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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来时骑马, 回程换成了马车。

    连雨年倚着车壁,淅淅沥沥的雨声叩击窗扉,在他耳膜上带起细微的震动, 震落思绪中的杂念, 让其归拢于一束, 得以全神贯注地思考。

    雨天寒凉, 他腿上搭了条薄绒被, 半张脸埋在披散的黑发与披风的毛领里,只露出小半个线条利索的鼻峰与一双眼睛,仿佛埋进干草团取暖的黑毛狐狸,静静打量提在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串铃铛,用指骨细细磨成,串在形状不一的青铜片间, 稍微活动就丁零当啷地响。

    它便是何珩口中觋送给他的保命之物, 被他用来隔绝桫椤镇, 起到一个圈兽笼的作用。

    若是觋知道他这么使用自己费心制作的“法器”, 大概会气得笑出声。

    巫罗绮坐在连雨年对面喝茶, 明明没有躯体, 却能正常显形、活动、进食,连雨年琢磨了好几天也弄不明白是个什么原理, 问他,他就装傻,狡猾得很。

    “你盯着这东西看了半晌, 可看出门道来了?”巫罗绮笑吟吟地问道。

    连雨年解决掉何珩, 破了水神娶亲之祸后,专门回了桫椤镇一趟,既是通知兰家人和镇上百姓, 让他们安心,也是为了拿到这串铃铛。

    在那之后,两人交换了一下世界观方面的情报。连雨年简略介绍神代之后的时代背景和觋相关的部分事情,巫罗绮则分享了些神代初期的不可考的奇闻异事——后者没交底,但连雨年并不十分在意。

    “没什么门道,只是确认它来自巫族延续下来的另一种传承而已。”连雨年把铃铛收入袖中,也不嫌晦气,“我现在可以肯定巫觋正是发源自神代鬼巫分支,这风格一脉相承,堪称父辞子继。”

    正如丹家传承里有符箓,有咒术,有经文,有桃木剑,巫觋传承同样有独属于那一系的功法术阵和法器,这指骨铃铛便是其中之一。

    连雨年拆解了铃铛内的术法,有两层,一层隐匿,一层防护,互相掩盖,先前他的探查术之所以不起作用,是因为术式先被防护层抵消,再被隐匿层遮蔽,连消带打化得干干净净,这才让他连个缘由都找不着。

    不得不说,这法器设计得颇为精妙,与其带有荒古凶戾气息的外表截然相反,自带迷惑性。

    “但还是有差别的。”巫罗绮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神代鬼巫可不会用别人的骨血制造法器,尤其是鬼巫。我记得这一派的成员喜欢装饰,喜欢美好事物,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尤其喜欢仗着有身体无限重塑的能力割自己的骨头制造饰品,这种铃铛……从前他们都是挂在头发上的。”

    连雨年忍俊不禁:“确实如此。巫族十脉,就属他们打扮得最花哨,别人都穿原色粗麻布衣,他们非得碾草汁花汁在衣服上染色绘画,实在热得不愿意穿衣服,也要在裸/露的身体上画各种繁复的图纹,简直……”

    就是一群臭美的事儿逼。

    巫罗绮深以为然:“蛮荒时期,最初的人皇年少时,天地还不似如今这般秀美,处处是高山密林、大泽荒野,一切生灵都是天生地养,厉鬼也多,还凶,一度把人皇压着打。鬼巫们不爱动弹,尤其嫌弃满身凶煞血气的厉鬼,说什么也不肯帮着剿灭,后来人皇想出一招,说把厉鬼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烬混进他们绘制体纹的颜料里,能使颜色更鲜艳——”

    连雨年默契地接上:“于是他们举族成为战狂,三年杀空了大荒内所有厉鬼,为人皇清出一片可以安心发展的据地,也就是后来的中原。说起来,鬼巫原本不叫鬼巫,应该叫彩巫,只是厉鬼杀多了,大荒内人人以此称呼他们,史官们也惯用这一名称,这才谬传至今。”

    丹家传承历经将近万年,完整得不可思议,连雨年和巫罗绮说的这些内容全都记录在初代巫相丹岷的日记……不,闲时记事手札里,是丹澧原身幼时最爱的读物。

    连雨年完整继承了丹澧的记忆,所以对这些杂谈了解透彻,巫罗绮又是为何知晓这么多?

    和他的巫姓有关吗?

    连雨年眼波微动,转而拢入一片深静:“云湖的厉鬼被我超度干净,你现在又是个空壳,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有一件事想做。”巫罗绮不等他问,便平静地和盘托出:“我要找一样东西。”

    连雨年的上身略略前倾,像一张稍微拉开的弓:“什么东西?”

    “一副棺椁,一具骸骨。”

    “往哪里找?”

    “往哪里找……”巫罗绮的眼神迷蒙一瞬,如同经年的大雾从眼中升起,浓烈得化不开,又静默死寂,仿佛吸饱水汽的浓云沉在眸底,“先前我不知……确实不知,但在听完你逮的那个小东西……那个叫何珩的,听他说完妖蛊教的事之后,我便有了个粗略方向。”

    连雨年忽然觉得前方有个巧合在等自己:“跟觋有关?”

    巫罗绮勾起薄唇:“跟他养鬼的地方有关。”

    没等连雨年深入询问,巫罗绮便并指划过半空,赤金色线条蜿蜒流泻,勾勒成三个地名——帝京东宫、南疆六城、丹桂乡东大泽(云湖)。

    地名之间有线相连,正好是一个下凹的三角。

    “什么意思?”连雨年脑子里有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呼之欲出,却因为缺了关键的钥匙而找不到出口。

    巫罗绮瞥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他没有等有时间发现问题:“你不是丹家人么?连你家先祖的下葬路线都不记得?”

    “谁会记……等等!”连雨年后半句话憋回了支气管里,“你说这是丹岷……巫祖的下葬路线?”

    巫罗绮点点头,在倒三角之外又添几个点,将它们连接起来后,勾勒成一朵盛放的紫岷花。

    看着这朵花,他眼里的雾更重了:“我一直记得这条路,但万载之后地貌变动,它们各自对应如今的什么地方,我却不知道了。若非那位觋的三个养鬼地勾勒出路线一角,我不知要对着如今的地图大海捞针多久。”

    连雨年默然。

    丹岷,丹家巫祖,神代初任巫相,真正意义上的“相”字源头,是最初,也最辉煌的那一批人族的领袖之一。

    巫族是得天地钟爱的人族,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生而知之,通晓各种术法,体魄远比常人强横,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特异能力,譬如鬼巫的身体重塑。

    但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寿数就有尽头。

    初代人皇在世三百年,丹岷享年三百一十二岁。两人故去后,遗体自然焚化成一把金沙。

    按照当时巫族的礼仪,两人尸身所化的沙砾按照不同路线洒满了整个大荒,以此祈求英魂不朽,永镇人族气运,那便是巫罗绮所说的下葬路线。

    万年过去,地貌更改过数次,路线上的地点早已不可考。但若按照巫罗绮的猜想,觋的养鬼地是根据万年后对应的丹岷下葬路线来看,这所谓的地貌更换,冥冥中也自有定数。

    “这会不会是个巧合?”看着巫罗绮的表情,连雨年这句话说得很不忍心。

    这人的身体半透不透,像薄玻璃制成的人俑,好像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他震碎。

    “到底是个方向。”巫罗绮笑了笑,狐狸眼弯成月牙状,仿佛有浓蕴的紫色从瞳仁里融化,顺着眼角溢出去,“是不是巧合,查了才知道。我虽不知道他养那么多厉鬼目的为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养鬼地不止这三个。”

    “嗯……”连雨年皱眉,“可是东宫地下养的不是鬼……”

    “不是么?”巫罗绮轻飘飘地扫了眼他的手,看那五根漂亮的手指猛地攥紧,“用活人魂魄、死人血肉和荒秽养出的东西,不是厉鬼是什么?”

    说着,他凑近连雨年,竖起食指:“养一群是养,养一只也是养。”

    “……”

    连雨年身体后仰,用指腹按住有些躁动的“土豆粉”。

    “行吧。”连雨年点头,“那我们也算殊途同归,不如以后一起行动?”

    巫罗绮坐回原位:“我不介意啊。但这一代人皇真的愿意相信我这只孤魂野鬼?”

    “他相信我就够了。”

    连雨年松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灵巧地叠成拇指大的奶猫,对着猫耳朵吹了口气,奶猫便抖着耳朵蹿出车窗,朝已经距离不远的帝京飞驰而去。

    巫罗绮盯着他的动作良久,冷不丁问:“这是竹傀的变种吗?”

    “竹傀?”连雨年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织罗傀术,巫祖发明的术法,可以让死物短暂化生传递消息……嗯,不过巫祖一般用它来逗小孩儿。”

    丹岷的闲时记事手札里有不少类似的小术式,作用差不多都是逗小孩。那位巫祖是个特别有生活的人,热爱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常常一边办正事一边说/骚/话,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说,还会帮着敲锣打鼓地奏乐,活到老顽皮到老,没有一天是不高兴的。

    正因如此,他也是十大巫祖中唯一理解并认可鬼巫一脉奇特风格的一位。

    对于自己性格的成因,巫祖通通归结于人皇幼时顽劣,把他带坏了,并大咧咧将之记在手札里。

    手札这段内容的旁边还有人皇题字,一句特别委屈的——你说是就是。

    “织罗傀术……”巫罗绮把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忍不住轻笑道:“嗯,我喜欢这四个字。”

    连雨年:“?”

    他咂摸了一下,冷不丁反应过来:“等等!你要走我家巫祖的下葬路线,找的是谁的棺椁和骸骨?”

    巫罗绮弯起眼睛:“你猜。”

    另一边,安和殿内,沈青池当着几位负责妖蛊教事宜的心腹的面,伸手接住那只打着滚扑进自己掌心的奶猫。

    奶猫在他手上酣畅淋漓地撒了个娇,才化作手帕摊开,露出上面的简短字句。

    ——今日归,想吃水煮鱼。

    不知是从字迹还是从奶猫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沈青池在心腹大臣们牙疼的表情中温柔一笑:“择青。”

    “在。”

    “让膳房多备一道水煮鱼。”

    “……是。”

    第32章

    傍晚, 马车进了城门,直往皇宫而去。

    中途停了一次,连雨年把巫罗绮安置在临时租下的院子里, 出门时忽然有种没来由的心虚感, 金屋藏娇四个字跳出脑袋, 让他从头麻到脚, 脸都木了。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巫罗绮倚着门框理了理衣领,狐狸眼微微眯起,笑道:“从你进京开始,就有不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应该是现任人皇的人吧?”

    哦,对, 还有这个麻烦在等着自己。

    鼻腔内似乎漾起了酸涩的醋味, 连雨年捏捏鼻骨:“你好好待着, 等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就来见……跟你谈正事。诶, 后边那颗头, 进去, 别吓到路上的人。”

    从巫罗绮身后探出半张脸的美人头闻言,“咻”一声缩回去, 藏进他宽大的衣摆里。

    “先走了,这个你拿着。”连雨年扔过去一个钱袋,是之前去丹桂乡时沈青池给他备的部分路费, “需要什么自己买, 但注意遮掩一下身体异状,即使我们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你也不能故意吓唬他们。”

    巫罗绮掂了掂钱袋, 唇角上扬。

    连雨年怕他又说出什么“拿别人钱养我”之类的玩笑话,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看着他飞快离开的背影,巫罗绮轻轻一笑:“这点倒是不太像他,他的脸皮可厚了……”

    ……

    “探子说,你拿朕的钱租了间小院养野男人,还给野男人钱。是不是?”

    安和殿内,用鲜果熏出的淡淡清香中,连雨年像根棒槌似的杵着,听座上披着自己旧寝衣的天子说/骚/话,一度因为不知道做什么表情而满脸空白。

    人真的是不能胡思乱想,一闪而逝的念头竟然也能一语成谶,什么破运气?

    沈青池颇具存在感的视线沉沉压来,像暴风雨前阴沉潮湿的天空,黏着湿窒,让连雨年无法忽视。

    他揉揉眉心:“这事儿说来话长……”

    “择青,给先生看座,捧茶果。”沈青池施施然托住下巴,“朕要认真听先生说这一路的见闻。”

    连雨年:“……”

    之前幻嗅的酸味变成了实质。

    择青将坐垫放到沈青池桌案的右边,摆上盛着茶果的几案,两边桌角相抵,连成一个标准的直角。

    如此僭越,明显是陛下自己的安排。

    连雨年想了想,在桌子后坐下,挑着重点说了丹桂乡一行经历的事,着重介绍与巫罗绮相遇相处的细节,力证清白。

    沈青池摒退四下,择青都没留,说认真听就认真听,全程没有吭过气,直到他讲完全过程,口干舌燥地连喝三杯茶,才压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

    连雨年差点呛到:“笑什么?”

