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赛江南, 这个只曾经短暂出现在连雨年耳边的名字,此刻又被面前之人重重描上一笔。
赛江南是顾家班的台柱,替先太子在南疆活动, 传播诡戏, 为他那个“让妖蛊教发展壮大”的计划添砖加瓦。
后来先太子被鸩杀, 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赛江南也疑似死于南夭士兵之手, 从此不见踪影。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赛江南是先太子豢养的厉鬼,南夭国虽然是信教的国度,但连雨年不认为他们国家的普通士兵有除掉厉鬼的能力。
徐令则这么一问,连雨年便想到这里,平静地反问:“他还‘活着’?”
“看来丹先生与人皇陛下真的掌握了不少信息。厉害。”徐令则不怎么惊讶, 倒是很走心地夸了一句, “他是厉鬼, 不能算活着, 但确实没死。”
雨仍在下, 毫无停止的征兆, 连雨年腕上的伤口却已不再流血,以极快速度愈合消失, 长出一条粉白的新肉。
他随手拈来云水造了把椅子,食指按着太阳穴点了点:“赛江南……先太子费心费力养着他,只是为了让他推行那个将妖蛊教爪牙伸向南夭国的计划?”
闻言, 徐令则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先生可能不清楚, 妖蛊教成员不仅分了外围、内部和核心三种身份,在内部成员与核心成员中还有一条不容逾越的界限,进则为巫, 退则为凡,二者恰如铜镜的正反面,相生相伴,却永远不会融合。”
“巫,指的是由我的主上——觋所掌控的神异玄怪,其中包含厉鬼,包含术式,包含您曾经所见和对付的一切怪异的人和东西。凡……您与人皇陛下应当已经摸清了,具体情况我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先太子一力建立的庞大组织,所行皆为凡俗,办事的也几乎只有凡人。”
这个连雨年知道,所谓的“凡”,就是先太子在妖蛊教的玄怪骨架上建造的情报机构,因为有觋的协助,这个机构扩张速度极快,短短六年,覆盖范围就几乎囊括了整个大盛。
他问:“但先太子借过巫面的力,也帮巫面做过事,两者似乎并非泾渭分明。”
“对。但那不是双边合作,而是个人合作。”徐令则神色平淡,“先太子借东宫帮觋养厉鬼,偶尔给他提供,或者说与他交换一些情报;觋扶持他登上太子之位,替他除掉几个难缠的政敌,办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脏活累活——这些都是私人交易,不代表巫与凡合二为一。”
说到这里,他突然冷笑:“怎么可能合而为一。”
替觋办事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对这个人间抱有极大的恶意。那些极少数例外也不是真正的例外,而是被千方百计地挟制、操控、逼迫的正常人、普通人罢了。
徐令则这样想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免得让面前的人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连雨年眼明心亮,,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继续说赛江南吧,知道多少说多少。”
徐令则敛起外放的情绪,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淡:“赛江南是主上……觋指派给先太子的帮手。在妖蛊教扩张一事上,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虽然都对彼此心存算计,各怀鬼胎,但计划初期,他们的配合也因利益相同而称得上默契无间。”
赛江南是连接先太子与觋的节点,他的存在牵涉到教派发展,至关重要,因此觋将他创造出来时特地多留了个心眼,在他体内埋下了一缕自己的神识。
这缕神识还很特殊,与偃人的机关核心内用以灭口的那种不同,直接关联着觋的意识。换句话说,觋给自己制造了一只“千里眼”,栖居于赛江南的身躯之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与先太子的所有往来。
徐令则有些为难地道:“怎么跟你形容呢,就是……赛江南有自己的意识,但他的意识本身属于觋的意识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所以他是他,但他也不是他。他可以算觋,又不是切实意义上的觋……”
“人格分裂。”
在徐令则简单地绕着弯子解释二者的关系时,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扔出四个字。
他卡了下壳,随即瞪大眼:“人格分裂……人格分裂……将灵魂中的不同方面划分为格状,再分裂成不同存在吗?确实是很精准的描述。”
连雨年:“……”
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这么理解也对。
连雨年捏捏鼻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好。”徐令则跳过这个形而上的细节,从善如流地往下说:“做到这一步,觋依然认为不够。他确实可以通过赛江南掌控先太子的动向,但他无法保证先太子可以长久容忍赛江南这只‘千里眼’的存在,于是他补充了最后一步——他把先太子的伴读杀死,灵魂揉碎,注入赛江南的鬼躯,并赋予他那位伴读的容貌,和保留其部分意识与外化的性情。”
连雨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揉揉耳朵:“你说什么?他把谁杀死了?”
“先太子伴读,江从澜。”徐令则咬字清晰,“此人本该姓沈,是个不甚受宠的宗室子弟,成为先太子伴读后被先帝改了姓,自此名叫江从澜。他是先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过命的交情,替先太子试过毒、蹚过险,如果先太子还有那么一丁点未泯的良心,那便是他了。”
“……”
先帝在位时期,诸皇子公主人人都有伴读,那是作为父亲的先帝为他们专门打造的铠甲,也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中,朝臣们为自己看中的人主打磨的利刃。
沈青池幼时过得格外不好,身为伴读的连雨年便是他可以信赖的所有东西的总和。先太子没有他那样的遭遇,对伴读也许生不出什么特别心思,但那也一定是他极其重要的心腹。
先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朝夕相处过十多年的连雨年很有发言权。
他像披着人皮的恶鬼,面上是温和、沉稳、宽厚、大度的长子长兄,对于一干弟弟妹妹称不上特别好,却也维持着和善妥帖的表面功夫。
他不喜欢沈青池,但还是会担心他真的出家,大半夜让连雨年进东宫,叫太子妃给他盛汤,哄着他去劝自己弟弟别做傻事。
他对别人的好不多,寥寥几笔温情,已经是他身上那张人皮所赋予他的全部人性。
所以在投入政斗之后,他狠厉疯狂、不择手段,为了成为太子,不惜出卖国家机密,用南疆六城百姓的命搭起自己的通天梯,毫无心肝地踏上高处。
所以他制造了东南十二城长达三年的天灾,一边举起屠刀,一边尽职尽责地救灾,将本该令十二座城池化为死地的浩劫,控制在了两万多人的伤亡。
这样的人,无论是对手还是敌人,都盼着他能有条软肋。不必拿捏,只要关键时刻逼得他退让一点点,就足以保下一条性命。
觋真是艺高人胆大,不仅把先太子的软肋掐了,还把它跟其他东西一并打成肉糜送到先太子面前,说“这是我为了与你合作献上的诚意”。
连雨年脸都木了,不知该先疑惑江从澜算不算先太子的软肋,还是先好奇先太子到底有没有就此事与觋发生过冲突。
徐令则却好像看出他所想,轻声道:“自江从澜死后,巫与凡两边再无任何领域的情报交换,本来该留在先太子身边当他护卫的赛江南,也被他以巧妙借口嵌入妖蛊教扩张计划的主体,送到了南疆。”
听到这儿,连雨年恍然大悟。
所以先太子一面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一面又尽心尽力地养着他。
所以赛江南一面对先太子的照料无比冷漠,一面又因为他的死而肝肠寸断。
论手段阴毒,觋和先太子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对手。
连雨年敲了敲椅子扶手,突然福至心灵:“赛江南体内有觋的神识,直连他本人?”
若是他找到赛江南,岂不是能通过这缕神识锁定觋的位置,就像刚才那样?
之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觋的反应又太快,连雨年没来得及确认他的所在,神识联系就断开了。如果再来一次,或许他可以借着神识直接打开一条直达觋身边的通道,真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看出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异动,徐令则颔首:“我知道几个地方,有可能是赛江南的藏身之处。不过先太子死后,他便疯了,见谁杀谁,六亲不认,如今相当于是被封印在某处,先生若要寻他,还请小心。”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倒是坦荡,就这么不怕死吗?”
徐令则轻轻叹了口气:“活着也是助纣为虐,了无意趣。只是我身旁这偃人从小将我带大,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先生如果说话算话,便把我的活命时限算到他的头上去吧。”
连雨年没有答话,兀自望向一旁的偃人。
他被傀线包成黑色蚕蛹,本来还有双眼睛露在外面,在连雨年看过去时,徐令则便忙不迭将他的眼睛也盖住了。
连雨年“啧”了一声:“你……很在意他?”
“不是啊。”徐令则的语气又淡了几分,“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他。”
连雨年本以为他在撒谎,眼神扫过去后却忽然一愣。
诶不对,这句怎么也是实话?
……
几只织罗傀儡停在案上,排成一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任由沈青池一只只抓过打开,取出里面的传信纸条。
纸条不多,只写了寥寥数语,每句话前都标注着消息传递人,但字迹统一,可见是由同一人抄录。
白歌庭:淮河有大雨,水位缓慢上涨,司天监监员已调整堤坝设计图,往上拔高两寸有余。
农事官:先前呈黑红色的农田土壤,经过雨水冲刷,已变回正常颜色,具体是否恢复,还需后续验证。
知府:按照陛下旨意,已用祥瑞之名命百姓们接饮雨水。不配合者悉数拿下,经白大人辨别,皆属妖蛊教众。
司天监监官:淮河一切正常,水位上涨后并无溃堤之兆,于来年农事有大益。
……
沈青池耐心看完所有汇报,又倒回去翻了两遍,确认没有连雨年的纸条时,眉头微微蹙起。
但下一刻,他便眉眼舒展,起身走向望月台。
台上有人凭栏,身影正好掩于半关的门扉后。白衣胜雪,乌发如瀑,微卷的发尾在风中洋溢清香,他回眸望来,一身神秘古旧的洒拓风流。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连雨年笑眯眯地招手。
湿润的风吹起他披散的长发,沈青池接住一绺,温柔送至鼻下:“闻到了。你身上很香。”
“……?”
哪里学来的流氓做派?
第42章
连雨年甩甩头, 缠在沈青池指尖的青丝便似流水般垂落,被抻直的发尾弹回卷状,在风里晃了晃。
沈青池捻捻指腹, 还能闻到一缕清香。
他笑了笑, 直把连雨年笑得浑身不自在, 才扯着他衣袖将人带进殿内, 边走边问:“忙了一天, 你想先吃饭还是先谈正事?”
以连雨年现在的体质,已经不需要寻常食物提供能量。
但吃饭不止是为消除饥饿感,也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边吃边说。我想吃香煎羊肋排。”
大盛有铁锅,圆底平底都有,煎炸蒸煮各类烹饪方式发展得齐全,许多香料、调料虽然珍贵, 但宫里不缺, 因而连雨年点起菜来百无禁忌。
择青刚把新一筐选秀折子搬下去, 正守在殿外, 闻言也不用沈青池吩咐, 识趣地径自往膳房去了。
殿里静得出奇, 直到两人落座,才从能让人立地成佛的檀香里剥离出点活气。
连雨年耸了耸鼻尖, 奇道:“你怎么开始熏檀香了?”
“你不喜欢宁神香的味道,我又需要静心凝神,只好点檀香了。”沈青池拿起一封新折子看两眼, 朱批一句“已阅, 朕安”,便随手搁到一旁,咕哝道:“西南道的请安折写得越发花哨, 这些年尽学花腔去了。”
听到他的吐槽,连雨年忍俊不禁,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支颌看他在一堆请安折子里挑挑拣拣,满脸无奈又不得不批。
他问:“今年的请安折是不是比你登基头几年多?”
沈青池颔首:“是要多一些。很多以往把请安折子当借条写的地区,今年都规规矩矩地问候‘陛下躬安’,不再朝里面添加政务。”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语气中带出微妙的遗憾:“淮河一带今年本也可以这样的……”
连雨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觋的厌恶又添一层,面上却笑盈盈的:“放心,明年一定会有的,好饭不怕晚嘛。”
沈青池抽离思绪,扔了笔,换个位置倾身半靠着他,捏着他手指把玩:“你那一场大雨,是不是能根除淮河两岸的干旱情况?”
“你在想什么呢?改天换地是岁月的伟力,我家巫祖都做不到的事,你太看得起我了。”连雨年如实摇头,“造成淮南淮北干旱的原因多种多样,那是要用举国之力,以一代甚至很多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解决的难题,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用这场雨填一填淮河那些干透了的河床,让它短暂地恢复到数百年前的水量……无根之水,维持不了几年。”
连雨年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试探地道:“司天监掌天文地理,或许这个难题可以交给他们解决。治理一方水土非一人一时可贪之功,但若集思广益,聚沙成塔,未必不能完成这一壮举。”
他是见过这般壮举的,所以劝说沈青池时语气凿凿,坚定不移。
沈青池受他莫名的自信感染,也思索起这事可能性来。
靠人力改变自然的事,在大盛属于前史广阔,翻开史书去找,每一页都有。
神代以后,人族除短暂辉煌过一段时间的巫觋和今日的连雨年以外,再没有人能沟通天地鬼神,大到城墙堡垒,小到茅屋瓦舍,皆是由普通人辛劳铸成。
千年前的烽火边城,前朝的安定侯渠,莫不是贪天之功的国之重器。前者抵御外族千载,后者养活西南一方万万人,靠的也不是天地鬼神,而是一具具看似脆弱渺小的血肉之躯。
礼朝有烽火边城,安国有安定侯渠,他们大盛怎么不能争一个治理淮河干旱的千古功勋?
