,脚下步履轻快,嘴上不停地跟言霁絮叨邶州府衙里发生的趣事。

    言霁垂着眼睫仔细看路,也不知在听没在听。

    出了邶州城,往外走上一条泥石小道,小道两侧梧桐高大,金黄的叶子被一阵风吹得打着旋飞落,鞋履踩过铺了一地的叶堆,发出能令人跟着平静下来的沙沙声。

    言霁买下的院子在邶州外城的小山坡上,靠山临水,原主人还在院子里栽得有棵杏花树,言霁看了眼,就买下了,只不过——买院子的钱和雇做糖串工人的钱,都是借的段书白的。

    段书白如今是他的债主。

    得努力卖糖串还钱。

    段书白说到兴起,双手背在脑后倒退着走路,眉飞色舞道:“那毛贼还说他连摄政王的钱袋都偷过、过、过”

    突然卡了壳,段书白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侧过脸偷偷给自己掴了一掌。

    这段时间,他以及周围那些知道言霁身份的人,都在努力避免提及京城以及那个人的事。就连邶州的三岁小儿都知道摄政王篡了位,弑君夺权,如今京城已是摄政王的一言堂,而那位傀儡皇帝直至如今生死未卜。

    摄政王甚至都没派人去找寻。

    当初言霁被神秘人带来邶州时,常将军原本是打算立刻上报京城的摄政王,段书白一度都做好了以死相逼的打算——他倒是想带着陛下亡命天涯,但当时言霁的情况十分不好,可以说是命悬一线,根本经不起折腾。

    所幸后来神秘人跟常佩在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常将军就改了注意,将人留下。

    还若有若无地帮忙隐藏踪迹。

    “怎么不说了?”

    言霁原本正在默算得卖多少串糖葫芦,才能还完欠段书白的那笔巨额债务,发现耳边倏忽清静了下来,疑惑地抬头看了眼段书白。

    段书白尴尬道:“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介意一个已经不相干的人,钱袋曾被人偷过,然后我不是还应该拊掌大笑,来一句偷得好?”

    段书白挠了挠头。

    被这么一打断,言霁已经忘记刚刚算到哪了,他也懒得再重新算,眼看已经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边开锁边续道:“你没不要这样小心避开他,只要是在大崇,没有任何地方能听不到他的消息。”

    “我就是”不想让你不开心。

    但看言霁的模样,一点也不受影响,一时迷茫是不是确实是他太过警惕了些。

    看言霁已经推开木门进到院里,段书白忙跟了进去,咽下没说出口的后续——毛贼说他在摄政王佩囊里看到了皇帝的小像。

    言霁刚将毛驴系上,一只黑影便猛地扑了上来,将言霁扑得趔趄了两步,站稳后忙抱住年让,揉了把狗头。

    大狗如今已有七十多斤,言霁抱了没一会儿就手酸了,将狗子放地上,年让还兴奋地围着他转着,吐出舌头蹦蹦跳跳,而对段书白的态度则是无视。

    段书白想学着言霁揉一把狗头,却遭到了大狼狗躬身做出进攻姿态,还朝他大声嚎叫,吓得段书白连退数步。

    “兄弟,都相处多久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外人!”段书白抱着柱子躲大狼狗的袭击。

    “不把你当外人,难不成还当内人?”言霁剥完糖纸吃了一整颗糖葫芦,鼓着腮帮子坐在杌子目光促狭地看戏,一点阻止的动机都没。

    不怂恿年让将债主咬死,就已经是遵纪守法的普通老百姓最大的仁慈了。

    要说年让为什么也在邶州,这还得从将言霁带来邶州的那个神秘人说起。神秘人自称是柔然某位亲王的属下,那位亲王吩咐他在救下言霁后,必须将摄政王府的一只狼狗也带出来,于是神秘人就冒死照做了。

    言霁清醒后,收到一封信。

    「这是她送你的,你出门在外,无人护身,带上也算多个保护。」

    就这一句话,言霁便猜到所谓的亲王是谁。

    不知他在柔然过得如何。

    段书白已经恨不得顺着柱子爬上去,听闻言霁的话,不着调地笑侃:“嘿嘿嘿,也不是不成。”

    言霁拾起地上的石子朝他扔去,被段书白灵活地躲开了,不过却没躲过狼狗的攻击,下一秒就被猛地扑倒在地。

    看年让没真把段书白怎样,言霁吃完糖葫芦就站起身回了屋,山楂太开胃,一吃完肚子就饿了,不得不开始做晚饭。

    现在什么都得他自己弄,洗衣劈柴烧水做饭,段书白有时候会搭个手,但若是邶州的军务繁忙,也会顾不上这边,最后还得是言霁,磕磕绊绊将这些迟了十几年的生活技能学会。

    将秸秆缠好放进灶膛,又丢了些干柴进去架好,言霁吹了吹火折子,许久也没吹燃,想必是没硝粉了。

    这会儿街上都收了摊,只能自己生火,言霁拿出截木柴,钻了个孔将草丝放进去,用木棍快速钻着。

    段书白终于摆脱了年让跑进屋,就看到金尊玉贵的皇帝陛下已经将柴火钻得燃起了火苗,惊讶得张圆了嘴:“你竟然会这个?”