    “你好像很怕我计较这些?”沈青池勾着衣襟上桃花边缘的线头,眉眼舒展,藏不住满心的温柔,“以前也是这样。我一表现出不乐意你跟别的什么人亲近,你就会长篇大论地论证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每次都像在……哄我?”

    最后一句咬字很轻,尾音婉转轻快,仿佛幼猫爪子扒住心脏轻蹭,挠得连雨年浑身一颤。

    他挫败地叹气:“说我哄你……陛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吃起醋来是什么样子?”

    “唔,确实忘了。”沈青池换了只手托脸,将腾出的右手搭在连雨年腕上,手指长长地覆着连雨年盈白如雪的肌肤,像白梅枝压着新雪,指尖温度如火燎原,几乎将他柔润的内腕融出一个浅坑,“先生帮我回忆一下?”

    连雨年手一抖,下意识要抽走,却被陡然收紧的五指牢牢钳住。

    沈青池用力到指节上暴起青筋,但大部分力气收得很紧,并未真正落在连雨年的手上,连禁锢都算不上,顶多是一次略显亲昵的肢体接触。

    连雨年转着手腕挣了挣,没挣开,便安分地窝在他掌心。

    他回想着那句“帮我回忆一下”,思绪不由自主地沉进旧事,将那段色调昏沉的记忆揭开一角。

    开始夺嫡之前的九殿下是位温润公子,不理俗务,不与权贵交结往来,在先太子遮天蔽日的阴影下独自悠哉,像个餐风饮露的神仙,手里拿着四书五经都如同拈念珠、敲木鱼,遗世独立,出尘脱俗。

    也四大皆空。

    正因如此,那时能与九殿下聊得来的,除了饱读诗书的老学士就是僧侣道人,聊到兴起,彻夜不眠都是常事。

    先太子也是因此不太忌惮他,有一回见沈青池在莲花寺留宿,还专门找上连雨年,让他劝着点沈青池,别真出家了。

    不得不说,先太子看人还是很准的,尽管对外连雨年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从不忤逆沈青池,但对内还是沈青池听他的话更多一点,先太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有这番看似没由来的叮嘱。

    连雨年这边应下,沈青池那边第二天就回了宫,一进寝殿便摒退所有宫人,攥着他的手腕便把人拉进卧室。

    “你昨夜去见太子了。”四大皆空的九殿下身上还沾着佛前的檀香,眼底却翻涌起尘世浊浪,顺着他的指腹涌进连雨年跳动的脉搏,“为何见他?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召见,我能不去吗?”连雨年腕骨生疼,本能地转了半圈,“你先松松力道,我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沈青池松了下手,而后扯着他跌坐在床上,反手将他的手背摁进床褥,手指钻进指缝用力扣住。

    他掀开矫伪示人的假面,遗世独立下是红尘欲念,出尘脱俗外是阴沉凶戾,占有欲与控制欲不加掩饰地倾倒成九曲天河,却又束于他的一线目光,只向连雨年倾诉。

    “你们谈了半宿。”他喃喃道,“你身体不好,习惯早睡,为什么在他那里待到子时末刻?”

    “你出门时脸上带笑,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为何这般高兴?”

    “你还和他一同吃了晚饭……”

    “……就喝了碗鸡汤,太子妃给的。”连雨年无奈。

    “你喜欢?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青池立马追问道,黑瞳沉沉,戾气稍褪,剥离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难道是东宫的汤炖的更好喝?”

    ……越说越没谱了。

    连雨年抬起没被制住的那只手,板着脸在他额头上拍了一记,很用力,“啪”的一声又脆又响,还烙了个红印。

    沈青池瞪大眼睛,似乎被打懵了,眼中的雾霭稍稍散开。

    他现在就像个被虐待过,又让人戳中旧伤的小动物,痛得跳脚,也因为应激而愤怒发疯,只想从最亲近的人那里讨个令自己安心的答复。

    九皇子这辈子没得过什么好东西,母亲早逝,父亲不是个人,没人给过他安全感,所以在对待手里的寥寥珍宝时,他就像个吝啬的守财奴,稍有风吹草动便杯弓蛇影。

    “别胡思乱想了殿下。”连雨年动了动指节,勾住他的尾指,语气缓和,揉了揉他额前的印子,“我永远只会是你的伴读。”

    那句哭笑不得的承诺渐渐远去,安和殿内柔暖的灯火把连雨年的思绪拉回此刻,才发觉记忆中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长身玉立,背脊宽广得能撑起整个国度的帝王,却还是会像狼狈时那样偎在他身旁,从他身上贪婪地汲取安全感。

    ……等等,偎在身旁?

    连雨年瞪眼:“陛下,你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沈青池往他身边又挤了挤,让自己完全窝进单人几案的边际,理直气壮:“在你回忆的时候。先生想了这么久,可曾想起什么了?”

    “……想起英明神武的陛下不堪回首的少年往事了。”连雨年板起脸,冒着谋大逆诛九族风险一巴掌拍上他的额头,“陛下后来还去过莲花寺吗?我不……我没印象了。”

    被先太子贴脸输出禁止出家要求后,一直到连雨年“过世”,沈青池再没有踏进过莲花寺一步。

    他问的,是自己离开那三年的事。

    “去过啊。”沈青池把额头抵到他肩上,轻轻笑了一声,故人在侧,曾经的伤口便只是闲谈,随手拿来博他一乐,“我去给你点过长明灯,主持说,即便你的魂魄转了世,在长明灯的指引下,你的转世之身也会来到我身边。”

    “他骗……”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绝望之人,心中若不揣点火光,怎么走得下去呢?”

    沈青池揽住他的腰,没骨头似的倚靠着他:“不说这些了,你在不高兴。我们聊点别的吧。”

    连雨年心内叹了口气,与他保持距离的念头还未成型,就先被他一口喷在颈侧的吐息吹散。

    “好,那我们来说何珩……”

    “你养的那个野男人对你什么感情?”

    “……”连雨年哭笑不得,“又在乱说什么?你别乱吃飞醋,人家心里有人。”

    沈青池“嗯哼”一声:“你不是人?”

    “别人,不是我,是……”连雨年舌头打结,硬生生把“巫祖”俩字咽了下去。

    对付这种智商退化的醋坛子,他索性不解释了,拿起一只橘子剥皮,果肉给他分一半,另一半自己叼着,然后用果皮叠了一只黄毛兔子。

    兔子痞痞地叼着果梗飘到沈青池面前,前爪一叉,耳朵甩动,啪啪往他脸上拍。

    “吃吧您内。”兔哥一口京腔,“一天天瞎叭叭什么玩意儿。”

    连雨年:“……”

    等会儿,他做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沈青池顿了顿,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几息后肩膀一抖一抖地闷笑出声。

    第33章

    吃过晚饭, 沈青池拉着连雨年回旧时寝宫,把他送的两坛桂花酿埋到梨花树下。

    “让它们在土里接着酿,待过些日子闲了, 你再陪我共饮。”沈青池说道。

    连雨年知道“过些日子”指的大概是什么时候, 等妖蛊教事了, 天下太平了, 他们才能有饮酒的雅兴。

    他原是最不爱沾惹麻烦之人, 但从决定回京那刻起就算入了局,不能撤步抽身,就只好走下去。

    今日是十五,十月的天略寒,天上月浸在薄云里,倒比水中的还要朦胧几分。

    连雨年坐在安和殿偏殿床上, 想着群臣会如何攻讦自己与沈青池, 御史们的折子会引经据典地说多难听的话, 就觉得这觉不睡也罢。

    偏偏沈青池自一场生死离别后, 心性冷硬霸道了许多, 三年勤政加收复南疆之功又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让他得以理直气壮地行荒唐之事。

    譬如在自己寝宫中为一个男人辟一座偏殿。

    譬如夜深人静时分,他钻进了这个男人的被窝。

    “陛下, 夜袭?”连雨年拎起被角抖抖,看着施施然在外侧躺下的天子。

    “朕来与先生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沈青池拿过他手里的被角掖好, 形状姣好的眼皮上掀, 露出两汪柔情蜜意的眼波,“朕从前做过类似的事,无妨, 不会有人嚼舌。”

    是,你确实曾跟不少人秉烛夜谈,也常和小临安王抵足而眠。

    但皇子与天子是一个身份吗?留宿与单开卧房再爬床是一个性质吗?

    反驳的话涌到嘴边,连雨年的视线居高临下在他面上一扫,忽的又从舌尖卷回了肚子里。

    这人自登基后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用失眠的夜晚点灯熬油,为大盛鞠躬尽瘁,好不容易才将被先帝搅得一团糟的国与朝带上正轨。后世史书工笔,总要记他一笔明君,如今四海承平,百姓们也都念着他的好。

    这样的他,做些荒唐小事,过分吗?

    “枕岁。”沈青池突然扯他衣袖,淡得近乎闻不出的宁神香扑向他鼻尖,或者说是他被扯得躺倒,鼻子压着沈青池堆着乱发与薄衣的肩窝,半张脸埋进那片暖热体温中。

    许久无人叫起的“字”辗辗转转钻进连雨年耳朵,有点含糊吞音,模糊了倾诉与抱怨的界限,软得令他心酸。

    沈青池单手箍着他的腰,另一手虚按在他后脑,完满这个有意为之的“意外”拥抱:“你前往丹桂乡后,我又开始睡不好,眼圈都熬青了。”

    胡说,你从来不长黑眼圈。

    连雨年知道他在诓自己,他就是爱仗着自己心软胡作非为,以前是,现在更是。

    “……陛下,我可还没说要接受你的心意。”连雨年侧耳贴着他的胸膛,本是想减少与他的接触面,没想到误打误撞听到了他乱调的心跳。

    “有什么关系。”沈青池动了动拇指,贴着他后脑细软的发丝摩挲,“你还能爱上别人吗?”

    ——有我在,你还能爱上别人吗?

    当了帝王,弦外之音也弹得这么坦坦荡荡。

    连雨年不与他纠缠这事,习惯性退避并转移话题:“听说你让陈大人去审何珩了,可有榨出什么来?”

    沈青池一哂,也不介意他故作正经:“你审出来的情报很完整,几乎可以说是何珩所知所有的妖蛊教信息。”

    “几乎?”

    “嗯,几乎,他借你的思绪盲点特意避开了一件事。”沈青池抱着他转身,手臂收拢,让他更深地陷进自己怀里,“在陈大人神鬼莫测的刑讯手段之下,他吐出了最后一条情报——他到丹桂乡养鬼是先太子身亡后近三年的事,三年前他在妖蛊教中的职务叫司天使,掌……天灾。”

    连雨年瞪圆了眼,挣开他的臂弯坐起身:“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沈青池跟着起身,歪在枕头上,散乱的鬓发拢着一双深邃眉眼,不起波澜,“司天使、司人使、司鬼使,妖蛊教核心成员里身份最高的三种职务,分掌天灾、人祸、鬼事。”

    “……”

    连雨年脑子里刮过许多浮光掠影,一些当时看来是寻常的事,被这三个名词拧成一股后,意外透出腥冷的血气。

    沈青池还在继续说:“父皇在位时期,先太子入主东宫的这六年,我大盛的天灾人祸就没断过。天灾——昌平二十一年那场加起来持续了三年的洪涝、蝗灾、瘟疫。兵祸——昌平十九年南疆六城沦陷。人祸——先太子谋反。发现这其中的共同点了吗?”

    连雨年点头:“南疆六城沦陷,直接促使先太子上位。东南十二城连续爆发的天灾,让负责赈灾事宜的先太子威望大增。至于谋反……先太子虽事败被杀,却也导致先帝病重,朝堂动荡,后来更……桩桩件件,都是在为先太子铺路。”

    司天使掌天灾,司人使掌人祸,司鬼使掌鬼事。

    前二者均已随着先太子故去而变成无根浮萍,唯有司鬼使仍在兢兢业业地做事。何珩、先前有家乐坊的坊主郑昭,干的都是司鬼使的活计。

    说到这里,连雨年又有一点不明白:“南夭国攻打南疆六城也能算进妖蛊教的‘战绩’吗?”

    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南夭国并非弱国,怎会受一个乡野教派影响?何况当时妖蛊教可能还只有个雏形,哪儿来这么大的能量?

    沈青池长睫低垂,掩去骤然凌厉的目光:“南疆六城是分批沦陷的,父皇打了三场败仗,每一场都败得摧枯拉朽,毫无还手之力,且都是丢失两城,枕岁,你可知为何?”