现在就迈出这一步,成则光耀史册,败也能为后人留下一些经验,左右不亏,国库也不像先帝时期那样缺钱,那就……
“待淮河堤坝落成,水位稳定,朕便扩招淮南淮北的司天监分部。”沈青池捏着连雨年食指的第二节指节揉了揉,唇角噙笑,“淮河水位回落的过程,便是重演这上千年淮河由泛滥到干涸的过程,为他们创造从中寻出干旱症结的机会。”
连雨年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无辜地眨眨眼:“又给我误打误撞上了?”
沈青池轻笑,伸手捏捏他的下巴:“先生可真是我大盛的福星。”
连雨年瞥了眼他不安分的手,欲打不打:“……你最近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是啊。”沈青池承认得十分痛快,眉眼一弯,恶人先告状:“不都是你惯的?”
他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很明白,这其实是自己的更进一步的试探。有些事,无意识的时候做是顺其自然,被点破了就免不了纠结和尴尬。
沈青池自然喜欢连雨年无意识的纵容,却不想一辈子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不是会站在原地等别人醒悟,把前进和后退的选择权交到他人之手的性子,不择手段地主动争取、明争暗夺才是他的风格。
他的感情观一如夺回南疆六城的那几场大战,目标明确、直至要害、所向披靡。
沈青池只擅长进攻,防守也是进攻。
“……”
连雨年心念微动,大抵明白他突然戳破这层薄膜的目的,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拿起请安折轻轻拍他脑门上:“看你的折子去。”
不说穿,不接受,不拒绝。
他不是会吊着别人的性子,但对着沈青池,他又确实这么做了。
沈青池翻开那封奏折,开篇第一句就是南疆六城战报:南夭国有异动,安将军领一千人马出阵,却敌三十里。
他笑了,为自己又下一城,也为心上人的狡黠:“连卿还想要朕退到何处?”
连雨年眼睛一弯:“再说。”
……
淮河地区的收尾工作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连雨年与沈青池各忙各的,每天能碰头的机会也就吃饭睡觉,还都很赶时间,自然也没有谈情说爱的雅兴。
淮南和淮北的祸患虽除,地力也被祈雨术修复,但今年的粮食是救不回来了,所以朝廷这段时间的头等大事便是筹集军粮和赈灾。
就从哪儿调粮,如何调粮,各地分别调多少粮这三个问题,朝堂诸公吵了大半个月都没消停。大盛武德充沛,文人也要佩剑习武,遵循古时的君子之风,因此沈青池每日上朝都得让禁军和近卫在大殿内外压阵,免得他们真给自己上演全武行。
文人们打架不输阵,嘴皮子还溜,可让武官们开了眼了。
沈青池倒是乐得他们闹,他们吵得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他在后边推进司天监扩招之事,顺手再除去一批趁机哄抬粮价的蠹虫,抄家充实国库,又看了热闹又拿了好处,赢两次。
十月末,祈雨术停下后,淮河的雨也停了。这场险些动摇大盛国本的灾劫终于悄无声息地平稳落地,除妖蛊教那帮冥顽不灵的教众外,无人伤亡。
连雨年很想看看觋的表情,但又更希望他可以安分些,所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寻找赛江南上去。
老是这样被动挨打可不行,他要主动出击。只要把觋解决,本就残破的妖蛊教群龙无首,收拾起来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连雨年想得挺美,真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最大的一个难点是——徐令则提供的那几个地点都不在如今的大盛地图上。
南夭国地图和塞外诸国也没有。
对此,连雨年早有预感,腾云驾雾回了一趟丹桂乡,果然在巫祖传下来的神代大荒地图里找到了那几个名字:
孤月泽、白骨乡、狐首丘、蜃海。
太棒了,全是地貌大变后或消失、或藏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在神代也算犄角旮旯的地方。
连雨年怀疑这几个区域也就名字与神代相同,实际上另有所指。但徐令则只知道名字,不知道位置,他只能想办法自己找。
他是没办法了,兜兜转转,最后找到了巫罗绮。
彼时,巫罗绮在连雨年为他租的小院子里过得清闲又畅快。
自上次提醒连雨年“东北有荧星入命大灾”后,他便没再踏出过院门一步,美人头也让他养成了宅女,沉迷话本,看得满脑子都是“霸道王爷爱上四十岁厨娘的我”,妥妥两条血脉纯正的咸鱼。
连雨年敲开院门时,巫罗绮正裹着披风人模人样地跟对门大爷下围棋,俩臭棋篓子打得是有来有回,水平菜得不分上下难分难舍,还没有五子棋带劲,他看一眼都觉得智商受到了不可名状之物的污染,摇着头走向不远处的菜圃。
巫罗绮的余光追着他的背影,手上不慎下了一招好棋,差点把跟自己“势均力敌”的大爷当堂抬走,赶紧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悔棋。
大爷不知看没看出来,笑着骂了一句,用干净利落的几步结束棋局,然后端着搪瓷茶缸悠哉悠哉地离开。
巫罗绮抖抖衣袖,笑吟吟道:“坏我雅兴的那位,过来聊会儿吧?”
连雨年把目光从水灵灵的萝卜叶上挪开,明知故问:“聊什么?”
“聊你今日过来的目的,聊你想找的人,以及……我昨夜卜出来的新卦象。”巫罗绮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苍龙见死,九藤枯绕,天星阴晦,水无归壑,大凶啊。”
连雨年挑眉:“谁大凶?”
巫罗绮笑眯眯道:“你的对手啊。”
第43章
巫罗绮身上的神棍风范越发足了。
这人曾经与万千厉鬼共生, 与它们互为枷锁,不是同类胜似同类,可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即便以连雨年练体之后的眼力也还是看不出来, 对他的身份倒是略有猜测。
这人表面看起来文秀儒雅, 实际上狂得很, 连雨年总觉得他不屑于藏头露尾、阴谋算计,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相识以来,巫罗绮就是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姿态,对连雨年也是有问必答,还句句细致,没有半句托词、玩笑,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
能做到这一点, 要么他已经将说瞎话秘技修炼至浑然天成的境地, 要么, 他确实表里如一, 值得信任。
连雨年与他不熟, 心里的指针无法坚定指向后者, 但直觉也告诉他,这人绝不是前者。
连雨年眼中的审视毫不遮掩, 巫罗绮也并不紧张:“怎么,先生是被我的神机妙算吓到了?”
“有点儿。你知道得太多,比料敌机先更多一步, 偶尔会让我生出危险的疑虑, 比如……”连雨年走到他对面坐下,扫了眼棋盘上凌乱交融的黑白二色,“你其实是幕后真凶。”
巫罗绮轻笑, 一双狐狸眼生得机巧,稍有情绪波动就显露得分明:“我不是。我以为你已经见过所谓的幕后真凶了,否则卦辞第一句‘苍龙见死’又是从何而来?”
连雨年挑眉:“你是通过我的调查进度算的卦?”
“换个词吧,我喜欢用气机纠缠。”巫罗绮用“孺子难教”的眼神看了看他,“命运二字可以拆解为两部分,在天为天机,在人为气机,你可以理解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根乃至多根线,与他人交集越多,关系越深,彼此间的线就纠缠得越紧密。你身上一共就两根线,一根缠着人皇陛下,一根缠着苍龙虚影……哎呀。”
他突然停下科普,毫无平仄的一句惊叹令连雨年奇怪地问道:“怎么?”
巫罗绮盯着他背后某片虚空半晌,唇角压了压,却止不住地上扬,难掩幸灾乐祸:“松一点,那条小龙要被你勒死了。”
“……”
好好的说什么疯话?
连雨年正想让他别跑题,视线掠过他眼眶时,却在那两汪沉静的紫色中看到了两幕截然不同的倒影——
左眼是两株盘虬结绕的树木,一株直冲云霄,一株倒伸入地下;右眼是一束金红色闪电缠绕着一道弯弯曲曲的龙形虚影,闪电忽明忽暗,卡着虚影逆鳞的位置炸了又炸,虚影不断挣扎着,本就虚幻的身形越发黯淡可怜。
虽然下一秒画面便从巫罗绮眼底褪去,但连雨年仍然看了个真切,表情复杂。
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道:“原来苍龙见死是写实描述么……等等,你应该见过苍龙虚影本人才对,被关进云湖后,他不是常带着厉鬼去找你,让你与之相连?”
“嗯……这便是吊诡之处了。”巫罗绮托住下巴,“那人似乎有许多副皮囊,每回来都是以不同面貌。我对他最早的印象是一名文弱书生,比你矮大半个头,风一吹就能散架似的绣花枕头,长相也很普通,却有一双黑森森的、看久了便如被猛兽盯上,使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巫罗绮并无形体,只是一抹幻影,遇到连雨年之前六欲不显,七情淡薄,那双眼睛是当时唯一令他感到毛骨悚然,让他有自己还活在世间的感觉之物。
“他的形貌千变万化,唯独眼睛从未变过,可我确定他是人族,并非苍龙。”说到这儿,巫罗绮停下思索片刻,接着道:“苍龙是天地之灵,万古以来只有一条,早已随着神代消亡而销声匿迹……我没有亲眼见过。”
连雨年心头微动,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巫罗绮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口无遮拦暴露了什么:“云湖旁埋着的苍龙头颅保不齐就是那位,托你的福,我有幸见过一面,更加能确定那人是人非龙。但与你气机纠缠的这位幕后真凶,又切切实实有着苍龙命格和苍龙气机。”
连雨年若有所思:“那颗头是几时埋在云湖旁的,你有印象吗?”
巫罗绮摇头:“那人不送新厉鬼过来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在沉睡。”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唔……”巫罗绮回忆许久,“怎么也得是七八年前了。你不是在云湖抓住了一个替他养鬼的小点心吗?在那位小点心之前,还有过两个代他送鬼、养鬼的肉骨头,仔细算下来……我最后一次见他,正好是在十年以前。”
估计是饿了,他起的外号多少带点色香味俱全。
“十年……云湖山和云湖的历史能追溯到神代刚结束那会儿,那颗头不是他埋的。苍龙头颅那般巨大,练体之前我托一下都困难,他实力不及那时的我,做不到悄无声息地用龙头替换掉原本的山。”连雨年捏捏眉心,“看来龙头一直埋在云湖边上,他在龙头周边埋下那么多术式和阵法,不过借用而已……”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一愣,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面面相觑。
“云湖旁若是苍龙的埋骨地,怎么会只有一颗头颅?”连雨年喃喃道,“是他窃走了龙身?”
“他怎么做到的?”巫罗绮脱口而出,一身神棍气度荡然无存,“那可是苍龙!哪怕是尸体,也是苍龙的尸体!何况这种先天之灵,死后基本都会魂化天地,身归自然,就像……你家巫祖和初代人皇那样,怎么可能会留下一具不朽龙躯为人族所用?”
连雨年被他说得头疼:“我也想知道他是如何将龙身与龙头切开,又是如何与前者融合,以实现窃夺苍龙命格的算计。苍龙已死,命格不是该散了吗?他怎么夺的?凭什么去夺?”
这个世界没有“龙的传人”这一说法,苍龙是初代人皇的臣子,随他征战大荒的助力之一,直接对应的是皇权,所以人族和苍龙没有象征意义上的连结,觋不可能凭借这个窃夺苍龙命格。
那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又得了苍龙几分实力?一直躲藏着不见人,是仍在消化苍龙“遗产”吗?
他究竟想做什么?
连雨年太阳穴突突直跳,有种跟合作伙伴对账后发现公司亏空一个亿,但现金流居然没断还转得飞起的惊悚感。
会有这种既视感,实在是因为觋太神秘,也太全面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好像掌握了天底下所有有用的东西,先太子上位跟他有关,云湖下的万千厉鬼是他所养,巫祖和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被他拿来当饲养厉鬼的窝点,想制造怨魂就能掏出早该不存于世的巫垢,就连苍龙尸首都是他的囊中物,被他做成了一鱼两吃——身躯用以强大己身,头颅藏着当底牌。
妖蛊教那种无孔不入的庞然大物是他打的基础,目前出现的所有掌握异术之人,除连雨年外皆出自他的手下。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目的?又为此谋划了多久?