    “嗯。”言霁平淡地应了声,将燃起的火重新放进灶膛内,便去刷锅烧水。

    段书白瞧得稀奇,看着言霁忙前忙后的模样忘记了搭手。会想起刚独自出来生活的陛下,简直可以称得上鸡飞狗跳,每日打碎三个碗两个茶盏,切菜切得血流如注,一个月内厨房差点被烧五次,睡觉忘记关窗染上风寒躺了七八日。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见言霁熟练地给锅里烧上热水,便又去淘米洗菜,段书白压下心头酸涩,总算想起过去帮忙,再次提议:“要不还是请个侍从来照看着。”

    段书白已经提了很多次,每次言霁都会拒绝,这次也不例外,边将淘好的米倒进锅内,边道:“我还没过够亲历亲为的好日子,等我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被段书白忍无可忍地打断道:“你别倒了。”

    言霁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目露迷茫。

    段书白指着那锅连着淘米水一同倒进锅里的米,一手压着作痛的胸口:“你这米是不是白淘了?”

    “水也白烧了。”

    “还得重新洗锅。”

    在段书白的控诉下,言霁得知又得重新忙碌一场后,提前结束了今日份的“好日子”,趾高气昂毫无愧疚地指挥债主兼临时侍从给他收拾烂摊子。

    好在当皇帝的跋扈只争对这些知道他身份的亲卫。

    面对上门来给他送鸡蛋、酸菜等东西的邻居阿婆们,言霁态度格外亲切和善,嘴也特别甜地只说好听话。

    段书白短时间炒出三菜一汤,面对略显不,对比宫中皇帝规制十分寒碜的菜肴,不住捂脸。

    他在邶州都听说过,皇帝陛下因不满意摄政王克扣吃食用度,将帝王规制的一餐百道珍馐改成五十七道,还赌气绝食过,现下四个菜真就让人看不过眼。

    在邶州时,段书白不以小侯爷就以副官的规格,也是十几道接近二十道。

    言霁已经送走了给他送菜的阿婆们,抱着一大堆东西满载而归,坐在桌前瞥着桌上的四个菜,在段书白忐忑的注视下,支着脸发出一声惊叹:“哇,小侯爷手艺见涨,我在门口老远闻到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段书白轻咳一声,勉强压下微红的脸,心中暗暗得意,他可是为了照顾到言霁,还专程去珍宵阁当了一个多月的学徒,不过是几个小菜而已。

    人一被夸就容易膨胀,此点在段书白身上尤盛:“你往后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保准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合你口味!”

    言霁眼波粼粼,睨了眼段书白,笑着拾箸去夹菜,口中应着“好”,对占人便宜慢点也不含糊。

    年让早已闻着菜香蹲在了言霁脚边直摇尾巴,也不知道顾弄潮以前喂年让吃的什么,将狼狗养得油光水滑的,邶州的条件比不上京城,来了这里也只能跟言霁入乡随俗,像只土狗一样随主人吃喝。

    好在年让被没被顾弄潮喂得嘴刁,言霁喂它什么,它就吃什么,这段时间下来,半点没见瘦。

    言霁想起刚来的阿婆给了他些酸菜,从篮子里翻出来添上,沾沾自喜地说道:“我就是离了那层身份,依然有人这么多人想给我说亲,”故作喟叹,“优秀的人总是烦恼也要比旁人多些。”

    他意有所指看向段书白的方向。

    段书白又气又恼,怕言霁真被忽悠随便娶个良家女回去,忙道:“是我看不上,连我都看不上,你可别随便就给忽悠了。”

    言霁咽下口中的酸菜,被酸爽可口的滋味爽得眯眼,心想就算是为了口舌之欲,也指不定

    段书白越瞧他的神色却不对劲,怕言霁真往这方去想,急忙转移话题:“今日我来时,常佩叫我给你带个话,让你明日去趟都督府。”

    “不去。”言霁斩钉截铁拒绝。

    他如今只是个闲人,去都督府干嘛,见过哪个普通老百姓突然被大将军叫去都督府的?

    翌日言霁一觉睡到自然醒,装上糖串师傅做好的糖葫芦,照常躺在摇椅上卖糖串。可惜的是今日没有太阳,天气阴凉,就算裹着狐裘也有丝丝凉意往衣缝里钻。

    又一个姑娘牵着弟妹的手来买糖串,言霁懒洋洋地抬眼问:“要几串?”

    “三串,谢谢。”

    收了钱,正要问下一个,突然眼前一暗,耳边响起马儿嘶鸣声,尘灰拍了言霁一脸,言霁睹了眼马上的人,往后一仰,倒回躺椅上。

    “一两银子,这些我都要了,上马。”

    听到足足一两横财,言霁一扫眉宇间刚才看到常佩时的晦气。

    常佩吩咐伸手的下属:“将糖串都带回去,分给军里的兄弟们。”未了笑眯眯地看着言霁,“人也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