    “为何?”连雨年悄然挺直脊梁。

    “南疆六城位于边境,和北面的六座城池一样,都是军事重镇,从外面进攻基本不可能起到奇袭和速战的效果,唯有自内部攻破——”沈青池抿唇,“父皇输得那么惨烈且无能为力,最大的原因是城防图泄露和内奸的里应外合。”

    连雨年猛地攥起手指,惊怒交加:“他们怎么敢……”

    话语断在半截,从心底浮上来的是“他们怎么不敢”的反问。

    卖国贼从古至今都有,并不罕见。而且那些内奸未必是盛朝之人。

    “南疆六城失守后,父皇才发觉此事,他实在……不算个务实的帝王,好在除所谓的帝王心术以外,还有些手段和担当,硬是将内奸一个个挖出来,在阵前杀了祭旗,又连下三道罪己诏加立太子,勉强稳定朝廷与军中局势。”

    沈青池靠着连雨年:“何珩招出的司人使名单里,那群内奸占了大半。这就意味着妖蛊教的成立远早于大皇子成为太子,他是这场惊天布局的受益者,而非谋划者与执行者。”

    连雨年沉默良久:“东南十二城的天灾死了两万余人,也是妖蛊教干的?”

    “嗯。”沈青池的声音轻得像雾,“何珩是天灾执行者之一,黄河决堤……是他用傀儡术操控偃人所为,当时负责修筑堤坝的是先太子的心腹,两人皆居功至伟。至于后续的蝗灾与瘟疫,则是由别的人主导,他来辅助……他负责操控染病而亡的尸首进入人群密集之地。”

    “何珩说,太子殿下说了,有他把控,这场天灾只是持续的时间长些,不会死很多人,事实也证明死的人确实不多,不过两万余人罢了。”

    “数目远不及丹桂乡东大泽下的厉鬼是吧?”连雨年冷笑。

    沈青池握住他的手:“我已命人去捉拿他供出的同党,一个也不会放过。但他们所行之事不可曝露于阳光之下,否则会引起国朝动荡,所以只能在审完后秘密处死。”

    南疆六城沦陷的真相、东南十二城的三年天灾和两万多条性命、先太子这个既得利益者的推波助澜与残忍无情,随便哪一件都是捅破天的大事,只能留待后人揭露。

    连雨年叹了口气:“那你动作要快。听你说完这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青池神色一凛:“怎么说?”

    “云湖之下的养鬼地对觋而言应该很重要,现在被我捣毁,他需要另想办法弥补损失。”连雨年从牙缝中挤出字句:“天灾人祸,是产生厉鬼的重要途径。倘若他需要在短时间内批量生产厉鬼,一定会选择前者,而前者……也将大批量催生后者。”

    “你觉得他会故技重施?”沈青池眉头紧锁。

    “无论如何,早做准备。”连雨年转头看向窗外。

    今夜月色甚美。薄云如水,月华荡碎成盈盈脉脉的水波,掩去稀疏的星子。

    小院里风声疏静,美人头在石桌上滚来滚去,滚到巫罗绮手边,轻轻撞了一下他捻着铜板的手。

    薄冷的金属片被他掌心暖热,他瞧了瞧天色,笑着掷出铜板。

    三枚圆片立着滚了几圈,碰撞出清脆响声,而后倒落,摆成奇特图案。

    巫罗绮随手拨弄,一枚一枚拈起来细看,再放回原位,重新开始。

    如此反复三次,图案没变,铜板表面却裂开了缝隙。

    “人道气运衰落的时代里,竟能生出两株凌云木,怪哉。”巫罗绮拾起铜板,眼波深深,“一株托地,一株擎天,定住了摇摇欲坠的王朝命运……你早就算好了,才会和人皇一起,以那样方式下葬,是么?”

    “可是丹岷,你可有想过,这两株凌云木未必能与你和人皇那般相生相伴,永不相疑。倘若他们……”

    巫罗绮忽然一顿,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石桌上,铜板落下的地方闪着赤金色线条,蜿蜒勾勒成一朵紫岷花,花心金线纵横如织,赫然是神话时代的中原地图,虽地貌大变,城池尽改,却在某个角度与当今盛朝的地图完全重合。

    变了,但又没变。

    “不愧是人族诞生至今最出色的两位领袖。”巫罗绮拂过那张地图,指尖如新雪落下,其中一个点亮起了象征不祥的红光,“我输得不冤。”

    各种方面都是。

    第34章

    窝在连雨年怀里, 沈青池难得一觉睡到上朝时分,没有做梦,也没有中途惊醒。

    择青过来叫人的时候, 他半个身子都埋在连雨年的臂弯间, 头发与衣服都散乱成一团, 连同薄被一起将他整个人盖得严实, 只露出几根手指, 压在连雨年后颈如瀑的青丝上。

    透过帷幕缝隙看到这一幕,可怜的宫廷内相只觉得眼都快瞎了,下意识合掌拜了拜,祈求朝中大人们今日少就此事发言,否则恐怕真的小命难保。

    压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动了动,连雨年从浅眠中苏醒, 瞥见床外欲言又止的择青, 搭在沈青池背上的手掌拍了拍, 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黏腻喑哑:

    “陛下, 起床了……”

    择青就这么听着他连喊三声, 终于把沈青池喊醒, 从温柔乡里抬起半张略带餍足的脸。

    可能是刚醒,他意识模糊地蹭了蹭连雨年的耳朵, 呼出的气息灼热黏滞,略微扫过就让那块雪润的肌肤红了一片。

    择青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

    连雨年无奈地半坐起身,凌乱寝衣下支起线条起伏的蝴蝶骨, 弧度优美利落, 连着脖颈抻直的曲线。

    他轻拍沈青池后脑:“赶紧起来,忘了还要上朝吗?别告诉我你突然染上了赖床的毛病。”

    “不赖床……”

    沈青池咕哝了一句,忽然察觉身边有旁人的视线, 惺忪的眸子瞬间凌厉起来,目光冷冷扫出帷幕外,直到看见是择青,才稍微放柔。

    人也跟着清醒了。

    他睡在外侧,被子一掀就能下床,顺手将下意识要跟着下去的连雨年按回原位。

    “再睡会儿。”沈青池清了清干哑的嗓子,“下朝回来陪你吃早饭。”

    连雨年确实也困着,顺势躺好,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垂着眼皮说:“去吧去吧,早饭你自己吃,午时再来叫我。”

    一声低哑的轻笑滑过耳畔,连雨年还来不及分辨笑声里的细微情绪,便又沉进梦乡。

    这回倒是睡实了。

    ……

    沈青池抽出一上午的时间专门应付那群“碎嘴子”御史,该打的打,该拉的拉,干脆利落地化雷霆风暴为和风细雨,再将朝臣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政事上去。

    这套流程他都做熟了。

    下朝后,沈青池领着丞相和司天监回安和殿续摊,张相与宁监主两个毫不搭边的一品大臣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坐。”沈青池道,“今日找你们过来,主要是想问宁监主一些事。”

    张相:“……?”

    宁监主:“啊?”

    丞相张庭岳,进士出身,不惑之年,沐浴着圣人言长大成人的铁杆务实派,和司天监这种满口星辰轨迹、王朝气运的务虚派几乎没有交集,虽无矛盾反感,却也一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至于司天监主宁殊落,道门出身,也是个务实派,通天文、识地理、知星象,参与过大盛朝地图、星图、时令图的总结、编撰与绘制,平日里深居简出,无召绝不出司天监大门,和张相没什么往来,自然也不会同他解释自己干的并非怪力乱神之事。

    但无论如何,二人的职务没有重合的地方,乍然被召到一块儿,也怨不得他们困惑和心惊。

    见他们满脸不解地落座,沈青池不急着解释,从弹劾折子与选秀折子里挑拣出两份地方奏折,让择青拿给他们。

    二人交替看过,仍是不明所以。

    “陛下。”宁殊落拱手,“臣愚钝,有话还请直问。”

    这两份折子无甚出奇,一份是淮北道知府的请安折,一份是淮南道知府的讨钱折,前者词藻华丽,花团锦簇;后者简练平实,直击重点。但中心思想一致,都是哭穷。

    类似的奏折年年都有,甚至是按月、按季来的,纵然张庭岳和宁殊落聪明似鬼,也没法儿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猜出沈青池的想法。

    沈青池屈指轻敲桌面:“淮南淮北地处东北,近几年雨雪都少,入夏就闹旱灾,没有一季收成是满的,年年都需要朝廷拨款赈济。这讨钱折子常见,可今年来得有点晚,事出反常,所以朕想问问宁监主,这两处今年的旱情如何?”

    终于听到具体问题,宁殊落松了口气:“有赖陛下圣明,淮南淮北今年的旱情相较往年不算严重,夏季虽然干得厉害,入秋后却下了不少场雨,尤其是十月,更是连下三场大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今年收成预计能比去年高上三成。”

    闻言,沈青池扫了眼折子末尾的成文时间——九月初三。

    八月入秋,九月写的折子,十月才到。

    这三个月淮南淮北都有下雨,灾情并不严重,难怪他昨晚看的时候,总感觉行文间有些例行公事的敷衍味道。

    旱灾缓解,于百姓、于朝廷都是幸事,沈青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那种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预感更深了些。

    “宁监主可知这两地今年为何多雨?”

    “这……”宁殊落一怔,“臣并未实地考察过,详细原因不明。不过连年干旱后突逢多雨的例子也不少,我朝第二任司天监主就曾记载,‘临川,近漠北,大旱三年,灾连十地,越明年,多雨,灾情始解,后又反复’。淮南与淮北大抵也是这个情况……”

    有史可循,听上去似乎符合常理。

    但考虑到淮南淮北与临川的区别,宁殊落说到最后,自己也犹疑起来。

    漠北是大盛北方的国境线,苦寒之地,黄沙绵延千里。临川北面靠近漠北,南边毗邻青切江,有干旱区域,也有水汽充沛的地方,青切江雨多、水位上涨的年份里,带动临川全境的降雨情况也不足为奇。

    淮南淮北位于东北地区,以淮河为界,跟南方隔着一片山脉,南面湿润的风吹不过去,却正迎着漠北的风沙,两岸旱涝都只能托赖淮河的涨落。

    大盛总共三条大河,黄河、淮河、青切江,都是宁殊落重点关注的对象。黄河水量大,流经之地降水多,经常决堤;淮河与青切江则与之相反,水位连年下降,偶尔还会断流。

    这三条河流几乎覆盖大盛全境,起伏涨落皆牵动无数人命脉。而据他所知,青切江今年没有涨潮,入秋之后水位不增反降,跟降雨情况全然搭不上边。

    想到这里,宁殊落脸色微变,沈青池心头那点不安顺着言语攀爬过来,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擎天之木。

    ……

    连雨年睡到中午才醒,一醒就有人服侍着洗漱穿衣,端茶递水,询问午膳想吃什么、在哪儿吃,那叫一个周到贴心。

    封建社会的腐朽生活就是这样惬意,让人无法拒绝。

    连雨年坐在新挖的水潭旁啃桃子,边等午饭边想道。

    片刻后,择青带人摆好桌椅,连雨年在一旁懒洋洋地掰桃子喂鱼,盈白指尖轻轻戳过浮出水面的鱼头,眉眼温柔地舒展开来,慵懒绮丽。

    “先生点的几道菜就快做好了,陛下让您先行用饭,他还有事要与张相和宁监主商量,晚点再回来。”

    连雨年懒懒抬眼:“他不吃饭,两位大人也不能吃对吧?”

    “这个么……”

    “给他们送一份过去吧。”连雨年伸手朝桌子划拉一个半圈,“边吃饭边说事对胃不好,但不吃更不好。”

    择青面露迟疑。

    连雨年笑了笑:“拿去吧,若他问起,就说是我让送的饭,不爱吃便泼潭里。”

    择青虚虚抹了把汗,应声后退下。

    傍晚,择青又来了一趟,请示连雨年是否还要给沈青池送饭。

    彼时,连雨年难得偷闲,在潭边钓了半天的鱼,听到这话疑惑地挑眉,反问:“他们的事还没谈完?”

    “说是……还要一两个时辰。”涉及重要朝政,择青为难地预估了个时间,“先生命我送去的午膳,陛下都吃了,要不晚膳您也……送一送?”

    连雨年好笑,几秒后,眼底笑意渐渐平息:“他平常吃饭,都没个定数的吗?”

    何止是没定数,那简直是……

    告状的话都涌到嘴边了,还是被择青硬生生咽了回去:“陛下有自己的计划,在……在任何事情上。”

    连雨年一扯嘴角:“行。那你再给陛下和各位大人送一桌晚膳去吧。”

    “说是您送的?”

    “……说是我送的。”

    择青欢天喜地地退下,看表情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甚至带着一点家长把熊孩子送去住宿后的狂喜,可见沈青池平时有多难搞。

    连雨年支着鱼竿,另一边手肘撑在小桌上,掌心托住下巴,盯着水面的眼睛泛着琉璃色的冷光,古井无波。

    半晌,他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波纹圈圈漾开,吓跑了正要吃饵的青鱼。

    “混账东西。”连雨年轻声骂道,“图我的人,谋我的心,借我的力,还要我给你当爹当妈。”

    “你在无能狂怒什么?”

    “谁无能狂怒……嗯?”