连雨年一往深里想就头皮发麻,若非自己掌握着足以掀桌子的力量,这仗根本没法儿打。
力能破巧是不假,可这巧也太多太巧了吧?拿觋当模板设计成游戏里的BOSS,起码五阶段起步,第五阶段就是玩家把策划和数值设计扬了。
他揉揉太阳穴:“不行,我得回丹桂乡一趟,探探地底是否有苍龙尸身存在过又被挖走的痕迹。以那颗龙头的大小来看,如果苍龙是全须全尾葬进地里,所需之地……差不多正好是丹桂乡全境。”
丹桂乡是巫族起源地,是神代之后第一个人族国度东衡王朝的帝都,也是巫觋的源头。
那里叠的buff跟觋一样厚且全面,再加一个“苍龙的埋骨地”也并不令人惊奇。
甚至就算有人告诉连雨年,觋现在就在丹桂乡,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跟觋和先太子一样般配。
连雨年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凑起了两对阴间过世CP。
巫罗绮不知想到什么,舔了舔下唇:“我见那人第一面,便觉得他的执念深重到恐怖,若是死了定能析出极为美味的心魂,不在你之下。如今看来,他不但有可怕的执念,更有可怕的手段和耐心,实在不行,你就别探究他的过往和目的了,老实将人找出来,然后让他‘水无归壑,苍龙见死’吧。”
“……还用你说?”
连雨年摆摆手,径自起身:“我这就回丹桂乡确认,若是证实了苍龙埋在云湖旁的不止是一颗头颅,便回来请你开坛做法,送我去了结他。”
“等等,这件事我可做不到!”巫罗绮眼疾手快地揪住他衣袖,“我只能卜出代表未来的卦辞,但想要走到卦辞里的终点,只能你自己想办法。更何况,我还没有集齐他的养鬼地,找到我要的棺椁与尸首,在那之前,你不能杀他。”
闻言,连雨年忽然灵光一闪,总算想起今日来找他的目的。
他坐回去,问道:“淮南淮北算不算觋的养鬼地?在不在那条路线上?”
巫罗绮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定地点头:“在。”
连雨年毫不意外:“那么,除去已经明朗的帝京东宫、云湖、南疆六城和淮南淮北以外,这条路线上还差几个地点?”
巫罗绮微微皱眉,隐约觉察到什么,毫无保留地给出明确答案:“四个。”
“首先声明,我没有回家找过巫祖下葬的路线,最近确实没空。”
“所以?”巫罗绮不明白他为何要补这一句。
连雨年眯起眼睛:“所以这四个地方的原名是不是叫孤月泽、白骨乡、狐首丘和蜃海?”
“……”
不用回答,巫罗绮惊愕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44章
徐令则和他的偃人被关在东宫一间小偏房内, 门扉紧闭,但窗户开着,傍晚的余晖像一滩油漆泼了进来, 凝固在地上, 静置于他眼底。
片刻前, 他解了偃人的傀线, 这根棒槌恢复行动能力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抡起椅子砸门,然后被门反弹回去,在墙上贴出一副美男子举凳图。
徐令则兀自欣赏夕阳,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丹澧先生在屋外贴了符,别折腾了。”
偃人挣出墙壁, 抖抖身上的灰, 满脸不悦:“你都那么帮他了, 他还要关你, 关就算了, 也不知道给个好地方!就这你都不生气, 不拿出以前刨主上祖坟烧主上族谱的魄力骂他一顿,反而为他说话, 你是脑子被祈雨术淹了吗?”
“哦。”徐令则指着自己:“我之前做的事要是干成了,起码送八十万人归西。现在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说人话,而不是给你托梦, 全凭人家仁慈……以及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是不是教过你人要学会知足?”
偃人眼角直抽抽:“你这老父亲口吻是怎么回事?需要我提醒你我比你多活了多少年吗?”
“有志不在年高, ”徐令则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活一万年, 也是虚度光阴。”
“……”
偃人捂住额头,他的机关核心正在发出高温警报,在温度降回正常区间之前,他不会再跟这人族崽子多说一句话。
门外,古家班老班主挂着连雨年送的“束魂”金符坐在夕阳下,乐呵呵听着门内二人的唇枪舌剑,并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录在册。
古家班九鬼编入暗卫后,那八位“年轻力壮”的壮小伙皆下放地方,有的去了边境战区,有的去了淮南淮北帮忙,只有他留守帝京,替陛下办些不能见人的事,看些不可暴露的门。
徐令则此人,配合是真,提供了不少情报是真,有所保留亦是真。他不为自己所行之事辩解,是他还保有最基本的善恶观,却不代表他不想活。
连雨年明码标价,一条消息换一天到一年存活时间,为了最大程度发挥出自己所知情报的价值,他必须藏起一些关键线索,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一点,徐令则考虑得清楚,连雨年和沈青池也心知肚明。老班主架在双方之间,是监视,是缓冲,也是沟通桥梁。
就像现在,老班主不仅要记录徐令则的言行,也要给他传递消息。
他起身敲门,念出织罗傀儡上的文字:“徐先生,丹先生问你,你上次同他说的那四个地名,是不是觋的养鬼地?”
屋内静默半晌,徐令则答:“是。”
老班主换了只织罗傀儡:“第二个问题,觋的养鬼地,是不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而设计?”
“……是。”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地点是谁选中的?”
“……是……”徐令则面无表情,天边日轮渐渐褪色,渐渐沉默,他的双眼也沉入不见底的阴影,“我。”
这回换屋外安静许久,老班主才说:“我知道了,会如实报给丹先生。”
“嗯。”徐令则轻声道:“我等他来见我。”
……
收到老班主的傀儡传信时,连雨年已经回到丹桂乡,再度进入云湖山。
这两座山是苍龙龙角,并无特殊气机,倘若连雨年不是亲眼所见它们长在龙头上的样子,恐怕怎么都想不到它们的真身会是这种传说中的存在。
可真是传说又如何?
先天之灵强横无匹,也有消亡之日,死后甚至身首分离,不得安宁,还不如田间地头的寻常百姓。
岁月无情,众生平等,向来如此。
连雨年感叹了一会儿,收起传信,不急着探查苍龙身躯存在过的痕迹,而是先把上一次被自己推上岸的尸骨送回湖里,为这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收殓。
搭桥为碑,垒堤为墓。
他们的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心安。
湖岸在先前苍龙头颅出世时被搅得一片狼藉,连雨年平整土地,挪来花草,又以三根竹枝代替清香,拱手三拜。
湖风徐来,吹散此地最后一缕怨气。
龙角之下的沙土里悄悄冒出了新绿。
做完身外事,连雨年跃上右侧龙角,挥袖起阵。
彼时已近入夜,夕阳半沉,天边浮现细细碎碎的星光,十五的满月刚从东方露出条弧边,竟是极为少见的、真正意义上的日月同天之景。
他的阵纹囊括八方,拢住整个丹桂乡,阵法启动的瞬间,凡人无知无觉,唯有日月星辰与天地共振,一声常人不可感知的巨响直冲云霄。
练体完成后,连雨年的实力增长了不知凡几,随手布设的探查阵便已超越过去的极限,不过片刻功夫,阵纹共振就带回他想要的答案。
丹桂乡千丈之下没有地层,是个巨大的空洞,仿佛传说中的无光深渊,却又有着明显的长条状巨物盘踞过的痕迹。
空洞内残存着浓厚的龙气,几片龙鳞在半空起伏,流动着青铜色的冷光。
这里面积广阔,却也只堪堪容纳一座磨盘形状的巨阵,阵纹庞杂繁复,犹如星汉倒悬;阵势磅礴旷远,宛若汪洋恣肆,引而不发。
都让连雨年无比熟悉。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闲时记事”四字,旁边落款“丹岷”,字迹狂得像要起飞。
来云湖之前,他回了一趟丹家,决定以后将这部巫祖手札随身携带。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不就马上用上了?
连雨年翻开手札,跳过开篇含沙量极高的垃圾话,在倒数第二个篇章找到了一幅手札主人随手设计的阵图,与地底下那个仔仔细细地比对。
手札上的阵图是初稿,虽然完整,却不如现实中的阵法完善,好在设计思路一脉相承,可见是同一人手笔。
连雨年合上手札,长吐一口气。
确认了,阵法是他家巫祖设的。
丹岷去世后,苍龙活了很久,一直到了神代末年才销声匿迹,这阵法想来不是留给它的陵墓,只有可能是他为了撑起丹桂乡这片巫族祖地而设计和布置的。
丹桂乡出过巫族,地基是巫祖阵法,阵中葬过苍龙。
这里可真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风水宝地啊。
“沈青池以后若有迁都需要,这儿绝对是最合适的地方。”连雨年咕哝一句,挥手散去阵法,顺便捞出空洞里那几片龙鳞,毫不客气地揣进袖兜,再笑眯眯地合掌三拜:“感谢先祖送的见面礼,我一定让它们物尽其用。”
无人应答,只有清风刮过他的后脑,像是有人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
巫罗绮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桌上摊开一份地图,地图上方,有金线勾勒出一朵紫岷花,每个连接的节点都对准地图上某个地点。
他转动地图,让已经确认无误的节点对上正确的区域,另外四个点在原本路线的对应下,自然而然便有了归处。
孤月泽对应西南万重湖。
白骨乡对应东南忘庭江。
狐首丘对应江南连阙山。
蜃海对应南海鲛人石滩。
紫岷花有三瓣,这四个地方长在同一片“花瓣”上,所以都偏南方。
“重回人间,我竟又与人皇和这一代的巫殊途同归。”巫罗绮细细摩挲着那朵紫岷花,神色寡淡,爱与恨都藏在很深的眼底,于静默无声中翻天覆地,“巫族这棵大树,早在巫家灭亡时,根系便烂掉了。你们哪儿来这么顽强的生命力,从你……到巫觋,又到今日的他,生生不息了这么久?”
他慢慢蜷起五指,将紫岷花揉进掌心磨碎:“既然传承下来了,又何必非要让我做这个恶人,把坏死的树根挖出来,让它再死一遍?”
“你们布局深远,算无遗策……同心协力,永不相疑……”
巫罗绮猛地握紧拳头,捏碎最后一点金光。
他面色如霜:“实在令人不悦。”
美人头缩在她心爱的话本子里,抖成一只拔了毛的鹅。
有人在院外敲门,疑惑地提高音量:“不悦什么?跟对门大爷下棋输了?”
巫罗绮拂袖,地图自发卷起落于桌角,门也随之打开。
连雨年轻巧走进小院,用料昂贵精美的白衣下摆扫过门槛与台阶,纤尘不染。
他看上去很高兴,眉梢眼角挂着笑意,步履轻快得就差蹦跶起来,袖间笼着一抹尚未散尽的檀香,夹杂着淡淡的炸虾鲜味。
巫罗绮瞧着他,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指着他的衣袖不说正事先调侃:“回宫吃晚饭了吧?现下不是吃虾的季节,人皇倒是宠你。”
“又不是时令菜,餐后零嘴而已,有什么宠不……”连雨年眨眨眼,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吃不起,也吃不了,那没事了。”
巫罗绮的狐狸笑脸裂开。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吗?他很喜欢。
嘴快挖苦完人家,连雨年才想起他们现在算半个合作对象,清清嗓子,赶紧移开话题:“那什么……你传信说已经确定那四个地名的位置,它们分别在哪儿啊?”
巫罗绮叹了口气,满脸太爷爷宠溺曾孙的纵容,点了点手边的地图。
连雨年拿过一看,地图上标着四个醒目的红点:“这四个地方都在南边,离得可不近啊。”
巫罗绮淡定点头:“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连雨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妖蛊教的教众接连落网,快把先太子构建的情报机构抖落干净了。现在妖蛊教的情报节点有一半落在沈青池手中,其中就包含南方全境那部分,我可以让他先帮着调查一番,给这四个地方分分轻重。怪事最多的区域先去,其他的按程度延后。”
连雨年说完,才发现巫罗绮的表情又不对劲了,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巫罗绮微笑着揉美人头:“没事,刚刚看到她吃了只苍蝇。”
连雨年:“?”
美人头:“?????”
第45章
连雨年回宫时, 已近子时。
安和殿正殿的灯还亮着。
择青守在门口,看见他裹着一身风流月色走来,腰间环佩高低错落地鸣响, 衣摆带风脚步轻快, 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忙快步迎上前去。
“陛下歇了吗?”连雨年晃晃手里的油纸包, 本是世外出尘之人, 却又满身满脸的烟火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我给他带了鸾凤楼的虾饼和甜茶。”
择青脚步微顿,面上怔忪少顷,旋即堆起笑脸:“陛下还有些折子没看完,奴婢在这儿等着, 就是想请您去劝他休息。”
“行, 我进去看看。”连雨年看了眼天色, 嘴里嘟囔:“天天起早贪黑地熬, 休沐日也奏折不离身, 这皇帝当的真没意思, 996还有单休呢……”
择青聋了。
正殿内静悄悄的,偶有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很快便归于沉寂。
连雨年迈进殿门,一抬头,就见自家勤劳不辍的陛下正撑着下巴小憩, 也不知睡没睡着, 看到一半的折子缓慢地脱离手心,眼看就要翻倒在烛台上,把那纤细玲珑的艺术品砸落在地。
连雨年心脏一紧, 身形化雾卷绕而去,把折子、烛台连带可能陷于火灾的安和殿一并救了,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沈青池睡眠浅,折子被他抽走的瞬间便惊醒过来,眼神不似平日那般幽深,倒是带着些困极的茫然。
他转了转眼珠,目光慢慢聚焦于连雨年身上,终于恢复清明。抬手按了按因睁眼太急而酸痛的眉心,他哑着嗓子道:“回来了……”
话未说完,沈青池本能地扯住连雨年衣袖,向下轻轻拽了拽。
顺着他的力度坐下,连雨年并不避讳分享天子案席这种僭越之事,泰然自若地拆开油纸包,将虾饼与甜茶搁到他面前。
虾饼炸得金黄薄脆,圆圆一片能透光,虾肉和面粉打得均匀而酥香,吃起来口感像薯片,甜而不腻。
甜茶不是饮品,而是类似布丁的甜点,入口滑润,带着茶香,神似固体的奶茶,清爽不黏腻。
沈青池看着它们一笑,拈起虾饼:“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些。”
“你喜欢的东西就那几样,不难记。”连雨年放好奏折,“吃了就去睡吧,这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虽然都很要紧,但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力将它们解决……嗯?”
连雨年的絮叨因奏折里滑出的一张朱字批条中止,他顿了顿,问:“能看吗?”
“看吧。”听他说几句话的功夫,沈青池面前的虾饼已经少了一半,这会儿正用心攻克甜茶,扫了眼批条便随意点头,“我都是你的,世上没有你不能看的东西。”
两人离得很近,沈青池更有意靠在连雨年肩上,说话时吐息一下下扫过他鬓角,带着细碎的发丝掠过耳畔。
这般露骨的情话,沈青池今夜也是第一次说,感觉良好,因而并不窘迫,甚至想多补两句。
连雨年假正经地清清嗓子,扔下一句“吃你的”,便抿着嘴角一缕笑意抖开了批条。
条子上有两种笔迹,旧的那种来自张相张庭岳,新的这种来自沈青池。
张庭岳:淮河附近粮价涨跌不定,疑似有东、南两处的大粮商暗中/操控。
沈青池:杀鸡儆猴,再跳,一并杀了。
朱色笔迹泛着湿润的光,被内容衬托得杀气腾腾,仿佛刚泼上去的血液,让连雨年眼皮微跳。
他皱着眉合上批条,夹回奏折:“淮南淮北和两处边境今年的粮食缺口这么大,居然有大粮商敢闹事?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商人天性逐利,只要利益够大,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敢卖。”沈青池云淡风轻,还有心情反过来哄他,拈着一片虾饼递到连雨年嘴边。
“别生气,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今年缺粮的可不止是淮南淮北的普通百姓,军粮缺口也大。既然他们不想活了,我就请军方的人同他们聊两句,用不了多久,他们手底下的人自会提头来见——嗯,提他们的头。”
沈青池这个皇帝可不好做,刚登基时为了兵权与边军磨了许久,在收复南疆六城一事上更是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支持与信任,这才打出如今大权在握,四方安定的局面。
大盛的商人地位不算太低,可若是空有万贯家财而不知收敛,下场就是变成待宰的猪猡,什么时候国库空虚了,什么时候就得榨自己身上的油去补。
年年有商贾被砍头、被抄家,年年有人不知餍足地挑衅朝廷威严。如果放在平时,东南两地的大粮商在地方身份超然,沈青池也懒得因为点小事砍了他们再换新的。
但今年不同,淮河如今是沈青池用来创造彪炳千古的功勋的基础,军粮缺口是必须弥补的错漏,谁动它们,就是在挖大盛皇权的根,沈青池能忍,刚过没几年好日子的军方也不可能忍。
想通这些关节,连雨年放松下来,张嘴接受沈青池的投喂,安和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咔嚓”声。
“你派军方的人过去了?谁啊?”
沈青池捏起最后一片薄饼一分为二,先喂他一半,自己再吃剩下那半,然后把沾在指尖的油渍碎屑抿掉,流露出难得的随性和孩子气。
“我原本想让驻守南疆的祝将军走一趟,他为人稳重,办事细致,又擅谋略,收拾几个粮商不在话下。”虾饼吃完,沈青池慢条斯理地转战甜茶,“不过有人主动请缨,我不忍回绝,只好让他去了。”
连雨年0秒开猜:“漠北的将士?”
“嗯,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沈青池笑着点头,奖励似的喂他一口甜茶,“他叫楚行云。”
镇北大元帅幼子,大盛最年轻的将军,自封漠北最好看的男人,楚行云。
连雨年笑出了声:“你让他去,是收拾粮商还是收粮?”
“能者多劳。”沈青池笑道,“这两件事,他都包了。”
……
子时钟声响起,沈青池洗漱完毕,赖到连雨年的床榻上,看着他洗脸。
水声哗啦啦响了一阵,连雨年捋着半湿的刘海坐到床沿,毫不客气地把陛下往床里赶,自己则掀起被子躺下。
不久前,他把自己要去南边的事,以及其中的来龙去脉都跟沈青池讲了一遍,沈青池答应帮他调动刚刚消化完的妖蛊教情报机构,调查那四个地方,却没提条件。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沈青池从不做亏本生意,但连雨年也知道,他对自己其实并无所求,感情上的空洞,在自己答应留下陪他五年后,也被他自行填补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可是连雨年也不会让他做亏本生意。
“诶,先别睡,送你个东西。”连雨年戳戳沈青池的脑壳。
十一月的帝京,夜晚滴水成冰,沈青池睡觉时喜欢把脸埋进被子里,睡在连雨年身边时尤其喜欢。
就像现在,他整张脸都缩到被褥下,抵在连雨年手臂旁,只露出小半个发顶,发丝凌乱冰凉地蹭进连雨年颈窝,像什么纯良无害的小东西。
“小东西”探出头来,打了个深海巨兽似的哈欠,懒洋洋地笑问:“什么?又是符箓吗?”
连雨年从袖兜里摸出一串手链,递到他眼前。
手链由几根细细的透明丝绳串连而成,每根绳上都打着数量不一的繁复结扣,卡着一粒粒小铃铛,将三片形状疏异的青铜色薄片分隔开来,结构繁密,精巧古拙,明明没有添加昂贵材料,却天然生成一段古老神秘的气韵。
“这是……”
沈青池伸手接过,指尖无意中拨弄了下铃铛,铃铛撞上薄片,发出清脆的声音,宛若钟罄交响。
丹桂乡下埋着苍龙尸身的事,连雨年刚才一并说了,现在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低声说道:“我在巫祖留下的阵法里找到了这三枚龙鳞,正好手边有合适的材料,就顺便给你做成手链,以后我不在时,你可以戴着防身。”
沈青池为了他连江山都可以不要,对苍龙尸身最多只是好奇,并无占有欲,所以知道那三枚薄片是龙鳞时并不讶异,只单纯为收到礼物而高兴。
他作势要戴上,戴到一半却又摘下,递给连雨年:“你帮我戴?”
连雨年顿了顿,拿走手链,套到他左手腕上。
龙鳞正反面都刻上了符文,贴着沈青池的脉搏与腕骨,散发出淡淡的暖意。
他举手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拉下袖子盖上,轻声问:“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只为给我防身?”
“不然呢?”连雨年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这次离开,不顺利的话我要跑四个地方,不知要走多久。觋的后手层出不穷,保不齐就有一两个落在你这边,不给你多添点防护,我不放心。”
沈青池静静听着,突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连雨年睨他,“我可不是杞人忧天……”
“你总是这样。”
沈青池打断他的解释,支起上身往上挪了几寸,展臂将他拥进怀里,低头贴着他的发顶。
这是个扎实而紧密的拥抱,毫无罅隙,沈青池呼吸间是连雨年发间的清香,连雨年靠着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略显急促沉闷的心跳。
夜色深静,有些东西正在静悄悄地水落石出。
“你是不是从未发现过,你一直在无意识地对我好?”沈青池的手搭在连雨年背上细细摩挲,声线低沉微哑,在倏然扑打门窗的风声里异常温柔,“你讨厌麻烦,讨厌争斗,不喜欢做不确定的事,却愿意陪我争夺皇位,为我卷入妖蛊教这一团乱麻中不得抽身,还替我……死过一回。”
“……”连雨年埋在他怀里,刹那间心乱如麻,“为什么……突然提这些?”
沈青池道:“没什么,就是刚刚发现,你可能不是不爱我,只是太迟钝了。”
连雨年抿起嘴唇,心底陡然有些莫名情绪翻涌而上,难辨喜怒:“……就……不能是因为我很博爱,对谁都好吗?”
“哦。”沈青池松了点力道,“你会给择青送龙鳞手链吗?”
“那当然不……”
“会给你那位早死的父王挡剑吗?”
“他也配……”
“会帮你的朋友做点夺嫡之类九死一生的小事吗?”
“我哪有这样的朋友……”
“嗯。”
沈青池应了一声,反而让连雨年不知说什么,迟疑着沉默下去。
沈青池卷着他的头发,不轻不重地说:“你是我这辈子所有关系的总和,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对么?”
连雨年的心弦被轻轻一拨弄,无声的轰鸣便在脑海中炸开,令他感到天旋地转、震耳欲聋。
“你……”
连雨年有些仓皇,有未知的情感自这声巨响中萌发,分明从未注意过,却又熟悉得好似故人重逢。
沈青池那几个问题,仿佛剖开他心胸的刻刀,沿着这些新生的感情纹路一刀刀描摹雕琢,撬出某些他尘封多时的、始终被自己忽略漠视的东西。
剖心析肝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沈青池下刀太过温柔,他虽然不懂,却可以忍耐。虽然不舒服,却也不觉得厌烦。
“枕岁,我们一直在相依为命,所以你对我有没有爱情,懂不懂那是爱情,我不在意。”沈青池捂住连雨年的眼睛,“纵然你蒙昧一生,我也永远爱你。”
因为我们的命运早已融为一体。
……
十五岁时,沈青池在宫墙下看见一只三花猫。圆滚滚的眼睛,毛茸茸的身子,暖乎乎的毛发,叫声又甜又软,看你一眼,心都化了。
他伸手想摸,却被三花轻巧地避开,大猫跳上枝头,咬住枝叶间那只假装高冷的狸花猫的后颈,把猫叼进了树下的窝。
连雨年倚在廊下,见他一脸怔忪,笑了一声,过去拎出那两只猫,毫不客气地全部捞回寝殿。
沈青池追上他的脚步,笑道:“三花喜欢狸花,所以把它叼回窝,你……”
少年公子扬了扬眉:“我两只都喜欢,一起带走,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沈青池摊手,“见面分一半,我要三花。”
连雨年轻笑一声,把猫跟他一并提溜回屋。
“美的你,字练完了?”
……
连雨年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事儿,细品着那句无意中说的“喜欢就带走”,忽然觉得耳根发热。
更早以前,在他四岁时,祝贵妃牵着小小的九皇子从他身前经过。九殿下主动向他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把人扯得踉跄一步,跌跌撞撞扑到了他身上。
两只雪团子仿佛揽镜自照,手拉手互相选定了对方。
其实这人很早就被他叼进了自己的窝。
“沈青池,”连雨年动了动,挣开沈青池的怀抱,随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拍拍他,“低头。”
“嗯?”
沈青池低下头去,正好撞上他扬起的薄唇。
连雨年一触即分,红润的唇角弯起昳丽弧度,食指点点他怔愣的眼角,笑着说:“有青盐的味道,里面是不是添了什么香料?我不喜欢……唔!”
沈青池按住他的后脑倾身,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以更激烈的方式还了回去。
柔软的热意扫开连雨年的唇峰,探往深处,水声黏着而细碎,混在稠密紧促的鼻音与闷哼里,几乎要化作无形火焰,点燃冰凉的空气。
“我也不喜欢……”纠缠间,沈青池含糊地抱怨,“有点苦,明天就换。”
连雨年的手勾在他后颈,指节曲张,很快就在他皮肤上抓出艳丽的红痕。
沈青池扣住他的手腕压在枕边,吻从唇角滑过下巴,没入他的衣领,贴着他不断颤动的喉结咬了咬。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连先生:“……别作死。”
沈青池闷笑一下,灼热的气息烧红他颈部的肌肤。
“来。”
第46章
胡闹到后半夜, 两人又各自沐浴一次,点上助眠的熏香,才终于偃旗息鼓, 肯好好睡觉。
确切地说, 是沈青池自认技不如人, 主动停止作死。
在新铺的被褥里相拥而眠, 连雨年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 窝在沈青池胸前慢慢滑进梦乡。
沈青池身体累得很,精神却很亢奋,手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嘴里却不消停:“枕岁,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当时你避而不答, 现在能告诉我答案了吗?”
连雨年的睫毛颤了颤, 鼻音很重, 声音黏糊:“什么?”
“我与你表白那夜, 你说你怨我, 但并非怨我大意, 致使你为我挡剑而死。”沈青池卷着他鬓边一缕发丝,微湿的长发上沾着幽幽冷香, 被他拿到唇边一吻,“那你是在怨什么?”
听到这话,连雨年的睡意顿时散了一小半, 从他怀里抬起半张脸, 衣襟半开,露出锁骨上一排某人情动难忍时咬的牙印。
他抓了抓头发,比理智更浓烈的困倦使他反应略显迟钝, 也比平时坦然,从前羞于启齿的隐秘心思,此时说来也不甚艰难——
连雨年慢吞吞地问:“我挡剑濒死的时候,为何你的反应那么冷漠?”