    突兀掠过耳畔的嗓音让连雨年直起身,眼神左右扫动,最后落在一片青翠浮萍后的水波里。

    那里映出了巫罗绮的脸,在一个绝无可能站人的角度。

    连雨年条件反射就捏起了驱邪术式。

    “诶,别急着驱我。”巫罗绮笑眯眯地摆手,“来跟你说件事儿。”

    连雨年散去巫力:“什么事?”

    “荧星入命,于东北,有大灾。”巫罗绮指了指天空,“让人皇早做准备。”

    连雨年忽然想到沈青池今天召了丞相和司天监监主,眉头慢慢皱起:“东北啊……他应该在准备了。”

    “那就好。”巫罗绮问:“你呢?”

    连雨年扫他一眼:“我从没松懈过。”

    第35章

    十月十七, 淮南又在下雨。

    潮湿的风吹乱岸上苇草,雨声淅沥,在天与地间打出一片朦胧的雾气。

    一河之隔的淮北虽无雨水, 天色却也阴着, 云雾拢着远山轮廓, 那浓郁的翠色染绿半壁天空, 几乎要滴到人间。

    今年入秋后, 淮南淮北多雨,作物莫名比往年早熟了一个多月,各县各镇的农事官最近正紧锣密鼓地安排收割事宜。

    零散分布的农田大多已成金黄之色,田间人头攒动,都是戴笠帽、披蓑衣的百姓在忙着收稻谷。

    淮河流域气候殊异,农作物也比别处不同, 名字虽是稻谷, 却是一种耐寒耐热、种植时间长的粮食, 多用来制作军粮, 便于运输和存放, 并且抗饿。

    这种稻谷在别地不好成活, 它们好似天生就为淮南淮北而生,撑起了两地经济, 养活了几十万人,重要至极。

    正因如此,这两处绝大多数土地都用来耕种稻谷, 不做他用, 两城数十万民官全凭这单一作物含辛茹苦地喂养。

    凭栏县,三天睡了两觉,加起来不足五个时辰的农事官冲出家门, 手里抓着斗笠却忘了戴,淋着雨跑出几百米,才在看见迎面而来的同僚后反应过来,将笠帽重重扣在头上。

    一县三名农事官是标准配置,但凭栏县地小田也少,所以只配了两名,多招属于浪费人力,知县不肯。

    两人碰头,略略交谈两句,便又快步朝田里走去。及至四通八达的田埂,他们错身踏上不同道路,嘴里却同时吆喝起来。

    “割谷前先看谷根——”

    “先看谷根——”

    “看谷根——”

    清亮的嗓音远远扩开,中气十足,让弯腰劳作的农民齐齐停下动作。

    农事官虽是九品下官,却是满朝文武里少有的能直达天听的官职,何况他们平日兢兢业业,全无私心地帮着百姓耕种,一应农具、种子、肥料等东西也都是由他们统一低价收购、低价出售或租赁,可以说每个农户都受过他们的恩典。因此听到他们的“大喇叭”后,几乎所有人都暂停忙碌,就近拔出一把谷杆,查看底下的根系。

    往南跑的农事官擦擦脸上的雨水,在南田边际停下,不顾田间湿泥,抬脚就跳了进去,双手各抓一支谷杆用力拔起,连泥带水地掀出两片网状根系。

    淮河稻谷的根是细长的絮状,连片而长,虽然不过巴掌大,却长得密密麻麻,风都透不过,正常情况下为深黑色,黑得越干净,稻谷品质越佳。

    下等稻谷黑如夜,中等稻谷黑如墨,上等稻谷黑如玉。

    夜幕虽暗,却有杂质。墨水虽黑,却太冷沉。唯有墨玉色剔透纯净,可当上品。

    下等稻谷是百姓口粮,数量最多,中上等稻谷能做军粮,数量较少,但每亩田都能稳定长出十到三十斤。

    然而此刻呈现在农事官面前的谷根,却是浓稠的黑红色,网状根系有一半烂在了雨天的泥水里,在地下沤出腥涩怪味,让农事官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根怎么变成这种颜色了?”

    “根都烂了,谷还能吃吗?”

    附近的农民惊呼,四处回响着窃窃私语声,音量渐大,雨声也跟着变大,将其压抑成晦重濡湿的棉云。

    农事官扔下谷根,沉着脸,从谷杆上揪下两颗谷粒放入口中,牙齿磨开谷皮,只咀嚼一下,苦涩腐烂的味道就在舌尖炸开,令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他“呸呸”几声,吐干净谷粒,残存的苦味却仍在挑动他紧绷的神经。

    他仰头看着阴沉的天,雨仍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这一幕只是缩影,整个淮河区域同一天都在发生相同的事。

    十月十九,帝京又是阴天。

    十月十六日开始,沈青池力排众议,在明面上动用了战时的加急驿站,与淮南淮北两地进行通讯。

    实际上驿站只是幌子,用以掩护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织罗傀术日行千里,不拘材料,虽然是一次性术式,但一只足以担负一个来回的传讯任务,弄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连雨年已经打了四天螺丝……不是,做了四天织罗傀儡,虽然算不上不眠不休,却也体会到流水线工人的麻木疲劳,脑神经都快僵化停摆了。

    好在他的付出卓有成效,帝京与淮河区域的无缝对接,最大程度提高了朝廷的办事效率,并第一时间发现了问题的根源,在局势失控之前,沈青池便带着一朝廷的聪明人对症下药,制定出了好几套计划。

    “丹先生,歇歇吧。”择青端上茶水,看着连雨年上下翻飞,却不如前几日灵巧的素白手指,不免有些心疼,“您昨儿手就抽筋过一次,陛下差点把安和殿掀了。”

    连雨年甩甩半麻的手腕,拿起一张裁成桃花状的花笺:“没事,我再叠两个就去休息。陛下那边什么情况?”

    “已经商讨到淮河决堤的部分了……”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可能成为现实,择青顿了顿,“多亏有您的织罗傀儡打通信路,若非如此,以帝京到淮河的距离,待您的提醒送达淮南淮北,今年的稻谷基本已经收完了,再找到端倪也晚了。”

    收割完毕后,农事官们一般不会特意去看谷根情况,都是一把火连着谷杆烧成灰,再淋一些水,让它们烂在地里,为明年的春种沤肥。

    倘若真是如此,让腐烂的谷根和谷根内的东西沁满农田,势必会影响地力以及明年的耕种,而这批有问题的稻谷若是被百姓吃下、被运往南疆和漠北做成军粮,同样遗毒无穷。

    而且,现在最可怕的是农事官们找不到谷根腐烂的原因,不知道腐根稻谷会对食用者的身体有何伤害,以及导致稻谷出现问题的根源。

    不是他们不想找,而是忙不过来。

    淮河稻谷出事,毫不意外地引动民情沸腾,农事官们首当其冲,被民愤卷动着,光是安抚百姓就花光了他们的精力,若非朝廷早早得到消息,先调送一批粮食过去赈济应急,又向漠北军中调了五千人过去镇场子,这会儿还不一定发生什么。

    沈青池治下的大盛纪律严明,官军效率极高,连雨年为他弥补信息往来的短板后,便有幸看到了与前生相似的救灾场景——快速动员、高效部署、面面俱到。

    扔下最后一只织罗傀儡,连雨年活动指节,在滞涩的“咔咔”声中问:“我之前说淮河区域今年的雨下得有问题,让陛下命人从那边带两罐雨水回来,有消息了吗?”

    “快了,应该明天就到。”择青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些谷根和谷粒,届时一起送来。”

    加急驿站确实开了,主要作用却不是传递消息,而是为了传送雨水、谷根、谷粒等有问题和疑似有问题的东西,算是为无法携带重物的织罗傀术查漏补缺。

    除此之外,沈青池也想通过这种大张旗鼓式反应麻痹幕后黑手,以此掩盖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这事儿如果是妖蛊教所为,那么妖蛊教真正的主人觋是不知道织罗傀术的存在的,因为这个术法只记录于丹家巫祖的闲时记事手札,丹家人也几乎从未使用过——从前是没必要用,可替代性太高。后来是没办法使用,因为他们失去了驱动术式的天赐巫力。

    御书房,已经熬了四天的沈青池坐在首位,与肱骨大臣们紧锣密鼓地敲定计划。

    今年的淮河稻谷几乎都有问题,不仅军粮没了,百姓们明年的口粮也没着落,必须从各地协调调粮,先补上这两个缺口。

    江南是富庶之地,靠近南疆,二者互通有无,这部分军粮没什么问题。

    漠北就有些难办,北面的军粮大头都压在淮河两岸,现在陡然没了,缺口巨大,再连着淮南淮北缺的粮一起算上……

    沈青池看着折子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只感一阵心惊肉跳。

    “东南、西南两地今年收成大好,先开这两处粮仓。”他端着古井无波的姿态,冷静做出决断,“另外,由国库出资,以比粮商高半成的价格向民间收粮。联系南面、东面那几个大粮商,以同样价格收购粮食,大难当头,若有人故意哄抬粮价……挑最过分的杀一批,再给推波助澜的那批记名,此事过后一并清算。”

    吏部尚书李玉简与刑部尚书许鉴齐声应是。

    “命南疆、漠北两大军队准备作战,再调五千……不,一万人守住淮南淮北的重要节点,一防有人挑动民怨,二防某些蠢货借机起势,三防……”

    沈青池顿了顿,想起自十七日起就没停过的那场雨,一个荒谬念头袭上心头:“宁监主,淮河……有决堤的可能性吗?”

    宁殊落快步出列回话:“回陛下,臣已派十二名弟子分别赶往淮河两岸,探查淮河情况。据淮南淮北的司天监监官今日传来的消息,经过这几天的雨,淮河水位整体没有上涨,但几块干涸区域却已重新涨潮,和其他地区水位持平。”

    沈青池问:“说明什么?”

    宁殊落脸色难看:“说明之前的雨水都集中到了干涸地区,但从今日开始,它们就要真正影响流域全境了!如果真的决堤……受灾区域也是全境!”

    世上真会有如此精准灵性的雨吗?

    大部分在场的臣子心里都升起了这个疑问,只有沈青池和他的几名心腹脸色越发沉凝。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至于如此精准,但妖蛊教掌控者自有他的奇思妙想。

    沈青池按了按额角暴跳的青筋:“朕之前往漠北流放了一批罪人徭役,让那一万漠北军带上他们去修堤坝。”

    话刚出口,一种难言的荒唐感悄然爬上所有人心头。

    在淮河修筑堤坝,真的是好小众的句子。

    “陛下。”白歌庭从暗处走出,附在沈青池耳边提醒,“妖蛊教一方可能会派教众实施破坏之举,他们中必定不乏受过觋教导的‘能人异士’。”

    沈青池平静地颔首:“先前枕……丹先生给暗卫和近卫留了一批刻有符文的桃木剑和符箓,歌庭,你今夜就领三百人,带上它们暗中潜入淮南淮北,伺机行动。因此事特殊,朕许你便宜行事,朕每日会以织罗傀儡跟你交换一次情报。”

    “是。”白歌庭退下。

    沈青池继续与朝臣们商讨。

    御书房内彻夜点灯,直到天微微亮时,诸位大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殿门,迎着晨光回府暂做休息。

    同一时间,连雨年吐出漱口的盐水,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看向快步进来的择青。

    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瓶子,瓶身外贴了纸条,分别是——雨水、谷根、谷粒。

    终于送到了。

    第36章

    连雨年把瓶子里的三样东西分别倒进大碗, 手指在上方虚划过,先端起雨水,蘸了一点放到鼻下轻闻。

    略显浑浊的液体勾在指腹, 他一时没嗅到什么, 便摁着碾开。

    下一刻, 一缕难说是香是臭的味道飘进鼻腔, 连雨年嫌弃地拿开手, 择青见状,立马捧上热毛巾。

    “先生发现什么了?”

    “是有个猜测,看完另外两样东西再说。”连雨年摆摆手,继续查看谷粒和谷根。

    比起表面没有异样的雨水,谷根的异常就显得一目了然,根系已经烂到几乎看不出原貌, 小半截谷杆像插在湿泥里, 黑乎乎的一团, 散发着比雨水浓烈十倍的怪味。

    至于谷粒, 金黄色的麸皮下是一颗干瘪黑红的硬块, 仿佛凝固的血坨, 不仅臭,还带上了些许酸味。

    把谷粒扔回碗里, 连雨年并起两指扫过半空,像抹过灰尘斑驳的桌面,挑起几道丝丝缕缕的灰红烟气。

    择青脸色一变, 右腿先是后撤, 停了停又转而躲向连雨年身后,看他将烟气抓在指间,捏扁搓圆, 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何物?”

    “你要听?”连雨年睨他,声音较平时更加冷沉,像浸入冰水的玉。

    择青后脑麻了一片:“奴婢……奴婢要向陛下禀报。”

    连雨年颔首,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巫垢。”

    “污垢?”

    “巫族的巫。”连雨年简单解释道:“巫族体魄强大,却并非天生。他们有一套练体流程,自出生开始到二十及冠,全部完成才算进入成年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巫。”

    “练体过程中,根据个人体质,每一位巫都会排出数量不等的污垢。和普通人不同,巫族的‘垢’是剧/毒,即使稀释过一万倍,依旧/毒/性剧烈,无药可解。”

    连雨年指着装有雨水的碗:“我推测,有人不知从何处弄到了巫垢,利用雨水将之送到了淮河区域全境,破坏、污染水源,相当于给那里的每个百姓下了一场慢性剧/毒。中/毒/者/毒/发后,会和这些稻谷一样,从内而外被腐蚀成一滩烂肉,死得极为痛苦。”

    批量制造厉鬼,需要的就是这种痛苦。

    择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强烈的愤怒席卷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他们……畜生!”

    择青也是底层人出身,自以为见惯人间疾苦,却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歹毒阴邪之事。

    司天监的监官去年刚统计过淮南淮北的大致人数,总计八十万余人,都靠天靠田吃饭。

    淮河则是大盛三大河流之一,贯穿整个东北区域,一旦被污染,波及的人数只会比八十万更多,最高甚至能达到盛朝人口的三分之一。

    择青最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幕后黑手既然能用此法针对淮南淮北,就能针对大盛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帝京。

    他不敢想象,倘若这种混了巫垢的雨扩张到大盛全境,该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怒火烧到尽头,灰烬里便只剩悲哀,择青抖着嘴唇,只恨自己不会骂人,无法朝着幕后之人直抒胸臆。

    淮河两岸旱了那么多年,百姓们好不容易盼到一场雨,等来的却不是丰收,而是催命/毒/药。

    择青胸口窒闷,险些气得喘不上气来。

    “丹、丹先生。”神思混乱间,他顾不上尊卑有别,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这巫垢真的没办法解吗?”

    那可是东北全区的人和地啊!以陛下的性子,若事不可为,可以不管后者,前者却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连雨年抿了抿嘴,挂在脸上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我想想……巫垢本身是无解的,除非……”

    “除非什么?”择青对他的信任在这一刻飙到顶峰,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先生有办法是不是?求您救救淮河两岸的百姓吧!”

    话音未落,他拉着连雨年的下摆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近似骨裂的脆响。

    “诶……别跪,你先起来!”大盛不兴跪礼,连雨年把他拽起身,一松手,他呲溜又跪了下去,反复几次后,连雨年只好点头道:“我确实有办法,但不一定能成,还需要检验。”

    “您一定可以的!我相信您!”择青长舒一口气,手却仍然攥着他的衣摆,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他并不明白连雨年为何能如此镇定,先前在东宫底下挖出那两万具尸骨时,连雨年揣着胜券在握的自信,眼底仍然带着怒意。

    但今日这至少八十万条性命的压力压下来,他却镇静从容,不露半分情绪。择青手下那帮小内侍头发上落了只虫子都能叫唤半天,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才能维持这种非人的平静。

    他看着连雨年,只觉得这人背后的影子正在变成巍峨高山,山影掩在远天云雾里,只露出一点尖角,便足以擎天立地,安定心魂。

    连雨年不知道择青的想法,拍拍他的手背,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站好:“给我拿纸笔来。”

    “啊?”择青还沉浸在情绪巨浪的余波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画张阵图,你给陛下拿去,让他想办法刻印在淮河两岸。不用刻满,在淮南淮北境内各画十二个就行,但要保证每一个阵图都完整。”

    “好、好!”

    择青亲自取来纸笔,看着连雨年先画出一套相互嵌套的正圆形符文,再将其拆成两套阵图,标上大小长短、注意事项,以及容易混淆的繁复细节,足足用了十张纸才算完成。

    连雨年挥手造出一团微风吹干墨迹,随意地拢起纸张,递给择青:“去吧。对了,刚才的话只跟陛下说就好,别再给各位大人们增加压力,他们承受不了更多了。”

    “其实陛下也……好吧,陛下毕竟是陛下。”择青小心地收好阵图,“先生是不是还未用饭?膳房已经备好早饭,奴婢这就为您传膳?”

    “嗯。”连雨年舒展酸痛的手指,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给陛下也送一份。”

    “是。”

    ……

    “这场雨还要下多久?我骨缝都爬满青苔了。”

    淮南,洛水镇,远离农田和水源一座山腰竹楼檐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懒散地赏雨。

    他们身量相当,面貌相同,穿着同样的绿色长衫。粗布衣裳针脚平实,没有装饰花纹,只在衣襟下侧的折面绣了一朵小小的紫岷花,粗糙得像是孩童涂鸦。

    说话之人生得一副纨绔面庞,风流作派,明明笔直站着,却没有一根骨头、一块皮肉待在该待的地方,给人一种随性歪懒的感觉,甚至有点非人的惊悚。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可能是过于力气,腕线突然错开,手掌与小臂脱节,露出原木色泽的榫卯结构与轴轮。

    旁边的冷峻男人瞥他一眼,把他的手腕卡回原位,细瘦手指从他掌心扫过,血肉之躯与偃人,不知哪边更凉。

    “时机差不多了。”男人道,伸出的手收回袖里,挡住腕下的名字刺青,“徐令则”三个字像是缝在皮肉里,边缘洇着黑红的血色,“巫垢太少,覆盖面积太大,毒/发时间可能要往后推十天。”

    “十天啊……”偃人斜他,“太久了,不怕丹家那位用这十天想出解决办法?”

    “想出又能如何?”徐令则道,“他已经及冠,练体完成,巫垢肯定早就被处理干净,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巫了。”

    偃人嗤笑,薄薄的眼皮向下一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没有第二个巫?那你觉得主人手里的巫垢从何而来?”

    “如果是从活巫身上现取的巫垢,第一场雨下下来时,整个东北区域的人就已经死绝了。”徐令则替他拉了一下衣领,盖住锁骨上方的嵌合线,“那些灰烬不知放了多少年,毒/性散了九成,大概是他从哪个巫族古墓里找到的吧。”

    偃人看着身边冷冰冰的人,琉璃珠打的眼睛泛起复杂心绪,比他还像活人。

    “你太聪明了,这样不好。”他勾住徐令则的脖子,略显粗暴地将人捞进怀中,手指卷着他一缕发丝,指节曲张,错位又被推回,“祈雨术还有两天时限,剩下的八天由我来补,你歇会儿,准备之后的硬仗。”

    徐令则的下巴垫在他肩上:“什么硬仗?”

    “和丹澧交手啊。”偃人故作轻松,“主人派我们来做这件事,不就是打着让我们顶雷的目的吗?”

    徐令则没有说话,转脸静静望着阴沉沉的天。

    是啊,顶雷。

    那可是一场覆地翻天的九霄神雷。

    ……

    子时,夜色深深。

    连雨年沐浴回来,在自己的榻上捉到一只年轻天子,忙忙碌碌近六天的人眼底都是红血丝,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也发青,除了不长黑眼圈外,活脱脱一个在熬夜猝死前夕大鹏展翅的修仙王者。

    把湿毛巾搭在架子上,连雨年披着半干的长发坐到床边,微湿发丝宛若软缎,微风吹拂,满殿都是他发间湿润温柔的清香。

    他凑近一点,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耸立的锁骨,美玉般光润。沈青池抬眼看他,恍惚以为自己坠入一片沉沉月色,头顶是花影横斜的海棠,香气如水,将他浮在半空,熏人欲醉。

    但很快沈青池又想起,海棠是没有香味的。

    “累傻了?”连雨年纤长的五指盖在他额前,掌下温度略高,却不是因为生病,“看着我发呆做什么?”

    沈青池的思维迟滞地转了一下,仿佛闲置已久的工具被拨了下齿轮,滞涩地响。

    从前比这段时间更累的时候不是没有,他都咬牙忍过去了。但回到连雨年身边后,他就卸下了一身盔甲,毫无保留地露出软弱与疲惫。

    沈青池搂住连雨年,偎在他颈窝里,呼吸又沉又长,好像下一个吐息就要睡过去。

    可他一张口又是正事:“我让歌庭带着你的阵图前往淮南,混进修筑堤坝的苦役和士兵当中,按照你的要求绘制符文。”

    连雨年喉结微动,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后脑:“嗯。”

    “我相信你。你说有办法救人,就是有办法救人。”沈青池累得话都说不简练了,“我看不懂阵图,上面也没说用途,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吗?”

    换做别人问这个问题,连雨年不会回答,但对着沈青池,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巫垢无药可解,除了巫垢主人的血。”

    沈青池点头,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侧颈:“嗯……你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那人应该早就死了。”连雨年避了避,屈指敲他后颈凸起的瘦骨,示意他安分一点,“不过,巫垢是可以互相吞噬的,强者覆盖弱者,吞噬弱者,再被宿主的血消灭,是唯一的解决之法。所以我要弄点新的出来,混着‘解药’,用祈雨术送至淮河两岸,来个师夷长技以制夷。”

    “嗯,不错的办……”沈青池没有完全停摆的大脑突然一麻,猛地直起身,微红的眼死死攥住连雨年的双眼,像择人而噬的凶兽,“你上哪儿找第二个巫?”

    “我。”连雨年摊开手掌,平静到近乎决然,“我已经及冠,但没有练过体。以我自然生长的体魄,倒是不必像从小练体的巫那样循序渐进,直接进行最后一步,排出所有巫垢,重塑身躯即可。放心,巫族中,像我这样成年才练体的例子并不少见,丹家巫祖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有事的。”

    “……”

    沈青池明显不信地笑了一下:“连卿,你哄我?”

    连卿,一个放在其他人口中再寻常不过的称呼,被他喊出了“心肝宝贝”的效果。

    连雨年的心脏猝不及防地剧烈一跳。

    第37章

    丹家有完整的练体流程, 在书箱里落了不知多少年的灰。

    丹澧是丹家最后的成员,但在连雨年穿越过来之前,没能继承巫力的他与普通人无异, 练体功法自然也与他无缘。

    别说练体, 就是连雨年所谓的巫族体魄也是这三年来慢慢淬炼而出, 确实比常人强上许多, 可跟真正的远古巫族, 甚至丹家巫族相比,便是萤火之于皓月的区别。

    沈青池并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有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倘若成年后再练体真的简单轻松、一劳永逸,神代巫族为何要从小练起?连雨年又为何直到今日才提出要练体,而不是一成年就进行?

    他那番话放在谁面前都破绽百出,何况是沈青池。

    迎着沈青池微冷的眼神, 连雨年主动握住他的手。他躲了一下, 下一刻以更重的力道握回去, 骨节冷硬地突起, 铁钳似的扣住连雨年的手指。

    连雨年顿了顿, 说:“你放心, 及冠巫族练体没有风险,只是相对而言会比较……痛。”

    “比较?”沈青池挑眉, “能让绝大部分巫族人甘于从小训练的麻烦与缓慢,而非及冠后一步到位的痛苦,只是比较?”

    “不知道, 巫祖在闲时记事里是这么写的。”连雨年垂下眼帘, 睫毛卷密,却根根分明,“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但我真的不会有性命之忧。巫垢已经深入淮河区域每一寸土地,百姓们也已身中剧/毒,不知何时就会/毒/发,现在没有让我们好好考虑、权衡利弊的时间了。”

    沈青池手一抖,是被戳中痛处的条件反射。

    大盛近三分之一的领土和人口,他不想救吗?不想救的话,他这六天的点灯熬夜又是为了什么?

    皇位是他自己抢的,从登基的那一日起他就做好了为国朝臣民鞠躬尽瘁的准备,坐上龙椅后,他做的最出格之事,也不过是让一帮碌蠹为自己心爱之人殉葬。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盛四海清平,天下安宁,为此,他可以呕心沥血,宵衣旰食,无所谓生死。

    但连雨年不行。

    沈青池松开手,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一点偏执,一点坚决,也没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只是以“今日午膳吃什么”的口吻说:“我不会让你去做这个破局之法。”

    沈青池起身下床,衣袖一抖就敛起浑身倦意:“先生休息吧,朕……”

    话音未落,突然袭来一股巨力拽住他的衣襟,他不受控制地歪倒在床,诧异地仰头撞进连雨年眼中。

    “陛下,练体不止为淮河两岸的百姓,也为我自己。”连雨年的手按住他肩膀,稍微使劲,便把他压制得动弹不得,“我的体质一直跟不上我的巫力强度,导致很多术式阵法用不出来,之前超度丹桂乡那些厉鬼时就有捉襟见肘的局促感,这不利于往后与觋正面交锋。只有完成练体,我才能弥补这一短板。”

    沈青池试着动了下手臂,崔巍如山的强横力道跟着略略发作,让他背后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体魄还跟不上巫力强度……你们巫族到底是什么怪物?

    沈青池腹诽着,仍旧不为所动:“既然如此,刚及冠时你怎么不练?”