沈青池正看着他身上的印子反省“我是狗吗”,被他冷不丁一问,不由得怔住。
“反应……冷漠吗?”
“唔。”连雨年不想表现得太在意,又把脑袋扎回新晋恋人的颈窝,“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你让传太医的声音了,像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我倒下时,你的神色也是冷冷的,头上的冕旒都没怎么动,好像……好像……”
好像就等着我去帮你挡这一剑似的。
沈青池顿在半空的手掌缓缓落下,轻轻摁在他的后脑。
连雨年迟滞的神经蜷缩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为这点小事生你的气,死前还……咒你夜夜做噩梦。”
“不会。”怔忪中的沈青池想也不想便否认,略显恍惚的神色沉淀为某种更深沉平静的东西,“你不矫情,只是总算被我宠出了一点不分青红皂白的任性。我喜欢你对我耍小性子,但你以前从不这样,唯一的一次居然是在……”
他不想说出“死前”二字,把人往臂弯内搂了搂,贴着他的额头说:“不是冷漠。那把剑刺入你胸膛的时候,我像被抽掉了傀线的偃人,脑子都是木的,反击诛杀刺客全凭本能,传太医也是。”
沈青池很少去回忆那个混乱又血色丛生的登基大典,他厌恶那一日的一切。血泊中渐渐停止呼吸的连雨年曾是他所有噩梦的根源,最初的半年时间,他闭上眼睛就是连雨年了无生气的面庞,稍微回想便觉撕心裂肺地疼。
“我浑浑噩噩了很久,灵魂与身体仿佛错位而行,我心里越煎熬,面上就冷漠,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可能真的会在某一刻抛下一切随你而去,即使会导致帝位空悬,国家大乱……但那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旁人也都和你一样,觉得我对你的死无动于衷,我冷心冷肺没有心肝,以至于给了刺客背后的人一种错觉——只不过是死了个没有实权的小临安王而已,我可能巴不得让你去死,所以不会大肆追究此事。”
“直到我举起屠刀。”
十七岁的沈青池初掌皇权,几名心腹不像如今这般老练,无法帮他掌控整个朝堂。
南疆兵祸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镇北军天高皇帝远,虽然忠心不二,却也暂时没办法帮他更多,只能起到一个威慑宵小的作用。
沈青池的屠刀落下时,撕裂了先帝与先太子一手缔造的朝堂局势,那时的大盛权力层动荡剧烈,所幸他还记得自己仁政爱民的理想,没有让这份动荡蔓延至民间,杀先太子党带给百姓们最大的影响,就是让他们在某段时间看热闹看到厌烦。
连雨年怔怔地听着他剖析自己,翻出他一生中最无力也最疯狂的记忆,带他重温自己都不愿回顾的痛苦。
伤痕累累的猛兽回到饲主身旁,向他露出血淋淋的柔软肚皮。
梗在心头许久的心结逐渐淡退,连雨年长出一口气,不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抱得很紧,肩胛骨用力/凸/起,像翅膀折断后伸出皮肤的锋利骨刺,在连雨年掌下微微颤抖。
“没有……下一次了。”沈青池声音喑哑,眼底漫起一片血色,“你我往后,要么百年白首,要么共赴黄泉……别想再丢下我。”
“……好。”
……
连雨年睡下时天已经快亮了,由于身心俱疲,他睡得昏天暗地,连沈青池什么时候起身都不知道。
等他睡足了醒来,已经是午时以后的事了。
择青听到响动,快步走进殿内,谨慎地掀起眼皮朝床榻上一扫,又跟被扎了眼睛似的飞快收回。
连雨年坐起身,被子松松裹在肩上,里衣蹭得歪七扭八,露出的皮肤上全是不可言说的暧昧痕迹,甚至比今早的陛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择青自然不敢揣测这二位的床笫之事,该为连雨年叹的、为沈青池怕的,也都叹过怕过了,这会儿情绪稳定,温声问道:“先生是现下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连雨年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冷艳凛然的眉眼软下来,显出几分少见的呆萌:“陛下……咳咳,陛下呢?还没下朝?”
他清掉嗓音里刚睡醒时的沙哑,拉了拉衣领,小臂在衣袖间一闪而过,从腕骨向上蔓延过肘的指印鲜明刺目,择青心里一哆嗦,赶紧把脑袋垂得更低。
“陛下在御书房与张相议事,应该快回……”
“朕在这儿。”
熟悉的嗓音和它的主人一起绕过屏风,沈青池慢条斯理地转入内室,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对襟广袖的繁复衣衫掩下所有秘密。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满脸春风得意的潇洒愉悦,只在弯腰捏连雨年下巴时,身体极为短促的僵了一下。
“起床吧,朕陪你用午膳。实在困的话,饭后消完食再睡。”
连雨年由着他装大尾巴狼,似笑非笑:“陛下真是精力充沛。”
沈青池将他从床上拉起,轻轻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还好,不如卿铜皮铁骨,坚不可摧。”
“……”这破车不开也罢。
择青转过身去,生怕慢一点就要眼瞎。
吃过午饭,沈青池命人拿来觋的四个养鬼地的最新情报,本想看会儿奏折,但实在遭不住昨夜睡得晚,便带着连雨年上榻,他办正事,自己小憩。
说是最新情报,其实不过是总结的近两年的地区资料。沈青池的命令今早才通过驿站发出去,没了织罗傀儡协助,至少还要大半个月才会有消息传回。
连雨年看这些,只是想做初步了解,之后再见徐令则,与他交谈时,也好有的放矢。
孤月泽对应的万重湖地处西南,位于深山密林之间,气候湿热,多蛇虫鼠蚁,是个险地。
万重湖边有两个寨子,万寨和重寨,人数不多,靠山吃山,擅养虫制/毒,曾因不服王化而给当地官府带来过点小麻烦。当然,现在的他们已经彻底融入大盛文化,没有什么服不服的说法了。
白骨乡对应东南的忘庭江,这条横贯东南西南的江流就发源于万重湖。但忘庭江很长,东南流域涵盖数十座城、镇、乡、村,白骨乡具体指的是哪里,还有待商榷。
关于这点,连雨年倒是有个猜测,已经让沈青池一并查了,等到结果出来再说。
狐首丘对应江南的连阙山,距离上述两个地方大概两千里左右的路程,连雨年全速赶路大概需要一刻钟。
狐首丘好找,连阙山南面有个山头就叫狐首丘,因形似狐狸仰首而得名,整个山头寸草不生,是个少有的怪异死地。
蜃海就比较麻烦了,早在千年前,它对应的鲛人石滩便被海水淹没,每年只有一个季度的退潮期,每次退潮时间还不确定。今年的退潮期在夏季,四到六月,已经过了,明年的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若是冬季,那可有得等。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狐首丘与蜃海最符合封印地的要求,一个是生灵辟易的死地,一个难找,如果觋真把赛江南封印在这四个地方的其中之一,这俩最合适。
但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位的后手多不胜数,天知道他会在赛江南身上用哪一招。
合上资料,连雨年揉揉眼眶,准备再见一次徐令则。
可刚作势起身,他就感觉袖子被一股力道扯了一下,低头看去,原来是沈青池抓住了他的袖口,龙鳞手链在他虎口压出一点痕迹,即使睡得那么熟,他指间的力道也丝毫不减。
连雨年叹了口气,正要拿开他的手,但手指落下,又顿在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择青。”他低声唤道。
无处不在的内廷总管快步上前:“先生有什么吩咐?”
连雨年随手召来一缕天地之力,制成银色细绳,抛给他:“用这个,把徐令则和他的偃人捆了带来,我要在这儿问他们点事。”
择青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沈青池拽着他衣袖的手,恍然点头。
片刻后,徐令则与偃人看着那缕杀气腾腾的天地之力:“……”
这是要搞什么,这么大排场?
第47章
天地之力化为的细绳绑着徐令则与偃人的手腕, 在择青的牵引下,他们绷着脸走进了安和殿。
一路上算是把脸丢光了。
殿内很安静,徐令则打眼一扫, 在好几个角落瞧见用途不一的符箓, 其中就包括隔音符。不过隔音符特意削弱过, 只有完整符箓三成的威力, 因此安和殿虽静, 却不至于一点声音都没有,维持在某种令人感到舒适的静谧恬然氛围中。
他带着偃人转过屏风,与倚坐在窗下榻上的连雨年对上视线。那位手段卓绝的盛皇伏在他腰侧熟睡,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像是怕人跑了。
只这一眼,就让徐令则恍然连雨年为何要在这里问他们话。
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
果然每个朝代都有和人皇关系不清不楚的巫族。
都是巫祖和初代人皇开的好头。
徐令则瘫着脸, 任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正在疯狂八卦。
连雨年被他盯得背后发凉, 直觉他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便出声打断:“你让古老班主给我传的话, 我收到了。既然决定暴露, 那便不必拐弯抹角, 直说吧。”
“我……”
徐令则刚张嘴,就被身边的偃人抢话:“能坐着说吗?站久了腿酸。”
连雨年表情古怪:“你会腿酸?”
偃人面皮一抽, 牵动脖颈上的缝合线,显得他生动的神色尤为怪异:“当然不是我酸,是他的腿会酸。”
想到徐令则曾说非常讨厌这个偃人的话, 连雨年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 只得挥手召来两张椅子。
偃人打蛇顺棍上,扯着徐令则坐下,徐令则瞥他一眼, 没有拒绝。
连雨年道:“现在可以说了?”
徐令则点头,挽起右边袖子,露出一截苍白手腕,腕下“徐令则”三个字像被缝在血肉里,边缘洇着浓烈的黑红色,仿佛干涸的血渍,乍一看触目惊心。
连雨年挑眉:“这是刺青?”
“不是,是烙印。”徐令则道,“从我出生起,这个烙印便长在这里。我长大,它也跟着长大,就好像它是我身体的一个外置器官,除非把手砍掉,否则无法消除。”
“看来你的来历不简单。”连雨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枚刺青……不,烙印,微翘的眼尾不免又上扬几分,拉出长而清艳的线条,“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有点熟悉……”
徐令则本想拉下衣袖,但看他观察得如此认真,便也放弃了将其遮挡起来的打算:“巫族的造生之法,先生了解多少?”