    知道他必定有此一问,连雨年早就想好了答案:“一来,那时我还不是丹澧。二来,那时的我还没有卷入妖蛊教之事。”

    “……”

    “陛下,我早就是你的破局之法了,是你亲自把我捧上去的,还记得吗?”连雨年俯身凑近一点,情绪激荡时,有稀薄的金光从他瞳孔深处溢出,“而且,这件事我说了算,你管不了。你不帮我,我大不了多费些力气,练体结束后直接前往淮河行祈雨术,顺手收拾那群替觋办事的小老鼠。”

    “……”

    不仅不能共情,还想扇招“丹澧”进京的自己的沈青池气笑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连卿。”

    “我是在救你的子民,怎么是威胁?”

    “明知道我舍不得你受累受罪,还拿这话堵我,怎么不是威胁?”沈青池脸皮比城墙拐角厚,情话信手拈来,算计也是,“我不可能不管你,枕岁。但是想让我配合你,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连雨年松了手上力道,看着他揉着手腕坐起:“说来听听。”

    沈青池侧头想了想,眉眼舒展,露出一抹极具迷惑性的微笑:“妖蛊教事了,你就会离开我,对吗?”

    连雨年心头一跳,大概猜到了他的条件是什么。

    “就算贵为天子,我也留不住你。你是巫,是神代最强的一代人族的后裔,哪怕我以天地做樊笼,也关不住你。”沈青池喃喃道,“我的要求很简单,解决觋之后,你留下陪我……五年,最多五年。”

    这个条件居然是有时限的?

    连雨年有些意外:“你确定……只要五年?”

    “嫌短吗?我还觉得太长。”沈青池轻笑,“我已经找到了资质不错的宗室子弟,一直暗中培养。等我将他培养成材,便传位于他,和你远走高飞。”

    “到时……”他靠在连雨年身上,先前收好的疲惫倾泻而出,他的声音都带上了喑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连雨年揉了揉他的额发,“又不是你拼死拼活抢夺皇位的时候了?”

    “居泰山之高,方见天地高远,红尘浩荡。权势、虚名,不过一时的浮云,抓在手中后才能体会它们单薄无趣。”

    连雨年故意抬杠:“我也很单薄无趣。多相处几天,你就知……”

    话没说完,他便想起什么,突兀地停下。

    沈青池握住他的手腕:“和你相处的十四年,我每一天都很高兴。”

    连雨年沉默了很久,像是在考虑,沈青池也耐心等着。

    小半刻钟后,他如愿等来了一声“嗯”。

    沈青池心满意足地躺下去,枕着连雨年的腿伸了个小幅度的懒腰。

    “诶。”他拎起连雨年一截发尾晃了晃。

    “不睡觉,又干什么?”

    “巫族有没有疼痛转移,或者共享的术法?”

    连雨年顺势躺下装死,床榻很大,足以让他们躺得横七竖八。

    “若是有的话,给我下一个,我帮你分担一点。”

    “没有。”

    “真的没……”

    “说了没有,闭嘴睡觉。再出声,我就把你抬回你的房间。”

    “呵。”沈青池闭眼,“急了。”

    “……”

    ……

    入夜,淮南淮北的天上依旧阴云密布,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夜幕遮掩得更加黑沉阴晦,没有放晴的趋势。

    接到上头下达的最新指令,官府内的大官小吏几乎全员出动,天还没黑就把所有百姓送回家中,再三叮嘱他们这几日一定不要出门,不要淋雨,等雨停了再说。

    稻谷出事以后,农户们不能种田,收不到粮,焦虑了好几天。所幸他们拿到了官府发的勉强能果腹的粮食,又得了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承诺,也愿意相信官吏们的话,老实照做。

    于是淮河两岸的千里之地一入夜,便家家熄灯,关门闭户,几乎在这一带营造出死城般的氛围。

    事实证明,这个时候颁布的禁行令适合保护百姓,也适合引蛇出洞。

    镇北军和劳役还在赶来的路上,淮河岸上只打了两排相连的木桩,将河岸简单圈起来,虽然有人看守,但数量不多,稀疏的火把在夜色间闪动着微弱的光。

    淮河黑沉,静静卧在阴云下,雨幕中,几乎听不见水声,只有一些窸窣杂音时不时地响一下,像是蚂蚁搬家。

    河岸靠下的位置被上涨的水位淹没,湿沙上覆了一层淤泥,不断吐出气流,一股顶起一个小洞。

    有模糊的微小黑影成行爬出那些坑洞,爬向石头垒砌的堤岸,“咔嚓”声连成一线掠过,堤岸根部便出现一排整齐的小孔。

    “哗啦——”

    河水拍打长堤,又缓缓回落。

    近岸的杨柳村里,大部分人家都还亮着灯。

    村头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是樵夫,妻子怀着身孕,平日浆洗衣服挣些散钱,因家中不富裕,他们看中官府发的粮食,是最早响应禁行令的那批人。

    巡逻的火把从窗前划过,渐渐远去,妇人透过窗缝瞧了一眼,冲丈夫摆摆手,而后揭开衣物,露出底下贴身穿着的软甲,以及绑在腹甲外假装怀孕的包裹,随手将后者扯下。

    男人端着油灯上前,照着摊开的粗布,里面是一只只木瓶,中间混了一支竹哨。

    他伸手要拿瓶子,被女人拍掉:“别毛手毛脚的,里边的东西啃石头跟玩儿似的,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

    男人悻悻地缩回手,又摸了摸发麻的后脑:“一个瓶子里起码有上百只子虫,上头发这么多下来,是真想啃光淮河堤岸,把这儿淹了?”

    “谁知道呢,无所谓。”灯光映着女人冷漠的脸,眉眼深邃出挑,颇有异域风情,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流露出几分美艳,“我倒想着,大盛的人死完才好。”

    说着,她拿起竹哨轻轻吹了三声,然后将十几只瓶子都打开,看着十几道黑线墨水似的流出去。

    男人眼力不错,可以看清黑线的组成部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一只只十分之一指甲盖大小的八足黑蚁,数量多,速度极快,表面的甲壳偶尔滑过一线灯光,便会显出一点阴诡的狰狞。

    它们飞快“流”向堤岸,沿着底部逸散开来,钻进那些风吹日晒凿出的细缝、裂纹和缺口,像突然长出的黑青苔痕,不起眼,却又很刺眼。

    “河里的虫卵开始孵化了,这场雨下得一举多得,徐先生高明。”女人轻轻道,“可惜它们只有一夜寿命,咱们手中又没有母虫,想蛀空这座堤岸,免不了要耗费好几天。”

    “急什么?水位也没那么快升上去。”男人道,“不过徐先生的祈雨术实在不够火候,若是主上亲自过来……”

    女人忽然横他一眼,他条件反射地闭紧嘴巴。

    杨柳村里静悄悄的,雨声敲打着每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掩去节肢爬过地面的声响。

    第38章

    白歌庭率领的三百暗卫分散开来, 从不同道路赶往淮南淮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之下, 十天路程缩减到五天, 于十月廿四晚抵达目的地, 如鱼入水, 悄然蛰伏下来。

    大盛的暗卫不仅是暗中保护帝王的卫士, 他们兼任情报收集和传递,白歌庭既是暗卫首领,也是大盛的情报头子,潜伏调查都是做熟了的事。

    淮河区域毗邻漠北,又是漠北军粮的最大供给地,他很早就在这里布下重重眼线, 出发前、赶路中、抵达后, 都陆陆续续有妖蛊教相关的情报送至他的手中。

    妖蛊教是先太子创造的民间情报机构, 与觋的怪力乱神组织重合。他死后, 情报系统几乎完全报废, 只剩后者艰难运转, 行事不如以前隐蔽,自然也逃不过无孔不入的大盛情报系统。

    早在他们第一次开始行动时, 就有探子抓到了端倪。顺藤摸瓜深入调查后,整套计划与目的也被牵扯起来,明面上不显, 暗地里早已悄悄放到了沈青池的案头。

    讽刺的是, 白歌庭手下的探子查起这些事来不费什么力气,妖蛊教众们自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是他们故意营造的假象和错觉。

    在丹澧先生手中无所不能的异力,交给他们使用, 便如孩童执炬,显眼而危险。

    白歌庭精简了一下措辞,将最新消息连同几只蚁尸放到蜻蜓状的织罗傀儡上,眼见他飞走,才伸手碾灭灯芯,让暂时栖身的房间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有人开口:“丹先生要这种虫子做什么?”

    另一人低声道:“这东西牙口好,拿石头当馒头啃,虽然寿命短,但若是用在攻城略地上,只怕所向披靡。先生要想办法找出克制并消灭它们的办法。”

    “这次应该用不上。”第三人说,“陛下说了,淮河堤岸低矮脆弱,若要防患于未然,苦役们修筑新堤坝时,也需先将旧的推平,正好让这些虫子代劳。”

    第四人“嗯”了一声:“这两天虽然还是阴天,但雨已经停了,丹先生给的那两套阵图应该有一套是用来消解祈雨术的吧?”

    “不知道。”第五人的声音粗且老实,“不过先生从不失手,相信他就是。”

    这句总结发言落下,屋子里恢复安静。

    白歌庭没有推窗,透过薄糊的窗纸看向外面,杨柳村里二十三户人家,十五户亮起了灯,人影打在窗上,一举一动,清晰宛在眼前。

    狗屁的天衣无缝。

    和白歌庭同时抵达的是提前一天出发的镇北军和漠北苦役,他们赶了六天的路,只休息一夜,廿五清晨就开始投入工作。前者分兵赶向淮南淮北的各大城镇,后者开始拆除旧堤岸,在妖蛊教黑虫的帮助下度过服刑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负责监测水位变动的司天监分部监员兼任督官,每人和十二名镇北军士兵同行,将河岸切割成二十四块,分别监看。

    修建堤坝的材料由就近的城镇出,雨停后禁行令解除,官府发动百姓们帮着运送,早已到位。

    无数股力量合流于其中,将军民朝臣拧到一处,共同描出两道蜿蜒的河岸线。

    大盛臣民各司其职,在最聪明的那批人的指引下解救自己,也救助他人。

    自助者,天助之。

    ……

    沈青池也没想到,自己让人在偏殿挖的那口水潭,本意是想用来养鱼,哄连雨年开心。现在鱼苗刚下,还没长成,水潭便被他征用作练体场所,也不知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哄人高兴。

    沈青池摒退四下,命人严守安和殿,自己则站在水潭边上,看连雨年踏着水面勾画阵图,问他:“符文好像画得差不多了,你今日就要进行练体吗?”

    “嗯。”连雨年点头,同时划开手掌,血液洒落,沿着勾勒完毕的阵图洇染开来,眉头都不动一下。

    沈青池心疼得抽抽,却只能无奈看着:“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没……”连雨年停顿几秒,改口道:“我练体时不能被人打扰,你也得回避。十二个时辰后练体结束,你再来接我。”

    沈青池微笑:“真的是因为不能被打扰才叫我回避?”

    “不然呢?”

    “好吧,巫族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沈青池深吸一口气,假装信了,“十二个时辰内,不会有一只鸟飞进安和殿。时间一到,我便进来找你。”

    “好。”连雨年甩掉指尖的血滴,掌心划痕已经愈合成一条粉白的疤。

    他拎出藏在生命线的“土豆粉”,把它扔向沈青池:“替我带它一天——你,老实点,若是伤到陛下,出来我就把你当成粉条炖了。”

    “土豆粉”赶紧点头,扭身钻进沈青池袖子里,没有注意到他满脸都是被熊爹妈拜托带孩子的恍惚茫然。

    午时一刻,阵图全部描绘完毕,连雨年放了足足两缸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沈青池早已被他打发出去,偏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随意扯下外衣,踢掉鞋子,沉身没入水潭底下,赤足走向阵纹。

    阵法是用他的血液绘制而成,闪着血色光芒,将整个水潭都濡染成暗沉的血红。

    连雨年一步迈入阵法,水潭内忽然卷起剧烈的漩涡,刺耳的风声呼啸升腾,阴沉沉的天幕上掠过几道银白闪电,无声鸣响。

    他的双脚悄然无声地化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巫族的练体之法简单粗暴,总共两步。第一步是以特殊药物慢慢淬炼体魄,直至达到合格的强度,再通过阵法激发渗入骨血的药力,重塑躯体。

    像丹岷那样错过淬体过程的巫族,也可以直接走第二步,阵法会反复摧毁重铸入阵者的身躯,借天地之力补齐缺失的淬炼,时间相对较长,但除了疼得想死,效果跟老老实实两步走的同族并无区别。

    要命的就是这个“疼得想死”。

    事实上,淬体过程中用到的药材,主要作用不是增强体质,而是保护意识和麻痹痛觉。体内药力越充足,进行第二步时受的苦就越轻,这也是大部分巫族愿意舍近求远的重要原因。

    历数神代,选择直接入阵法练体的巫族也就寥寥几人,不过一掌之数,连雨年在做下决定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熬得过去,但他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神代时用以淬体的药材,现在的人连名字都没听过。