“你是指重塑躯体,还是创造生命?”连雨年条件反射地问。
巫族十脉,大部分成员一生只有一次再造身躯的机会,那便是象征成年礼的练体。唯有鬼巫一脉不同,他们的天赋就是无限制重铸躯壳,所以虽然族人个个臭美又佛系,真打起架来却是最手狠心黑的,动辄使用天地同寿——敌人下地府,他们只剩颗脑袋都能恢复,与天同寿。
因着这个天赋,鬼巫也是唯一一脉能够自体繁育的。他们无需缔结婚姻关系,不用跟人同床共枕,在需要或想要的时候费点力气,把心脏挖出来以秘法炼制,十个月左右就能得到与自己血脉同源的孩子,除了不能选择性别,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鬼巫们情缘淡薄,但重视亲缘,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令则垂头:“后者。”
“哦,那是鬼巫一脉的秘法,我……”
连雨年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才移开一点的视线再度落回徐令则腕上,神情渐渐变成惊愕与困惑。
鬼巫以造生法创造出的孩子,会在诞生那日得到天授印记。那种印记会直接烙刻于他们身体的某个位置,大部分时候,他们的父母会将之作为他们的名字。
正因如此,所有的鬼巫都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我确认世上仅剩我一个巫族,也确认你不是巫。”
徐令则勾了下嘴角:“我的确不是。因为我是被人用造生法制造的孩子,但制造我的材料不是鬼巫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语速:“二十一年前,觋在连阙山深处找到了一座鬼巫墓穴,里面葬着神代末年一个鬼巫,墓中有一具棺椁和数不清的壁画,壁画中记载了很多鬼巫族的秘法,包括造生之术。”
连雨年愕然瞪大眼睛,右手下意识抓住旁边的东西,用力攥紧。
沈青池悄然睁开眼,眸间并无睡意。
……
“臭了。”
二十年以前,连阙山脉深处仍然是世人眼中的绝地,凶兽横行,毒/瘴密布,连爬过地表的蚂蚁都比其他地方危险,因而衬得穿过绝地进入山脉的那道人影格外骇人。
长着年轻俊美面庞的男人迈着行将就木的步伐,浑身裹着灰白的浓雾,缓慢绕过面前长达二十米的庞大蟒尸。
他嗅了嗅自己的手,柔白肌肤下透出一缕腐臭,眼珠子转了转,有一瞬间几乎要脱眶而出,却被他稳稳按回原位。
他叹口气,僵硬地弯腰掏走蟒蛇体内的丹珠,混着血塞入口中。
蛇丹入体,他的脸色红润了些,动作也较先前灵活,连皮肤底下渗出的臭味都淡了很多。
男人一路往前,目的明确不拐弯,边走边物色体内生珠的猛兽,通通杀了取丹,以掠夺它们的生机,弥补自己渐渐腐朽坏死的身体,免得倒在中途,前功尽弃。
他就这么走了八十一天,杀得连阙山脉血流成河,终于踩着遍地尸骸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面高广而平整的山壁,长满青苔与藤蔓。枯死的藤枝与新生的绿藤紧紧纠缠在一起,成了生生死死无穷无尽的常态。
没有活物会在这里逗留,但奇花异草长了遍地,紫红色的大花,浓绿色的野草,姹紫嫣红,斑斓艳丽,仿佛一幅囊括了天底下所有色彩的颜料的画。
男人咳出一口浓臭的黑血,眼睛已经快烂成肉糜,视力差到极点。他摸索着接触到山壁,身边越发浓厚的灰雾自发分流,活蛇似的砍掉壁上植被,慢慢清理出一扇嵌在山体的门。
门上没有把手,但有很多弯弯曲曲的繁复花纹,他笑了一下,抓过一缕雾气划开心口,将血浇上去。
血液浸没花纹的瞬间,门“咔嗒”一声开了条缝,冷气涌出,带来一阵叹息似的寒风,男人坏了大半的躯壳顿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男人不再碰门,侧身钻进门缝,而后一步踏空,跌入身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剧烈的失重感持续了约莫三息时间,他只像恍惚了一瞬,再回神,自己已经脚踏实地站在一处陌生所在。
举目四望,四壁广阔无边,应该是掏空了整座山体立成,上面绘满彩色壁画,只一眼就看得人头晕眼花直犯恶心——再漂亮的东西,一旦数量过多,就会引人烦厌。
男人跌倒在地,腐朽的骨架快要撑不住糜烂的皮肉,他呕出一团内脏混合物,眼眶骨终于兜不住那两块烂肉,“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那具身体死了。
灰雾涌动,托出一道人形虚影,丰神俊秀,气度凛冽。
虚影看着地上的死尸轻声叹息,而后转身迈步,走向中间那座肉眼不可见的白玉高台,驱使身旁的雾流打开上方的五彩琉璃棺椁。
棺盖轻巧落地,意料之中的,里面空无一物,只是刻满了与壁画同样风格的连环故事图,出自同一人手笔。
虚影轻轻一笑,旋身躺进棺椁,让雾流将棺盖盖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持续片刻,就被内部渐次亮起的柔光驱散。
棺壁上镶着照明术,术式源头是连环画开头的主人公,白衣墨发,一身风流,笑得阳光灿烂,却在下一幕徒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谁,能找到我墓穴的都是我的有缘人。大战将至,我没有时间孕育后代,只能以鬼巫一脉秘法相赠,换有缘人帮我延续鬼巫血脉。‘材料’已经备好,造生法在外面的壁画里,画作以我的血液绘制而成,可以赋予学习者一点鬼巫血统,助你修习秘法。”
“学成之后,切莫忘记我的托付。倘若只拿好处不办事,巫族十脉传承将遵循我之意志诅咒你,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都会诸般不宜,一事无成。”
“勿谓言之不预也。”
……
连雨年瞠目结舌。
徐令则面无表情地摊手:“他学了鬼巫秘法,用造生法和鬼巫留下的心脏为自己再造身躯,然后用他之前用的那副皮囊创造了我。”
鬼巫造生法乃是天授,用此方法创造的孩子,自然也得了天赐的名字。
但因为材料被换,徐令则自出生起就命悬一线,吊在生死边沿反复横跳。觋担心他死了,真会给自己惹来巫族十脉的诅咒,费尽心思保着他,他身边这个偃人就是觋给他制造的“容器”,若是他肉/身消亡,灵魂可以及时遁入偃人体内,暂时逃过一劫。
不过,觋算计得好,架不住徐令则有自己的想法。
他改进了偃人的机关核心,赋予他灵魂与思考能力,让他陪着自己长大,作为阻拦自己堕落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惜偃人只是工具,为觋所用后,反带着他堕入深渊。祈雨术洒遍淮河两岸那天,徐令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所以他厌恶偃人,又不得不为了保护偃人而听从觋的命令。它是他亲手给自己打造的软肋,也是世上唯一一副属于他的铠甲。
连雨年想,怪不得觋之前说他现在还不是觋,不仅现在不是,以后他也不会是,因为他大半传承都来自鬼巫秘法,比神代后诞生的巫觋更高一层。可他又空有传承和肉/身,灵魂差着真正的鬼巫十万八千里,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卡着。
以觋的性格,不可能容忍自己一直处于这种尴尬境地,他势必会去寻找破局之法。
天公作美,让他找到了苍龙尸身。
“我都想好死法了。”徐令则的声音突然响起,连雨年的思绪被打断,抬头朝他看去,“我阻止不了他要做的事,这场雨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下,由我亲自来还能拖延一点时间,说不定就有人出手力挽狂澜。但若没有这样的人,等雨下完,我就回鬼巫墓中自尽,巫族十脉的诅咒啊……假如他说的是真的,我死了,就能为淮南淮北的百姓们报仇了。”
“……”连雨年按了按太阳穴,“他居然没毁掉鬼巫墓穴?”
“试过,毁不掉。”徐令则摇头,“我进去过一趟,通过那里残留的痕迹,以及棺椁中的信息,才推测出了这些。真实内情恐怕更复杂,但除非觋愿意说,否则世上无人能找到答案。”
他低头按揉着腕下的烙印:“其实我对真相并不在意,我只希望墓穴的主人说的那句诅咒是真的。”
闻言,连雨年挑了挑眉,随即听见本该在熟睡中的沈青池笑了一声。
两人一偃人齐齐看去,就见沈青池披着长发懒散地起身,倚在连雨年肩上。
“那诅咒不是早就应验了吗?”沈青池笑道,“自这位先生‘出世’以来,觋所行之事,怎么不算诸般不宜,一事无成?”
连雨年:“?”
徐令则低头想想,眼睛一亮。
“是啊……”他喃喃道,“恐怕连我倒戈向丹先生,都是诅咒的一部分。先生,你便是他的报应啊。”
连雨年:“……”
即使他是巫族,也觉得这事儿太玄了。
第48章
沈青池一语惊醒梦中人, 误打误撞哄好了满心自毁倾向的徐令则。
青年人眉眼都亮了许多,再说起妖蛊教之事便百无禁忌,恨不得当场将自己所知之事写成书, 一股脑塞进连雨年脑子里。
一番交谈下来, 沈青池又多收获十多个妖蛊教重要据点, 把这些据点拿下后, 先太子设立于北方的情报网便尽入他手, 距离他完全收编这一教派更进一步。
送走成功为自己续了十年命的徐令则与他的偃人,连雨年搂着沈青池躺回榻上,被子一拉,严严实实裹住他们相拥的身体,洇开温柔的暖意。
沈青池没睡过,大半个身子埋进恋人怀中, 在他胸前餍足地蹭了许久, 才再度放松心神, 任由睡意席卷而上。
连雨年行程已定, 十二月十日就要前往南边找赛江南, 离别在即, 也愿意抓紧时间惯着他,当即拍着他的后背哄睡。
沈青池呼吸绵长, 正当连雨年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拖着嗓音开口问:“你这一去不知几时才归,赶得上回来与我过年吗?”
“不好说, 我尽量。”连雨年道, “无妨,我习了腾云驾雾之术,若是过年时事情还未办完, 也可以抽出空来陪你守岁。现在知道练体的好处了吧?先苦后甜,甜比苦可多多了。”
“是,我们连卿高瞻远瞩,是我从前鼠目寸光了。”沈青池轻笑,又转为叹息,“我当然知道这是好事,只不过忍不住心疼而已。”
陛下饱读诗书,满肚子泛滥的情话,真到宣之于口时却格外平实。
饶是如此,连雨年也有些招架不住,捏了捏他的后颈说:“快睡吧。我看你案上折子不少,养足了精神才能好好处理,免得夜里又煎命似的熬。”
沈青池点点头,忽的又抬起脑袋,掐着他的下巴吻上他的嘴唇,一触即分。
耍完流氓,他熟练地扎回连雨年怀抱,闭眼睡了过去。
连雨年咂嘴,尝到了一点浓情蜜意的甜味。
……
兰女夷自丹桂乡出发,南行数百里,抵达云海关。
这是一处入海口,过关后再行二十余里便能看到南海那蜿蜒流长的海岸线。沙滩和缓起伏,如遍地碎金,海浪轻慢婉转,风声都很温柔。
十一月下旬到春节前后,是南海一年中最平静的时期,风浪小,鱼也少,渔民们会暂时在近海的岸上搭棚小住,为来年捕鱼做足准备。
兰女夷到时,正好赶上最后一艘渔船回港,从船上低价买到不少新鲜鱼虾,虽然不及夏秋两季的肥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少女腰间佩剑,背上竹篓里装着一本《论语》和笔墨纸砚,坐在岸边生火炙烤鱼虾,吃相优雅。
有人收了网经过,笑着上前攀谈:“姑娘这个时节来南海,可是要出海?”
“正是。”兰女夷是读书人,文武双全的儒家女弟子,说话轻声细语,动作慢条斯理,“我外出游学,偶然于一部杂书中读到一个奇闻,说是入冬后,南海上会浮出几座小岛,上面风景奇异,各有特产。这位大哥既在此处打渔,是否听说过这一传闻?”
“嗐,我当是什么。”渔民笑出一口白牙,衬得风吹日晒的脸越发黑而健康。他遥遥指向海上几个虚点,说:“你找的可是那几座岛?”
说来奇怪,在渔民指引之前,兰女夷把海面寻了个遍,半点岛屿踪迹都不见。他一指,海面上立时浮现出五六个黑影,都是一角尖尖,仿佛被海浪卷出的山头,虽然轮廓相似,细看却各有特点,倒是与书上所说别无二致。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它们。大哥可知怎么才能上岛?”
渔民闻言,往另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喏,那边有人租船,你若不会划,就租辆小的,再另外出钱雇人带你过去。记得买两盏灯笼,一盏挂在船头,一盏备用,天黑之前必须得回来,不能留在岛上过夜。”
男人性格爽朗,说得颇为细致,兰女夷向他道谢,并送了他两条烤好的鱼作为谢礼。
渔民心满意足地离开。
将剩下的虾肉剥壳去虾线烤了吃完,兰女夷用随身带的淡水净手漱口,前往渔民先前介绍的地方租船。
她婉拒几个自告奋勇帮忙划船的人,单手将船推进海里,一手持剑,一手拿桨,不太熟练但有把子力气地划向离岸最近的岛。
彼时正值中午,阳光很晒,海面上波光粼粼十分刺目,她不由得眯起眼睛,才能勉强辨路。
所幸那座岛离岸边不远,兰女夷划了半个时辰便到。船头轻轻撞上石质的岛岸,带起一片蔚蓝海水漫过橙红的地面,泼得从石缝里长出的大红色蕨草胡乱摆动。
她提剑下船,把船系好,信步上岸。
入目所及满是各种各样的红色——橙红的地板,大红的植被,粉红的矮树,橘红的灌木,紫红的浆果和兰花,还有栖息于花间的水红蝴蝶与枝头火红的雀鸟。
一个红色的世界,天和海都恨不得是红色的。
兰女夷挑挑眉,掏了掏袖兜,拿出一方写了字的手帕展开瞧瞧,然后在岛上逛了一圈,逮到只黑红色的兔子。
兔子后腿有伤,流出的血却是蓝色的,性格温顺,被她一边包扎一边揉头也不怕不跑,红通通的眼珠充满了温驯的恬静。
处理好兔子的伤口,她抱着这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起身,抬脚往其他没去过的地方走。
“姑娘!”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出,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热情的声音钻进耳朵:
“姑娘,快拉我一把!”
……
觋硕果仅存的四个养鬼地的最新情报送进京城,连雨年花一天时间看完,又与巫罗绮商量半日,一致决定先去蜃海,即南海看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通过特殊渠道进入鲛人石滩。
运气不好也没关系,连雨年的实力允许他强闯。
离别前夕,沈青池仗着第二天是休沐,缠着他又滚了大半夜的床单,比前几次分离都要不舍。
好不容易分开,连雨年到城门口与巫罗绮会合时,被这老狐狸看出端倪,似笑非笑地讥讽他一脸肾虚相。
连雨年微笑着捏碎一块石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巫族的体魄多么强健,这才让他收回那张补身体的药方。
两刻钟后,他拎着巫罗绮降落在云海关外,停在官府的告示牌前。
美人头这次没有随行,孩子看多了话本也迷上创作,第一部作品还没写完,死活不肯跟来。
“土豆粉”倒是很乐意出门,还从连雨年的生命线里钻出来,在他手腕上缠了一圈,伪装成半透明质地的琉璃手镯,在他袖口探头探脑。
告示牌上贴着最新的失踪人员名单,底下是这些人失踪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海上小岛。
连雨年的目光不经意从上面扫过,忽然定格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巫罗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兰女夷,是你认识的人?”
“嗯,我的一位好友。”连雨年凑近了细看,“这个名字很特殊,不太有可能重名,应该就是她——但她怎么会来这里?还失踪了?”