    来势汹汹的妖蛊教人祸,也不会给他慢慢淬炼身躯的时间。

    万万人性命压着他的脊梁,“能者居之”四个字不容抗拒地落下来,他没得选。

    连雨年不想以后做梦都是八十万人声声泣血的哀嚎。

    皮肉消解的速度在变快,从双腿一路向上,仿佛春雪在太阳底下消融,很快就把他融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紧接着,骨骼也开始融化,像灰色的水泥一层一层流淌在地,铺成一滩浓稠液体,流过每一个符文,每一根线条,与阵法合为一体。

    惊雷声惊天动地,庞大的雷云汇集于帝京上空,搅成深不见底的灰黑漩涡,只看一眼都像要被吸走魂魄,电光闪烁于岩层山壁般的黑云褶皱里,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天地之力影响真实存在,呈现出来的外化形态。而天地之力的本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模样,仿佛毁天灭地的洪涛巨浪般涌入皇宫,浩浩荡荡地冲入安和殿偏殿那座水潭,一遍遍冲刷水下的阵法,不断重复碾碎连雨年的躯壳与灵魂的过程。

    这个过程,用痛不欲生来形容都算口下留德。

    连雨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像是被放进绞肉机捣碎的烂肉,石钵里反复捶碎的药草,亿万年风沙侵蚀的石柱,海上历尽浪潮洗磨的礁石。

    这种痛苦尖锐而绵长,兼具烈度与广度,并且跳过中间商传递步骤,直击心魂,撕心裂肺也不能形容万一。

    他很快就痛到麻木,意识好似脱离躯体与灵魂独立存在,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极致痛苦中煎熬。他甚至有心思调动无处不在的巫力,尝试给单调的阵法制造仪式感,第一件事就是刻上“异世文字”“好运来”以增加运气buff。

    但这样的麻木感仅仅只持续一瞬间,他的意识就会再度被扯回原位,沉没在“好运来”明亮夺目的光辉中接受新一轮的恐怖折磨。

    就像是历史的车轮非常执着地想要碾碎他这只打不倒的小小螳螂。

    十二个时辰太长,连雨年不止一次生出过“要不躺了算了,天下兴亡关我这个匹夫屁事”的想法。

    然而每次产生类似的想法后,痛苦的浪潮便也接踵而至,击溃他的思考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让他痛得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前世他在心灵/毒/鸡汤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每个时代的英杰或多或少都是被时势推着走,他们的初衷也许并非平定动乱、拯救世界,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为罢了。

    曾经的连雨年觉得这话说的太绝对,然而真正走到这一步时,才发现/毒/鸡汤里也放红枣枸杞党参鹿茸,自有道理。

    时间过去了九个时辰。

    安和殿正殿内,沈青池挥退众人,又让择青去请诸位大人入宫议事。

    狂风吹打着屋檐,瓦片错位震响。雷霆之下并无对应的暴雨,只不停卷动着落叶烟土,像要掀翻整个红尘。

    端居高堂的帝王抽出天子剑,在手臂上划出第九道深深的血痕。血液落下的前一刻便被他用软布拭去,再蘸着烈酒清洗伤口,像另外八道那样用纱布裹住。

    殿内又点起了浓烈的宁神香,血腥气消弭无踪。

    他放下衣袖,收掩所有疯狂痕迹。

    “土豆粉”在沈青池袖子里瑟瑟发抖。

    第39章

    静谧的死水湖中忽然漾开圈圈波纹, 一道庞大的黑影自水底缓慢滑过,掀起阵阵雷鸣般的水声。

    觋翻身坐上湖心形状怪物的巨石,湿漉漉的长发如水藻般垂下, 水珠滚落水面, 仿佛下了场小雨, 正应和阴沉的天色, 不时掠过的闪电。

    岸上的芦苇长得更密更厚, 围绕湖畔的枯树也冒出了点点新芽。这本是生机勃勃的景象,觋的脸上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恹恹垂眸,伸出食指抵上石面,让那只围着自己打转的指甲大的黑蚁爬上指节。

    “一群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他托着下巴, 懒洋洋地逗弄黑蚁母虫, “先太子死得太早, 可惜了, 当时应该拉他一把的。”

    妖蛊教是觋与先太子共同创造的教派, 表为凡, 里为巫,就像阴司与人间, 虽各行其道,却也是牢不可破的一体,相互支撑协助, 才能发挥出完整实力。

    但先太子离世后, 妖蛊教的凡面架构几乎完全停摆,他没什么管理天赋,手底下也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 只能任由先太子好不容易带上正轨的情报组织崩溃失效。

    偏偏这段时间又有几个核心成员被丹家那位逮住,问出了不少东西,给这一代的人皇提供了充足的下手机会。

    这两人也是真不客气,屠刀落下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快得不给他反应时间——沈青池攻破并收拢了十二个情报据点,连雨年渡化了他千辛万苦攒下的最大一部分厉鬼“家底”。

    若非如此,他何至于兵行险着,实行这为将来埋雷的残忍计划。

    觋轻哼一声,尾音带着一点愉悦的浅笑:“幸好当年‘蜕皮’时,我留了点‘尾巴’上排出的巫垢……可惜我并非真正的巫族后裔,否则哪能容那些凡人苟活这么长时间。”

    他慢慢摆动尾巴,甚至略显吃力。水下巨大的黑影钝涩滑动,撩出清亮水声,突兀又刺耳。

    “至少八十万只厉鬼啊……品质不够,那就用数量补足吧……嗯?”

    觋忽然抬头,双眸变成竖瞳,露出野兽般冰冷的警惕,死死盯着天空。

    天色并无变化,还是那样阴沉晦暗,像一张高高拉起的帷幕,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落下,让空气也变得湿冷潮腻。

    觋却不知透过这块幕布看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湖水似乎也随着他的心绪激荡,波澜起伏,腾卷出“轰隆隆”的闷响。

    “……疯子。”

    良久,他压下怒气,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湖底的响声没有传出这片区域,远天的雷鸣却片刻不息,在翻腾的云层里高一声低一声震响,昭示着此地有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

    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从昨日午后持续到今天的怪异天气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倒是不少外地人觉得古怪,在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里咕叽了一会儿,但也议论得不多。

    午时刚至,帝京上空就爆开一阵沉郁的雷声,好像老天爷低沉的叹息。随后骤雨倾盆,在天地间扯出一道灰白的水幕,屋檐上瀑布似的水帘看久了,还会叫人疑心天是不是漏了。

    皇宫里,沈青池没有让任何人随行,独自撑伞走向安和殿偏殿。

    “土豆粉”像个挂件似的盘在伞柄上,背脊上浮出几张人脸,张嘴发出无声尖啸,啸声携带着无形的力量,为他遮风避雨,别提多乖巧。

    沈青池撑伞用的是多了十二道伤痕的左手,他计算着时间,走进偏殿大门时,距离连雨年练体开始正正好好十二个时辰。

    守卫偏殿的近卫人手一把桃木剑,一把防御符,在厚重的雨幕下站得笔直,目光炯炯,不带半点疲惫,似乎只要主上不下令,他们就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至于偏殿内持续了一整日的古怪动静,他们充耳不闻,有几个机灵的甚至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塞上了——出于警惕四周的考量,他们没塞紧,但只要有这个样子,话还不是由得他们说?

    沈青池走到檐下,隔着一扇紧闭的红木垂花门,他听见殿内有水潭搅动的声音。这声音并不黏滞,反而轻盈空灵,幽静澄澈,闻之使人心旷神怡。

    他眉目一柔,松开握伞的手,“土豆粉”立马把伞支撑住,遮在他头顶,若是让连雨年看到,必定认为它上道得好像高档酒店门口接过土豪扔来的车钥匙的门童。

    但沈青池并不理会这些细节,只是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奔向水声传来的地方。

    庭前雨帘如织,练体所用的水潭掩在一片朦朦烟水间,银白的浪花卷过半空,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沈青池迈出几步,还没靠近多少,就有两条雾白色水流交错而来,缠上他的腰和受伤的手臂。

    凉丝丝的舒适感沁入毛孔、渗进伤口,几乎是瞬间就抚平了沈青池手上的钝痛和彻夜未眠的疲倦。

    他有些惊奇地看着环绕周身的水流,那种灵性的温驯柔和与生机勃勃,令它们看起来就像活着的生灵,而非某人随手拿潭水捏出的“工具”。

    但下一刻,两条水带便怦然碎散开来,飞溅的水珠轻轻扑打沈青池的面颊,温柔得像是心上人一触即离的指尖。

    他的心尖霎时滚烫起来。

    “过来。”

    低沉的嗓音自雨幕深处响起,尾音像带着钩子,隐隐比从前多了点瑰丽的、迷惑人心的味道。

    沈青池指尖一抖,着魔似的迈开脚步,猛然冲进水雾之中,浑然不觉跟在自己身旁的“土豆粉”抖成了波浪形,都没敢继续跟着给他撑伞。

    他就像一名虔诚信徒,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地拨开重重雾气,去拜谒他的神明。

    “神明”坐在水铸的高台上,姿态散漫,神色慵懒。重塑后的躯壳与之前并无不同,却又似乎多了些别样气质,低眉抬眼都带着蛊惑意味,一颦一笑自成风景。

    沈青池在水潭边沿止步,怔怔望着脱胎换骨的男人。他勾勾手指,水面上便铺出长桥,引沈青池主动上前。

    话本里的艳鬼魅妖,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

    沈青池轻笑一声,放任自己溺进他漫不经心的引诱里,快步跑了过去。

    但在他伸臂抱人时,勾他过来的人却抬手拍在他额前,将他抵住,不能踏出最后一步。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扫过他的左臂便顿住不动,像只嫌弃主人脏兮兮,不让他靠近,却也不叫他远离的大猫。

    沈青池的伤本来已经好了,被他这么一瞧,原本伤口所在的位置突然开始发痒,就像痊愈期的伤痕内部挣扎着生出新肉,痒到他的心也在胸腔里剧烈震颤。

    “看什么?”沈青池嗓音微哑,满脸笑意。

    连雨年勾起薄唇,露出一抹讥诮:“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沈青池轻笑:“不是啊。我这人比较执着,还喜欢自力更生,你不肯让我分担你的痛苦,我只好换种方式,迂回进行。”

    “……疯子。”

    良久,连雨年压下气恼,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天各一方的巫与觋,在这一刻奇妙地思维同频。

    沈青池试探地握住连雨年的手,见他没有挣脱,便得寸进尺地拥抱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连雨年身上只穿了件云水织就的单衣,新生的肌肤光润细白,感官敏锐,他的吐息扫过颈侧几次,就让那里红成了火烧云。

    “你没事……”沈青池的鼻尖抵着那片红,紧绷的神经在搂了满怀的温软触感中渐渐放松下来,“太好了……”

    “嗯。”连雨年轻轻应了一声,单手揽着他,另一只手随意一挥。

    沈青池偏过头,以为他要让雨停下,却没想到手臂一挥,雨势反而更大了,闷雷阵阵滚动,如浪汹涌,滂沱暴雨带着洗净世间所有污秽的气势凶暴砸下,掩去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

    “这是怎么了?”沈青池挑眉,“通过下雨的方式撒气?”

    “当然不是,我心眼有那么小吗?”连雨年懒散道,“以前没发现,帝京里藏污纳垢的角落实在太多了。解决淮河两岸的危险之前,我要先把家里‘打扫’干净。”

    沈青池怔了怔,旋即粲然一笑:“有老鼠吗?”

    “不仅有老鼠,还有广东双马尾。”

    “什么?”

    “不,没什么。”连雨年咽下脱口而出的梗,“你要的话,都留给你。”

    ……

    大雨冲刷着帝京每个角落,几乎呈倾天之势。但大部分百姓并不因这恐怖雨势而心生惧怕,反而觉得安心。

    “这雨下得我骨头都酥了……”客栈里的旅人打了个哈欠,“睡个午觉吧。”

    凭窗听雨的闺中少女拿起笔:“今日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倾盆大雨亦有诗情画意,也许可以写一阕‘苏幕遮’……”

    几名身着短褐的挑担小贩在屋舍檐下避雨,主人家贴心送来的热水,让他们品出了忙里偷闲的惬意。

    雨水流过每一条长街,洗刷每一根砖缝地隙,无处不在,却也并不停留,欢欣雀跃地来,兴高采烈地去。积水最高时也没没过最低的台阶,行在雨中的人们只要撑了伞,或是穿着蓑衣,便不会被一滴雨水溅到。

    连雨年倚在水台上,任由沈青池卷着自己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专心投入练体完成后的初次出手中,借着清理帝京“污垢”的机会适应这副新的身躯。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下的感受,躯壳重铸之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非要形容,那就360P变4k臻彩,天翼2G变极致5G,奇瑞Q/Q变劳斯莱斯幻影……这种懂得都懂,不懂的也没法儿解释的感觉吧。

    不是玩梗,而是写实。

    除此之外,连雨年最重要的收获,就是从前一直有意无意桎梏他释放巫力、施展强大术式的瓶颈消失了。

    若是让此时的他回到十几天前的云湖,根本不需要借天地之力渡化厉鬼,他自己就能办到。用以防备龙头的阵法支撑开来,也不过转瞬就能完成的事。

    鸟/枪/换/炮啊,换的还得是歼星炮。

    这波简直血赚!