巫罗绮阅读告示内容:
一旬以内,南海已有数十余外来人因前往海上小岛而失踪,官府派人往岛上查看,却并无他们的活动痕迹。本府特此提醒,奇景可贵,性命更高,请勿再因好奇而出海登岛。
这就是他们选择将南海作为第一站的原因。
无故失踪的游人,神秘莫测的小岛。
巫罗绮托着下巴:“上岛前,我们要不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嗯?什么?”连雨年担心兰女夷的安危,蹙着眉不甚认真地反问。
“为何外来人上岛就失踪,官府的人上岛就没事?”巫罗绮点点告示上的“外来人”三个字。
“本地人也有上岛平安归来的,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只有外地人会中招,本地人不会。”连雨年左右看了看,“得找找本地人身上的共同点。”
云海关内外人来人往,更远的海滩上到处是旅人与渔民的身影,外来者与本地人的气质区别格外明显,谁是前者谁是后者,几乎一目了然。
但非要说本地人身上有何共同点,连雨年又实在看不出来。
“别急,我找人问问。”巫罗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转头就拦住了一位过路的渔民,“这位姑娘,你们这儿可有什么本地人吃得惯或用得惯,而外地人接受不了的特产?”
他的问题一针见血,连雨年立马看过去,恰好在渔民脸上瞧见一闪而过的惊艳和莫名怔愣。
这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女子,轮廓宽阔而锋利,有点男相,但并不突兀扎眼,反而有种别样的豪迈魅力。
她忍不住看了连雨年好几眼,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虽然是被突然拦住,却也并不敷衍,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答:“应该没有吧……哦,有些鱼获你们外地人吃着觉得腥,很多人闻到味儿都想吐,算不算?”
“哦?我就是随口一问,居然真有这样的东西,那我可得尝尝。”巫罗绮笑得越发温柔,“你说的是什么?”
女子笑了笑,指向远处一座木棚下挂着的长条状干鱼,鱼肉风干后呈银红色,质感非常漂亮。
连雨年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玉带,直到海风卷来腥得辣眼睛的味道,才让他信了那是一种海鱼。
他脸都绿了。
“咳咳,这个味道确实超越想象,我就不尝试了。”连雨年以巫力封在鼻前,过滤臭气,“不过,那到底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未见过。”
“银带挂。”女子说出一个奇特但又恰到好处的名字,“一种远海才捕得到的鱼,数量少,很珍贵,配上生菜,蘸酱,特别下饭。你们外地人不爱吃这个,其实对我们是一件好事,毕竟出海打一船鱼,最多只能捕到十条银带挂,我们自己都不够分的。”
“……那这确实是双赢的好事。”连雨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巫罗绮偶像包袱很重,不肯捏鼻子,只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官府的人应该也爱吃吧。”
“是啊,本地人都爱吃。”女人说,“在我们这儿待了十年以上时间的都算是本地人,官爷们自然也一样。”
连雨年和巫罗绮对视一眼,感觉太过顺利了。
“嗯……”连雨年思忖着问:“姑娘上过岛吗?就海上那些?”
“上过啊,谁会没上过?”
“那岛上是什么样子的?”连雨年追问道,“我和好友结伴来此,就是奔着上岛去的,可告示上说每个上岛的外地人都失踪了,我们不敢去,你能不能给我们大概形容一下岛上的环境,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女子无奈:“岛上能有什么奇景,那些都是普通小岛,有的长满植被,有的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很普通,我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非得往上面凑。”
“那岛上有人吗?”巫罗绮问。
渔民用力摇头,指着空无一物的海面说道:“当然没有!不仅没有人,连老鼠都没一只!”
连雨年下意识顺着她的手臂看去,眼神一凝,眸子渐渐睁大,流露出一丝恍惚和茫然。
他确信原本的海上什么都没有,但之前以为告示上的岛在其他位置的海岸线附近,也就没多想。
然而此时此刻,在渔民手指指向的地方,正有五六个山尖般的轮廓阴影突兀地冒出海面,仿佛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连雨年一叶障目没看见。
巫罗绮转头转得晚,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却也从忽然出现的岛屿与连雨年的表情中猜到了些端倪。
送走有问必答的渔民,他扯了扯连雨年的衣袖:“那几座岛是在那位姑娘指路后出现的?”
连雨年点了点头,眼神深沉:“我们得尽快上岛查看情况。”
第49章
“上岛?不行不行!”
到租船的地方说明来意, 叼着水烟的六旬老汉“嗖”一下收回船只列表,就差伸手轰人了。
“官府都出了告示了,几十个人失踪还不够打消你们作死的念头?就非得在这种时候凑这个热闹?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小年轻到底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就找个地方上吊, 觉得无聊就去咬火折子, 不要连累我好伐?”
老丈一通连珠炮似的话语劈头盖脸砸在连雨年与巫罗绮脸上, 略带口音但咬字清晰且中气十足, 连雨年恍惚以为自己是站在中学时一人独对十八个刺头学生的教导主任身前, 接受他爱的训导,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错了”。
巫罗绮也被喷懵了,想笑又感觉无礼,嘴角在上扬和下撇之间反复横跳,成功达成脸皮抽筋成就。
见两人这副模样,再加上连雨年那张练体完成后近乎完美无瑕, 好看得跟天道亲儿子似的脸, 老丈的气消了一半, 咕嘟嘟地抽了口水烟。
他说:“你们这些外地崽不知道情况, 那几座岛邪性得很, 以前还好, 自从最近有人在那上面失踪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变得很危险,很可怕。你们还年轻,什么奇景看不得啊, 非得在这儿玩命?走吧, 快走吧,这船我是不会租给你们的。”
听见这字里行间全是隐情和暗示的话,两人对视一眼, 巫罗绮问:“老丈能否说得再明白些,好叫我们彻底死心?”
老丈呼出一口袅袅烟气,嗓子低哑:“你们来的时候,在没人指路之前,有没有看见那几座岛?”
两人默然。
老丈嗤笑道:“看来是没有,这就是我想跟你们说的头一件事。还有一件,你们方才有没有问别人岛上有何景象?”
巫罗绮点点头,把那位魁梧女人的话复述一遍。
老丈抽烟:“嗯,本地人上岛就只能看到这些,外地人不是。”
“外地人会看到什么?”连雨年追问。
“不知道,我不是外地人,之前上岛的外地人没一个说得出他们看见的风景具体是什么样,只说很美,很特别,果然是奇特之景这种废话。”老丈吐出一排烟圈。“我一直觉得那地方诡异、危险,但架不住作死的娃儿多。我之所以租船、卖灯笼、帮着雇人划船,就是想着拉他们一把,别在岛上真出什么事儿,之前也明明都好好的,只要不在岛上过夜就万事平安。”
说到这里,他摇着头长叹一声:“做无用功罢了,有些东西能侥幸一时,侥幸不了一世,终究是躲不掉的。听老头子的话,回去吧。”
老丈神情深远,连雨年和巫罗绮知道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便道了谢想要离开。
走出没两步,老丈忽然又叫住他们,往连雨年手里塞了两只灯笼。
连雨年一怔:“这是……”
老丈看着他,眼神悠长怀念:“你这孩子好看,长在我心坎里,我瞧着喜欢,送你样东西。出海的船上都要挂这种灯笼,挂了灯笼,海神老爷才会保佑我们一切顺遂。你拿着,当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说着,他在连雨年手背上重重按了一下:“去吧。”
“……谢谢老爷子。”
老丈送的灯笼和寻常灯笼不同,是手臂长的锥形,中间宽两头尖,用细枝条和绢纱糊成,表面打了一层蜡似的壳,触感细腻微涩。
灯笼里边的蜡烛已经点上了,黄澄澄的光透出来,烛心是海水般的蓝色。
“看来老丈是笃定了我们会私底下上岛啊。”
巫罗绮轻笑,伸手去接灯笼。可手还没有覆上去,灯笼内的火光就猛地向上窜了一截,青烟从上方的尖口里喷出,把他的手掌烧化了大半,他连忙将手缩回衣袖里,隔了好久才重新伸出来。
“嘶……”他看着已然恢复,却多了一片烫伤似的红痕的手,面露惊异,“世上竟有能伤到我这副伪躯的东西?”
连雨年眼神闪了闪:“这灯笼是出海用的,也随外来者的船上岛,应该是一种防护用具。它能伤你,说明岛上……不,这片海域或许存在着与你相似的事物。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巫罗绮眉间微蹙,做沉思状:“我是一抹残念,幻梦之躯。我的身体与灵魂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消亡,之所以还留存于世,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本地人和外地人在岛上看到的景象不同,如果没有前者指引,外地人连岛都看不到,这两点其实很值得深思。”
连雨年望向大海,海面上那几道轮廓在渐渐沉没的夕阳余晖里黯淡下去,但无论天色再暗,它们始终是清晰分明地存在于那里。
他忽然想到克苏鲁世界观里一个常见设定——盲目痴愚是神对人类的保护。
也许那几座岛本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外地人看不到。本地人由于在这儿住久了,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才能看见岛的存在。
但有人为了保护他们,在他们的认知里设下了一道屏障,让他们看不见岛上的真实情景,因而不会深究外地人说的那些奇景,从根源上打消他们对于岛的兴趣。
倘若真是如此,那失踪的几十名外地人就表明了岛……或者说岛里面的东西已然失控。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亲自走一趟。
兰女夷还在里面。
“走吧,我们登岛。”连雨年一把握住巫罗绮的手腕,“我带你走过去。”
巫罗绮看着他瘦削细长,能把自己手腕绕一圈半的手指怔了怔,旋即笑道:“记得隐身。”
……
兰女夷举起灯笼贴近肩头,灯笼内的烛火猛然跳高几寸,灼烫的焰流把肩上那只手烧得化开大半,融成蜡一样的黏液,散发出幽远旷古的冷香。
“啊!”
手缩了回去,手的主人也只留下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仓皇逃开,兰女夷回身时,后方空无一人。
她的手指抚上肩头,捻了点滴在上方的液体细细揉搓,液体干掉,在她指腹上结成紧绷的硬膜,一搓就化成粉簌簌掉落。
果然是蜡。
兰女夷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便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岛上的风景除去颜色奇特以外,别的乏善可陈,难说有什么赏玩价值。不过岛中心有一口热泉,连着近百米宽的水潭,潭面上雾气袅袅,长着睡莲,仿若仙境。
兰女夷试了一下水温,热泉烫手,水潭却是凉的,冷热碰撞才形成水面上的雾,想来潭水的源头不在前者,地下很可能有另外的水脉。
这里是全岛地势最高的地方,她往岸边一块大石上一站,便可将小岛上的风景一览无余。其他地方没甚可看,唯一的疑点就是这口热泉与水潭了。
兰女夷叹了口气,把竹篓放下,掏出之前看过的手帕再看一眼,揣进怀里,而后把披风与外衫脱了,只剩两件单衣。
外衫下不是裙子,而是可以收束勒紧的裤装,她把衣服调整好,减少累赘,又去了头上的钗环,将发带穿进去编了条辫子。
一切准备就绪,少女搓搓手,从石头上纵身跃下,轻盈落入水中,像条灵巧的鱼,双腿一摆便潜入水底。
她鼓着腮帮,半晌呼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托那张手帕的福,她可以在水下正常呼吸。
兰女夷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水底的黑暗里。
……
出发之前,巫罗绮算了一卦,五座岛四座大凶,一座吉,于是他生拉硬拽地要求连雨年先去显示吉的那座岛,也就是处于中心的那座。
小岛距离岸边不远,连雨年凝水成路,踏风而行,转眼便至。
彼时已经入夜,还差半个角就能圆满的月亮挂在椰子树的绿叶后方,暖黄色泽里带一点海水蓝,与灯笼里的蜡烛光很像。
但连雨年没心思注意这个细节,他已经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这是一座蓝色的岛,字面意义上的蓝色。
深蓝色的地面,浅蓝色的竹丛,墨蓝色的石头,水蓝色的芦苇,连岛屿中间那座崎岖矮山上流下的小瀑布都是宝石蓝色,连雨年逮住一只不知死活巴在自己颈侧的蚊子,哦豁,居然是灰蓝色带银蓝花纹的异种。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的时候把蓝颜料打翻在这儿了?
“这就是让外乡人形容不出的奇景?”巫罗绮折下一根竹枝,“不如海岛上长竹子更奇。”
连雨年没理会他的吐槽,抬脚往瀑布的方向走去,神识放出体外,绕着岛转了五六圈,什么异常都没发现,唯独这瀑布和瀑布底下的水池有点古怪——他的神识进不去。
“这是有点古怪吗?”巫罗绮施施然跟在他身后,为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无奈,“我宣布,这事儿是这座岛上最大的奇景。”
“我没有危险预感。灵性天授也并无反应。”连雨年道,“神识碰上那两处地方时有轻微的回震感,紧接着就是一片扑面而来的水下黑暗,深不见底。”
“嗯?你都感受到这些了,还不算进去吗?”