    连雨年细数身上的变化,心内正感慨着,忽然神识一动,像是找到了什么,唇角微微扬起。

    “呵,抓住你们了。”

    另一边……不,另外几边,在平时无人关注的隐秘之地,几拨人被这场雨吓得心惊胆寒,像脑子被狗啃过似的聚到一起,一边哆嗦一边猜测这场怪雨的根源。

    他们几乎被吓破了胆,很多人话都说不顺溜,因为来自不同地方,甚至是用方言各说各的,不像在交流,倒像是想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减轻……或者说分摊恐惧。

    可惜一群胆小鬼凑在一起,恐惧分摊来分摊去,不减反增。

    从某种意义来看,沈青池说他们是老鼠没什么问题,倒是连雨年把他们比成广东双马尾才不太准确。

    广东双马尾可没有那么怂,它们可是能在人类尖叫时扇动翅膀往人嘴里扑的超级凶兽。

    “我、我们要不……离、离开帝京吧?”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结结巴巴地提议提议道。

    屋内安静半晌,下一刻,赞同的应答声如火山喷发般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众人互相挤压推搡,都逃命似的朝大门冲去。

    这时,一道银白电光劈过门前,隆隆雷声接着碾过他们的耳畔。

    同一时间,一道慵懒声线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

    “各位——想去哪儿啊?”

    第40章

    陈安坐上马车时, 心里冷不丁流过一个念头——陛下到底记不记得他是兵部尚书,管刑部的另有其人?

    马车驶往东宫,马蹄慢条斯理地踏过积水, 水珠飞溅, 将雨后格外明媚的日光折射出炫目的五彩色泽。

    东宫如今已经变成专门处理妖蛊教之事的场所, 和妖蛊教有关的资料、情报以及需要关押的妖蛊教众都在其中, 又被暗卫、近卫、禁军三重防线守得密不透风, 至今没人察觉里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联想到这一点,陈安的疑惑也便有了答案——陛下是懂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

    禁军刚带回的妖蛊教众暂时收押在东偏殿,陈安到时,刑部尚书许鉴已经在那儿等了片刻,正翻阅着初步审讯后得到的口供。

    见他到来, 他那欠登好友不假思索地把他拽过去, 笑眯眯地提笔做了个记录动作:“老规矩, 今天还是你审, 我记。”

    陈安扯了扯嘴角, 刚想问他是不是文书工作干上瘾了, 要不要让陛下给他换个位子,就听见他饱含期待地问:“什么时候用‘刑’?”

    陈安:“……”

    误交损友, 人生无望。

    皇宫内,沈青池换了身常服,倚在桌旁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前, 清理完京中蠹虫的连雨年出发赶往淮河, 用的是巫族腾云驾雾之术,日行万里不在话下。

    以前他不用这一术法赶路,是受体质所限, 无法施展。当时的他实力上限不过是一个大型阵法,巫力强度之于当下,便是浩瀚汪洋与小水潭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也是直到练体完成后,他才明白练体与否对于一个巫而言意味着什么,难怪巫族以此作为成年界限。

    这些事,连雨年并未瞒着沈青池,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算是补上之前相认时缺失的交代现况环节。

    沈青池素来信他如信自己,既然他把淮河之事最艰难的部分包揽过去,便没有追问太多细节,暂且从此事中抽身,转而投入其他拖延了些时日的政务。

    时间流逝,桌角竹筐里又积起半筐选秀折。

    在最后一份奏折上写下朱批时,沈青池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洗后的竹香,清冽醒神。

    他扭头看去,望月台旁疏密有致的竹枝随风摇曳,在阳光下抖落细碎的水珠,金光与翠绿辉映,亮堂堂明灿灿,整个世界浓墨重彩,又锦绣辉煌。

    人生至此,无一日不艰辛的天子,感受到了沿着脊骨寸寸爬上的闲懒与轻松。

    ……

    十月廿五,淮河今日有雨。

    和帝京一样的大雨。

    接到织罗傀儡传来的新指示,漠北苦役们刚开工一天,就又得了半天假期,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避雨休憩。

    说来也奇,这草棚由于赶时间,打得不算用心,也并不牢固,在这席卷天地的磅礴水龙下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一度让监官和苦役们心下惴惴,生怕棚子被掀翻了吹倒了,他们得淋成落汤鸡。

    可雨势虽大,草棚却立得极稳,连雨幕拍打棚顶的动静都很小。若非四边棚檐不断泻下水幕,将草棚隔绝得跟水帘洞似的,躲在下面的人会以为这雨避开了棚子。

    不仅是他们,冒雨监测水位的司天监监员们披蓑衣,戴斗笠,行于雨间,除去视野被遮蔽以外,也几乎感觉不到暴雨扑打身体的沉重和隐痛。

    奇妙的是,淮河水位明明在前些日子的连阴雨中涨得飞快,遇到这场千年难有的大暴雨却似变成了无底深坑,不管来多少雨水都不见涨,或者说涨得非常缓慢。一直到入夜,水位才涨了不到半指之数,堪堪漫过司天监主让他们画的堤坝中位线。

    “这雨……”河岸上,几名监员一字排开,看着翻滚下方如雾的河流,其中一人语气古怪地说:“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说着,他伸手接了一掌水洼,放到鼻下轻嗅,一种说不出是幻觉还是错觉的刺鼻香气冲得他脑子都清醒了:“雨里有味儿,你们闻到了吗?”

    年龄较小的那几个闻言,搭着笠帽边沿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

    “没有。”

    “一点味儿都没。”

    “连水腥气和土腥气都没。”

    最先说话的那人咋舌,一时分不清是有味更奇怪,还是一点味都没有更奇怪。

    几人中最年长的那位正静静凝视着在堤坝中位线附近上上下下的水面,估算出几个数字并记在心底,淡淡道:“别讨论这些,这不是我们的职责。无论如何……”

    他顿了顿,仰头看着天空说:“天意这次站在我们这边。”

    “哗啦——”

    河面突然掀起一朵浪花,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水波下卷起一些黑色斑点,看着仿佛大片蚁尸,但一个呼吸间便又沉下去,不见踪影。

    彼时,淮南洛水镇满镇灯火,照得夜晚黑沉沉的雨天亮如白昼。

    早上刚收到官府的指令,淮南淮北两地的禁行令彻底解了,这场雨是天赐祥瑞,百姓们可以接一些饮用。

    因着上头那位不大相信鬼神之说,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官方钦定的祥瑞少之又少。淮河地区的百姓们刚经历完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又懵懵懂懂地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自然乐意遵循上意,纷纷搬出家里的水缸水桶水盆接雨,边接边喝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也有一些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庄稼人”不愿意做这事儿,在人民群众的汪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百姓们不会多想什么,自有人去和他们聊。

    白歌庭和他的手下就是干这个的。

    某座远离农田和水源的山上,山腰处的竹楼也点起了灯,照破雨幕,成了晦暗山色间唯一的明亮。

    徐令则与他的偃人同在檐下赏雨,这回改站为躺,一人占据一张躺椅,姿态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大爷,一个赛一个气定神闲。

    连雨年撑伞而来,见着这俩惫懒的工具人后,也不免一笑。

    “檐下观雨,好雅兴。”他站在院中,面色略显苍白,显得眼眸愈发黑深,“倒衬得我接下去要做的事大煞风景了。”

    “雨中杀人,何其潇洒狂气,哪有什么煞风景之说。”徐令则站起身,翻手扔出傀线捆住偃人,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平淡说道:“丹先生又下一局,我以性命为贺。这蠢物无甚奇特,不过是件不太趁手的工具,望先生手下留情。”

    连雨年扬起伞面,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仍在不断流血的腕部伤口,那伤口又规整又艳丽,长在他身上,非但不觉狰狞,反而像什么醒目的装饰品。

    徐令则本来还要说话,见状,顿时咽了回去。

    连雨年的伤口连着这场大雨,与另外两种剧/毒/形成牢不可破的闭环,不断消解落于淮河区域的无妄之灾。

    徐令则从中看出什么,点了头:“如果您要拆他,拆完后扔我身边就是。”

    偃人终于忍不住,张口吐出“你他”,“妈”字还未出口,这声儒雅随和的喝骂便被傀线捆回去,让连雨年无法分辨他是因为自己被卖了而骂,还是因为不能跟主人共进退而骂。

    但说实话,如此情绪饱满、生动鲜活的偃人,连雨年生平仅见。他对偃人这种物品唯一的印象就是前世炒得沸沸扬扬的人工智障。

    连雨年的目光扫过徐令则,又自偃人身上一掠而过,不管是否是血肉之躯,两人都在这一刻察觉到一种灵魂都被看光的怪异感受,浑身不自在起来。

    偏偏他看完还笑了:“这偃人的机关核心并不受你控制,你方才那话,到底是想保他,还是想借我的手毁了他?”

    徐令则沉默几息,把皮球踢回去:“丹先生能看出来的。”

    他应该是南方人,说话略带江南一带的口音,尾音总是有个比较软的钩子,略略上翘,听上去像在撒娇。

    连雨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下一秒他便反应过来,这是练体完成后自己得到的新天赋——灵性天授。

    简单地说,在面临某些重要抉择时,他会随机获得一些天授的预感,可以帮他做出正确判断。

    那么问题来了,杀不杀徐令则和他的偃人,对他将来要做的事竟是一种重要抉择吗?

    连雨年蹙眉,几乎是脱口而出般的问:“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徐令则讶异地眨了眨眼,却跟个老实人似的摇头:“没有。”

    蛀空旧堤坝的虫蚁经他之手送出,混着巫垢的雨是他用祈雨术降下。

    他罪孽深重,纵然身不由己,也不会拿这个替自己辩驳。

    因为工具是工具,没有反抗的余地,而他是活生生的人。抗争不过操控者就是他的问题,别无辩驳,唯死而已。

    徐令则并不试图隐藏心绪,透过他的表情,连雨年能清晰看到他心中所想,眉头却皱得更紧。

    灵性天授仍在心头跳动,指针不断移向他们不能死那方。

    连雨年忖了许久,穿过雨幕走到檐下,合上了伞。

    几乎是瞬间,他像明悟什么重要之事,快如闪电地伸手,在徐令则与偃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翻掌扣住后者的脑门。

    那里装有偃人的生命核心,连雨年只注入一缕巫力,那枚形状精美的金属物体便像过载一般从头顶喷出一股热气,偃人浑身上下也跟着变红,几乎要无火自燃,在连雨年手下烧起来。

    徐令则一怔,反应很快地遏制住本能的攻击反应,任由连雨年施为。

    这位新晋成年大巫并未对他的偃人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屈指轻叩他的额头三下,发出清亮的“咄咄咄”三声。

    没入偃人核心的那缕巫力借着颅内悠荡的回音,找到那抹藏得极深的异力,一口将之吞下。

    连雨年猛然握拳,异力被巫力搅碎,叩开一扇大门。

    门后有生出新绿的树林,有高而密的芦苇,有一潭死水。

    水上巨石如山,卧着半截人影。

    那人的下/身完全浸没在水中,看不清面容,闭着眼好似在沉睡,上身被海藻似的长发遮掩,只露出两条当做枕头的藕白小臂,浑身笼罩着一层宁静恬淡的薄雾。

    下一刻,他在短促的窥视感中苏醒,掀开眼皮,露出兽类的竖瞳。

    大门猛然闭合,连雨年收回手,掌心慢慢裂出一条血线。

    原来不能杀他们是因为这个。

    那是觋的藏身地吗?

    偃人被核心处的高温烫得失去意识,连雨年再查探,已经找不到之前的异力,只得放弃再开一次“门”的打算。

    那股异力应该是觋特意植入偃人核心,用于操控他自毁的工具,没想到阴差阳错让连雨年感应到了他的位置。

    同样的错误觋不会再犯第二遍,即使有异力,连雨年猜想,自己应该也找不到他了。

    “丹……”

    连雨年回过神来,摆摆手,屈指扔出一点巫力,帮偃人降温,同时在他的核心里支起一层隔膜,防住了后续汹汹而来的背主反噬。

    他看向一脸惊愕的徐令则,问他:“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买命——一条妖蛊教消息一天,非常重要的消息适度延长。”

    “……丹先生还是个生意人?”徐令则抿嘴,可见他真的保下了自己的偃人,心底那点把妖蛊教机密带进土里的心居然淡了不少。

    他想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名字:“先生调查妖蛊教那么久,知道……赛江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