连雨年摇头:“我的神识没有进入瀑布和水池,我所感知到的黑暗,来自岛下这片汪洋。”
巫罗绮眼神一闪:“所以,它们和我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你有意识,能思考,只是没有对应的载体,不能叫不存在。”来到水池边,连雨年跳上最高的那块石头,伸手探入瀑布,掬了满手宝石蓝的清水,“同理,它们也是如此。”
“哦……”
连雨年垂头盯着水池看了许久,忽然眉心一跳,某个推测涌上心头。
可他并未立刻说出口,而是扭头看向巫罗绮:“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的情况?你现在不说,等我弄清楚这些岛的状况,差不多也能和你对应上,你就不能让我少费点功夫吗?”
巫罗绮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是相同状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丹先生。”
事实上,连雨年有一个猜测,所以并不在意他故作高深的隐瞒,只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说算了。我要下水,你是等着还是一起?”
“下水?做什么?”巫罗绮想了想,“这里是觋的养鬼地,你要找他养的厉鬼?”
“差不多。”连雨年给自己扔了一个避水术,并忽视他“给我也整一个”的炙热目光,“我以前听过一个一句话鬼故事。”
“嗯?”
“父亲出门三天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你怀疑这五座岛原本是一个整体?”
巫罗绮听得懂故事,却不知道他为何讲这个故事。
“也是,也不是。”连雨年没有详细解释,径自从石上一跃入水,潜入深处,“我有个想法,找到觋在这儿养的厉鬼再说。”
巫罗绮满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第50章
水池很深, 入水之后四方无边无际,简直就像进了大海。
但海里不会这么安静,不会连条鱼都没有。何况岛屿离岸上其实不远, 以连雨年的速度, 一个猛子就能扎到底, 不该下潜将近一刻钟, 眼前仍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又游出一段距离, 他停了下来,两盏被避水术护着的灯笼围着他缓慢旋转。明亮的黄光沁出灯纱,亮得像两颗小太阳,烛心的蓝色则更加浓烈,剧烈地跳动着,像心脏般有规律地涨缩。
见他停下, 巫罗绮轻盈地飘过去, 像人鱼般拖着尾巴似的衣摆绕着他转过半圈, 轻声问道:“你想在这儿找到什么?”
连雨年的机敏慧黠, 早在云湖初见时他就已体会深刻, 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 因而问得也直白。
“不知道具体要找什么,可我本能觉得这里应该有些线索。”连雨年点头, 没有隐瞒的打算。
“你感知不到吗?”巫罗绮伸出手指戳他眉心,没有实体的指尖在他肌肤上蹭出一点错觉般的凉意。
连雨年说:“我的神识进不了水,下水之后也放不出来, 不知为何。”
巫罗绮皱起眉头:“巫族神识强大, 你甚至继承了你家巫祖的灵性天授,我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屏蔽你的神识。”
“其实……”连雨年顿了顿,“那股抵抗我神识的力量很微弱, 覆盖范围不大,只是正好将我包裹起来。想突破它不难,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做不行。”
“……怪事。”巫罗绮伸手掏衣袋,“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算算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
连雨年还没来得及作答,一直缠在他腕上的“土豆粉”忽的支起脑袋,猛然蹿了出去。
连雨年条件反射地抓向它的尾巴,它却并未跑远,隔半米距离围着两只灯笼反复转圈,而后昂起脑袋,头顶浮出一张少女的脸蛋,向他做了个吹气“动作”。
他的手停在半空,与巫罗绮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皆有若有所思之色。
“土豆粉”不清楚他们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还在琢磨着换个更浅显易懂的比划方式,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捞回去,从头到尾温柔地顺了一遍。
小东西顿时软成一坨,盘在连雨年掌心扭了两下,若是长鳞片长毛,这会儿应该在重复炸起与捋顺的过程,就差发出猫儿那样愉悦的“呼噜”声。
连雨年撸完“厉鬼”,熟练地将它圈在腕上,冲巫罗绮笑道:“是我疏忽了。这种灯笼既然被视作海神的庇佑,又能伤到你,肯定有类似镇邪的功能,带着它们当然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把‘又能伤到你’那句去掉。”
连雨年无视巫大爷的怨念,笑眯眯熄了灯笼保护起来,同时收敛气息,让自己变成一块悬在无形鱼钩上的饵。
失去灯笼照明,黑暗温吞地蔓延过来,像一根根触角,小心试探后,把两人层层缠绕。
同一时间,连雨年发现自己的神识可以伸出体外了。
原来那道屏障也来自灯笼吗?
连雨年心底刚升起这个念头,外扩的神识便摸到这片黑暗的边界,随即化作更细密的水流,融入水中。
下一秒,他听见了无穷无尽、震天动地的惨烈哀嚎。
那是烈火烧满一整个荒原的爆裂声,是无数生命死前最后的哀鸣,是非人种族濒死的哭喊与嚎叫,撕心裂肺、声声泣血。
就像有一万根针同时扎进连雨年的大脑和耳膜,在他骨头上穿凿,撕刮他的灵魂。
饶是连雨年的意识足够强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冲击得闷哼出声,不禁抬手撑头,太阳穴青筋鼓起,咬着牙下颌收紧,微微弓起的背脊绷得死紧,隐约能听到骨头发出近乎弓弦断裂般的凄鸣。
巫罗绮用幻梦之身撑住了他,以一个略显别扭的姿势:“你怎……这、这些都是什么?”
连雨年摆摆手,没有撤回神识,只暂时关闭神识概念上的“听觉”,放大“视觉”和“触觉”。
于是黑暗渐渐褪去,藏于其中的真实缓缓浮出,透过褶皱的水纹与稍显失真的折射光影,他看见一片浅蓝与深蓝交织的海域。数不清的躯体支离破碎地散落在海面上,深蓝色的血液将海水变成了助燃材料,让怨毒的烈火在海上熊熊燃烧,高温燎原。
死去的生灵生着人身鱼尾,无论男女皆容貌昳丽,可惜肢体分离、血肉模糊后,再美的面庞也会变得丑陋惊悚,平添悚然的凄厉。
他们肉/身死亡,灵魂却流连不去,浮在半空痛苦惨嚎,无休无止地宣泄着死去那一瞬间的痛苦与怨恨。那种强烈的怨念与凄厉的哭声,哪怕只是泄露一点儿,也会让普通人的头颅顷刻爆碎,身体与灵魂原地碎成一滩烂肉。
——南海鲛人,人身而鱼尾,貌甚美。擅歌舞,织鲛绡,血肉可炼长生烛,泣泪成珠。若死后魂魄不宁,化为厉鬼,则多以声乐歌喉杀人。
连雨年回忆着丹家藏书中对南海鲛人的记载,表情渐渐凝重。
这些鲛人厉鬼并不在此地,水池应是通往那里的通道,所以他的神识可以感应到这些。
不止是这座岛,另外四座岛上应也有相似的水源,通往这处豢养厉鬼的所在。
觋把它们藏得很好,这么多年来,本地人被篡改认知一无所知,外地人上岛只能看到伪饰的奇景,有那种特殊灯笼护着,哪怕是真有点本事的奇人异士来也看不出端倪,让他安安生生养鬼养到如今。
不过,以觋的实力,做不到时时刻刻篡改南海众多百姓的认知,那种能让普通人无限制制作的奇特灯笼也不像出自他之手,如此温柔的保护,很可能是南海独有的奇异之处,他只是借了这份大自然的馈赠成全自己的私心,通俗易懂地说,就是花别人钱办自己事儿。
保不齐这些厉鬼、这五座岛和鲛人尸骨密布的海域都是原装的,他白捡一个仓库,只需要设个阵法困住、操控那些厉鬼即可。
连雨年想到这里,神识朝着那片海域浸染得更深,果然在烈火与海水之下找到了觋设的阵法。
那是一个非常精妙,又非常呆板的超大型禁锢阵,可以看出设阵者已经尽量布置得面面俱到了,但受限于水平和天赋,并没能完整发挥出阵法本身的力量——甚至连阵法自带的那些独具特色的装饰性花纹都没画出灵魂。
鬼巫点了一个踩,并向他发出一篇250字的差评。
没错,这是鬼巫一脉的阵法,连雨年看到遍布阵法每一个角落的装饰纹路后,无比确认这一点。
随着距离拉近,厉鬼们的尖啸不再仅作用于“听觉”,连雨年与神识相连的五官部位都开始隐隐作痛。
禁锢阵之上嵌套着一座巨型灵力阵,日夜不停地抽取海中灵力与生灵怨念滋养阵中的鬼魂,将它们喂养得越发强大,也越发凶残暴虐。
数量如此庞大的鲛人厉鬼,哪怕只逃窜出一成,也足以将整个南海区域的百姓屠戮一空。
觋这拟人玩意儿心可真狠啊,每次出手都是绝户计,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图世界毁灭吗?
连雨年拳头硬了。
蓦地,他放出的神识忽然被什么东西温柔地碰了一下,随即有柔软的触角仿佛丝蔓一样包裹上来,将他的神识慢慢卷起,推回他的体内,轻柔又不容置疑,简直像是在哄小孩。
他没有抗拒或挣扎,哪怕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这股微弱的力道撕成碎片。
连雨年近乎温顺地收起神识,睁开眼,果然看见被巫力保护着的两盏灯笼自行燃烧起来。
……老丈送的这种灯笼,真的有在好好保护南海区域内的每一个人。
“巫先生,你看到了吗?”他语气低沉,“这片黑暗尽头就是觋豢养厉鬼的地方,真正的鲛人石滩。”
用鲛人尸体堆成的滩涂,简称鲛人石滩。
这个名字可太地狱了。
“是吗?”巫罗绮的声音悠悠传来,“我看不见你说的东西,但我知道外地人眼里的岛屿为何与本地人不同了。”
“什……”
连雨年刚张嘴,便见万千星光扑面而来。
灯笼熄灭的那段时间里,连雨年这条“饵”不止钓出了岛屿的真面目,也钓来了其他因灯笼而退避的东西。
那是一种修长如带,通体银白,质感如玉的鱼,纤细的身躯拖着观赏金鱼般的半透明大尾巴,身上密布细碎的闪片,游动间不断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彩。
鱼儿团团围住他们,在灯笼的光芒之外呈环形游,乍一看宛若宇宙中绚丽夺目的星云,美得如梦似幻,又略显熟悉。
连雨年盯着鱼群看了一会儿,迟疑地吐出三个字:“银带挂?”
他不久前见过去头去尾、晒成鱼干的银带挂,鱼身似乎跟它们长得一样。
“银带挂是南海的人给它们取的名字,在我这里,它们叫凋星河。”巫罗绮眼底露出淡淡的怀念之色,“它们不是鱼,是一种非常、非常珍贵的药材。”
“凋、星、河?”连雨年想了想,“巫族幼崽练体时需要用到的一味主药?一万年过去了,鲛人都死绝了,这东西怎么可能还存在?”
巫罗绮轻笑一声,眼神晦暗不明:“正如你所见,它们不但存在,而且数量繁多,甚至成了南海百姓日日可食的盘中餐。凋星河的药效是麻痹灵性五感……哦,灵性指的是神识。神识亦有五感,练体过程中也会感受到疼痛,凋星河直接作用于神识,是类似于麻沸散的药材。”
普通人也有神识,只不过相对巫族而言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并且不能外放,唯有偶然的灵光一闪、极少数时候出现的预知般的直觉能证明它们的存在。
凋星河只麻痹灵性五感,于肉/体无碍,一般人吃了也没事,吃得越多,离神鬼志怪之事就越远,越不易招惹鬼魂。
鲛人厉鬼的声波是直接攻击神识的,神识受损,意味着魂魄有缺,是一种极其刁钻恐怖,且无法防御的进攻方式。
偏偏长期食用凋星河的南海百姓被封住了神识感知,他们听不见鲛人歌声、看不到厉鬼身影,无法触碰这些已然死去的鲛人,自然也便不会受伤。
假如不知道凋星河的诞生条件,连雨年现在估计会更高兴。
“这东西只能用鲛人皇的血肉孕养,万株只需一滴血。但这里的凋星河太多了,南海百姓天天吃,不知吃了多少年,消耗掉的凋星河必定是个天文数字……”连雨年皱眉道,“除非有一位鲛人皇献出自己整副身躯、全部血肉,将自己彻底化作药田,才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凋星河。”
话音未落,他突然抬头环顾四周,薄唇微抿。
如果事实真如他所想的这样,银带挂既长在水里,岂不是说明这五座岛便是……
连雨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鲛人是神话生物,已经随着神代一起消亡。”巫罗绮淡淡道,“但神代时已有南海,也有生活于此的人。”
连雨年沉默半晌:“鲛人是在这里被灭族的,或许是末代鲛皇预料到了自己的子民死而有怨,所以……”
他想起灯笼里溢出的柔和力量,没有往下说,手指轻叩覆着薄薄蜡质的灯笼,熄灭烧到只剩一截尾巴的蜡烛。
那位皇也许不止留下了凋星河。
“走吧,我们去……鲛人石滩。”